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潼

本文基于在福建寧德霞浦各畬族鄉(xiāng)的田野調查，介紹霞浦畬族婚嫁禮俗的特點，并以婚嫁歌《王鳳頭》為案例，論述背景故事、曲式結構和演唱特點，通過與《黃蜂歌》《黃蜂落厝》兩首歌曲的比較，指出這一類歌謠不僅反映了畬族人民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還體現(xiàn)了人生觀、價值觀以及民族信仰。

畬族是我國東南沿海一帶一支主要的少數(shù)民族，早期生活在閩、粵、贛三省交界處，后來由于遭遇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統(tǒng)治階級的壓迫而不斷遷移。有記載顯示，到明清時期，一大部分畬族人民開始落籍閩東地區(qū)。如今霞浦縣內的畬族民眾按照習慣分為四路（“上路”“西路”“南路”和“東路”）。其中，“南路”是指沙江、溪南、下滸、長春一帶。這一片地區(qū)相比其他地區(qū)更接近縣城，開發(fā)也比較早。畬族語言受霞浦話影響較大，演唱時的畬話語調被一些學者稱為“霞浦調”。本文主要對靠近霞浦縣城區(qū)的畬族南片區(qū)的婚嫁的風俗和婚嫁時演唱的歌曲特點進行討論。

一、霞浦畬族婚嫁風俗及其婚嫁歌

（一）熱鬧與祥和：霞浦畬族婚嫁風俗

婚嫁天對于畬族人民而言是一生中重要的日子之一，因此，一系列具有民族特色的慶?；顒油鶗划屪迦嗣裼脕響c祝這一喜慶的日子，而這些活動大多是以唱歌貫穿始終?；榧捱^程中帶有節(jié)目性的活動既有成套的規(guī)矩、固定的流程，形成了自己的一定程序，活動內容又顯得生動有趣，充滿生活氣息和情趣。霞浦畬族婚嫁的風俗習慣是從明清時期一直流傳至今，雖然當中有一些習俗已被逐漸淡忘，但從保留的婚俗中依舊透露著“俗不離歌”的傳統(tǒng)。霞浦畬族婚嫁風俗中以“做表姊”和“做親家伯”兩項習俗內容為主要代表。多數(shù)學者認為這兩項習俗在全國的畬族風俗中都是極具表現(xiàn)力的。

1.“做表姊”

在出閣前，美麗且特別的鳳凰服飾、精致的腰系繡花圍裙和長綢帶會被待嫁的畬族姑娘穿在身上，她們也會佩戴一些精美的頭飾、耳飾和項鏈。有一些地區(qū)的風俗還會讓新娘將糕餅、豬肉等禮品攜帶在身邊。新娘就這樣與母親做伴到舅母、姨母、姑媽的家中做客。這些姑娘一般被統(tǒng)稱為“表姊”，她與親戚家所在村落男子進行對歌，這些男子則被稱為“表弟”。如果“表姊”善歌，一個村里頭都不是這位“表姊”的對手，那么舅母有時也會介紹她到隔壁村落接著會歌?！白霰礞ⅰ北划斪饕粋€人生儀式，一般長達數(shù)十天甚至三個月不等。而且“做表姊”對歌的儀式有著嚴格的流程規(guī)范。首先，是“表弟們”高唱《路徑歌》等一系列的邀請歌以歡迎“表姊”的到來。接著，“表弟們”會起唱高難度的《黃蜂頭》（霞浦一些地區(qū)是唱《王鳳頭》）。然后，就是到了整場會歌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了，即男女對唱，一些小說歌和歷史歌被當作對歌的主體部分，有時也會夾雜著一些雜歌和時令歌等，當然偶爾也會遇到一些調皮的“表弟們”唱《嫁女歌》來打趣“表姊”。最后，到了天快亮時整場會歌儀式接近尾聲，這時是必須有“歌蓋”的，《十二生肖歌》和《送神歌》常常被作為“歌蓋”，暗示整場儀式到此結束。

2.“做親家伯”

許多人會把“親家伯”看作一種輩分，實則不然。“親家伯”是男方家精挑細選出來的畬族歌者，也是男方婚嫁風俗中的一個重要人物，他不僅要對傳統(tǒng)的婚嫁禮儀了如指掌，還需要有出色的對歌水平。在福建霞浦白鷺坑畬族村中，娶親的前兩天，“親家伯”會與媒人一同將彩禮送往女方家，到了女方家中，女方往往對“親家伯”恭恭敬敬，如請喝茶等，“親家伯”在女方家也是表現(xiàn)得謹慎、恭順、謙和，但是女方家的婦女們對“親家伯”則是表面熱情邀請，實則戲弄（在“親家伯”一進村時或是在廳堂時做善意的戲弄）。其中，會歌（也稱長夜對歌）是整個儀式中最精彩，也是最萬眾期待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儀式一般在喜宴散去之后以一問一答的形式開始。長夜會歌一般是婦女們唱“歌頭”，“親家伯”緊接著“答唱”。在霞浦畬族村，“做親家伯”有著固定的格式和程序。按照傳統(tǒng)慣例，首先，一般唱《祖公歌》，表示感恩祖先、歌功頌德。接著，“親家伯”為了給在場各位一個下馬威，常常會唱一些比較生僻、冷門的歌曲，如《上東來望》之類的歌。與“做表姊”不同，“做親家伯”基本都要唱一些內容正經、無傷大雅的“十條起”和各種字歌，是不能唱生死相離的小說歌和難登大雅之堂的雜歌的。會歌一般會唱上幾十首歌，甚至幾百首、上千首，直到盤歌雙方有一方認輸，整場會歌一般持續(xù)兩天。如果是“親家伯”贏了，他便會受到敬重和相應的款待，到了婚禮的第三天，隨著花轎“凱旋”。但是如果“親家伯”不如女方家善歌，不小心落敗，他不免會遭到女方家婦女們的“嘲笑”，會挨不過面子連夜跑回家去。

3.成親之時

霞浦縣畬族志中記載了古老時期畬族成親的有關習俗，當時迎娶禮俗尚為樸實。在深夜時，新郎帶領若干伴郎，提著帶有“百子千孫”寓意的燈籠前往女方的家迎親，而新娘則打著雨傘，戴著自己編織的草帽，在兄弟姐妹和一行伴娘的陪伴下，在午夜跟著新郎一起徒步離開娘家，這種儀式稱為“走嫁”。霞浦畬族用花轎迎娶新娘的婚俗禮儀與霞浦漢族婚俗基本相似，不同的是，畬族婚嫁基本上以歌貫穿全程。例如，新娘一般在花轎進門時要一邊哭一邊唱著歌，《哭嫁歌》被認為是畬族“哭嫁”中唯一指定演唱的歌曲；到了新娘梳妝的時候，常挑選年長的婦女、家中子女多的婦女或者被認為是“福大命好”的婦女來為新娘盤高髻，戴鳳冠，穿鳳服等，并且再梳妝打扮時還要一邊哼唱《梳妝歌》；到了廳堂，新娘邊唱《祝福歌》邊登上凳子、椅子，接著將五種谷物以及竹釘、錢幣、筷子等一些寓意吉祥的物品撒向四面八方。在成親階段的整個過程中新娘都是又哭又唱，一直哭唱到坐上花轎，媒婆將簾子放下來時。

這些獨特的婚俗儀式讓整個婚禮的過程更加歡樂有趣，增添了不少喜慶的氣氛，禮儀中突出了不少吉利、祥和的氛圍和畫面，同時也讓人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畬族文化中以歌為文化禮儀的重要位置。

（二）生活與趣味：畬族婚嫁歌類別

對于婚嫁歌的分類方法，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看法。例如，藍雪霏學者在《畬族音樂文化》中，就將婚嫁音樂分為嫁女歌和哭嫁歌兩種進行分類討論，而學者肖玉珍在碩士論文中將哭嫁歌按照歌曲演唱內容的不同劃分為婚嫁類、日常類、祖先類、歷史文化類等六種。其中，嫁女歌是指在畬族婚俗中特定項目，如“做表姊”“做親家伯”中所進行的特定內容的盤歌，對嫁女歌題材劃分如下。

第一，在婚嫁歌中采用一些歷史故事、神話傳說等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如小說歌，而且霞浦白露坑就是小說歌發(fā)源地。《月歌古人名》是一首較有名氣的小說歌，被普遍認為是“做表姊”時必須演唱的一首歌。當然《高辛敕令》《高皇歌》《盤瓠王祖歌》等歌曲也常在對歌儀式中出現(xiàn)。

第二，以日常生活、婚嫁習俗為題材創(chuàng)作的，如一些雜歌、儀式歌、時令歌等。畬族人民把《出門三不步》這首歌放在婚嫁路途中演唱，大致描繪在途經新娘家的路途中發(fā)生的一些趣事，并通過歌曲的形式表達出來。

二、婚嫁歌《王鳳頭》相關分析

（一）妙趣橫生：《王鳳頭》的背景故事

畬族歌謠《王鳳頭》是霞浦畬族婚嫁“做表姐”中二十一首儀式歌中的其中一首，是每次會歌開場必唱的一首歌。歌詞為：

王鳳頭娚坐高凳，高登歌唱聲來明，

坐上食酒講正字，講到你娘無應齊。

這首畬歌的歌詞采用了“四句全白”的方式編寫，畬歌的編唱一般采用“白”和“比”兩種方式?！鞍住本褪前自捗鑼懀弥卑椎恼Z言敘述性、白描性地描述歌曲內容；“比”就是形象生動地描繪?！锻貘P頭》這首畬歌依據(jù)歌詞分析可知是由畬族姑娘舅母家的“表弟們”演唱的。開場演唱此歌，主要是“表弟們”想在氣勢上先壓過“表姐”，先聲奪人到“對歌要講到新娘無話可接”，以至于想要“表姐”好自為之，快快認輸。新娘作為“表姐”在氣勢上也絕不會認輸，定會回給對方一些氣勢相當?shù)脑挕＿@一環(huán)節(jié)可以看作雙方在對歌比拼前的喊口號。

（二）迤邐不絕：《王鳳頭》的作品分析

二句體或者四句體的單樂段曲式結構畬歌在畬族婚嫁歌中占比較多。而二句體的歌曲中又基本以平行樂段為主，而后面樂句基本是前面樂句的模仿或者重復，并且兩個樂句的旋律線條呈平行狀態(tài)或是相對平行的狀態(tài)。在四句體中一些畬歌在平行樂句的基礎上會發(fā)生一些變化，為了增強音樂的表現(xiàn)力，有些畬歌甚至符合“起、承、轉、合”的結構原則。《王鳳頭》是四句體的單樂段結構，第一樂句與第三樂句的旋律和歌詞基本相同，三連音的使用使歌曲演唱更為連貫。第二樂句以切分節(jié)奏為主，旋律上下起伏，蜿蜒進行，演唱時第二樂句無論節(jié)奏還是旋律走向都十分考驗演唱者的演唱技巧和水平，第四樂句增加了休止符的使用，巧妙地使用了下滑音，增強了歌曲的表現(xiàn)力。

（三）靈動通透：《王鳳頭》的演唱特點

《王鳳歌》中有許多襯詞，如“呦”“啊”，基本每一句都至少有一個稱詞。這種襯詞的應用使原本用白描手法創(chuàng)作的歌詞有了靈動和生命，也正是因為這些襯詞的連接，演唱才更加連貫、朗朗上口，音與音的銜接也流暢靈活。這樣的演唱方式與畬族人民唱畬歌時信手拈來、即興創(chuàng)作的習慣不無關系。

（四）《王鳳頭》與《黃蜂歌》《黃蜂落厝》的比較

霞浦白鷺坑畬族村在婚嫁中“做表姐”的開場與霞浦其他地區(qū)有些許不同，他們必唱的不是《黃蜂頭》，不是《黃蜂歌》，亦不是《八仙頭》而是《王鳳頭》。分析《黃蜂頭》的譜面，不難發(fā)現(xiàn)，在歌詞方面，它與《王鳳頭》有許多相似之處。這首《黃蜂歌》的第一句“黃蜂王黃蜂內里起個頭”與《王鳳頭》的第一句“王鳳頭娚坐高凳，高登歌唱聲來明”的意思都是起頭唱歌。學者藍雪霏有這樣一番對《黃蜂歌》的解讀：待出嫁的少女，到舅舅、舅母的村子做客與“表弟們”對歌時必唱《黃蜂歌》。如此看來，《黃蜂歌》所演唱的場合與《王鳳頭》基本吻合。還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發(fā)現(xiàn)，在霞浦話中“王鳳”與“黃蜂”這兩個詞在讀音上也是基本相同的。肖玉珍學者在碩士論文中提到，她在井上羅村依稀聽到當?shù)氐漠屪迦嗣裨诔饵S蜂歌》，但是唱的卻是《黃蜂落厝》的歌詞，而當她去詢問當?shù)禺屪迦嗣袼氖鞘裁锤钑r，畬族人民卻告訴她唱的是《王鳳頭》。從《黃蜂落厝》的歌詞上來分析，它與《王鳳頭》的歌詞達到了90%的相似度。

畬歌的傳承一般都是以口傳心授、心耳相傳為主，學習時師傅領一句，學員跟一句。演唱時也是好幾個村莊奔走傳唱，沒有統(tǒng)一、固定、完整的曲譜，因此造成歌詞、曲調信手拈來，極具即興性、創(chuàng)造性。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幾首歌曲的歌名不同、旋律不同，但歌詞、演唱的場合極為相似。

畬族婚嫁歌是畬族婚嫁習俗、畬族文化的一部分。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必定是一個民族文化生存發(fā)展的根基，是一個民族具有強大生機與活力的重要保證，也是畬族民歌保護與傳承、長遠發(fā)展的重要基礎。加強文化自覺，提升文化自信，于畬族人民而言，可能是一個漫長而又艱難的過程，但唯有迎難而上，才能擺脫當前畬歌傳承所面臨的尷尬局面，走上健康發(fā)展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