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兒童學研究在中國要實現(xiàn)良好發(fā)展,必須解決三個關鍵議題。一是確定兒童學的學科定位。兒童學應當是學科性與超學科性的統(tǒng)一體。學科性只能作為兒童學研究的外在組織結(jié)構(gòu)和形式,超學科性才是兒童學研究的本質(zhì)特征。二是確定兒童學的研究范圍與內(nèi)容框架。兒童學研究應當緊密圍繞兒童與童年這個中心來進行組織、生成和擴展。凡是一切與兒童和童年有關、旨在促進兒童生存與發(fā)展的話題都可以成為兒童學的研究內(nèi)容。兒童學的研究對象不應當局限在狹義的兒童群體內(nèi),而是可以延伸至整個人類。三是確定兒童學的主要研究方法。這就需要回應并處理好四個方面的關系,即方法論與具體研究方法之間的關系、研究過程中的兒童與成人的關系、量化研究與質(zhì)性研究的關系、兒童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關系。
【關鍵詞】兒童學研究;學科建設;超學科性;研究范圍;方法論
【中圖分類號】G6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604(2023)7/8-0003-06
兒童學是一門以兒童或童年為核心研究對象,旨在研究兒童方方面面的學術研究領域。因此,有關兒童的任意議題,都應成為兒童學的研究內(nèi)容。來自哲學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只要有助于形成和發(fā)展兒童相關的知識,都應成為兒童學研究方法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對于兒童學自身的學科建設而言,必須要解決的最關鍵問題是它該如何在內(nèi)容和方法上進行準確定位。只有解決如下三個關鍵議題,才能在我國已有的學科體系中進一步提高建立與發(fā)展兒童學專業(yè)或?qū)W術領域的可能性。
一、兒童學的學科定位
1.作為獨立學科的兒童學
最早提出“兒童學”這個概念的當屬奧斯卡·克利斯曼(Oscar Chrisman)。他明確表示要在現(xiàn)有的學科體系中建立一門新的學科,認為“兒童學的建立,其唯一的目的就在于從各個視角各個方向?qū)和M行學術研究,并試圖達到對兒童本質(zhì)或天性的完整理解”?!?〕克利斯曼提出了四條建立兒童學學科的關鍵理由?!?〕中國研究者群體中同樣有人提出將兒童學視為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并加以建設的主張。如張華指出,從狹義的角度來說,兒童學是一門具體學科,是基于某種范式,整合不同視角,對兒童及其發(fā)展進行整體研究的一門學科?!?〕他特別強調(diào),未來我們需要將兒童發(fā)展視為一個專門研究領域,運用跨學科視野和多元方法對兒童發(fā)展進行深入研究,獲得深刻理解,并在理解基礎上促進兒童發(fā)展,才能最終實現(xiàn)兒童的“解放”和教育的民主化。〔4〕
總的來說,兒童學是可以具有而且應當具有學科屬性的。兒童學就是關于兒童的學問,是關于作為整體的兒童之本質(zhì)、特征、存在形態(tài)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的學科。兒童是兒童學的元問題或元對象,是兒童學學科體系建設的邏輯起點,是生發(fā)這門學科的內(nèi)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兒童學,就是要把兒童作為主體吸收進去,從各個相關或相鄰學科入手,在批判和解構(gòu)過程中創(chuàng)立屬于自己的新學術和新理論。因此,兒童學發(fā)展的重要面向,就是兒童作為主體的解放和人道(童道)思維的建立?!?〕兒童學試圖建構(gòu)和確立的不僅是兒童群體自身更好的社會生存,而且是同時思考和探索人類更好生存的可能性??梢哉f,兒童學是一面鏡子,不僅能映射出成人是如何認識與理解兒童的,而且可以折射出成人是如何理解自身及周邊世界的。
就中國當前的情況而言,要在學科林立的現(xiàn)有體系中找到兒童學的真正地位及其突破口,兒童學不得不首先開展兩個過程的建設:一是解構(gòu)(或批判)的過程,即重新認識、重新評價過去那些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研究慣例;二是建構(gòu)(或創(chuàng)造)的過程,即確立新的研究主體、研究理論和方法。前者集中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重在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中兒童失語的現(xiàn)象進行批判;在思想啟蒙領域,重在對兒童自我意識和群體意識的淡薄進行批判;在知識生產(chǎn)領域,主要是對傳統(tǒng)學科之兒童主體缺席、兒童或童年議題缺失、兒童生活與活動領域價值被貶抑的知識體系進行批判;在學術研究領域,主要是對成人霸權或成人中心主義進行集中批判。后者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面向兒童的研究,即將兒童或童年作為獨立的主體、專門的對象來進行研究,而不是作為其他研究的附帶或附屬;二是面向兒童問題的研究,即將兒童視為愿意提出問題并能夠以不同方式提出問題的個體或群體,研究兒童所提出、所關心和所想解決的種種問題,目的是促進兒童福利的發(fā)展,而不是將兒童視為問題本身;三是面向童年經(jīng)驗的研究,將童年經(jīng)驗作為知識建構(gòu)的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來源,將兒童視為知識的生產(chǎn)者而不僅僅是消費者,基于童年經(jīng)驗來重新檢視其他群體和整個人類世界。
2.作為超學科的兒童學
盡管我們有必要將兒童學作為一門學科來對待,以便進行更加系統(tǒng)化、專門化的建設,使其在學科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不至于被完全邊緣化,但并不意味著要將兒童學封閉起來,給從事該領域研究工作的人只貼上“兒童學者”的專屬標簽,而枉顧其他學科、學者對兒童學的可能貢獻。事實上,兒童學從誕生之日起,就不可避免地具有多學科、跨學科、后學科、一體化學科乃至超學科的屬性。國際兒童學研究的代表人物庫克(Daniel T. Cook)偏向于使用“多”(multi?鄄)或“跨”(cross?鄄)學科而非“學際性”(interdisciplinary)的概念來描述兒童學,認為多學科性或跨學科性可以更充分地尊重及發(fā)揮研究者所屬學科的背景與優(yōu)勢?!?〕在中國研究者群體中,也有相當多的人主張從跨學科的視野出發(fā)來界定兒童學的學科屬性。張華指出,從廣義上說,兒童學是一個宏大的研究領域,是對兒童的發(fā)展與學習、兒童的文化與個性等諸方面的跨學科研究?!?〕劉曉東主張從廣義的兒童學角度出發(fā)來審視其本身,認為它包括與兒童研究相關的一切學問,是從不同維度出發(fā)、以兒童若干方面為研究對象的問題群、學科群的集合,兒童學的學科邊界是模糊的,兒童學的學科體系不應當是封閉的而應當是開放的?!?〕兒童學內(nèi)部雖然包含多個學科,但不是每個學科各自進行兒童領域的研究后再進行疊加,也不是一個學科簡單借用另一個學科的概念、理論與方法,而應當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跨學科研究,即在領域或方法融合的基礎上,形成一種新的知識范疇?!?〕
從目前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研究來看,當我們在運用“多學科”或“跨學科”的表達時,必須意識到它在本質(zhì)上是以新穎的方式整合來自不同學科的知識論、概念和方法等來解決共同的問題。它有不同的呈現(xiàn)形式,包括簡單借鑒不同學科的理論框架與具體方法、推動總體研究的范式轉(zhuǎn)向、形成新的研究視角或立場等?!?0〕顯然,就兒童學本身來說,如果只是采取最初級的呈現(xiàn)形式,即生搬硬套地借用及組合其他學科的概念、理論與方法,最終可能出現(xiàn)各個學科依然各說各話、難以內(nèi)在融通的局面。因此,以推動范式轉(zhuǎn)型及創(chuàng)造新知識、新理論、新視角和新方法為導向的學科融合,才是跨學科兒童學的主要出路。事實上,這樣的跨學科取向在國際范圍內(nèi)受到了廣泛的肯定與支持,在科學決策和研究基金方面享有更高的優(yōu)先權,因為研究者們深信許多我們所面臨的兒童問題是高度復雜和多面向的,無法通過單一的學科來徹底解決,而為了找到更好的整合一體的解決辦法,必須聯(lián)合其他學科的專家進行深度合作。然而,在以單一學科為基礎的學術體系中,建立跨學科的領域并非易事,可能會面臨結(jié)構(gòu)性、知識性和文化性等諸多方面的挑戰(zhàn)?!?1〕雖然兒童學研究鼓勵來自不同學科的研究者探索共同的問題,但不同研究者往往只會使用他們自己母學科的理論、方法與工具來進行“單向度”的研究,最多只是偶爾使用其他學科工作者的成果,而且由于對其他學科的不熟悉,很容易造成誤解、誤用和無效溝通,最終導致無法建立共同的愿景。這種學科之間的壁壘所導致的問題,從兒童研究運動的早期階段開始就普遍存在。如斯克里普丘(E. W. Scripture)就曾指出,教育學家和心理學家在各自開展兒童研究的時候,都是從截然不同的視角出發(fā)的,教育學家一心期盼心理學家能夠提供關于兒童精神的豐富資料,而心理學家卻認為這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話題?!?2〕同時,不同學科領域在研究的范式、語言、風格、知識觀和價值觀等方面還會存在文化差異,導致學科聯(lián)系與協(xié)作存在切實困難。此外,無論跨學科如何成功推進,它所要解決的僅僅是學術意義上的話題,對兒童現(xiàn)實問題缺乏關心,因此對兒童福祉的整體實現(xiàn)并不一定會產(chǎn)生真實的意義。為此,有學者提出后學科(post?鄄disciplinary)、一體化學科(unidisciplinary)或超學科(transdisciplinary)的概念,來彌補跨學科概念的不足。其中,超學科的內(nèi)涵和特征比后學科、一體化學科更加豐富,可以為中國兒童學研究的發(fā)展提供重要啟示。
超學科高度關注生活世界中的實際問題。它產(chǎn)生于特定的應用情境之中,倡導為解決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社會問題做出實質(zhì)性的貢獻。如米特爾斯特拉(Jürgen Mittelstraβ)指出,超學科是一種聚焦于解決和反思生活世界中真實問題的研究形態(tài)?!?3〕尼科列斯庫等研究者也都指出超學科研究的目的在于將所有相關知識整合成一個理論的整體,以便為解決現(xiàn)實問題提供充分的知識回應?!?4〕這一點恰和兒童學研究的精神是相呼應的,因為對兒童學研究來說,其自身的合法性來源之一就是真切地關注兒童的現(xiàn)實問題,并從這些問題出發(fā)來進行豐富的理論探索,從而為增進兒童的福祉做出積極的努力。如陳鋼指出,兒童學研究的思想空間必須依托于最真切的實踐,必須從最鮮活的、由實踐提出的問題出發(fā)進行理論探索,必須摒棄單純營造體系的癖好而返回真實的情境中來?!?5〕超學科研究同時也致力于發(fā)展出更多新穎的理論框架與研究方法,從而形成不同類型的學術與非學術性知識。因為超學科的傳播形式并非通過原有學術體制進行的,而是通過以參與者自身為圓點的網(wǎng)絡來不斷傳遞及擴展的,所以其生產(chǎn)的知識更具有可遷移性和流動性。超學科重視更多主體的參與,即將聚焦點置于共同的研究問題上,避免單一學科的還原主義,以便使不同研究人員都可以參與進來,加強彼此的溝通與交流;同時聚集高校、政府、企業(yè)和社會公眾等多元主體,參與到共同對象的協(xié)同研究中來,形成更大范圍的超學科研究團體,切實發(fā)揮各研究主體對新知識生產(chǎn)的貢獻。當然,和跨學科的路徑一樣,超學科也同樣注重跨越學科邊界的知識融合與范式統(tǒng)整。
就此而言,兒童學應當是學科性與超學科性的統(tǒng)一體。學科性只能作為兒童學研究的外在組織結(jié)構(gòu)和形式,超學科性才是兒童學研究的本質(zhì)特征,兒童學研究在本質(zhì)上是不能被完全學科化的。關注其學科化問題,主要是出于知識時代學科化的命名需要和制度安排,以及為自身謀求生存空間的權宜之計而已。對當代中國的兒童學研究來說,僅僅提它是一個跨學科的領域是不夠的,而應該上升到超學科的高度,即以兒童生活世界中的真實問題為中心和出發(fā)點,打破不同學科、不同組織機構(gòu)、專業(yè)研究者和利益相關者等群體之間的邊界,構(gòu)建問題所有權在不同主體之間的平衡機制和更有效的溝通平臺,積極整合不同研究主體所創(chuàng)造的知識,最終形成不同層級的解決方案,并產(chǎn)生更多新穎的研究理論與方法。
二、兒童學的研究范圍與內(nèi)容框架
不管兒童學是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還是作為超學科的研究領域,探索其主要的研究內(nèi)容或范圍始終是有意義的,一方面有助于我們鑒別哪些是比較明顯的、熱點的兒童學研究話題,確立大家公認的傳統(tǒng)與新興分支領域,另一方面有助于使來自其他學科的研究者更具體地了解兒童學本身,樹立和加強兒童學研究者的身份識別與認同意識。近代中國的兒童學研究者在界定兒童學的研究范圍方面做過初步探索。受歐美早期兒童研究運動的影響,總體上他們也普遍認為兒童學主要是對兒童生理和心理兩方面的發(fā)展情況進行科學研究,并對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等提出實際的指導原則。如姚枝碧認為兒童學是考察各種兒童(無論普通的、特殊的還是過去的)身心的構(gòu)成、機能的發(fā)展以及環(huán)境中的生活,并在教育中予以實施的科學?!?6〕在民間出版的兒童學研究專題的期刊雜志和相關論著中,其范圍并不完全局限于以上心理學和教育學的內(nèi)容,而是延伸至兒童文學、兒童食物、兒科(兒童健康)、兒童法律、兒童服飾、兒童民俗、兒童犯罪、兒童與社會等方面,特別是兒童文學、兒童社會學和兒科方面,出現(xiàn)了諸如周作人、張少微、諸福棠等代表學者。
當代中國的研究者在兒童學研究的內(nèi)容體系建設上提出了一些新的想法。陳永明等人主編的《兒童學概論》將兒童觀與教育、兒童政策、兒童與營養(yǎng)、兒童與健康、兒童心理發(fā)展、兒童與哲學、兒童與文學、兒童與科學、兒童與造型、兒童與音樂、兒童與游戲、兒童與環(huán)境等廣泛的議題納入兒童學研究的學科體系中,〔17〕所綜合的學科涵蓋教育學、歷史學、社會學、醫(yī)學、哲學、心理學、文學、藝術學、營養(yǎng)學等。雖然其內(nèi)容體系中仍然遺漏了不少關鍵性的領域(如地理學、人類學、生態(tài)學等),但無疑是國內(nèi)在探索建構(gòu)兒童學研究內(nèi)容體系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一次嘗試。部分高校在兒童學的建設方面也做了一些初步探索,從這些探索中可以判斷出兒童學研究的可能范圍。如浙江師范大學早期成立的兒童文化研究院包括四大方向,分別是兒童文學、兒童文化理論與政策、兒童發(fā)展與教育、兒童文藝創(chuàng)作,尤以兒童文學研究為主體。后來,浙江師范大學兒童發(fā)展與教育學院成立了國際兒童研究院,與兒童發(fā)展與康復重點實驗室相結(jié)合,側(cè)重于兒童認知發(fā)展與神經(jīng)康復、兒童行為發(fā)展與康復、兒童生理生化檢測與康復、質(zhì)量評估與康復等心理學、神經(jīng)科學、康復醫(yī)學層面的研究。杭州師范大學經(jīng)亨頤教育學院則更多關注兒童教育學、兒童哲學、兒童文學、兒童歷史學、兒童社會學等人文社會科學方向的研究。
總的來說,研究者們普遍傾向于將兒童學視為一個吸納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學科不同方向的綜合研究領域,但這種綜合并不是全方位和無所不包的,而是集中在那些與兒童最相關的學科領域,如自然科學范疇的生理學、心理學、臨床醫(yī)學(以兒科學為代表)、公共衛(wèi)生與預防醫(yī)學(以少兒衛(wèi)生與婦幼保健學為代表),社會科學范疇的社會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地理學、人口學、教育學、人類學、傳播學、法學、民俗學等(以社會學為主),以及人文學科范疇的哲學、文學、歷史學與藝術學。兒童學的具體研究范圍雖然會因時代、國家、地域、高校類型、已有師資與學科優(yōu)勢等方面的差異而呈現(xiàn)出多樣化圖景,但多以某種范式、某個或某些學科、某個方向為主導和依托。這說明兒童學研究統(tǒng)整乃至超越盡可能多學科的理想并不容易實現(xiàn)。
兒童學的研究范圍,一方面應當緊密圍繞兒童與童年這個中心來進行組織、生成和擴展,凡是與兒童和童年有關、旨在促進兒童生存與發(fā)展的話題(不論是理論體系中衍生或包容的話題,還是實踐中產(chǎn)生的話題或現(xiàn)象)都可以成為兒童學的研究內(nèi)容。具體來說,作為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兒童學研究,主要關注兒童的自然屬性或生理意義上的童年,即作為人類生命發(fā)展歷程中一個特定階段的童年,可重點探索兒童在生物學意義上的本質(zhì)特征,凸顯兒童與成人以及兒童個體之間在生理與心理上的差異,積累兒童身體各項指標的大數(shù)據(jù)并據(jù)此進行實證研究。作為社會科學意義上的兒童學研究,更加關注兒童的社會文化屬性,堅信童年是社會不同范疇(如民族、階級、種族、文化、性別、社群、家庭、國家、經(jīng)濟等)建構(gòu)的產(chǎn)物,呈現(xiàn)出復數(shù)的、多樣化的狀態(tài),因而是一種“社會性童年”(social childhood)。其重點在于以童年為“武器”,批判及解構(gòu)現(xiàn)有的不平等的社會文化和再生產(chǎn)機制,從兒童視角科學勾畫或重建現(xiàn)實與未來更為平等的文化與制度,站在兒童立場彌補在成人中心時代兒童失語、失聲和缺席的狀況,戰(zhàn)勝、打敗和抑制那些阻礙兒童解放、生長或發(fā)展的力量。作為人文學科的兒童學研究應當以對兒童的關心或關愛為出發(fā)點,集中探討兒童或童年的內(nèi)涵、本質(zhì)及其屬性、歷史演化過程等話題,為兒童構(gòu)建一個更富有智慧和意義的世界,讓兒童的心靈更有安頓和依歸之處。另一方面,兒童學的研究對象或許不應當局限在狹義的兒童群體內(nèi),而是可以延伸至整個人類。也就是說,兒童學研究可以在更廣闊的背景中揭示階級、種族、年齡、性別等相關的壓迫結(jié)構(gòu)和等級制度,對社會、歷史、文化等各個方面進行重新解讀和詮釋,全面改造人類知識體系中的偏差與誤區(qū),創(chuàng)造兒童視角下的新知識、新經(jīng)驗與新方法。而兒童學可以開展這種宏觀研究的前提是,過去人類自身的知識大廈往往是以成人為主體建構(gòu)起來的,普遍缺乏兒童的立場與經(jīng)驗,甚至將兒童地位的不平等以及對兒童的歧視、偏見或忽略合理化了。兒童學研究或許可以對人類所有知識進行重新檢視、批評、糾正和改造,增強各個學科研究者的兒童意識,廣泛傳播兒童與成人平等的理念,從而推動實現(xiàn)社會的新變革與新進步。
三、兒童學的主要研究方法
中國兒童學研究方法體系的建構(gòu),需要回應并處理好四個方面的關系。一是方法論與具體研究方法之間的關系。在兒童學的研究項目中,研究方法和方法論常常被混淆和交織在一起,但本質(zhì)上兩者還是有區(qū)別的。研究方法通常指向的是收集兒童相關資料的具體手段、方式或策略,而方法論則是對研究方法本身的哲學反思,即研究者應當如何操作或展開研究的一種理論省察與建構(gòu)。對于兒童學研究者來說,需要樹立從兒童出發(fā)的、兒童本位的、兒童視角與立場的思維方式,主動將之引入建構(gòu)理論體系和分析框架的完整過程。有此方法論作為先導,就會自覺地從兒童學的學科視角出發(fā)選擇合適的研究工具和手段,讓具體方法及其應用真正與基于兒童的分析框架保持一致。因此,兒童學的研究方法必然是方法論和相應具體研究方法的統(tǒng)一。
二是研究過程中的兒童與成人的關系,即兒童應當在研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在傳統(tǒng)的兒童學研究中,兒童只提供問題的回答或現(xiàn)狀的描述,扮演著信息供應者的角色,而解釋則是作為研究者的成人的工作,因此它實際是一種“對兒童的研究”(research on children)。在這個過程中,兒童總是處于被動的、受成人操縱的地位,只能按照成人研究者預先設計好的問題提供資料,沒有機會和權力對信息給出自己的分析和解釋。南鋼、郭文霞明確指出兒童學研究過程中存在兒童缺席現(xiàn)象,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即“不見兒童”“偽兒童”和“兒童作為替代品”?!?8〕劉宇批判性地指出這種兒童學研究的背后隱含著“成人中心”的強烈傾向,不僅不能建立對兒童的準確認識,而且可能形成各種偏見和誤解,無助于兒童的真正發(fā)展?!?9〕因此,當代的兒童學研究者正在盡力改變這種狀況,強調(diào)兒童與成人是一種互為主體的關系,雙方共同構(gòu)建研究所需要的信息與意義,并參與到研究工具的開發(fā)與研究的實施、評價過程之中,從而轉(zhuǎn)型成為“與兒童一起研究”(research with children)甚至是“兒童自己的研究”(research by children)。
三是量化研究與質(zhì)性研究的關系。早期的兒童學研究者競相推崇以實驗研究為代表的量化研究,如郭任遠指出,從客觀的、科學的角度來說,實驗法應當是兒童學研究最主要的方法,其他任何方法都不能作為主要方法,而只能作為實驗法的輔助方法。〔20〕不過,當代中國的研究者普遍意識到嚴格控制和操縱變量的實驗法是一種成人化的、施加控制的研究風格,而非兒童化的、合作的研究模式;對兒童的偏見、輕視或不信任,存在于實驗研究的各個階段,造成事實上的對兒童的壓迫;實驗室研究并非是完全中立的,實驗者可以最大化地控制作為被試的兒童,獲得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無論實驗者將實驗場景設置得多么接近“自然”,社會生活都不可能如實驗法所揭示的那樣客觀和簡單。因此,為了能夠把兒童立場、兒童優(yōu)先的哲學意識貫穿到整個研究過程中,也為了讓更多的兒童能用他(她)自己的聲音敘說和解釋其生活經(jīng)歷,揭示不同社會范疇所建構(gòu)起來的復雜童年(childhoods),當代研究者們更加提倡使用解釋主義的質(zhì)性研究方法。當然,這不意味著質(zhì)性研究比量化研究更具有兒童學研究的特征,不是指量化研究應當被排除在兒童學研究的方法體系之外。事實上,質(zhì)性研究經(jīng)常受到量化研究者的攻擊,尤其是在準確性和可信度等方面。這主要是因為質(zhì)性研究和量化研究各有優(yōu)勢,前者有助于兒童直接參與到研究項目之中,詳細展現(xiàn)兒童自己的視角、聲音與經(jīng)驗,后者的重心則在于解釋兒童及其生活體驗的一般趨勢及其關系,在更宏觀的維度上總結(jié)兒童群體的特征。因此,兒童學研究者在開展質(zhì)性研究的同時,應當保持對客觀性的追求,調(diào)整并優(yōu)化自己的研究設計。兩者結(jié)合才是兒童學研究的最佳選擇。
四是兒童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關系。中國當前的兒童學研究缺乏自身獨特的研究方法,因此需要從其他學科領域中主動學習和吸收各種類型的方法,豐富和擴充兒童學研究方法的資源庫,推動學科之間的深度合作,繁榮對兒童議題的研究。如劉謙、王正陽提出兒童學研究可以借鑒教育人類學的田野工作方法,使研究者沉浸在與兒童共享的時空之中,凝視兒童的真實生活樣貌,在此基礎上進行生動描述和解讀。〔21〕但是從長遠來看,要想真正形成和增加兒童學自身的研究方法資源,必須對來自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進行“適兒化”改造,以及增補新的方法與策略。只有如此,才能使兒童學在方法上獨立和強大起來,擺脫對其他學科的過度依賴,化解被邊緣化的危險。目前國內(nèi)的研究者們已經(jīng)普遍注意到,要積極引入非傳統(tǒng)的參與式研究方法、“以兒童為中心”或兒童友好型研究方法,〔22〕如在馬賽克方法中強調(diào)的旅行法、攝影法、繪畫法、魔毯法、地圖制作法等,又如提倡將圖片之聲(photovoice)或圖片日記(photo diary)融入到兒童作為攝影師(children as photographers)的研究方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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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and Implications of Key Issues in Childrens Studies in China
Gao Zhenyu
( Jing Hengyi School of Education,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1121)
【Abstract】To achieve good development in childrens studies in China, three key issues must be addressed. The first issue is to determine the disciplinary positioning of childrens studies. Childrens studies should be a unity of disciplinary and transdisciplinary nature, with transdisciplinary nature being the essential feature of childrens studies and disciplinary nature as the external organizational structure and form. The second issue is to determine the research scope and content framework of childrens studies, which should be closely organized, generated, and expanded around the centre of children and childhood. All topics related to children and childhood, aimed at promoting childrens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can become the research content of childrens studies. The research object of childrens studies should extend beyond a narrow group of children and include the entire human race. The third issue is to determine the main research methods for childrens studies, which requires handl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ethodology and specific research method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ldren and adults in the research proces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quantitative and qualitative research,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ldrens studies and other disciplines.
【Keywords】childrens studies; disciplinary construction; transdisciplinary nature; research scope; methodology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近代中國兒童學學術史研究”的研究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18CZS036。
**通信作者:高振宇,杭州師范大學經(jīng)亨頤教育學院教授,兒童哲學研究中心主任,電子郵箱:lincolngao@hzn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