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松平

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jì)》云：“當(dāng)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边@件事，班固《漢書·高帝紀(jì)》也有記載：“有頃，沛公起如廁，招樊噲出，置車官屬，獨騎，樊噲、靳強(qiáng)、滕公、紀(jì)成步，從間道走軍，使張良留謝羽。”

對此，總有學(xué)生問：沛公逃離鴻門，課文前一句說“脫身獨騎”，后一句說“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那么沛公是如何逃離鴻門的？

周德富老師撰文《劉邦是如何從鴻門逃回霸上的？》（《語文月刊》2022年第10期）如是分析“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的意思：

一、“置車騎”的“騎”應(yīng)該讀“jì”，不應(yīng)該讀“qí”。此處的“騎”（jì）是指前文所說的“沛公從百余騎來見項王”的“百余騎”，即那一百來號隨從人馬，也就是班固所說的“官屬”?！爸密囼T”是說把當(dāng)初帶來的隨從人員留在鴻門。

二、“與”字不是介詞，而是連詞。如果“與”作介詞，全句的主語就是“沛公”；而作連詞，全句的主語就不是“沛公”了。有讀者可能又會說，假如“與”作連詞，“沛公與樊噲等四人”就是聯(lián)合短語作主語，這仍然與騎馬回去的說法矛盾。

我們認(rèn)為，“與”字確實是連詞，只是在這里它連接的不是幾個詞語，而是兩個句子，即“沛公則置車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這兩個句子。如果把這個“與”字換成“同時”之類的詞語，大家就很好理解了。大家再看班固的那段記載，中間沒有“與”之類的連詞，明顯是兩個句子，其主語分別是“沛公”和“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

筆者讀后，贊同周老師的第一點分析，不贊同周老師的第二點分析。不贊同的理由是：作為連詞，古漢語“與”字不連接句子。

董琨、吳鴻清、李杰群《古代漢語輔導(dǎo)》（中央廣播電視大學(xué)出版社1986年1月第1版）告訴我們：“‘與一般用來連接并列的名詞、代詞或名詞性詞組，這是‘與和‘而‘之等連詞不同的地方?！c不連接動詞、形容詞或句子。”例如：

（1）吾與汝畢力平險。（《愚公移山》）

（2）后十三歲，魏與趙攻韓，韓告急于齊。（《孫臏》）

（3）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赤壁之戰(zhàn)》）

（4）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報任安書》）

除了作連詞，“與”還能作介詞和動詞。例如：

（5）孫臏嘗與龐涓俱學(xué)兵法。（《孫臏》）

（6）事親孝，與士信。（《報任安書》）

例（5）中的“與”字前面有副詞“嘗”，因為連詞不受副詞修飾，所以這里的“與”只能是介詞。例（6）中的“與”字是“結(jié)交”的意思，所以這里的“與”字是動詞。

據(jù)此，周老師所說“‘與字確實是連詞，只是在這里它連接的不是幾個詞語，而是兩個句子，即‘沛公則置車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這兩個句子”是不成立的。

筆者認(rèn)為，“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中的“與”字不是連詞，也不是介詞，而是動詞。

“與”在古漢語中用作動詞的情況很多。例如：“之子歸，不我以，……之子歸，不我與。”（《詩經(jīng)·江有汜》）這里的“與”字就是動詞“率領(lǐng)”的意思。結(jié)合詞義和語境，筆者贊同蔣紹愚先生的觀點：“‘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中的‘與字與‘以字同義，也是動詞‘率領(lǐng)的意思。”（《古漢語講授綱要》，中央廣播電視大學(xué)出版社1983年3月第1版）

可能有讀者要質(zhì)疑：抽取句子的主干，不就是“沛公與樊噲等四人步走”嗎？“沛公”是主語，“與樊噲等四人”是狀語，“步走”是謂語。這里明明說的是“步走”，也就是步行啊。（周德富《劉邦是如何從鴻門逃回霸上的？》，《語文月刊》2022年第10期）

其實這是誤解。從結(jié)構(gòu)上來看，“（沛公）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不是主謂式，而是兼語式。

所謂兼語式，其結(jié)構(gòu)形式是“主語+謂語+兼語（賓語和主語）+謂語”。例如：

（7）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保ā读H藺相如列傳》）

古代漢語中的兼語式，常見的有以下幾種：

一、使令類。這類兼語式，兼語前一般有“使”“令”等動詞充當(dāng)謂語。例如：“公使陽處父追之，及諸河，則在舟中矣?！保ā夺胖畱?zhàn)》）其中“陽處父”是兼語。此句大意是：晉襄公派陽處父去追孟明等人，追到黃河邊，（孟明等人）已登船離岸了。使令式兼語句也有不用使令性動詞的。例如：“權(quán)即遣肅行?！保ā冻啾谥畱?zhàn)》）其中“肅”是兼語。此句大意是：孫權(quán)立即派遣魯肅前去。

二、命名類。這類兼語式，前一個動詞一般是“謂”“名”“號”“稱”等，后一個動詞一般是“曰”“為”等。例如：“唐浮圖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禪。”（《游褒禪山記》）其中“名之”的“之”是兼語。此句大意是：唐朝慧褒和尚最初在山麓建筑廬舍定居下來，而且死后葬在那里；因為這個緣故，從那以后稱呼它叫“褒禪山”。這類兼語式的兼語有時也可省略，例如：“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yǎng)一蟲，自名（之）蟹殼青?！保ā洞倏棥罚┐司浯笠馐牵捍謇镉袀€好事的年輕人，馴養(yǎng)著一只蟋蟀，自己叫（它）為蟹殼青。

三、“以……為……”類。這類兼語式，“以”屬于動詞，“以……為……”含有“致使”之意。例如：“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兵乃出。”（《觸龍說趙太后》）其中“長安君”是兼語。此句大意是：必須用長安君做人質(zhì)，兵才派出來。這類兼語式，兼語有時可以省略，例如：“夫顓臾，昔者先王以（之）為東蒙主?！保ā墩撜Z》）此句大意是：顓臾，從前周天子讓（他）做主祭東蒙山神的人。

四、“拜……為……”類。這類兼語式，前一個動詞一般是“拜”“立”“封”“遷”“留”等，后一個動詞一定是“為……”。例如：“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保ā读H藺相如列傳》）其中“拜相如”的“相如”是兼語。此句大意是：相如回到趙國后，趙王認(rèn)為他是一個有才能的大夫，出使諸侯國家能不被欺辱，便提升相如做上大夫。這類兼語式，兼語有時可以省略。例如：“以相如功大，拜（之）為上卿?！保ā读H藺相如列傳》）此句大意是：因為相如功勞大，拜（相如）為上卿。

五、“有”“無”類。這類兼語式，兼語前固定為動詞“有”或“無”，兼語后為其他動詞。例如：“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保ā队薰粕健罚┢渲小斑z男”是兼語。此句大意是：鄰居京城氏的寡婦有個孤兒剛剛七八歲，也蹦跳著前去幫助他們。

六、“有……者”類。這類兼語式，動詞“有”的賓語又作后邊成分的主語，“有”字引進(jìn)一個新提出的人或事物，“者”字通常用來表示提頓。例如：“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保ā恫渡哒哒f》）其中“蔣氏”是兼語。此句大意是：有個姓蔣的，享有這種好處（捕蛇抵稅）已三代了。

七、原因類。這類兼語式，兼語前后沒有固定的詞語，但兼語后的謂語（動詞或形容詞）是兼語前謂語的原因或理由，此種情況不常見。例如：“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保ā睹┪轂榍镲L(fēng)所破歌》）其中“我”是兼語。此句大意是：南村的孩子們欺我年老無力，忍心當(dāng)面搶劫像盜賊。

現(xiàn)代漢語中的兼語式，常見的有以下幾種：

一、使令類。這類兼語式，前一個謂語常常是“叫”“讓”“請”“使”“派”“命令”等含有“使令”意思的動詞，后一個謂語表明前一個謂語的目的或結(jié)果。例如：“你叫他進(jìn)來?！逼渲小八笔羌嬲Z。

二、稱謂類。這類兼語式，前后謂語都是表示稱謂的，前一個謂語常用“稱”“叫”等動詞，后一個謂語一般說來都是“做”“是”“為”等動詞。例如：“人們都叫他做老愚公?！逼渲小八笔羌嬲Z。

三、舉薦類。這類兼語式，前一個謂語通常是“選”“選舉”“推薦”“推選”等動詞。例如：“老師們推舉校長去。”其中“校長”是兼語。

四、愛憎類。這類兼語式，前一個謂語多是有感情色彩的心理活動的動詞或含有獎懲意義的動詞，后一個謂語表明前一個謂語的原因。例如：“謝謝你們幫助我。”其中“你們”是兼語。

五、有無類。前一個謂語一般是“有”或“沒有”等動詞，表示存在或消失，從而進(jìn)行陳述。例如：“有幾個學(xué)生在操場上練單杠。”其中“學(xué)生”是兼語。

六、數(shù)量補(bǔ)充類。這類兼語式，后一個謂語表明數(shù)量，補(bǔ)充作說明。這里的數(shù)量詞和前面的名詞間沒有語音停頓，同時又能對它進(jìn)行陳述，故應(yīng)看作是后一個謂語，而不看作定語后置。例如：“李總務(wù)為學(xué)校節(jié)約人民幣五十八元?！逼渲小叭嗣駧拧笔羌嬲Z。

顯而易見，雖然古今語法書對兼語式的歸類不盡相同，但是古今漢語兼語式都有這樣幾個共同點：一是兼語式謂語前面的一個動詞往往是使令性的；二是兼語既作前一個動詞的賓語，又作后一個動詞的主語；三是兼語式前一個動詞和后一個動詞之間有前因后果的關(guān)系；四是兼語式前一個動詞跟全句主語發(fā)生陳述關(guān)系，后一個動詞跟全句主語不發(fā)生陳述關(guān)系。

基于上述，筆者認(rèn)為，“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是兼語式。顯然，原因有四：“與”有使令性；“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既作“與”的賓語，又作“步走”的主語；沛公不“與”，“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就不能“步走”；“與”是陳述“沛公”的，兩者構(gòu)成陳述關(guān)系，“步走”不是陳述沛公的，兩者不構(gòu)成陳述關(guān)系。

總之，此句大意是：沛公就留下來時所乘的車和跟從的騎士，脫出身來一人騎馬，率領(lǐng)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拿著劍和盾牌跑步跟隨。換句話說，此句大意是：沛公是騎馬逃離鴻門的，樊噲、夏侯嬰、靳強(qiáng)、紀(jì)信等四人是步走逃離鴻門的。

【參考文獻(xiàn)】

[1]周德富.劉邦是如何從鴻門逃回霸上的[J].語文月刊，2022（10）：114.

[2]郭錫良、何九盈、曹先擢、蔣紹愚.古代漢語講授綱要[M].北京：中央廣播電視大學(xué)出版社，1983：116.

（作者單位：安徽省宿松縣第二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