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茗婷

世人印象中的姜子牙，有好幾張面孔。

他可以是創(chuàng)業(yè)接連失敗，賣面、開飯館、賣牛羊都失敗，干啥啥不成的“笨蛋老人”。

他也可以是手執(zhí)打神鞭、展開杏黃旗、開榜封神、“救眾生免于災(zāi)難”的萬神殿領(lǐng)袖。

他還可以是史書古籍中那個馭馬率軍攻打商都朝歌的絕命軍師，是周朝“享年八百慶長春”的開國元老，是掌握周朝實權(quán)、被武王尊稱的“師尚父”。

在神話小說中，姜子牙的出場給古典小說撕開了一道浪漫主義的口子；在千古歷史中，姜子牙殲敵建國的名臣形象，為后世仁人志士提供了一處寄托現(xiàn)實主義政治理想之所。

在近期熱映的《封神第一部》中，演員黃渤是如此理解他所飾演的姜子牙的兩面性的：有勇有謀，所向披靡，但又像普通老百姓和大多數(shù)文人騷客那般，長年不得志。

在這兩種充滿張力的“人設(shè)”之間，存在許多空白。用流行的話來說，就是“反差感”。歷史和虛構(gòu)作品之間，若即若離的曖昧，成就了姜子牙的諸多面目。這讓外界好奇：姜子牙到底有幾副面孔？

四不相，相送落凡塵

“子牙此際落凡塵，白首牢騷類野人?！薄斗馍裱萘x》中，姜子牙一出場便帶有神話色彩。

作為元始天尊的弟子，姜子牙卻道行不高。他向元始天尊商量下凡塵時，自陳“雖是滾芥投針，望老爺大發(fā)慈悲，指迷歸覺。弟子情愿在山苦行，必不敢貪戀紅塵富貴，望師尊收錄”。

在這番自述里，多少看得出姜子牙自認為是庸才、無用，但也清高、衰老、無欲無求。

但天命不可違。元始天尊命姜子牙下凡尋找“天下共主”，還贈其封神榜、打神鞭、杏黃旗，以及“四不相”。

四不相原是元始天尊的坐騎，為何元始天尊如此“厚禮”贈予？

不是因為師徒情深，原因很簡單，姜子牙道行不高，連保護自己也成了問題，而四不相正是在楊戩、哪吒等人物出場前，肩負起保護姜子牙的職責(zé)。

寥寥幾筆，姜子牙“手無縛雞之力”的孱弱感刻畫了出來。但《封神演義》中虛構(gòu)的人物形象，與歷史上姜子牙的真實形象，幾乎差了哪吒加楊戩等人的總和。

談到姜子牙，首先要明確的是，和哪吒、楊戩、申公豹等《封神演義》的角色有所不同，姜子牙是歷史上存在過的人物。

相傳姜子牙是功臣之后，其先祖曾輔佐夏禹治水。關(guān)于姜子牙的典故，最早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當中?！对娊?jīng)·大雅·大明》寫道：“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涼彼武王，肆伐大商?！?/p>

姜子牙在歷史舞臺上甫一登場，便是“高光時刻”。區(qū)區(qū)“鷹揚”二字，就突出了作為西岐軍師的姜子牙鷹擊長空般的氣魄。加上其輔佐武王、攻朝歌、擒紂王的功績，姜子牙智者、謀略家、開國元老等形象，便躍然紙上，流傳千古。

中國文人，向來有追憶千古風(fēng)流人物的傳統(tǒng)。姜子牙便是一個被后世頻頻提及，并不吝贊美的人物。

《史記》記載：“其事多兵權(quán)與奇計，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quán)，皆宗太公為本謀。”《尚書·周書》為姜子牙的功績連書五篇。南宋政治家、史學(xué)家史浩撰寫的《尚書講義》認為，《泰誓》之“泰”，通姜太公之“太”，也即這是以姜子牙意志起草發(fā)布的，伐紂之功歸于太公。

孔圣人尊稱姜子牙：“太公，兼利天下者也。”孫臏則在《孫子兵法》中對姜子牙給予了極高評價，“周之興也，呂牙在殷”，將建立周朝的功勞安放給了姜子牙潛伏于朝歌的情報收集工作。

沒想到這個白頭老翁還做過間諜。如何做間諜？在著作《號令群神》中，李天飛是這么理解的：“史書記載，他（姜子牙）在朝歌殺過牛，還在孟津賣過酒。”

朝歌，殷商都城，紂王政權(quán)之根本，而孟津，軍事戰(zhàn)略要地，“武王伐紂的必經(jīng)之處”。這兩處殷商朝野的“心臟”和“大動脈”，官宦軍兵的一舉一動，百姓營生的一木一草，盡收太公眼底。

情報工作與姜子牙后來投奔周朝有何關(guān)聯(lián)？李天飛猜測，“是不是因為被發(fā)現(xiàn)了，情報工作沒法做了呢？這就是歷史的謎團了”。

但這種曖昧不清的敘事，恰恰是歷史給后世留下的一記伏筆。數(shù)不盡的風(fēng)流逸事，道不盡的朝野風(fēng)云，都在這個歷史的空白處，生出了花來。

窩囊廢，姜子牙的保護色

姜子牙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多變面目，便是從這道歷史口子里被后人澆灌出的一朵花。

《封神演義》中虛構(gòu)的人物形象，與歷史上姜子牙的真實形象，幾乎差了哪吒加楊戩等人的總和。

姜子牙在封神敘事中為何武藝不及真實原型？姜子牙為何成為了“干啥啥不成”的倒霉蛋？似乎一切的虛構(gòu)敘事，都可以從“呂牙在殷”的歷史伏筆中生發(fā)出來。

姜子牙下山，正式拉開了封神敘事的序幕。但著書者有意將姜子牙的前半生刻畫得顛沛流離。

《封神演義》中，姜子牙下山時已經(jīng)是古稀之年了。他需要適應(yīng)凡塵生活，卻經(jīng)歷了種種困難挫折。許仲琳還為姜子牙安排了一樁“倒霉”親事。在舊相識宋異人的介紹下，姜子牙與是“黃花閨女”但也已六十又八的馬氏成親，成為了“怕老婆的男人”。

成家后，姜子牙嘗試立業(yè)。但他賣面，面粉被練兵的打翻了；開食肆卻門可羅雀，酒肉壞掉了；賣牛羊卻趕上朝廷禁令。最后依靠算命，識別并追打琵琶精，“一打成名”，讓他來到了紂王面前。

搞事業(yè)不成，家里又有惡妻坐鎮(zhèn)，姜子牙在《封神演義》前期的形象，可謂窩囊。但姜子牙的窩囊，在《封神演義》錯綜復(fù)雜的情節(jié)敘事中，是有其動機依據(jù)和人物邏輯在的。

嚴謹來說，姜子牙的“窩囊”，更多是源于外界禍患。在諸侯割據(jù)、軍事動蕩的背景下，姜子牙的幾次“創(chuàng)業(yè)”都因朝廷、軍營插手而滑向失敗。

小人物的身份、倒霉蛋的際遇，正是那些在暴君統(tǒng)治下的無數(shù)百姓的縮影。紂王荒淫無道，酒池肉林戲?qū)欏笈d土木造鹿臺，徒留百姓生靈涂炭。在這樣的昏君暴政下，姜子牙的政治生涯的開啟，偏偏離不開自己的老本行—行占卜算命之事。

在元代歷史話本《武王伐紂平話》中，姜子牙是被近臣推薦給紂王的。臣子告訴紂王，街上一位占卜老人，成功算出了前來買卦的女子為上界金星。紂王知道后，令左右去宣賣卜先生。而在《封神演義》中，這一情節(jié)則被編撰為“火燒琵琶精”，讓紂王聞知其人，也讓蘇妲己記恨之。

作為周朝間諜，要行奸細之事，行事低調(diào)謹慎是首要之務(wù)。這樣窩囊的“人設(shè)”，其實是姜子牙從事間諜行為的保護色。

自古帝王多疑心，只有看起來像個笨蛋，才可能讓智力超群同時也疑心重重的紂王放下猜忌，方便自己接近紂王、行間諜之事。姜子牙這般委曲求全，如今看來多少是大智若愚。

武神跌落

姜子牙的智謀，在歷史上得到了長時間的“官方認定”。

《史記》在刻畫諸侯會師、對陣商兵的場面時，寫道“武王使師尚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刻畫了姜子牙帶隊沖鋒陷陣的勇謀與氣勢。

作為周朝八百年開國元老、軍師，姜子牙的地位大概在漢代便開始得到王朝的認可，甚至被奉為“武神”，與被尊為“文神”的孔圣人相提并論。

在民間，對姜子牙的推崇最為標志性的是太公廟的存在。而在貞觀年間，唐太宗號令在磻溪—姜太公釣魚、偶遇伯樂周文王典故之地，建立太公廟，直到開元盛世工程完畢，唐代國家祭祀中也不落下姜子牙的份。通過對姜子牙的祭拜，帝王求賢若渴的心思不言自明。

姜子牙“武神”“軍師”傳頌千古的敘事，卻在明代戛然而止。最明顯的是許仲琳在《封神演義》中，淡化了姜子牙的智，反而濃墨重彩地渲染姜子牙的“愚”“怯”。

在世代更迭過程中，虛構(gòu)作品中的姜子牙的面目，為何會離歷史越來越遠？

后世一般將這種轉(zhuǎn)折點的發(fā)生，指向明太祖朱元璋的有意而為之。到了明朝，與丞相職位一起被廢除的，還有“武神”姜子牙。

明太祖將建立太公廟、封姜子牙為武成王，視為陋習(xí)。但眾多文獻研究表明，明太祖之意并非只是廢除陋習(xí)，更多的是反駁周武王、姜子牙等人所提倡、力行的民本思想，以及后來贊賞姜子牙的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理念。

作為周朝八百年開國元老、軍師，姜子牙的地位大概在漢代便開始得到王朝的認可，甚至被奉為“武神”，與被尊為“文神”的孔圣人相提并論。

太公廟的存在，多少是對帝王絕對權(quán)力的挑戰(zhàn)。明太祖于是下令罷“武成王”名號，廢專廟祭祀，改為從祀帝王廟。

但“武神”身份無法空缺，畢竟朝政需要武神坐陣，民間需要神明保佑。相較姜子牙的民本思想，歷史上另一威武名將關(guān)羽，及其千古流傳的忠厚仁義精神，符合一名從破落戶走向帝位的君主維護自身政權(quán)的想法。在明太祖的扶持下，關(guān)羽取代姜子牙“上位”，成為新一代“武神”。

從歷史上看，姜子牙位于權(quán)力最內(nèi)層，卻并不足以在那個宗法封建社會中成為權(quán)力核心，但因其與周武王的關(guān)系及建國功績，他可以向王借權(quán)，甚至也可以約束權(quán)力。

他是絕對統(tǒng)治者和普通老百姓之間的橋梁，這種伴君的角色，在歷史創(chuàng)作中往往是最具張力的，如三國的諸葛亮、明朝的海瑞、晚清的張廷玉。

從“呂望興周”，到姜子牙被罷黜“武神”而在民間神話中執(zhí)掌“封神”，看似是眾神之首，實質(zhì)是當時的朝代再也容不下一個以諸侯封王的智者。

后世之人總是借姜子牙的身份來表達對政治、社稷的理想，但姜子牙的身份地位又會隨著歷史走向和時代思潮以及帝王意志的變化而變化。

借古諷今，向來是古代不得志文人抒發(fā)委屈的手法。不只是姜子牙，《封神演義》一書，看似是寫商周朝代交替，實質(zhì)是借人神鬼妖故事，隱喻反對當時明朝皇權(quán)的加強。

這正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寫，“似志在于演史，而侈談神怪，什九虛造，實不過假商周之爭，自寫幻想，較《水滸》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遜其雄肆，故迄今余未有以鼎足視之者也”。

姜子牙，是仁人志士的政治寄托，其形象演變，也是時局社會心理的折射。到底姜子牙有多少副面孔？恐怕在后世還會有不同的答案。

至于姜子牙的封神故事，讀罷談笑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