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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堡壘

        2023-09-18 18:34:18鐘二毛
        當代 2023年5期
        關鍵詞:岳母岳父學區(qū)

        鐘二毛

        搬進深海大廈,是八月底那個周六,上午。我一個車,璐丹一個車。她的車是JEEP越野車,后排座可以平倒放下,最后一批家什塞了進去。我這個車,老奧迪A6,岳父坐副駕駛,岳母在后座教兒子古詩,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五歲兒子咿咿呀呀跟念著。岳父歪過頭去說,現(xiàn)在是寸金難買寸新家嘍。我笑著看了一眼岳父,岳父也笑著看了一眼我。我提高聲調(diào)說,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到了。

        一路上的街景,盡顯羅湖老區(qū)的風貌,深圳早年的市中心,街道不寬,但兩邊的榕樹很大,根須都伸到馬路上了,還不管不顧要繼續(xù)的樣子。它們的枝葉早已交叉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綠拱門,下雨天走在路上問題也不大,不會淋濕。兩邊小區(qū)里也是綠樹成蔭,除了榕樹,還有深圳標志性的棕櫚樹。那些矮一點的,一叢叢的,則是荔枝樹。綠林之間,那些六七層樓的舊房子相反成了點綴,顯得矮,土墩子似的。都是八十年代的小區(qū)了。

        深海大廈到了,導航卻告知停車位緊張,提示前往附近停車場。一大早就車位緊張,岳父驚訝著,伸長脖子往小區(qū)里望。我沒管那么多,把車開了進去。璐丹跟在后面。導航?jīng)]騙人,確實轉(zhuǎn)了幾圈也沒找到停車位。有幾次我試著停進空當里,但皆是徒勞,空當太小車太大,中間一次倒車差點蹭到別的車,那可是一輛亮汪汪的寶馬X5啊。我一頭汗。接著想起兩個禮拜前,搬家公司工人們甩著手告訴我,以后再接你這個深海大廈的活要謹慎,車開不進來小區(qū),要停路邊,鬼趕忙似的卸貨,不然被交警抓到,違停罰款二千,不僅白干還要倒貼哩。

        我讓岳父岳母、兒子先下車,我去外面停好車再走過來。三人下了車,我隱約聽到兒子“啊呀”叫了一聲。沒細問,把車開了出去。璐丹也跟了出來。我給璐丹發(fā)微信語音,導航提示,對面沃爾瑪。

        導航再次顯示它的正確。停好車,一人手提了點急用家什,出沃爾瑪,右拐,路口,等紅綠燈,過馬路,左拐到小區(qū)停車出入口。我掐了下表,一刻鐘。往后,這一天有半小時就耗在停車場和小區(qū)之間了。半小時,夠我和璐丹備一堂課了。

        兒子在鬧別扭。兒子鬧別扭的標志性動作是跺腳,不停地跺腳。岳母說,他要回家。我說,回哪個家?兒子說,看,我的鞋、我的褲子。我一看,鞋子、褲子斜斜地一道“黑線”,再一看旁邊,幾塊地磚裂成不像樣子,缺角的地方黑乎乎的,那是污水。他自己下車不小心,踩到爛磚頭了。岳父說,男子漢濺了一點臟水又怎么了。兒子繼續(xù)跺腳,不,我不,我要回家。

        回哪個家?那個家是別人的了?,F(xiàn)在這里就是我們的家。我拽起兒子,走。璐丹在后面推著。

        深海大廈就AB兩棟,一棟一個單元,抬頭一望,瘦高瘦高的,窗戶都不大,黑黝黝的,乍一看像個堡壘,一副冷酷傲嬌的模樣。我們是A棟601,最高一層。我來過幾次了,熟,走在前面。一樓有門禁,但形同虛設,壞了,一拉就開。樓道有點暗,我大力地蹬著臺階,好讓跟在后面的岳父岳母放心,大膽走,安全著呢?;蛟S是大家太久沒爬樓了,中間我們歇了一次。等終于到了六樓,岳母說,筒子樓,多少年沒見了。岳母像是對岳父說的,又有點像是對我說的。

        姥姥,什么叫筒子樓?兒子問。

        岳父說,這就叫筒子樓。當年只有干部職工才能住呢。

        這就是干部職工的房子。深海大廈,深圳海洋漁業(yè)公司,國企,一九八八年分給干部職工的房子。我一邊用力地扭開防盜門,一邊跟岳父說。

        那還不錯,房子沒開裂,墻體維護得不錯。進了屋,岳父拍了拍門框邊的墻。誰知一拍掉一塊灰,嘩嘩往下落。禁不起夸啊,呵呵。岳父幽默了一句。岳母則輕輕拉了一下岳父,灰還在掉呢。

        掉落的灰,沒有影響到兒子,因為他看到了墻角里的玩具。三個大透明收納箱里,全是他的玩具。他挑了堆在上面的奧特曼,一個賽羅,一個迪迦,嘴里嘟嘟囔囔著各種臺詞,自己玩了起來。

        和三箱玩具并排在一起的,是一墻角的“書包”。我和璐丹的六千本書,打了三十幾個包。這件事足足耗費了我一周多的時間。一本一本地把它們?nèi)∠?,擦一擦,抹一抹,翻一翻,看一看。璐丹的機電專業(yè)書,我的建筑專業(yè)書,還有文史哲、音樂、電影、畫冊,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張岱《夜航船》、《愛樂》雜志、法國新浪潮、《世界美術(shù)名作二十講》,等等。從被暖黃燈光照耀著的橡木書架上拿下,然后放進不同的紙皮箱子里,書兒們整整齊齊、干干凈凈。箱子蓋上,唰的一聲,一條手掌寬的膠帶封實嚴密。可再怎么小小,它們都有點像被打入冷宮的妃子,沒有白天,只有黑夜。什么時候出來,全看主人心情??芍魅宋覜]心情哪,讓一包一包地撕開封條,去翻找一本書,我覺得好累。我不如直接到網(wǎng)上再下單買一本。把它們擺進墻上書架,是不能的,房子太小,放不下,也沒那心情。

        就在我為書出神的時候,兒子那邊正在呼哧呼哧地生氣著。我的玩具!他的小手伸進箱子里,掏啊掏的。我的奧特曼!他邊掏邊叫。璐丹從臥室里跑出來,幫他把面上的玩具,一個一個地拿出來,然后拿出最底層的奧特曼。我要把玩具擺起來,我不要它們放在箱子里。兒子跺著腳說。你當家里是地攤啊。璐丹回了兒子一句。兒子堅持要擺,被璐丹果斷阻止。兒子又跺腳。我用余光看到岳父、岳母坐在沙發(fā)上有心無力的樣子,嘴里勸著,聽話哦,乖。

        只能是我去哄孩子。一個玩具掉在墻角,我撿起來。起身的時候,我看到一塊墻根裸露著,黃色的沙粒,青色的石子,還有小小白色的貝殼。我叫兒子,過來,看,神奇的東西。兒子走了過來。我摳出一個小貝殼給他,看到?jīng)],哇,海洋生物化石。兒子捏著貝殼覺得稀奇,貝殼怎么上墻了呢?他還問我,晚上會有鯊魚嗎?我說,有可能,所以不能跺腳,不然會引出鯊魚。

        兒子安定了,萬事大吉。擔心兒子繼續(xù)對“海洋生物化石”感興趣而去摳墻,我把他抱上床,讓他繼續(xù)玩奧特曼。我耐著性子陪他玩了幾分鐘。怪獸來了!我把他扳倒,胳肢癢癢。兒子身子扭成麻花,閃躲尖叫。叫著叫著,兒子喊道,爸爸爸爸,眼睛,眼睛。他指向天花板。天花板掉了一塊墻皮,可那塊墻皮偏偏是一個眼睛的形狀。露出來的黑色水泥板,就成了眼珠。天哪,仿佛有眼睛正在盯著我。

        大驚小怪,分明是一條可愛的小魚兒。我把兒子抱起。兒子堅持說,哪有這么黑的小魚兒。

        這時候,岳父在喊了,小不點,我們出門嘍,逛超市去嘍,去不去?兒子奔了出去。我坐起來,看到木門合上。累了,我躺平了。

        可怎么也睡不著。天花板上的“眼睛”仿佛在問,你,怎么來了?

        到底是怎么打臉的,回憶起來,似乎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追根溯源,金導可能算第一個線索。

        金導是璐丹的中學同學,全名叫金吾剛,是個挺有名的紀錄片導演。三年前,春天,他從北京來我們理工大學搞講座,分享他剛剛獲國際大獎的紀錄片《房事中國》。我們?nèi)タ戳恕4恕胺渴隆狈潜恕胺渴隆?,片子講房子的事,準確點說,學區(qū)房的事。不同階層,不同故事。開頭的第一個故事講,有個家長,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雙胞胎姐姐的小孩會說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她受刺激了,一定要自己的孩子也上名校,因為在她們那個小城只有名校才會有小語種的教學。還有個家長,孩子上的是普通小學,以全校第一名考上重點中學,一個學期下來卻發(fā)現(xiàn)那些來自重點小學的孩子,隨便學學,成績都比自己孩子高出一大截,為此他得出結(jié)論:小學決定中學,中學決定大學,大學決定工作,工作決定工資,工資決定以后能否供得起學區(qū)房。我一邊看一邊發(fā)冷笑,唉。璐丹也是輕輕搖頭,唉。

        講座結(jié)束后,金導的一個同學,當然也是璐丹的同學,安排了一個飯局,地點就在學校旁邊一個新開的綜合體,精品潮州菜。大家都是好多年沒見的中學同窗,終于湊一起了,璐丹沒有不參加的理由。作為家屬,我也不好走,列席了。呼啦啦十幾個人,一介紹,都是在深圳混得很好的人,律師、老板、公務員、工程師,等等。介紹完,大家開始講學區(qū)房。他們買學區(qū)房跟到菜市場買白菜沒兩樣。律師講,昨天剛剛簽的合同,十一萬一平,朝向、戶型都沒看,學位確定在就行了,反正以后也不會真住。老板說,買了就是賺,我那學位一用完,轉(zhuǎn)手一賣,漲了三百萬。公務員說,時代真是變了,學歷不值錢,學區(qū)房值錢。工程師接下話題,買學區(qū)房是為了讓孩子考上清華北大,可是讀了清華北大也買不起學區(qū)房,那干嗎還要買學區(qū)房?這個問題一下子把大家問住了,大家沒有了聲響。璐丹輕輕問了一句工程師,那你買了沒有?工程師說,也是昨天簽的合同。氣氛瞬間炸開,大家又活了過來,開始敬酒。工程師向身邊的公務員小聲地傳授著買學位房如何提防地產(chǎn)中介吃差價。公務員擔心自己記不住,還拿出手機錄音下來,第一條注意、第二條注意……金導基本上沒怎么說話,誰發(fā)言大聲就扭頭看誰,然后專心聽著,似乎他的眼睛里鑲有鏡頭,正悄無聲息記錄著呢。

        那晚回到家已經(jīng)十一點了,聽了一個晚上的學區(qū)房學區(qū)房,我們筋疲力盡。沙發(fā)里,璐丹歪著身子說,再也不參加同學飯局,絕對不顧忌任何面子問題,無聊。手機沒電了,我接上充電器,說,同意,璐丹教授。

        可不到一個月后,璐丹又一次參加了同學聚會,我也去了。由頭依舊是北京金導。

        話說金導在我們理工大學講座后,不知怎的就攀上了一層神秘關系,被納入新開發(fā)區(qū)里的文化名人引進計劃,簡直是神速。工作室就安在我們大學一墻之隔的藝術(shù)創(chuàng)意園里。有個揭牌儀式,邀請名單上有我和璐丹。等于是家門口的活動,不好推,于是去了。

        藝術(shù)家的活動總是別出心裁。揭牌變成了展覽,“記錄中國進行時,反思社會轉(zhuǎn)型期——金吾剛電影海報展”,金導二十多年來孜孜不倦的追求,全掛在墻上。冷餐,紅酒,電子樂,各路時尚人士。面熟的律師、老板、公務員、工程師依舊扎堆在一起,繁忙交流著。我和璐丹端著高腳杯向金導祝賀。金導眼睛不再像上次那樣鑲了鏡頭似的聚精會神,而是像裝了舞廳旋轉(zhuǎn)彩燈一樣,三百六十度放光。

        來,來,來,告訴你們,我最近干了一件大事。他示意我們到門外說。

        啥大事?璐丹歪著頭問。

        我剛買了個學區(qū)房。

        我和璐丹沒有反應過來。金導碩大的紅酒杯叮叮碰過來,哈哈說道,反思歸反思,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該買還是要買。

        沒等我們回應,金導被人拉走了。天空突然降下蠶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把我們趕回室內(nèi)。璐丹一個趔趄,差點把酒灑在一位女士身上。室外的人都涌進展廳,空間變得局促。發(fā)膠、香水、食物、酒、寵物的氣味混雜著,讓人煩躁。金導開始他的分享。人縫中,我居然發(fā)現(xiàn)他上邊的嘴里居然還鑲了一顆大金牙!這金牙和他眼里的三百六十度放光,互相輝映,又各有各的精彩。璐丹與我對視了一下。我們擠出人群,跑進雨里,逃了。

        記得很清楚,金導春天工作室揭的牌,璐丹表妹同年夏天暑假來的深圳。還是我在網(wǎng)上訂的民宿,一棟三層面朝大海的小別墅,周末價,超貴。以前岳母講過,這個表妹和璐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過晚了兩小時,小時候外婆喂飯,都是一個勺子你一口我一口,比親姐妹還親。表妹剛回國,準確點說是隨丈夫回國創(chuàng)業(yè)。之前他們是在德國,回來后在北京。

        表妹是帶著女兒來的。叫貝貝,一個嗓門大、胳膊粗的假小子,比我們兒子還大一歲。兩人在院子里玩沙子玩得不亦樂乎。我們幾個大人坐在太陽傘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話題很自然就扯到孩子身上。

        表妹問我們,深圳學區(qū)房啥價位?

        璐丹說,大概十來萬一平吧。

        什么叫大概,你們沒買學區(qū)房?表妹先看璐丹,然后又看我。

        我搖頭。

        你們買得起吧?表妹把“吧”字拖得很長,接著一拍椅子扶手,怎么不買呢!

        接下來就是表妹的各種慷慨激昂,真覺得她不當演講家實在是太虧了:你去最貴的小學門口看看,看看那些家長啥樣?北京,海淀媽媽、西城媽媽,你以為人家都是暴發(fā)戶,no,大部分至少都是985、211,清華北大博士也不少見;網(wǎng)上買件衣服都會對比下價格,這么聰明的一群人,你覺得他們對動輒千萬的學區(qū)房沒有全方位思考過嗎?買學區(qū)房,就是買一個信仰,買一個階層過濾器,用真金白銀投票,讓愿意為教育投資、關注孩子學習的家長們聚集在一起,讓孩子聚集在一起,給他們一個確定性。

        璐丹若有所思。岳父岳母也若有所思,想點頭又沒點頭。我有點左右不是,看兩個孩子滿身沙子跑進屋里,我追了進去。他們渴了,嘴對著吸管,喝著還沒喝完的冰椰子。我上到三樓樓頂,看到眼皮底下的人山人海。海面飛過摩托艇,天上掛著熱氣球,源源不斷的游客,兜售商品的小販,人聲鼎沸,讓人心煩。站了有一會兒,再下到一樓,璐丹和表妹的話題交流依舊沒完。幸好兒子叫我,他們到后院玩起了木頭人游戲。

        暑假過完一開學,又發(fā)生了一些事,讓我和璐丹忙碌了些日子。

        先是我去查了食道。有幾天,吃飯總噎著,感覺一坨米飯卡在胸間下不去,非得要喝口水才消掉。把米飯嚼碎了,恨不得把麥芽糖都嚼出來了,再吞下去,阻隔感依舊。沒水相伴,絕對不行。每次噎著,我就走到陽臺上,遠方可以看到黑了下來的城市。我想起母親和母親的病情。她是得食道癌走的。一個腫瘤掛在管壁上,一點點變大,讓食道越來越狹窄。確診那天,從胸外科走出來,透過人民醫(yī)院十八樓的窗口看出去,正好也是黑了下來的城市。后來兩年是治療的日子,記憶里全是黑色。化療與放療的痛苦、無法進食的無奈,讓母親在病床上睡了一天又一天,往往醒來都是黑夜。我們聽到她的動靜,在黑暗中給她喂水。母親最后的日子連眼白都黑了下去,她的體內(nèi)已經(jīng)沒有一點營養(yǎng)一絲水分了,像棵老樹,干了,枯了,黑了,倒了,沒了。食道癌是有家族遺傳的,我如此明顯的癥狀,怎能不憂?我點著胸口中段,告訴璐丹,就是這個位置。璐丹打開我手機,讓我馬上預約掛號。第二天到了醫(yī)院,醫(yī)生眼皮都沒抬,開了檢查的單,電子胃鏡加鋇餐造影。網(wǎng)上查詢得知,這兩項一起查,結(jié)果是最準確的。單開了,得一周后才能輪上。

        就在我等候做檢查的時候,璐丹遭遇了職場“暴力”??此B著幾天回到家悶悶不樂,一問才知道是工作的事。我是土木工程系,她是機電系。她有一個課題,我不大懂,大約是講水下機器人的,申報省級課題成功了,接著要往國家一級申報,成功機會很大。就在這時,系副主任要插上一腿,要把她加到帶頭人名單里。辛苦的是自己,摘果子的卻是別人,擱誰誰都不爽??蛇@副主任用的招讓人難以架住,她一方面強勢地說自己從一開始就有參與這個項目,主持、開會、審議,這都是工作;另一方面暗示璐丹,當初調(diào)進系里她第一個簽字,然后才有院系討論的可能;最后賣慘,說自己馬上退休,就差一個國家級成果申報國務院津貼,等等。我說,這種事要<\\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手享.eps>回去,要堅持原則。璐丹問,不想想以后?我沒回答,罵了句:這人真不要臉。

        不知道璐丹是怎么消化這件事的,我沒問,也不想多問。我去了醫(yī)院,在全身麻醉中做了胃鏡,吞服大量鋇餐做了造影。又一周后,拿到結(jié)果。結(jié)果說,一切正常??吹綀蟾鎲危绎w速到小賣部買了一個面包,咬了一口,嚼、咽、體會。咦,好像沒那么卡了。但又好像食道里還是有一點異樣感覺。我又買了瓶水,喝下,這回食道才感覺真正的通暢無阻。這讓人疑惑。璐丹說我是心理作用,別多想,定期檢查就是。我輕松應著,好吧,這事過去了。我沒有告訴璐丹的是,第二天,我又去另外一家三甲醫(yī)院預了約、掛了號、開了單、檢了查,折騰了一個月,最后拿到一模一樣的報告。醫(yī)院衛(wèi)生間的大鏡子前,四下無人,我試著給自己綻放一個燦爛的笑容,始終沒成功,怎么笑都帶著苦澀。

        那天回到家,看得出來,璐丹也是怎么笑都帶著苦澀。原來,她們的課題第一輪專家論證順利通過了,后面的論證大概率沒問題。璐丹開了一支波爾多,我高舉著圓胖寬大的高腳杯,祝賀璐丹。璐丹一口酒含在嘴里很久才吞下,好像是承認了某件事。我猜是承認了她們系主任加塞的事。我沒問,璐丹也沒提,反而談到另外一件事:人工智能寫論文。北密歇根大學有學生用人工智能軟件寫論文,居然騙過了教授,得了A。璐丹說,傳回這消息的,是她們的一個交換留學生,目前美國很多大學已經(jīng)明令禁止使用人工智能做題、寫論文。我當然早有耳聞。我搖著頭說,這事按理說是好事,人工智能采集大數(shù)據(jù),經(jīng)過快速處理,為人類服務,但對于我們做研究的來說,確實不友好,以后人人都可以寫出有模有樣的學術(shù)論文,等于我們這么多年的積累、經(jīng)驗都白費了??次矣行┚趩?,璐丹突然來了興致,舉起玻璃杯狠狠地“?!绷宋乙幌抡f,還想待在高校一輩子,做夢嘍,時刻準備失業(yè)吧,大教授。

        跟以上很多事都是突然發(fā)生一樣,決定買學區(qū)房也很突然。

        終于到了一個夜里,一個似乎毫無征兆又似乎醞釀了很久的夜里。被窩里,璐丹手輕輕環(huán)過來,在我耳邊說,馬上大班了,兒子會不會輸在起跑線上?

        輸在起跑線上?這句世界上最惡俗、最市井的話,居然從璐丹嘴里說出來!璐丹,北大的本科、碩士,斯坦福的博士??!斯坦福啊,Stanford University!

        我沒有轉(zhuǎn)頭。我不愿看到璐丹的臉。璐丹的臉一定很難看,那都不是她的臉,那是菜市場小市民的臉,我想。

        知道你說什么。冷靜下,再想想。我說。

        璐丹手放開了。她躺平了,不再作聲。

        出乎意料的是,后面幾天,我無法冷靜。焦躁,翻來覆去的焦躁。只要一獨處,就感覺眼前有塊幕布掛下來,故事一幕一幕,循環(huán)播放:大學,階梯教室,英語課。老師兩片薄薄的嘴唇波浪式地翻卷著,一串串英文從嘴角邊泉水一樣汩汩流出。他用眼神提問縮在角落里的一個瘦弱男生。男生埋著的頭慢慢抬起,先是看了一眼老師。老師點頭確認。男生艱難地前傾身子,用手臂支撐著桌面,弓背起身。凳子木腿摩擦著水泥地向后退去,發(fā)出低沉沙啞的聲音,像農(nóng)村里某個不愿遠嫁他鄉(xiāng)的女兒正苦苦哀求自己的親生父母。同學們都在等待,真可謂屏住呼吸、萬籟俱寂。男生感覺腦子里有一萬只螞蟻,魂魄早已被它們搬空,唯有軀體是那么沉重,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老師的眼神皮球一樣又投過來了。男生這才鎮(zhèn)靜下來,吞吐中說了一個詞:sorry。老師微笑,示意坐下??蓜傄蛔拢蠋熡纸辛?,You,起來,回答問題!

        男生是我。這是我的恐怖記憶,多少年了,陰魂不散。我做卷子很厲害,但我是啞巴英語。高中,我們整個班都是啞巴英語。老師師專畢業(yè),自己發(fā)音都很蹩腳,學校也不重視。大一大二,我沒日沒夜地練習口語。周末,同學打球、戀愛,我跑到別的大學參加“英語角”。到了大三,我想測試下成果,但機會總是很少,英語老師習慣了我是一個只會說sorry的人。他不再提問我了。

        這是不是起跑線的問題?當然是。我是一個曾經(jīng)輸在起跑線上的人,滿嘴sorry,滿腦不堪回憶。

        幾天后,夜里,我不停地擺弄著枕頭,躺下來,過了很久,輕輕說,那意味著我們要去市區(qū)住,上班路途蠻遠。

        璐丹也是停了很久,然后又把手搭過來,說,是有點遠。

        明天去轉(zhuǎn)轉(zhuǎn)。

        嗯。

        所謂“轉(zhuǎn)轉(zhuǎn)”基本上就是要行動了。這一點,我和璐丹是高度默契的。啰唆、猶豫,不是我們的性格。

        深圳的名校就那幾所,而且都在一個片區(qū)。其實根本不用去看,現(xiàn)在什么信息網(wǎng)上都有。但我們開車去了,一路上不說話,像是各自在心里完成某個儀式。這個儀式大概就是原諒自己當初的想法,坦然接受現(xiàn)在新的決定。

        到了,問了三家中介,大致行情了然于心。首付多少、月供多少,我們家底多少,能選擇的房子有幾家,啪啪直接鎖定目標。第二天,約出房東,房產(chǎn)證驗了,是真的,產(chǎn)權(quán)也明晰。那就定了!后面一個月,過戶、按揭各種手續(xù),終于辦完,拿到鑰匙。一千零五十萬買個破房子!建筑面積六十九點五平方米,單價去到十五萬一平方米!

        破房子,既買之,則住之、安之。

        每天早上六點半是必須要出門的,再晚十分鐘,就一定會堵在出城的快速路上。一旦堵上,一個小時十五分鐘的車程會變成光棍燒磚——遙遙無期(窯窯無妻)。理工大學在新開發(fā)區(qū)。深圳沒地了,新的大學、新的總部企業(yè)基地都堆在過去鳥不拉屎、現(xiàn)在光鮮亮麗的新開發(fā)區(qū)。有時候我和璐丹開一輛車,但大部分時間是各開各的車,她是機電系,我是土木工程系,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安排。經(jīng)常地,回到家已經(jīng)八九點甚至更晚,兒子都睡了。我把岳母熱在鍋里的飯菜端出來,一個人窸窸窣窣吃完,再把飯菜熱回去。妻子回來了,重復我的動作,端菜,一個人窸窸窣窣。有個晚上,我靠在墻上說,我們兩個像老鼠。

        說曹操曹操到,當晚就發(fā)現(xiàn)了老鼠。在廚房,兩只。肥碩,毛色發(fā)亮且層次分明。我去洗碗,一開燈,差點一腳踩到。老鼠大膽,躥出去后,居然匍匐在墻角里,吱吱叫著,還互相蹭來蹭去、卿卿我我。我打起爐火,火苗呼呼升起,它們才抱頭逃竄,廚房、衛(wèi)生間、陽臺,路線清晰,熟門熟路。第二天晚上,我告訴璐丹老鼠的事,她第一句話是以后還是別讓兒子一個人睡小床,這破房子到處是洞,保不齊兩只老鼠又跑到家里秀恩愛,一不小心咬到兒子。兒子聽完,啊的一聲滾到了我們床上。

        兒子滾到我們床上的那個晚上,璐丹又突然手環(huán)過來,先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后在我耳邊說,我們系在開始申報下個年度的課題了,你們系呢?

        璐丹這一問,我瞬間感覺身子一沉,在往下墜,往無限的深淵里墜,最后被一大團一大團的黑暗壓住、捂住、堵??!我艱難地側(cè)了個身,背對著她。我不說話,長久不說話。后來感覺到璐丹也側(cè)過身去了,我再睡正了。糊突突的天花板像塊黑板,我居然在上面“演算”起來。演算啥?演算房貸六百多萬,月供五萬多,而我和璐丹每月收入加起來也就是七萬多八萬不到。生活支出、教育支出、保險支出、其他支出……越算越清醒,毫無睡意。我悄悄摸起來,出客廳喝水。嗚嗚,兩只大老鼠正在我的書堆里躲貓貓呢,吱吱吱,吱吱吱,毫無回避的意思。我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扶手上有個文件夾,打開一看,是璐丹系里的課題申請表,橫橫豎豎的表格,好幾張紙。璐丹娟秀的字體填滿了一頁,后面的還空著。我輕輕合上,又躺了一會兒。該死的老鼠還在吱吱吱、吱吱吱,我抄起文件夾狠狠砸去,你他媽的!

        文件夾落地的聲音很大,我趕緊跑過去撿。臥室里居然傳出璐丹的聲音,怎么了?我說,兒子的繪本不小心碰掉了。

        我返回臥室躺下,一動不動假裝已經(jīng)安睡。璐丹那邊也是一動不動。

        第二天早上,我就到系里的OA系統(tǒng)下載了課題申請表。我從來沒填過這玩意兒,一直覺得不需要。雖然是理科生,但我看到表格就頭大。璐丹也是一樣的。我在斯坦福大學追到她,她答應我一起回國,我們就說過,好好教書,生活第一,家庭至上,什么煩人的申報統(tǒng)統(tǒng)不要,咱不去爭那玩意兒。我們說到做到很多年,想不到還是沒守住。

        副系主任老孔看到我在填表,拿著眼睛問我,買學區(qū)房了?

        他這問話蹊蹺。他怎么知道我買學區(qū)房了。我沒反問,回答了,嗯。

        一邊的沈教授耳朵靈,也歪過頭看我桌上的表格,買了哪個片區(qū),一小、實驗、深附、求實?

        另外兩個同事伸出頭往我這邊看。后面一個同事,打著語音電話的,似乎也停了下來。我感覺他一定也在聽我們聊天。我把鋼筆一撂,聲音大了起來,為了孩子,沒辦法啊,清高不得。

        我沒正面回答沈老師問題,但她卻不停地朝我點著頭,并說,有需要的時候,我再向你請教。

        沒問題,到時候我陪你。買學區(qū)房,不少坑呢。說完,我坐下,手握鋼筆,卻無力在表格上寫下一個字。

        無數(shù)次在天花板上演算各種數(shù)字中,房款、利率、按揭、通脹……日子一天一天度過。上班下班,路途漫漫,如唐僧師徒四人西天取經(jīng)。璐丹回到家沙發(fā)上一癱,嘴里咔咔吃著零食,永遠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樣子。岳父岳母氣喘吁吁爬上六樓,悄無聲息地捶著老胳膊老腿。我晚上起來喝水,看到老鼠也懶得驅(qū)趕,愛護小動物從我做起。兒子也適應了新的幼兒園。幼兒園和那個一小,一墻之隔。房子的學位占的就是一小的名額。

        這個一小牛啊,你外表看它的教學樓是那么老那么舊,連學校牌匾都掉了油漆,毫無色澤可言。可這學校,社會上流傳最廣的新聞是,每年學校招進來的新老師,不是清華就是北大,還博士。名校魅力,一覽無余。

        事情發(fā)生在“三八節(jié)”第二天。那天,岳父下樓扭著腰了,岳母陪他上醫(yī)院,璐丹到廣州開學術(shù)會議,接兒子放學任務落在我頭上。我安排好事情,四點鐘回到了深海大廈。換了運動服、球鞋,提早到了校門口。嗬,很多家長都早早到了。加上各種小汽車,那條小街可謂人山車海。家長們扎著堆,也不分是一小的家長還是幼兒園的家長,三三兩兩圍在一起閑聊,打發(fā)時光。小街路邊一站,大家都是自來熟,“你好你好”地打著招呼。

        一個年紀和我相仿的中年男子說,你面生,很少見到,孩子是上幼兒園還是一???

        幼兒園。

        大班,中班,小班?

        大班。

        我家老二也大班,沒準是同學。

        我沒應。

        他又問,買了這里的學區(qū)房?

        我說,嗯,你呢?

        我也買了,不過后悔了。

        為什么?

        他朝一小那邊望了一下,又看了看手表,大概覺得孩子還沒那么快出來。長嘆一口氣,他說了起來。

        媽的,我們家那臭小子,去年進了一小,天天準時上學,沒有遲到過一天,學校安排的活動也沒落過一次,但成績卻非常一般,上個學期期末考試,語文92,數(shù)學89,英語91,其他我不記得了。這名校出來的學生,成績怎么這么一點點?我問小孩,他跟我說,班里還有更差的呢。我說有多差?他伸出兩個手掌,55分,數(shù)學!后來我一了解,學校也是操蛋,第一個學期之后,他把學習好的學生和學習壞的學生分出來,好學生放一個班,差學生放一個班。厲害的老師教好班,好上加好。差班就跑龍?zhí)?、演配角,不出大問題就是了。你以為買了學區(qū)房就上了保險?不是的,學校把學生分成三六九等,還美其名曰科學管理。這幾天,我想通了,把學區(qū)房賣了,老二不靠這學位了。學區(qū)房賣了,一套換兩套,留給孩子,一人一套。即便他大了沒出息,生活也有著落。這才是萬全之計啊,你說是不是。還有,讀書這個事情,看天賦的。沒天賦的,再學區(qū)房也沒用,有天賦的,放哪兒都有天賦,你說是不是。

        沒等我反應,中年男子就走了。一小那邊鐵門開閘了,小屁孩們排著歪歪扭扭的隊,歡呼雀躍,鬧成一團,全然不管自己的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人在哪里。

        那天晚上,璐丹很晚才從廣州回到深海大廈。我在床上看書,一本書一本書地翻,直到璐丹洗漱完畢回到床上。熄燈后,我想了很久,轉(zhuǎn)過身來,一手環(huán)過璐丹身子。我想說說下午接孩子聽到的故事。璐丹機敏地問,咋了?這一問,把我想說的話問回去了。我說,沒咋了。

        要感謝璐丹表妹的再次光臨。那次,她和貝貝去三亞過年,中途到了深圳來看璐丹。她的創(chuàng)業(yè)丈夫晚幾天北京直飛三亞。貝貝假小子個性沒那么明顯了,嗓門細了,胳膊貌似也細了,人也沉默了一些。

        表妹看到我們的“新房子”很高興,仿佛這一切都得益于她的言傳身教使我們終于走上康莊大道。飯是在家里吃的,大人小孩七人圍著、擠著、嚷著,四面是容易掉灰的墻,懷舊的味道油然而生。

        吃著吃著,表妹問璐丹,啥時候辭職?

        這一問,空氣都凝固了。啥意思?璐丹、我、岳父岳母都停了下來。

        上了名校,父母至少得有一人陪讀啊。表妹看我們不可思議的表情,她更加不可思議了。

        岳母說,還得辭職啊。

        最好是這樣。表妹繼而開始她的演講,照樣是慷慨激昂:所謂教育,在農(nóng)村,是孩子好好聽課,老師多加管教;在中小城市,是家長瘋狂地給孩子報各種興趣班、補習班;在大城市,就是拼爹拼媽,父母得拿出大量的時間陪伴孩子,拓寬他們視野、提升他們修養(yǎng)、帶他們參與各種社會活動。

        大家都這樣?璐丹問。

        不這樣,怎么能快人一步?表妹反問,然后說,德國一個著名哲學家說的,“教育的本質(zhì),就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這,沒辦法。

        璐丹若有所思。岳父岳母也若有所思,依舊是想點頭又沒點頭。我呢,我……莫名地想笑。

        表妹走了后,我把幼兒園門口聽來的故事告訴了璐丹。沒想到,璐丹也跟我說了一個事。她說,前幾天,她們本科同學群里聊到學區(qū)房,班長有一觀點挺新鮮,他說,北上廣深一套學區(qū)房動不動就上千萬,還真不如拿這個錢直接把孩子送國外了。他們打聽了,一年三萬美元,可以帶孩子在美國讀地地道道的小學、中學。一年三萬美金,折人民幣算二十萬,美國小學六年、初中兩年、高中四年,滿打滿算十二年,十二乘以二十,也就二百四十萬。高中讀完,直接在美國讀大學,語言關、思維方式,全解決了。

        說完,璐丹翻身過來,臉沖著我。我腦袋瞬間嗡了一下。我說,你覺得我們上當了?

        上誰的當?璐丹問。

        我們自己的當。

        三月中下旬,廣東的回南天開始了。陽光是潮的,空氣是潮的,房子是潮的,衣服也是潮的。越往后越嚴重,墻壁上都會掛滿水珠,被子像洗了沒曬干一樣。

        周日晚上,我用電吹風給兒子烘他周一升旗要穿的小禮服。勾久了,腰不舒服,我坐在書堆上慢慢烘。起來的時候,璐丹指著地上,看。哦,潮濕的紙箱上面是我的屁股印。

        把兒子禮服烘干后,放床頭。腰累了,我躺下了。璐丹也躺下了,關了燈。望著天花板,我不再演算,替代數(shù)字的是我的六千本書。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張岱《夜航船》、《愛樂》雜志、法國新浪潮、《世界美術(shù)名作二十講》,還有很多花了大價錢、大心思的線裝書哪,《辭源》第三版、《箋譜雅集》、《宋遼金元史講稿》、《宋詞畫譜》,等等,還有光緒年間的《大乘起信論義記》,品相絕對十品,不是孤品,勝似孤品。而今,它們面臨發(fā)潮甚至發(fā)霉的危險,鬧不好兩只碩鼠就躲在里面,吱吱吱、吱吱吱,筑起了愛的小巢。

        我摸索到璐丹的手,微微用力握了握。我說,你課題報了嗎?

        璐丹說,還沒……正在報。

        我說,五月份,一小開始申請學位,早點做決定,干脆搬回去得了,這名校也不定個個都是狀元,還記得那個小老板說的吧?

        那就搬回去吧。說完,璐丹手抽了出來,反壓在我手背上。過了很久,我反過手背,有些矯情地十指相扣著。

        整一個四月就是賣房、買房,不亦樂乎。價值千萬的破房子第二天在地產(chǎn)中介掛出來,一周后就成交了。這速度讓我吃驚。一千零五十萬買進來,一千一百萬賣出去,按GDP的計算方法,短短一周,我們?yōu)檫@個城市貢獻了兩千一百五十萬。房子一賣一買,表面上我們賺了五十萬,實際上虧了十幾萬,因為中間有好幾十萬的各種稅費。行啦,好歹是虧十幾萬,而不是幾十萬,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接手這個破房子的是個客家人,梅州那邊的,姓劉。地產(chǎn)中介“劉生”“劉生”地叫他。劉生人很開朗,得知我們兩口子都是大學教授后,更是話多。他說他是開公司的,開的是破爛公司,后來他一解釋才知道是回收垃圾的公司。

        你們是書香門第,當然沒必要上什么名校啦。孩子你們隨便一帶,比名校還名校。我們不行,我初中沒上完就出來收廢品,破爛佬一個,后來門路打通了,賺了點錢,但現(xiàn)在這生意也做不了多久了,深圳的工廠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高科技,騰訊、華為他們,以后想收破爛也沒地方收了,到別的城市又插不進去,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是孩子有出息,上名校,考上好大學,不能再靠收廢品發(fā)家。我兩個孩子前后差一歲,跟著來,我把所有錢都拿出來了,搞了這個學區(qū)房。現(xiàn)在一夜回到解放前,也不想那么多了,就看兩個孩子怎么造化吧。說完,劉生把手里的文件袋遞給他旁邊的一個小伙子。小伙子估計是他的馬仔或者司機什么的,一臉諂媚地說,老板你還是有眼光,轉(zhuǎn)型投資教育,我做夢都想給孩子買個學區(qū)房,這輩子是沒戲了。

        小伙子說完,換了個站位,對著我說,大教授,你怎么看中國的學區(qū)房,想聽聽你的觀點,長點見識。

        我聳聳肩、攤攤手,我能有什么觀點。

        教授謙虛。小伙子說,我就是覺得這種現(xiàn)象挺值得研究的。我有一個堂妹,大學生,畢業(yè)好幾年了,現(xiàn)在都三十五了吧,還沒嫁,原因就是她要男方必須買一套學區(qū)房,房子都還不行哦,必須是學區(qū)房。很多男的都覺得我這堂妹以后一定是賢妻良母,還沒結(jié)婚就想到孩子的教育。可是有幾個男人能達到她的要求啊,我感覺她這一輩子都要單身了。

        你到底想表達什么,在大教授面前?是說這種現(xiàn)象不好嗎,還是別的什么?劉生打斷了小伙子的話。

        沒有,沒有,我就是說有這個現(xiàn)象嘛。小伙子后退著,轉(zhuǎn)身到隔壁的便利店買水去了。

        我笑了笑,正好地產(chǎn)中介資料也復印來了,身份證還給了我。我和劉生友好握手、揮別。

        五月一日,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大暴雨,但我們還是果斷搬離了深海大廈。泥水四濺中,車開出停車場,右拐上路。我停了一下,扭頭看了看雨中兩棟瘦高瘦高的樓房。玻璃上水流不止,堡壘似的兩棟樓,完全模糊,只留下一個變了形的大致輪廓,歪歪扭扭,可憐兮兮。

        我們又住回了大房子!還是原來的小區(qū),原來的戶型、朝向。房子緊靠理工大學。四房,一百三十多平方,還不包括客廳的陽臺和主臥的陽臺。陽臺直面東山,層巒疊嶂一片綠色,吸一口氣,滿滿的負離子。有專門的書房,六千本書,四面墻,坐進去就是天堂。再加點紅酒、音樂什么的,那真是味道好極了。兒子三箱心愛的玩具在木架上威風凜凜,掏玩具掏得發(fā)火之事不再發(fā)生。上班開車是用不到的,走路也就十五分鐘。著急的時候,掃一輛共享單車騎到校門口,五六分鐘。綠色出行,感覺哪哪都好,舒暢極了。小區(qū)環(huán)境自不用說,除了房子就是綠化園林,會所、恒溫游泳池、網(wǎng)球場、健身館、瑜伽室都有。兒子重回理工大學附屬幼兒園。幼兒園翻新了,外墻五彩斑斕,房屋設計非常有歐美范,漂亮極了。以后兒子要上的小學,與小區(qū)不過一路之隔,也是嶄新的學校。學校里移植了一棵大榕樹,枝繁葉茂地伸出圍墻來,正好蓋在校門前,像一幅畫。以后兒子就在畫中開始他的小學時光,又哪門子不好!岳父重返故地后,房子大、小區(qū)遛彎的地方也大,還有后山、鳥語花香,傷到的腰也好了許多。

        璐丹說的不如拿學區(qū)房的錢直接送孩子到美國上學,后來也沒有再提起。這事可行性太差。兒子去美國上學,十二年費用咱是付得起,但誰陪他?我和璐丹不可能放棄教學和工作,也不可能叫岳父岳母去陪讀,我那倔強的老父親更不可能,別說美國,他連深圳都不愿意來,嫌大城市種種吵種種鬧種種不好。

        五月十六,兒子的生日,我們借小區(qū)會所開了個生日會。兒子先前的小伙伴們都很高興,都來參加party。小伙伴來了,少不了媽媽們。吹完蠟燭,孩子們在玩耍。媽媽們都聚在一起說閑話。話題不由自主地談到我們?yōu)槭裁匆u掉學區(qū)房、搬回來、費勁巴拉地折騰這么一大圈。

        璐丹輕舟已過萬重山,輕輕說道,爭千秋,不爭一時。

        一群高知媽媽們紛紛鼓掌。

        說得好,讓你們家先生也發(fā)表幾句感言!一個媽媽提議。只見她發(fā)型高高盤著,像剛參加完某臺大型晚會趕回來。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家的呼應,大家鼓掌。

        我得幽默兩句。我說,璐丹教授是搞機電的,我是蓋房子的,房子蓋好,不給電,白搭,所以我們家的決策她說了算。她說買就買,她說搬就搬。她的感言,也是我的心聲。

        不行!另外一個媽媽在叫,我們想聽聽蓋房子的內(nèi)心真實想法。您經(jīng)常參加各種高大上的論壇,有的還是市長主持,我在公眾號、朋友圈都刷到過。今天機會難得,見到活人了,一定要聽你講講。她手里還提著孩子的書包,書包上印著某個教育培訓機構(gòu)的名字。

        對對對,講講。大家連連附和。

        唱戲的但求人多,看熱鬧的指望事大。咱要的就是熱鬧。我說,咳,學區(qū)房這東西,就人的一心病,跟個堡壘似的,覺得有了學區(qū)房,就占領了堡壘,孩子未來就有希望了??蓪嶋H上呢?這個堡壘真的存在嗎、堅固嗎?不過你心里虛幻的一個夢而已,不過是你內(nèi)心不安全感的一個投射而已。政策說變就變,時代說變就變啊。這世上就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那詞怎么說的?最好的學區(qū)房,是父母的書房;最好的教育,是父母的言傳身教;最好的學校,是咱們溫暖有愛的家。咱們不辭職、不陪讀、不“雞娃”!

        大家熱烈鼓掌。手里提著書包的媽媽說,蓋房子的果然厲害,一針見血。說完,她把書包背到了肩膀上,可能是肩帶太短不舒服,沒兩下,又換回手上。

        大家也可以發(fā)表自己的看法。璐丹邊說,邊給大家倒紅酒。

        沒有人發(fā)表看法,大家只顧笑笑。誰沒事會琢磨它呢?買了就買了,沒買就沒買。

        就在我要去看看一幫孩子玩得如何的時候,突然聽到一個媽媽喊了一句,我說,我來說兩句。

        大家都看著她,一個穿著灰色職業(yè)套裝的纖瘦女子。

        你想說什么?璐丹主持著現(xiàn)場。

        去他媽的學區(qū)房,去他媽的中產(chǎn)!纖瘦女子脫口而出。

        話音一落,所有人大力鼓掌,好!

        Cheers,干杯!有人提議。瞬間,玻璃杯子碰一起叮叮叮叮的聲音,四處作響。

        接著,有人大聲提議,我們要建一個微信群,就叫“不雞娃父母群”,互相監(jiān)督,互相分享,互相進步。

        我同意。我說。

        我也同意。璐丹說。

        提議者又說,你們兩口子牽頭,一個是群主,一個是秘書長。

        大家鼓掌,齊呼,好,同意。

        我看看璐丹,說,行,那我做秘書長,為大家服務。

        “不雞娃父母群”還真開展起來了。有好書分享的,有戶外活動的,有每月圖書漂流的,還有輪流幫忙照看孩子作業(yè)的,小朋友們也瞬間多了許多朋友。

        以為學區(qū)房這事從此就拜拜了,沒想到后面還有一出小戲。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兒童節(jié)的活動,幼兒園要求兩個家庭為一組,出一個節(jié)目。而且是抽簽,隨機組合。我們家和丹妮小朋友家抽到了一個組合。我們的節(jié)目是格林童話《森林里的三個小矮人》舞臺劇。我、璐丹、岳父三人當小矮人,兒子當王子,丹妮當王后,岳母扮演王后的惡毒繼母,丹妮玲瓏小巧的媽媽則當繼母的親生女兒。我們的節(jié)目得了銀獎,金獎是另外兩組家庭的《阿拉丁與神燈》。他們那個節(jié)目贏在詼諧幽默、滿場笑聲。

        活動搞完,一家人又去了蛇口的海邊,岳父還給兒子買了一個用貝殼串成的小風鈴。再一吃晚飯,回到家已經(jīng)八點多了。璐丹催著兒子趕緊洗澡睡覺,玩一天了。兒子磨磨蹭蹭,先是玩了會積木,然后又要求我和他玩?zhèn)€神燈游戲:神燈神燈,能許我三個愿望嗎?小家伙一定是受了白天金獎節(jié)目的啟發(fā)。

        我拿出手機,點亮里面的手電筒,舉著,假扮是神燈:說吧,阿拉丁小朋友。

        我要玩具。兒子舉著手。

        就這個愿望?我斜著眼看著兒子,又瞟向璐丹。璐丹早就買了一套奧特曼新版卡片,藏著呢,等著“六一節(jié)”的到來。

        我讓兒子閉上眼。璐丹飛快從書架縫縫里拿出奧特曼卡片。

        阿拉丁,睜開你的眼睛吧。

        兒子接著又說了第二個愿望:我要一件披風,奧特曼沒有披風一點也不帥,我覺得。

        披風?我迅速反應過來,把手里的“神燈”轉(zhuǎn)向岳母。阿拉丁小朋友,繼續(xù)閉上你的雙眼。兒子閉眼,我對岳母耳語道,媽媽,你跳舞的那個紅綢子。岳母跑進房間,找了出來。

        兒子睜開眼時,璐丹已經(jīng)給兒子披上了,脖子下打了蝴蝶結(jié)。不是披風,但比披風更招搖。兒子沒有反對。

        第三個愿望呢,快快說來。我手舉累了,想早點結(jié)束這幼稚游戲。

        第三個愿望,變出一個房子。

        房子,什么房子?岳母問。

        就是去年我們在一小旁邊住過的那個房子呀。

        為什么要變那個房子呀?我學著兒子的腔調(diào)問。

        因為變出那個房子,我就可以上一小啊。一小是名校。上名校才能更厲害。丹妮他們都有名校上,我不想落后。

        這畫風!轉(zhuǎn)得實在太快了,我的兒呀。

        片刻沉默過后,岳父說,現(xiàn)在國家都在打壓學區(qū)房,以后要搞大學區(qū),買了學區(qū)房也不一定能上名校。

        可是,現(xiàn)在還是可以的呀。

        璐丹正在低頭擺弄貝殼風鈴。那一片片瓷白的貝殼,讓我想起深海大廈,那座瘦高瘦高堡壘似的樓,黑黝黝的。

        我看著兒子。他正昂著頭,瞪著大眼睛,等我回答。

        責任編輯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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