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木
[摘 要]祖籍山東青島的王清福是“美國華裔”第一人,不僅在美國創(chuàng)辦《華洋新報》和《美華新報》等中文報紙,還在《北美評論》《大西洋月刊》《哈珀斯雜志》等報刊上用英語發(fā)表150余篇譯介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文章。他準確闡述了中國的儒家思想和飲食文化,改編了典型文學文化人物形象,為中美兩國文化交流搭建了橋梁。通過發(fā)掘王清福報刊文章的跨文化傳播價值,厘清蘇思綱新出王清福傳記中涉及雜碎的不妥之處,將《西游記》在英語國家的譯介史向前推進十年,重新審視王清福在中國文化海外傳播史上的重要地位。
[關鍵詞]王清福;中國文化;海外傳播;“雜碎”;《西游記》
[中圖分類號]G1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23)02-0076-05
Ways and achievements of Wong Chin Foos transmitting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LI Fang-mu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d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590, China)
Abstract:Wong Chin Foo, whose ancestral home is located in Qingdao, Shandong province, is commonly known as one of the most outstanding Chinese Americans. He started two Chinese newspapers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and published in English more than 150 essays at such American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as North American Review, The Atlantic Monthly and Harpers Magazine. His efforts led to a well-designed introduction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chiefly in terms of popularizing Confucianism, Chinese cuisine and adapting typical literary and cultural imagery, and he had done a lot to promote cultural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two countries. This study seeks to explore the values of Wongs publications in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corrects certain errors concerning “chop suey” in Scott D. Seligmans new biography of Wongs, and updates the translation history of the well-known Journey to the West in the English-speaking countries, to be exact, one decade earlier than the known fact. The history of overseas transmission of Chinese culture renews itself because of Wongs significant role.
Key words: Wong Chin Foo; Chinese culture; overseas transmission; “chop suey”; Journey to the West
一、重新發(fā)現(xiàn)王清福
王清福(英文名Charles Wang,拉丁名Wong Chin Foo,1847—1898),生于山東青島即墨,長于煙臺,立業(yè)于美國紐約,卒于威海,一生致力于美國華人平等權(quán)益的斗爭事業(yè),是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人物。他在美生活接近30載,熱心于興辦報紙、報刊撰文、巡回演講、法庭辯護等多種形式的中國文化傳播活動,為增進兩國人民友好往來、文化交流乃至商業(yè)展覽作出重大貢獻。紐約博物館在2009年將王清福納入《紐約400名人錄》[1],這充分說明了王清福在海外享有的巨大文化影響力。
王清福的大量文章見諸19世紀后期的美國各大報端,是傳媒領域的一大奇觀,更是中國文化走向海外的先期成就。雖然王清福在當時就曾引起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但對于他在文化傳播史上的貢獻,國內(nèi)外學界的重視明顯不足。學界普遍認同王清福是“美籍華人”第一人,研究側(cè)重于他自辦《華洋新報》和《美華新報》的傳媒從業(yè)經(jīng)歷[1-2]。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的徐旋(Hsuan L. Hsu)認為,王清福充分利用美國報界的基本規(guī)則,在不同文章中不斷變換自己的角色和身份,促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譯介的多樣化[3]。賀秀明等認為,王清福以講授中國文化和創(chuàng)辦中文報紙為業(yè),成為最早一批主動維護族裔凝聚力和具有政治參與意識的華人[4]。張慶松在對美國排華歷史的詳細梳理中,著重介紹了王清福的生平事跡及其在爭取政治平等權(quán)利方面取得的主要成就[5],為后續(xù)王清福相關研究奠定了基調(diào)。此外,紐約大學的兩位學者站在美國文化研究的立場上對晚清政府主導的“留美幼童”項目做了詳細考證[6],而管艾艾則從中國視角對此留美項目進行了辯證分析[7],他們的研究都涉及了王清福的民權(quán)斗爭活動。
美國學者蘇思綱(Scott D. Seligman)利用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檔案資料以及美國其他漢學家、研究者的相關文獻,在2013年為王清福出版了第一部完整的傳記《走出帝國:王清福的故事》(The First Chinese American:The Remarkable Life of Wong Chin Foo),附錄中詳細列舉了這位文化名人生前所發(fā)表的文章篇目[8]339-347。根據(jù)蘇思綱的統(tǒng)計,王清福1874—1897年在美國《紐約時報》《芝加哥論壇》《大西洋月刊》等多種報刊上發(fā)表英語文章150余篇,面向美國民眾介紹了中國的思想文化、傳統(tǒng)美食、歷史政治人物、節(jié)慶活動、社會制度等知識,為中美兩國的民間與官方交流奠定了堅實基礎。本文即從這些報刊文章中尋蹤,重新發(fā)現(xiàn)王清福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多種路徑及其輝煌成就,重估他在中國文化海外傳播史上的重要地位。
二、擔綱儒家思想的“傳教士”
王清福的一生與宗教有著十分密切的關聯(lián)。他幼年時因為家境貧寒,14歲便由父親托付給當時已在煙臺的美國基督教南方浸信會牧師花雅各(James Landrum Holmes,1836—1861),后來由花雅各的夫人帶到美國接受教育。3年的異國學習經(jīng)歷讓王清福切身體驗到基督教及美國的社會與文化,然而他的內(nèi)心卻始終積淀著深厚的東方傳統(tǒng)文化觀念。這種揮之不去的故國眷戀一旦遇到合適的媒介環(huán)境就生根發(fā)芽了:王清福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著重體現(xiàn)于將儒家思想的發(fā)揚光大上①。由此可以看出,王清福本身就是一個基督教與儒家思想的聚合體。
儒家思想一直備受王清福重視。人本主義突出的儒家思想,從本質(zhì)上講,在以基督教價值觀為核心的美國社會帶有異教色彩,而這也構(gòu)成了王清福在美國各地巡回演講以及報端刊文的核心關注。他在面向美國基督教信眾的演講中,自稱是第一位登陸美國的“孔子學說傳教士”[8]57,就莊重、禮儀、誠信、貞節(jié)、孝順等儒家思想的主要觀點多次進行闡述。1887年8月發(fā)表于《北美評論》上的《我為什么是異教徒?》(Why Am I a Heathen?)是王清福所著全部報刊文章中“最著名、最有爭議、最有打擊力度”的一篇,主要目的是揭露“基督教和西方文明的錯誤與缺陷”[8]157。在這篇文章中,王清福通篇運用對照法,將基督教與中國的儒家思想進行多維度比較,以突出后者的優(yōu)勢。作者首先批駁了基督教的教派林立現(xiàn)象,認為各派均稱是“通向天國的唯一狹路上”“唯一的領路人”[8]158;接著,他又列舉出《圣經(jīng)》中某些前后不一之處,坦承自己“害怕成為基督徒”[8]159。王清福即是在這種先破后立的論證模式下,亮明了“異教教義”或“華人特性”在中國的社會治理、政治理念、人倫禮節(jié)、社會慈善等諸多方面的強大優(yōu)勢。接著,王清福深刻揭露了西方國家派大量傳教士來華的真實意圖—攫取黃金、強迫開放港口、推行“鴉片貿(mào)易”,這些侵略活動背后滲透著驚人的“罪惡”與“貪婪”,完全背離了宗教的初衷。他得出結(jié)論說:“真誠歡迎美國基督徒前來了解孔子學說?!盵8]161不難看出,王清福思想的民族主義底色有利于團結(jié)美籍華人、爭取共同權(quán)益,更構(gòu)成了王清福思鄉(xiāng)念國的心理投射。
此文一出,在美國各界激起千層浪,多家報紙群起而攻之,特別是不少宗教界人士進行了強力反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屬《北美評論》次月刊登的李恩富(Lee Yan Phou,1861—1938)所撰爭鳴性文章《我為什么不是異教徒》(Why I Am Not a Heathen)。作為晚清政府官方項目“留美幼童”的一員,李恩富與王清福的海外經(jīng)歷有諸多相似之處,不過李恩富是在加入廣州基督教長老會之后,二次赴美國在耶魯大學完成學業(yè)后,才開始傳播中國文化的。李恩富在這篇文章中將王清福所指基督教各派林立的現(xiàn)象歸因于“人性的弱點”,強調(diào)理應廓清基督徒與基督教倡導者的本質(zhì)區(qū)別,號召“所有美國、英國、中國的異教徒投身到救世主身邊”[8]170??梢姡M管兩人均深受中美兩國文化的熏陶,但在宗教信仰問題上卻走向殊途,兩者思想上的交鋒客觀上為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搭建了一個公共平臺,也使得美國受眾有機會在東西方文化的比照中自行作出判斷。
東西方的思想交匯其實是當時美國社會排華意識盛行、迫害活動猖獗的真實反映。中美1868年簽訂《蒲安臣條約》之后,感召于去美國西部淘金的夢想,自中國涌向美國西海岸的移民人口成倍增長,但早期的華人移民從事的多是修筑鐵路、開采煤礦等重體力勞動,更為重要的事實是“很多只是暫居,而非真正的移民”[9]。他們勤儉有余,一旦積攢夠了所期望的財富,便堅決回歸祖國。因此,很多華工不可避免地遭到當?shù)厝说呐艛D與歧視,甚至暴力打擊。1885年懷俄明州石泉城爆發(fā)了震驚中外的28名華工遭屠殺慘案,背后的種族迫害思想貽害深重。王清福第二次赴美(1873年)之際,正逢美國中西部地區(qū)排華浪潮風起云涌的歷史時期。他能夠不畏頑敵,竭力宣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實為中美文化交流的使者。
除了抽象宏觀的儒家思想,王清福還把中國文化宣傳于美國日常生活的一粥一飯之間,亦即致力于中國飲食文化的傳播。
三、弘揚“雜碎”為代表的飲食文化
中國飲食文化博大精深,大洋彼岸的美國早期知之甚少或多有誤解。據(jù)學者考證,兩國飲食文化的碰撞始于塞繆爾·肖(Samuel Shaw)的傳記。塞繆爾·肖是1784年8月由廣州進港的首艘美國商船“中國皇后號”的商務代理人,他在傳記中并未對中國美食做過多記錄,然而卻記載了大量道聽途說的有關中國人食譜的負面消息,“菜市場里看見有人賣狗肉、貓肉、鼠肉和青蛙肉等”,如是言論開啟了美國詆毀中國飲食習慣的先河[10]26。中美《望廈條約》(1844)簽訂以及美國西海岸發(fā)現(xiàn)金礦(1848)之后,兩國雙向的人員往來變得頻繁起來,一方面是大量美國傳教士涌入中國,另一方面是諸多華人登陸美國西海岸,這為兩國間直接的文化交流提供了更大便利。來華傳教士們以所謂“拯救靈魂”為業(yè),深入中國城市和鄉(xiāng)村去體驗中國人地道的生活方式,客觀上對于消除兩國民間的文化誤解起到了推動作用。曾在阻止清政府將王清福引渡回國一事上發(fā)揮了“關鍵作用”[8]14的美國著名傳教士衛(wèi)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1812—1884),在其代表作《中國總論》(The Middle Kingdom,1847)中便駁斥了“老鼠、貓和狗”是中國人家常便飯的錯誤言論,雖然他對普通中國人的很多飲食習慣仍然無法理解[10]58。19世紀,這種華人烹食貓狗的惡俗論調(diào)已在美國本土以訛傳訛,甚囂塵上,如1883年8月1日《紐約時報》刊文捏造唐人街上的華裔居民有過宰殺并食用貓鼠的行為[8]113。一旦排華意識占據(jù)上風,美國主流認知中的華人形象就會變得十分卑劣低下,而飲食習慣則成為強勢文化進行主觀臆想的一大興趣點。
正是在相當緊張的種族對抗氛圍中,王清福登場了。1884年7月6日他在《布魯克林每日鷹報》上發(fā)表了《中國烹飪》(Chinese Cooking),此文繼續(xù)沿用前述宗教論戰(zhàn)時中西對比的思路,詳細闡述中國烹飪的文化內(nèi)涵。王清福首先指出,歐洲以法國烹飪?yōu)榇?,東方則以中國美食居首;然后,作者詳析了中美飲食習慣的差異(如美國人好冷飲而中國人則喜喝熱茶),分別使用“我們”和“你們”進行指稱,表現(xiàn)出作者對于文化相對性的強調(diào)。最后,王清福列舉了幾種常見的中式特色菜肴,首次將“雜碎”譯作英文①,并尊其為“中國的國菜”[10]171。4年之后,王清福另刊一文《紐約的中國人》(Chinese in New York),繼續(xù)解釋“中國人最常吃”的這道菜的烹飪方法,“將雞肝、雞肫、蘑菇、竹筍、豬肚、豆芽等混在一起,用香料燉成”[11]。事實上,這種所謂的“雜碎”在珠三角和東南沿海地區(qū)相當常見,而19世紀赴美移民的人群中有相當一部分就來自這些地區(qū),王清福顯然關注到了這一事實。
至于“雜碎”之所以能夠在美國流行開來,還與晚清名臣李鴻章(1823—1901)有關。根據(jù)蘇思綱的考證,這道中國特色菜之所以又被稱為“李鴻章雜碎”[8]185,恰因為來自東方大國的這位高官1896年轟動一時的訪美之旅。當時,李鴻章甫達紐約便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其行蹤、言論甚至是一舉一動均成為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的對象,但對于他訪美期間是否吃過“雜碎”這一點,各方說法并不統(tǒng)一?!稌r代周刊》以及《紐約晨報》認為,李鴻章在晚宴上更喜歡中式的雞塊、米飯與菜湯,其實并未對享譽美國上層社會的法式大餐產(chǎn)生興趣;《華盛頓郵報》則具體描述了李鴻章“盡興”吃“雜碎”的場景[10]180。事實上,這種動物內(nèi)臟混雜新鮮蔬菜進行爆炒的中式菜肴,本屬普通民眾一日三餐的家常菜,很難登上中美外交活動中堪稱國宴級別的餐桌,況且對于李鴻章此等高官而言,不大可能會出現(xiàn)“盡興”享用平民家常菜的場面。蘇思綱圍繞王清福及李鴻章的事跡闡釋“雜碎”風靡現(xiàn)象,未給予美國西海岸的中餐文化足夠的關注,造成學術視野的偏狹。
其實,“雜碎”出現(xiàn)于美國的緣由可能更為復雜。根據(jù)海外華人學者劉海銘考證,除了李鴻章的訪美之旅,“雜碎”的出現(xiàn)還可能與赴美華工的拙劣廚藝以及中餐館老板無心插柳之舉有關。早期赴美的大多數(shù)華工不擅烹菜煮飯,這道在美國“最出名的中國菜”實際是華人勞工“為生存而發(fā)明出來”的一道簡餐菜肴[12]。也就是說,在美華人依靠集體的智慧,借著李鴻章訪美的東風,“杜撰”出一系列軼事,而又考慮到西方人不食動物內(nèi)臟的飲食習慣,“雜碎”在去內(nèi)臟化的過程中完成了美國化,至于正宗性,則完全留給美國食客自行想象。誠然,李鴻章和“雜碎”僅為東方大國在美國人心目中的某個文化符號,以美國文化對立面的姿態(tài)進入普通民眾對于國家身份的想象性建構(gòu)之中,在19世紀美國弘揚自由與進步主旋律的時代大背景之下,中國形象及其文化表征不可避免地幻化為“劣等的他者”[13]標志物。盡管“李鴻章將雜碎帶入美國”的提法并無史實依據(jù),但其訪美之旅的確在美國社會上下引起了轟動,令以“雜碎”為代表的中餐走出唐人街,進入更為廣泛的美國人群體。
“雜碎”以不同食材燴制而成為其特色,本身就象征著文化交匯與融通,這與美國文化的多元性底色是一致的。20世紀以后,“雜碎”進入油畫、爵士樂和文學作品,成為美國流行文化的一部分,美國小說家辛克萊爾·劉易斯(Sinclair Lewis)和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均在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這道美國化的中國“國菜”[12]。與此同時,“雜碎”餐館在國外雨后春筍般地涌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也得到梁啟超、孫中山等常年行走海外的中國人的積極關注[11],他們在清末民初便見證了“雜碎”回流祖國歷程的開始。“雜碎”的物質(zhì)性在李鴻章訪美之際流行化、符號化,而首創(chuàng)此菜肴英語表達的王清福則是“雜碎”美國本土化的奠基人。
當然,王清福在文化傳播領域中的貢獻還不止于此。
四、翻譯與改寫文學文化人物形象
王清福的一生雖大部分時間身處異邦,但他始終心系祖國、感念傳統(tǒng),其中翻譯中國古典小說便是他發(fā)揮個人才能的一塊重要陣地。1883年7月,他曾經(jīng)告訴友人正忙于翻譯一部名為《反唐》或《皇家奴仆》的小說。王清福所說的《反唐》可能是《薛剛反唐》,即乾隆年間的如蓮居士基于唐初愛國名將薛仁貴(614—683)及其后世子孫英勇事跡創(chuàng)作而成的《薛家將》系列小說之中最著名的一部?!堆偡刺啤分械难?,身為薛仁貴的嫡孫,因魯莽闖禍慘遭女皇武則天滅門,個人僥幸逃脫后借輔佐廬陵王之機終得以復仇成功。此小說主人公的曲折經(jīng)歷似乎與王清福在鎮(zhèn)江海關短暫工作期間遭受清政府通緝而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的遭遇十分相似,王清福很可能欲借助此類頗具反叛精神的小說人物抒發(fā)個人情感上的共鳴。令人遺憾的是,出于種種原因王清福的譯作一直沒有完工,也就未能公開出版[8]110。但王清福譯介中國文學作品的嘗試值得稱贊,而且他傳播中國文學作品的腳步也并未停止。
除了文學翻譯,王清福還將關注的目光投向了文學作品的改編。1885年8月《大西洋月刊》登載了王清福改編自《西游記》的中篇小說《圣僧的故事》(The Story of San Tszon)。關注《西游記》的讀者通常會將目光傾注于不畏強權(quán)、勇敢斗爭的孫悟空身上,這一人物形象的反叛精神與王清福上一部未竟譯作的主旨是一脈相承的。然而王清福的改編將敘事的重心由孫悟空轉(zhuǎn)移到唐僧身上來,且王清福對原著的改寫幅度較大,可能是為關照美國普通讀者的宗教文化背景,刻意添加了大量猶太教和基督教文化元素。有論者認為王清福“自由發(fā)揮過度”[8]149,將唐僧比作圣徒、孫悟空成為天使、如來佛祖變成上帝等移花接木式的改編,無疑構(gòu)成對翻譯忠實性標準和譯本充分性的巨大挑戰(zhàn),然而在他的改寫中更應看到王清福作為譯介者在原著與譯入語讀者面前表現(xiàn)出的高度自信的文化心態(tài),及其傳播母國傳統(tǒng)文化的迫切性與正當性。
王清福的這篇改編小說在《西游記》譯介史上的地位值得重視。據(jù)國內(nèi)學者的考證,截至2015年《西游記》國內(nèi)外已有64種英語節(jié)譯或全譯本出版,最早的是在華傳教士吳板橋(Samuel I. Woodbridge,1856—1926)翻譯并由上海華北捷報社于1895年出版的小冊子《金角龍王》(The Golden-Horned Dragon King or The Emperors Visit to the Spirit World)[14]。然而,王清福的改編版本要早于吳板橋版本整整十年之久,不啻為《西游記》在英語世界譯介與傳播的開篇。這一改編之作上承王清福的《薛剛反唐》翻譯,下啟吳板橋、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詹納爾(William John Francis Jenner,1940—)等海外知名漢學家對《西游記》的里程碑式譯介,從這個意義上說,《圣僧的故事》可謂《西游記》在美譯介的源頭之作,其重要性足可改變《西游記》英譯與海外傳播研究的版圖。
王清福對中國文學作品的譯介與傳播還涉及中國的民間傳說故事。他在《大都會》(1888年12月)雜志上發(fā)表過一篇改編自《白蛇傳》的短篇小說《寶云閣—蛇公主傳》(Poh Yuin Ko,The Serpent Princess),主要講述蛇精化身為美麗女子到人間回報恩情、婚后又變回原形的故事。這一轉(zhuǎn)世報恩的敘事題材閃耀著中國傳統(tǒng)美德的光芒,而愛情美滿的浪漫結(jié)局實為美國讀者津津樂道。王清福選擇白蛇題材,顯然是要通過人間與精妖世界的隔閡及僭越,來影射中美兩國之間存在文化鴻溝的同時又具備相互融通的潛質(zhì)。
由《反唐》《西游記》和《白蛇傳》的翻譯與改編來看,王清福的中國文化譯介與傳播指向明確的目標讀者群體,專為有興趣了解中國文學與文化的美國讀者服務。無可否認,王清福在美生活與創(chuàng)業(yè)的社會環(huán)境并不理想,身處中美文化碰撞與交鋒旋渦的中心,他基于熟知的傳統(tǒng)文化,利用薛剛、唐僧、白蛇等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中國文化符號,向當?shù)孛癖娸敵龅湫臀幕蜗笈c價值觀的做法,最初可能是以經(jīng)濟利益為目的,然而隨著個人文化資本的累積,這些或長或短的報刊文章無疑塑造了一位中美文化交流的先驅(qū)。
作為“最早面向美國大眾傳播和解說中國文化的先驅(qū)”[1],王清福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海外傳播的貢獻是多方位的。他勇立反抗美國排華暴行的潮頭,毅然宣示自己的“異教徒”立場,與基督教的主旨教義劃清思想界限;他從“雜碎”的英文表達入手,精要揭示中西烹飪的要義與特色,弘揚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飲食文化;他以如椽巨筆,挖掘中國文學代表人物的跨文化傳播價值,由虛構(gòu)人物的譯介入手,試圖扭轉(zhuǎn)中國在美國人心目中的總體負面形象。然而,異國形象本身就是目的國主流文化基于本土文化立場的片面性、東方主義式建構(gòu)物,從根本上說是為目的國國家形象塑造服務的。王清福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過程,也是他逐步見融于美國文化本身、融通中美文化交流的過程,王清福的一生踐行了“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換句話說,中美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共性大于個性,共性構(gòu)成兩國人民平等交流的根本前提,而王清福的文化傳播與譯介活動進一步鞏固了這一通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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