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強
蓮葉上,兩滴苦澀淚珠。心已悲絕。問我,何處有塵埃?
菩提下,兩段錯孽情緣。傷已愈合。問她,何時有輪回?
初秋。碧空云浮淺,群峰覆雪;七彩林嶂疊,曲溪潺涓。蒼茫茫,瑪尼堆石經幡揚,這是風景中的藏地。
傍晚時分。夕陽暮色、霞曦映天,染盡千堆云;皓月懸空、淡暈薄邊,影出萬里光。又是一日的情傷心郁,怎奈非我自愿時。
楚浩然站在一個突出的土臺上,身后是層層淺壟,阡陌青稞地。秋風起,麥葉飛揚,穗尖蕩起片片浪花,正是一年臘熟時。眼前,碉房錯落,石壁木窗、披檐曬臺,古樸粗獷,又見厚重與靜謐,這是凡世間的藏地。
風景中,千象均可生;凡世間,萬物皆可見。只心中的那一抹情愫,既不在景物中,也不在風塵里,是在時空過往的瞬間漸漸凝固成了永遠,一如詩曰,“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但自己真的能醒悟嗎?真的能釋懷嗎?那日的初見,一朵眉心印脂蓮花,又豈是不再相見就能消退的;那年的祈愿,一枚紅色水晶戒指,又豈是不再相遇就能摘下的。
此時的楚浩然站在情戀開始的地方,女主角卻已香消玉殞,化蓮成珠。這個讓他傾心的藏族女孩,悄然離開了,連個道別都沒有留下。
夢是從兩年前開始的。
楚浩然是一名自由攝影師,最大的夢想就是拍一部讓觀眾贊嘆和評說的公路紀錄片。為了收集素材,他第一次去了西藏。除了內心向往那片神奇的土地,也渴望遇到一段浪漫的邂逅,體驗一番纏綿的風情,為自己的紀錄片留下一段凡塵世俗的花絮。
然而,世間萬物、人生際遇實非自己能夠提前預知的,更不是仰望一幕星空、抒發(fā)一腔情懷就能夠掌控自如的。他也沒有想到,就是那次的西藏之行,不僅讓他親身經歷了初遇的悄然心動,更讓他領悟到了那片遙遠土地上的佛旨禪意——藏地有蓮花。
這一年楚浩然二十五歲,正是青春風華、激情洋溢的年紀,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笑容春暖花開、言行灑脫飄逸,一生中最有動感的歲月,宛若仰止自如的盛竹,可以放縱不羈,也可以深沉不語。
他踏上了行攝西藏的路。一路上,天高云淡、日朗風清,目之所及皆是蜿蜒起伏的崇山峻嶺,落腳之側是急流奔騰的彎峽曲河;山谷間密林疊彩,半坡上村寨有色;斑斕的風馬旗隨風飄飛,搖曳著光影的安然;古樸的瑪尼堆經風過雨,敘述著年輪過往。
只是秋日的西藏高原多風雪。影視中美輪美奐的皚皚雪山、如詩如畫的云鎖金頂,此時已然沒了空靈高遠的極致美景,開始爆發(fā)出最原始的野性力量。對獨自一人行走在路上的楚浩然來說,這趟旅程多少忘了最初的心境和期許,只剩下穿行在冽風冷雪中的艱難和不安,還有進退兩難時的躊躇與慌亂。
他在一個山谷間的村寨前停下了腳步。這是一個看上去不大的村子,十來戶人家零星地分散在半坡上,顯得破敗蒼涼。一條泥濘的土路坑坑洼洼的,積滿了污濁的雪水,還有牲畜走動留下的腳印。路兩邊是低矮的木屋,碎石壘的墻基裂開了很多縫隙,勉強支撐著快要倒塌的屋頂??葜傻脑鹤永?,院角的木棚下堆著牦牛糞,被雨雪淋濕了,流出臟兮兮的水。
楚浩然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眉頭緊皺地張望著,想著是否有人家可以收留他過一夜。
他已經累壞了,眼前的山谷和村寨模糊起來,隱約中出現了一池碧藍波光、氤氳霧氣的溫泉,池邊放著美食和一杯血色的紅酒。他正愜意地躺在池中,癡癡地凝視著不遠處的一方石雕蓮花。
水汽裊裊彌漫著,似仙界天境;朦朧間花葉承露,如雨打芭蕉。蓮花邊,不知何時坐了一個年輕的女子,身姿婀娜,白色的長裙束腰遮踝;五官精致,凝脂的膚色極潤秋水。垂眸時含羞滴珠,仰目間情深脈脈;紅唇啟合時文淑靜雅,纖指柔繞間窈窕溫和。
楚浩然的心驟然躍動,展眼望去,恰遇女子迎面對視。眉心一點紅印宛若蓮花綻,頓生傾國之美。更有那笑靨皓齒,再演傾城之貌,讓他瞬間失了心性、亂了情緒,仿佛醉酒后的迷離,忽遇美人在前,控制不住男人的欲念,凝固在瞬間的幻想中……
待他醒過神來,女子不見了,只剩下那朵石雕蓮花孤寂地落于泉池邊,獨對一波清水,期待有人捧水澆濯,洗去凡塵濁物,換一季的佛家供養(yǎng)。
站在寨子的盡頭,楚浩然呆呆地望著村外。天邊,黑黑的云層似人裹著袍子在風中匆匆地趕路,雄壯的山巒脫掉了絢麗的衣裳,裸著身子在雪中沐浴。不遠處,曲折的溪流被一層銀灰色的薄冰覆蓋,只在岸邊的土縫間冒出潺潺的細流,給這個人去屋空的偏僻村落留下了生機。
眼瞅著大的風雪即將襲來,他突然沒了主意。繼續(xù)向前走肯定不是明智之舉,在這個荒廢的村寨待著很可能被困。他有些后悔這個時候一個人跑到西藏來,雖說秋天是這里最美的季節(jié),但風雪也無處不在。
正在左右為難時,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空曠的谷底顯得十分狂野。他轉過身,看見村口出現了一匹白馬,一個穿著藏袍的騎馬人手提韁繩、腳蹬馬鐙,朝自己疾馳過來,片刻間到了跟前。
“你是誰?跑到這里做什么?”一連串質問聲沖著楚浩然迎面而來,“馬上就要下大雪了,這里很危險的!”聲音雖然嚴厲,卻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他抬頭望著馬背上的女孩,一身棕色的毛皮藏袍,飾以五彩的鑲邊;銀灰色的狐皮帽遮住了大半個臉,只看見沾著雪花的睫毛下,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帶著毫無掩飾的率真。
“我,我……”楚浩然支吾著,心里卻不再緊張——在這個沒有人煙的地方,眼看狂風暴雪將至,能夠遇到當地人真是萬幸,自己不至于被拋在荒村了。“你,你什么你?。 迸⒄f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還不趕緊上來!”聲音清脆透徹,在風雪中猶如一串風鈴,蕩出潺涓之音,讓他心頭一動,腦子里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雖在云間霧中,卻似曾見過。
楚浩然還在發(fā)呆,女孩已經伸出手有力地揮了揮,示意他上馬。他愣了一下,聽話地抓住對方的手,一股掌熱瞬間傳到手心,又順著臂膀注入身體,好像一個快凍僵的人跳入溫泉中,熱體溫膚,很快疲倦全無,漸入憩息,他耳邊傳來爽朗飛揚的笑聲,在山谷風雪中蕩漾回轉。
“一葉蓮花淚露,兩地心念,不見。”
“一花一心間,供養(yǎng)為誰?兩情相悅,不言。”楚浩然的耳邊響起悠長音樂,如云中風起,把他從昏沉中喚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張美麗的臉,雖無江南女子的勝雪凝色,卻自生芳純,羞澀微露,正是少女情懷。再見其貌,彩絲鑲邊的頭帕里是盤圈的烏黑發(fā)辮,銀飾玉珠的帕下彎彎眉睫,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閃著驚喜,帶著喜極而泣的淚珠,宛若晨間雨露般清新閃亮。鼻尖下,水潤的雙唇半啟半合,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洋溢著女孩的俏皮靈動。
我在哪里???是在夢里嗎?
眼前的女孩,上身是墨藍色的斜襟彩邊藏服,下著五彩百褶裙,衣領間掛一長串紅石珠鏈,腰際兩側懸吊銀垂鈴,繁花錦邊的袖口處戴著兩只鑲玉的銀鐲。女孩兩只手垂搭在小腹前,纖指曲柔,正不停地搓弄著衣角,衣角處繡著兩朵盛開的白色蓮花。
“你醒啦!”話音響起,如林間小鳥晨鳴,讓他瞬間想起了馬背上的女孩,浮現出他與女孩攬韁提鞭、追風踏雪的那一幕。
“謝謝你!我……”楚浩然吃力地動了動身子,想坐起來,但渾身無力。“不是謝我,是要謝……”女孩說了半句便打住了,朝楚浩然嫣然一笑,似夏日蓮花綻放,攝人心魄。楚浩然一時沒聽懂,疑惑地問,“謝,謝什么……”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支吾地掩飾道,“沒,沒什么……”轉過臉望著門外,遲疑了片刻,起身出了屋。
楚浩然望著女孩離去的背影,好半天才平靜下來,打量著四周。這是一間典型的藏族住屋,色彩艷麗,充滿了濃郁的當地風情。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精美的唐卡,畫風繁麗、意境曠遠。低頭瞅瞅自己,正躺在靠墻的矮鋪上,身上蓋著厚厚的皮毛毯子,全身暖和和的。
“我怎么躺在這里了?”楚浩然嘀咕著。他記得自己跟著女孩在風雪里走了半個多小時,沿著山腳蹚過一條結了冰的小河,漫天飛雪中看見了一個房舍錯落有致的寨子,高高的碉房立在村前的坡上,灰色的屋頂曬臺鋪上了一層白雪,分外耀眼,露出秋日雪色的藏地風光。
“我好像是暈倒了?!背迫挥浧饋砹?。他和女孩走到村頭停了下來,女孩先下馬跳到雪地上,半仰起頭瞅著自己,被雪花擋住的臉掩在皮帽里,仿佛開成了一團雪絨花。他全身都是雪,加上凍餓,感覺頭重腳輕,硬挺著僵了的身子,扶著馬背,誰知兩腳剛剛落地,膝蓋猛地打軟,眼前一黑……
楚浩然還在努力想著之前發(fā)生的事,房門被推開了,女孩手里端著一個銀色的小碗走到床邊坐下來,微笑地望著他,眼睛里含著溫柔。
女孩換了一身白色的藏裝,發(fā)辮披了下來,飾著天藍色的串珠,脖頸上掛著黑白相間的天珠項鏈。整個人應該是精心打扮過的,看上去沒了剛才的俏動活潑,卻多了份嫻靜淑雅,宛若花骨朵兒暗香浮動。美麗的容顏,雙眸顧盼、頰緋靨紅,眉心間一點紅印似蓮花正開,恰是曾經的初見。
“喝點熱茶吧!”輕柔的聲音傳入楚浩然的耳朵里,一股暖意瞬間牽動了他內心深處的情愫,似穿越風雪,再見春天?!爸x謝你!”他起身坐起,雙手接過小碗?!澳悴挥弥x我,要謝就謝……”女孩的話說了一半,抿了抿紅潤的雙唇,把臉轉向門口,眼睛里流露出隱隱的憂傷?!澳阍趺戳耍俊背迫磺瞥隽藢Ψ角榫w上的變化,還有話里的猶豫,連忙道歉地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沒,沒……什么……”女孩微微地笑了笑,掩飾著自己的表情,轉身出了屋。
她怎么了?剛才還俏皮的樣子,轉眼又好像有心事似的。楚浩然低頭喝著碗里的奶茶。濃郁醇香的青稞茶從舌尖滑進喉間,如谷間的小溪在身體里流淌,把他的思緒帶入了遐想的境界。
透過床邊的木窗可以看到外面已是一片銀裝素裹。對面的屋頂上積了厚厚的雪,仿佛潔白的被子,溫暖著被窩里的人;越過屋頂向遠處眺望,村外的山巒也是一片白色的世界,間或在半山腰點綴著幾小塊灰色,那是幾個相鄰的村寨。秋天的藏地瞬間就可以進入大雪紛飛的季節(jié),只為佛意可見的時刻,正如有詩人所寫,“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在我不經意的夜晚”。
楚浩然聽到屋外傳來女孩的聲音,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有些納悶兒。稍做猶豫,他爬起來走到窗前,伸手抹去玻璃上的霧氣,向外望去,一時間呆住了。
院子里大雪鋪地,中間走出兩條彎彎的腳印,通向籬笆門。雜木碎石壘砌的院墻上,積雪已有小半尺厚。院子的角落里搭著兩個簡易的木棚,里面圈著幾只羊,正蜷縮在一起相互取暖。院子中間擱著一個黑乎乎的大火盆,半盆燒盡的木炭上蓋著一層薄雪,灰白分明?;鹋璧呐赃呏е话验L長的木條椅,上面鋪著幾個大紅色的坐墊。兩個女孩正坐著說話。
她們一個穿著墨藍色的藏服,另一個是白色的。兩個人手握著手,相互輕輕地拍打著,低頭說著什么,隱約聽見“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來這里做……”。
“剛才在屋里的是兩個女孩??!長得這么像,是雙胞胎?那我最先遇到的又是誰呢?”楚浩然轉身看著屋里的陳設,開始飛速地思考起來,好奇心一下子跳出來,英俊帥氣的臉上露出竊喜的神情。
央金頓珠和央金丹珠是雙胞胎姐妹。頓珠是阿姐,性格溫靜平和。丹珠是阿妹,外向灑脫。姐妹倆從小得山川之氣、汲河溪之源,十七八歲時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出水雙蓮,在藏地東部山區(qū)的十里八鄉(xiāng)有“嘉絨白瑪”的美譽。
姐妹倆十來歲時就被阿爸送到山外讀書,阿姐頓珠后來考上了民族大學,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在當地的文化藝術中心從事藏族文化保護工作。阿妹還在上大學,今年大四了,照她的想法,還要飛得更遠、飛得更高。這次實習回來,阿妹就是想和家人商量今后的打算,結果一向開明的阿爸堅決不同意,阿姐也站在了阿爸的那邊,不再像以前一樣支持她的選擇。
心煩意亂的丹珠無法理解阿爸的想法。在她眼里,阿爸雖然是個普普通通的山里人,但年輕時也曾離開家鄉(xiāng),走出大山,知道除了高山湖泊、雪峰茂林、草甸牛羊外,外面的世界還有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燈紅酒綠,遠比家鄉(xiāng)的偏遠貧瘠精彩。更何況阿爸當年也鼓勵她多走走、多看看的,現在為什么突然又反對了呢?
丹珠不理解,頓珠卻能體諒阿爸的心思。大學幾年的經歷讓她和阿爸的想法開始一致,最終回到家鄉(xiāng),選擇了天高云淡、月伴星河的藏地風情和淡泊平和、溫和從容的生活。
阿爸曾跟她說起過年輕時的事情。正是那段過往拓展了他的視野,也改變了他的認識,最終明白自己的歸宿到底在哪里,自己究竟適合什么樣的生活。
二十多年前,一個藏族少年不顧父母的反對,獨自一人踏上了闖蕩江湖的路。當他走出大山,邁進千里之外的都市時,他被眼前的繁華熱鬧深深地吸引了,下定決心不再回到那個閉塞的家鄉(xiāng)。
夢想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打工的奔波和艱辛換來的只是勉強糊口的微薄工資;偶爾和家鄉(xiāng)的伙伴坐在路邊的大排檔,望著路盡頭的大酒店燈火通明、霓虹閃爍,西裝革履、打扮時尚的男女進進出出,這個藏族少年發(fā)現自己早已沒了當初的激情。而在夢里,家鄉(xiāng)的山川溪流、村寨炊煙變得越來越清晰,隨時能夠看到阿爸阿媽期盼的目光,聽到他們呼喚的聲音。
少年收拾起簡單的行囊,毫不留戀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從高樓林立的城市到山清水秀的田園,再到終年積雪的大山,他的心情重新變得輕快了,看到路邊熟悉的瑪尼堆和五彩的經幡,他終于釋然了——他屬于高原,屬于藏地。
頓珠原本就是一個性情溫和的女孩。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她更喜歡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內心追尋那種仰看藍天白云、眺望雪山草甸的淡泊生活。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曾在那樣的世界里駐留,迷戀過都市的亮麗和時尚,但她很快發(fā)現,都市的生活雖然精彩,但有時過于物質世俗,遠沒有家里人過日子的樸素無華,都市的人們雖然進取,但有時過于精明計較,遠沒有家鄉(xiāng)人的忠實敦厚。
她曾努力地去適應外面的世界,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在她看來,只有家鄉(xiāng)的山水能給自己帶來平和,只有家鄉(xiāng)的空氣能給自己帶來溫度。有了這些感悟后,她為自己找到了努力的方向——傳承藏地的古老文化,讓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家鄉(xiāng)。
丹珠性格外向、個性率真,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和向往。在她的認知里,家鄉(xiāng)風景秀麗,但人們的生活還不富足,山外的人雖然贊嘆家鄉(xiāng)的獨特文化,但更多的是出于新鮮和獵奇,來去匆匆。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創(chuàng)造自己的未來。她要走出大山,去闖蕩更廣的天地,一個比珠穆朗瑪峰更高,比色林措更大的天地,一個屬于自己,屬于一個藏族女孩的廣闊天地。
那天她和阿爸阿姐爭執(zhí)了一番,一個人賭氣跑到山里溜達,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風雪已起,她正準備回去,看見村里站著一個人,顯然又是瞎逛的山外人,本不想搭理,但瞅見對方一個人,善良還是戰(zhàn)勝了任性,她追上去并把對方帶回了家。
當丹珠第一眼認真打量楚浩然時,她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光亮。這是一個帥氣的男孩,雖然閉著眼睛,臉色疲倦,但依然無法遮住他的俊朗。烏黑的寸發(fā)、濃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寬厚的嘴唇,就像影視劇里的男主角,又好像夢里一直期待的那個他,在她的心里泛起陣陣漣漪,觸發(fā)了一直未啟的情感,期許一份少女的浪漫來。
楚浩然躺回到床上,眼前全是兩個女孩的身影。他隱約覺得最先在屋里的女孩是妹妹,是她把自己帶到這里的,而那個眉心印蓮的女孩應該是姐姐。想到這里,他對自己的藏地之行更加充滿了期待,甚至有了些熱情。
屋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門隨即被輕輕地推開了,穿著墨藍色藏裝的女孩走進來,徑直坐在了床邊,含笑地望著他,緋紅的臉頰帶著少女的羞澀,卻沒有說話,似乎在等著他先開口。
楚浩然不敢直視面前的女孩,猶豫了片刻,輕聲地問:“你叫什么名字?”丹珠瞧出了男孩的局促,倒是挺開心,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央金丹珠。你呢?”“楚,楚浩然?!彼慌⒊虻醚劬Χ疾恢睦锓?,不經意間掃到對方的手上,頓時呆住了。
“你,你是誰?”楚浩然突然大聲地叫起來,仿佛看到了什么讓他想不到的東西?!澳?,你,你怎么了?我是丹珠?!钡ぶ轱@然被他嚇著了,哆嗦道?!斑@個戒指是從哪里來的?”楚浩然抓住丹珠的右手,指著她食指上戴著的一枚紅色的水晶戒指,急急地問:“你快說!”眼睛里不再是驚訝,而是驚喜?!斑@,這是我,我阿姐的……”丹珠答道,疑惑地望著楚浩然。“你姐姐?你姐姐是誰?她怎么會有這個戒指的?”他的腦海里跳出另一個女孩的身影——那個眉心印蓮的女孩——想起三年前記憶猶新的往事。
三年前,楚浩然回校參加百年校慶。校慶中有一個寄語青春的活動,就是由畢業(yè)的同學準備一份禮物,學校隨機贈送給在校的學生,作為青春傳承的存續(xù)。這是學校的傳統(tǒng),一直被全校師生堅守。
當時他精心挑選了一枚紅色的水晶戒指。至于為什么會選這個,他自己也沒想清楚,就是心里有一份莫名的期許和夢幻般的沖動,告訴他這枚戒指是為一個遠方的女孩準備的,那個女孩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他有預感,總有一天會再見到這枚戒指,還有那個收到禮物的女孩。
現在,紅色的水晶戒指真的出現了,就在這個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就在這個蓮花供養(yǎng)的藏地;而那個女孩真的出現了,不是眼前的女孩,而是她的姐姐。
這不是天命,又是什么呢?
這不是緣分,又是什么呢?
“你姐姐呢?”楚浩然從回憶中醒過來,欣喜地問道,“她的這個戒指是從哪里來的?”“我阿姐,阿姐,在……在……”丹珠害羞地抽回被對方抓住的手,淚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驚慌慌地望著他?!澳?,你知道,這個戒指是你姐姐從哪里得來的嗎?”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穩(wěn)了穩(wěn)心神,輕聲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丹珠見楚浩然換了口氣,緊張的心也放了下來,說道,“阿姐沒和我說過……”“噢!謝謝你,丹珠。”楚浩然朝她禮貌地笑了笑。他想,既然上天安排自己和這對藏地姐妹相遇,那他們之間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央金頓珠聽完妹妹的話,不禁癡了。她呆呆地望著手上的水晶戒指,拉開床邊的抽屜,從最里面拿出一本藍色的小冊子,翻到最后一頁。里面夾著一張小卡片。她永遠記得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正是萬物復蘇、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央金頓珠來到這座繁華的沿海都市已經半年了。她是作為民族大學的優(yōu)等生,被選送到當地一所著名學府做交流生的。正逢學校搞百年校慶,有一個傳統(tǒng),就是由老校友給在校生送一份禮物,禮物是隨機的。她也收到了一份禮物,還有一張小卡片。
這是一枚紅色的水晶戒指。頓珠很奇怪——這個校友怎么會選這樣的禮物——打開卡片一看,不由會心一笑,似乎明白了校友的深意,一時倒想象起他的模樣來,心頭一熱,就像離家的她飲下一杯熱氣騰騰的青稞奶茶,身體和情感都有了歸宿。
“一葉蓮花,冰清玉潔;一世情緣,在水那邊;遠方雖遠,亦在夢懷;他日有緣,定會遇見。以此為信,不負韶華?!?/p>
頓珠久久地凝視著戒指和卡片,腦子里全是男孩的模樣,和她夢里見到的一樣。
“這個叫楚浩然的男孩,真的是這個戒指的主人嗎?”
“我的神靈,真的聽到了我的呼喚了嗎?”
“那我該如何面對他,又該如何面對我自己呢?”
頓珠想了很多,心緒從最開始的驚喜慢慢變成了憂傷。淚水從眼角流出,順著秀美的臉龐滴在戒指上,潤澤了光亮的水晶,又落在卡片上,開出一朵朵綻放的蓮花。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頓珠知道,這個抉擇和自己三年來的期待相比,很痛;和今天的初遇相比,更痛。但這是她認為最正確的抉擇。既然注定此生無法相守,那就從一開始就不要相識,給彼此留下一個念想,走過各自的春夏秋冬,生死兩茫茫。
楚浩然沒有想到,央金頓珠會把他原本只是一紙心中的遐想變成此生最真切的情愫;他也沒有想到,頓珠終于等到了帶給她一懷情思的自己,卻選擇了離開;他更沒有想到,頓珠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用自己的善良做出了無我的取舍。
“阿姐說,讓我留著這枚戒指……”丹珠哭著說道,純美的臉龐如雨后的蓮花,淚珠似露?!八€說什么了……”楚浩然從丹珠的話里感應到了頓珠的心愿。“阿姐說希望這枚戒指可以護佑我去尋找外面的世界,帶來一生的幸?!钡ぶ樯钋榈赝迫唬瑴I珠中含著對未來的期許。
“丹珠,我可以帶你去追尋你的夢想?!?/p>
“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我更相信,你的姐姐一定會在那蓮花盛開的地方等著我。”
楚浩然輕輕地抹去丹珠眼角的淚水,疼愛地望著這個清純的藏族女孩,內心涌起哥哥般的愛憐。
雪已經停了,天空碧藍、薄云慢移。村寨里依舊是白雪覆地、雪花掛樹。不遠處群山疊雪、晨曦映峰,山間的廟宇金頂威嚴靜謐,供養(yǎng)出藏地的深遠秘境。
村外的小路上,一個瘦長的背影在緩緩前行,身后留下兩行深深的腳印。村頭的小院子里,一個穿著墨藍色藏裝的女孩目送著遠去的男孩,秀美的臉龐雙眸清澈,宛若山里的海子;紅潤的雙唇輕抿,恰似含苞的蓮花。
兩年后,楚浩然的自媒體微紀錄片《藏地蓮花》在網絡上發(fā)布,引發(fā)網民的追捧。他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將一枚蓮花戒指放在頓珠的墓前。丹珠也回到了家鄉(xiāng),告訴姐姐,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在那里她實現了夢想,也找到了愛情。但夢里,最美的還是家鄉(xiāng)的這片天高云淡、蓮花盛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