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園詩話》由清代著名文學評論家袁枚所作，其中包含了諸多頗有創(chuàng)見的詩歌理論，如“性靈說”。而著有《人間詞話》的王國維作為近代著名文學家和思想家，深處新舊文化激烈碰撞的時代，其詩歌理論的形成受到了多種思想的影響。有的學者力證王國維的詩學思想主要受西方影響，而有的學者極言王國維的詩學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詩學有莫大的關(guān)系。文章認為，王國維的詩學思想既受到西方美學思想的影響，又吸收了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營養(yǎng)?；诖?，文章主要對王國維與袁枚的詩學思想進行對比，從中挖掘出王國維詩學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聯(lián)系。通過比較可以看到，袁枚與王國維一致主張“詩貴真情”，強調(diào)真情實感在詩詞中的重要地位，并且認為對詩歌情感的抒發(fā)要高于寫作技巧的運用。面對詩壇上盛行的不正文風，二人均在作品中對創(chuàng)作風氣進行批駁糾正，主張還原詩歌本味。袁枚雖然生活在“格調(diào)說”盛行的乾隆年代，但他仍以“性靈說”與沈德潛論爭，認為不應(yīng)忽視詩歌的審美作用，這為王國維美學思想的提出做了前期的準備與鋪墊。但二人在詩歌寫景方面有不同的見解，袁枚重情輕景，欣賞含有人物活動的寫景詩句。王國維則認為情景并重，更加青睞“無我之境”。二人詩學思想的差異既受時代因素的影響，還與個人審美趣味不同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袁枚；王國維；《隨園詩話》；《人間詞話》；詩學思想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6-00-03

袁枚所寫的《隨園詩話》在清朝時期影響頗大，其中的“性靈說”更是占據(jù)詩壇主導地位數(shù)年。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明確提出了“境界”的概念，確立了意境論在詩論中的中心地位。二人雖所處時代不同，接受的文化思想也存在差異，但詩歌見解在某些層面有異曲同工之妙。

1 詩貴真情

1.1 都強調(diào)作詩者的真實情感在詩歌中的體現(xiàn)

袁枚曾言，“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則敷衍成文矣”［1］99。王國維也曾提出，“《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2］6，即這首詩直言愛慕者的思念之情，句句皆是肺腑直言，所以讀來真摯感人。王國維以“深致”二字評價這首詩的語言，指出這首詩語言質(zhì)樸、情感真實，已達到深刻精微的境界。從中可以看出，情感真摯也是王國維所贊同的。

在他們看來，詩歌的真情實感甚至高于創(chuàng)作的技巧。《隨園詩話》：“詩者，人之性情也。近取諸身而足矣。其言動心，其色奪目，其味適口，其音悅耳，便是佳詩”［1］201，“詩境最寬，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復(fù)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作詩者必知此二義，而后能求詩于書中，得詩于書外”［1］36。如果詩歌中沒有詩人真實情感的流露，那么便不能稱之為詩。但只有真情實感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善于運用一定的技巧將詩的情感表現(xiàn)出來。歸根到底，詩歌的真情實感毫無疑問要高于創(chuàng)作技巧。只要詩歌中的情感真摯動人，即便是學識淺薄之流，也能創(chuàng)作出李、杜難以比肩的詩歌。這一點，王國維的表述更為直白，“‘紛吾既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學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然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nèi)美”［2］30。所謂“內(nèi)美”，即“真性情”。在王國維看來，詩詞是抒情的作品，詩歌的技巧是創(chuàng)作手段，情感才是核心，因而情感高于技巧。

1.2 對詩壇中不重真情的習氣均持批駁態(tài)度

袁枚反對的主要是詩壇中的重考據(jù)、重用典、重格律的風氣。正所謂“考據(jù)之學，離詩最遠”［1］208，考據(jù)家以做學問之心態(tài)為詩，其所作詩源于理性和邏輯，與詩歌強調(diào)的真情背道而馳。而用典、格律之弊則在，“其一填書塞典，滿紙死氣，自矜淹博。其一全無蘊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講聲調(diào)而圈平點仄以為譜者，戒蜂腰、鶴膝、疊韻、雙聲以為嚴者，栩栩然矜獨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謂‘老去漸于詩律細，其何以謂之律？何以謂之細？少陵不言”［1］211。以典故破壞詩歌生氣，以格律限制詩歌意境，使得詩人所作之詩全無活力，詩境狹隘。

王國維則提出了“不隔說”，反對詩壇好用拗句、生僻字的風氣。其曾言“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靥辽翰?、‘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處唯在不隔”［2］9。陶淵明和蘇東坡的詩平淡自然、意味雋永，能與讀者產(chǎn)生共通之感。而柳永、黃庭堅等人的詩，讀來生澀拗口、霧里看花。蓋因陶、蘇語言自然曉暢，平實易懂。而韋、柳、黃等人好用拗句、生僻字，使得詩歌晦澀難懂。讀者若難解其內(nèi)容、情感，則詩歌境界便難以體現(xiàn)。

1.3 反對詩歌體裁對抒情的限制

袁枚曾說：“無題之詩，天籟也；有題之詩，人籟也。天籟易工，人籟難工?！度倨贰豆旁娛攀住?，皆無題之作，后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遠。且有‘賦得等名目，以詩為詩，猶之以水洗水，更無意味。從此，詩之道每況愈下矣”［1］97。所謂“題”，并非“題目”，而是“體裁”。古代卓越的詩歌并不因題而作，但抒其真情，今人以體裁匡束內(nèi)容，削足適履，詩歌展露的情感便流于虛偽。王國維也持這種觀點，“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之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調(diào)立題，并古人無題之詞亦為之作題”［2］14。

2 詩重審美

王國維與袁枚反對傳統(tǒng)詩學一直以來的重視政教作用，忽視審美作用。袁枚在《隨園詩話》中云，“今之士大夫，已竭精神于時文八股矣；宦成后，慕詩名而強為之，又慕大家之名而狹取之。于是所讀者，在宋非蘇即黃，在唐非韓則杜，此外付之不觀。亦知此四家者，豈淺學之人所能襲取哉？于是專得皮毛，自夸高格，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1］52。由此可見，袁枚深惡痛絕的，是應(yīng)制文章限制了知識分子的眼界，使詩歌一味強調(diào)教化作用，而忽視了表情達意的需求。唐宋以來，詩人們只知模仿蘇、黃、韓、杜的文章，結(jié)果“畫虎不成反類狗”。王國維雖與袁枚的生活時代不同，但亦有此感，“詩詞之題目，本為自然及人生。自古人誤以為美刺、投贈、詠史、懷古之用，題目既誤，詩亦自不能佳”［2］34。詩詞本是人們抒情達意的作品，但隨著時代的演變，人們給詩詞加諸了許多意義和功能，使詩詞逐漸喪失了原來的作用。

除此之外，袁枚強調(diào)詩歌的審美是有其時代背景的。雍乾年間，沈德潛的“格調(diào)說”風行一時，此種詩歌理論以溫柔敦厚為意趣，以政教作用為旨歸，既迎合了統(tǒng)治者的需要，又對被文字獄折磨得心有余悸的詩人們產(chǎn)生了強有力的吸引力。但其詩歌內(nèi)容多為歌詠升平、應(yīng)制唱和之類，具有一定的保守性。因此，袁枚公開提倡“性靈說”來抵制這種一味迎合統(tǒng)治者的詩歌理論。沈德潛的《說詩晬語》曾云，“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shè)教邦國，應(yīng)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3］，極力宣揚詩歌的政教作用。而袁枚則在《答沈大宗伯論詩書》中反擊，“至所云詩貴溫柔，不可說盡，又必關(guān)系人倫日用，此數(shù)語有褒衣大袑氣象”，直言詩歌不僅有政教作用，還可抒發(fā)情感、陶冶性情、愉悅身心等。袁枚所倡導的“性靈說”，非常注重情感與詩歌的關(guān)系，與傳統(tǒng)的政教觀相比，其更加關(guān)注作者個人。由此可以看出，在袁枚的詩學思想中，詩歌的審美作用已經(jīng)得到相當?shù)闹匾?。而到了王國維所處的時代，西方思想大量出現(xiàn)在知識分子的視野中，其中也包括叔本華等人的審美無功利思想。王國維吸收了這些外來思想，曾說：“夫自然界之物，無不與吾人有利害之關(guān)系；縱非直接，亦必間接相關(guān)系者也。茍吾人而能忘物與我之關(guān)系而觀物，則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鳥飛花落，固無往而非華胥之國，極樂之土也。豈獨自然界而已？人類之言語動作，悲歡啼笑，孰非美之對象乎？然此物既與吾人有利害之關(guān)系，而吾人欲強離其關(guān)系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觀于自然人生中者，復(fù)現(xiàn)之于美術(shù)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與己無關(guān)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拭佬g(shù)之為物，欲者不觀，觀者不欲。而藝術(shù)之美，所以優(yōu)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關(guān)系也?！保?］這一觀點批判了傳統(tǒng)的政教論，認為藝術(shù)不應(yīng)該摻雜太多與利益相關(guān)的內(nèi)容，至此，詩歌的審美作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與肯定。不過，這并不代表王國維的審美理論完全來自西方，從以上袁枚的觀點可以看出，當時的人們已經(jīng)逐漸重視詩歌的審美作用，由于時代的因素，至王國維時終于到達頂點。

3 詩需寫景

前文曾敘王國維與袁枚在詩歌情感、審美方面所持有的相似觀點，但二人在寫景方面的觀點可謂大相徑庭。

首先，二人對詩歌中情與景的地位的看法不同。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表明“寫景易，言情難”的觀點，認為“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1］82。詩人只要稍加留心觀察景物，便可得到寫景佳句，不需要耗費太多的精力。所以，在袁枚心中，寫景的地位是略低于抒情的。而王國維的觀點與之相反，他認為，“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2］34?？芍谕鯂S的心中，情與景的地位是一致的。

其次，袁枚重視寫真景，而王國維則虛實并重。袁枚語：“人人共有之意，共見之景，一經(jīng)說出，便妙?！保?］133其認為只要寫出大家都能看見的景物，便是寫景妙句，他曾稱贊盛復(fù)初《獨寐》中的一句“燈盡見窗影，酒醒聞笛聲”所寫的燈、窗影、笛聲，是人人都能看到、聽到的，可見袁枚對寫景佳句的評判標準即是能引起讀者共通之感的實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坦言：“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保?］27這一點與袁枚倡真景的觀點相似。但他又說，“自然中之物，互相關(guān)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shù)中也，必遺其關(guān)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gòu)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gòu)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雖理想家，亦寫實家也”［2］2，“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2］1。從這里便能看出王國維與袁枚觀點的不同之處。王國維認為，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既要求詩人取自然之物，而又不完全寫自然之物，有時要忽視自然之物之間的限制，稍加虛構(gòu)與想象，但也不能完全放飛自我，還要遵循自然之法則。換言之，就是要求詩人應(yīng)注意虛實結(jié)合，這樣寫出來的詩才能稱為佳句。王國維認為大詩人寫出來的詩正是遵循了這樣的原則：“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保?］1

最后，在論述人與景關(guān)系的時候，袁枚所欣賞的是“萬殊歸于一本”，王國維則更傾向于“一本散于萬殊”。所謂“殊”，指外在的意象；“本”指人之色彩、情感。如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對太守李寧圃的寫景詩大加贊賞：“《潞河舟行》云：‘遠能招客汀洲樹，艷不求名野徑花?！豆锰K懷古》云：‘松柏才封埋劍地，河山已付浣紗人。皆古人所未有也。……《珠梅閘竹枝詞》云：‘野花和露上釵頭，貧女臨風亦識愁。欲向舵樓行復(fù)止，似聞夫婿在鄰舟。”［1］196由此可以看出，幾乎每句詩都有人物的出現(xiàn)，如客人、浣紗人、貧女等，景物則是作為人物的背景出現(xiàn)的。如果說袁枚是調(diào)動一切景物為人服務(wù)，詩歌所描摹的中心點是人物的話，王國維則更欣賞寫人但不見人之詩，一切景物皆著人之色彩，但讀者在畫面中找不到人?！度碎g詞話》言：“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疁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2］1所謂“有我”之境，便是袁枚所倡導的以景物襯托人的詩歌境界。

4 結(jié)語

袁枚與王國維作為清代杰出的詩學家，觀念有相同之處，也存在差異。相同處在于均推崇詩歌對個人性情的抒發(fā)和反對條條框框?qū)υ婓w創(chuàng)作自由的束縛，差異則體現(xiàn)為詩歌境界追求的不同。進一步而言，兩人的觀點中對“詩歌是什么”“詩歌應(yīng)該寫什么”的態(tài)度是高度一致的，至于對“什么是好詩”“以何種境界為追求”的闡述則不盡相同?；蛟S接受過西方美學教育的王國維在研究視野上更加寬廣，著眼于千年詩壇之弊的立意相較于批駁“格調(diào)說”也更高，“無我之境”比“有我之境”在審美上更勝一籌。然而，在反對詩歌的過度工具化和追求詩歌的本真狀態(tài)上，袁枚與王國維是不謀而合的。

參考文獻：

［1］ 袁枚.隨園詩話［M］.武漢：崇文書局，2017：99，201，36，208，211，97，52，82，133，196.

［2］ 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6，30，9，14，34，27，2，1.

［3］ 葉燮，沈德潛.原詩·說詩晬語［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77.

［4］ 王國維.王國維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3-4.

作者簡介：孫潔（1997—），女，江蘇鹽城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