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其兵
南京市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和南京市話劇團聯(lián)合創(chuàng)作演出的原創(chuàng)話劇《民生巷11號之二》,能夠入選2022年江蘇省舞臺藝術精品創(chuàng)作扶持工程重點投入劇目,并不特別讓人感到意外。
南京市話劇團是一個有著光輝歷史和雄厚實力的院團,自1998 年以來,該團創(chuàng)排的劇目曾三次入選國家文華新劇目獎,兩次入選國家文華大獎,三次入選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可以說,南京市話劇團就是一個“獲獎專業(yè)戶”。即使放眼全國,能夠交出如此靚麗成績單的市屬院團也不多見。但是,話劇《民生巷11號之二》能夠入選2022年江蘇省舞臺藝術精品創(chuàng)作扶持工程,也多多少少有點讓人感到意外。
因為這個劇目算不上重大主題作品,既不是表現(xiàn)重大革命題材,也沒有突出的英模人物,甚至讓人覺得有點“下里巴人”的味道。劇中沒有宏大場面,也沒有明星名角助陣,都是本團演員和從團里退休的老同志,整個舞臺上加起來一共七個人。主創(chuàng)人員也不是全國知名大家,編劇是本團退休的老演員肖明和原南京市文廣新局藝術創(chuàng)作室主任、南京市藝術研究所所長周群,導演是常州的青年導演王冰茹。
如果我們回頭審視一下前作——也是南京市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和南京市話劇團創(chuàng)排的話劇《民生巷11號》,也許我們可能就會有不一樣的看法。話劇《民生巷11 號》創(chuàng)排于2014年,不僅成功入選當年度的江蘇省舞臺藝術精品工程和2015年度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還榮獲第二屆江蘇省文華大獎、文華編劇獎、文華導演獎、文華舞美獎和三個文華表演獎,兩位主演憑借此劇同時獲得第27 屆上海白玉蘭獎,還受邀參加首屆“中國原創(chuàng)話劇邀請展”、兩赴德國演出并參加“柏林中國文化節(jié)”。應該說,當年的話劇《民生巷11 號》創(chuàng)造出了不俗的業(yè)績,得到社會各界的廣泛認可。時隔八年,南京市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院、南京市話劇團再度聯(lián)合,話劇《民生巷11號》的原班人員又一次攜手,共同打造出來的《民生巷11號之二》,能夠入選2022 年江蘇省舞臺藝術精品創(chuàng)作扶持工程重點投入劇目,既在意外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了。
《民生巷11 號》講述南京老城南一座國民黨高官遺留下來的民國老宅,即將面臨拆遷。從小生活在這座房子里面的三個六十歲左右的老頭——馬國慶、肖國慶、于國慶(分別由南京話劇團三位“老戲骨”馬小寧、于東江、肖明飾演)像童年時代一樣,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并追憶一路走來的友情。
《民生巷11號之二》沿襲了前作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劇情還是圍繞著那座國民黨高官遺留的民國老宅展開;位于舞臺正中央的,還是那幢能夠360度旋轉、帶有強烈民國風格的小二樓老房子。只是《民生巷11號》里老房子的拆遷問題,變成了《民生巷11 號之二》里的“老區(qū)改造”,應該算是與時俱進、貼近生活吧,這種城市建設思路的轉變非常符合南京當前的實際情況。
縱觀《民生巷11 號》,很容易就能看出,該劇劇情并非真正圍繞著“老區(qū)改造”一事展開,與其說“老區(qū)改造”是該劇的中心事件,倒不如說它只是一個引導劇情展開的“線索”,或者說只是一個故事發(fā)展的“背景”。與大多數(shù)戲劇起承轉合、層層推進、線索分明的敘事結構相比,《民生巷11 號之二》的敘事結構顯得有些特別。它沒有貫穿始終的主要矛盾或者核心事件,真正充斥全劇的是零零碎碎、點點滴滴、雞毛蒜皮的鄰里小事,是馬國慶、于國慶、肖國慶的老年生活和他們的童年回憶,是四個年輕人平庸日常的工作生活小事。
這樣的敘事結構使得該劇形成一種近似于散文的舞臺風格——形散神不散。沒有貫穿全劇的核心事件,劇情卻始終離不開三個老頭和他們身邊人的生活;各個戲劇事件看上去互不關聯(lián),卻始終圍繞著那一幢小樓和它的住戶而展開。每個人物的命運看似獨立卻又相互糾纏,每個角色活在當下卻又既連著過去也連著未來。
《民生巷11 號》以那些深入南京人骨髓的傳統(tǒng)、習慣、鄉(xiāng)音等各種元素,生動再現(xiàn)了鮮活立體的南京的鄉(xiāng)土風情、南京人的性格特征和底層群眾的喜怒哀樂,一度征服了臺下觀眾,得到了大家的贊譽。
《民生巷11 號之二》也像《民生巷11 號》一樣,自內而外地散發(fā)著人世間的煙火味道。老南京的本味土話和老南京人的日常生活,南京街頭巷尾的陳年物件、簡單擺設,左鄰右舍的家長里短,秦淮花燈的非遺元素,鴨血粉絲湯、鹽水鴨等南京特色食品,以及四川姑娘陳小玲帶來的綿陽米粉、江油肥腸等川味美食……在《民生巷11號之二》中,共同構成了一種世俗而有趣的味道。
劇中那些平凡的人和他們瑣碎的生活,通過一座小樓形成一個整體,通過小小的舞臺交織在一起,共同為觀眾呈現(xiàn)出色彩繽紛、情感豐富、意趣盎然的底層百姓生活的“浮士繪”。
正如導演王冰茹在評價《民生巷11 號》時所說:“一種瑣碎的美,溫暖的美,酸澀的美,滿足的美,遺憾的美,草根的美,是一幅幅精美的民俗風情畫卷?!?/p>
《民生巷11號之二》也是如此。
“時過八年”,“民生巷11號”不變的是人物、地點、人情世態(tài),變化的是時間和舞臺角色的人生命運。
三個老頭已經退休賦閑在家,卻都疾病纏身、境況不佳——馬國慶樂觀開朗、精神抖擻,卻身患癌癥;于國慶血管不太好,只能強行忍著不吃葷、多吃素;肖國慶的阿爾茲海默癥越發(fā)嚴重,一連氣走了三個保姆,女兒小川又工作繁忙,無奈之下想安排其去養(yǎng)老院,卻遭到肖國慶的堅決反對,致使其心力交瘁……三個老頭的童年伙伴、遠赴德國的白雪還是沒有現(xiàn)身舞臺,編劇卻讓她的兒子吳杰?;氐阶鎳?,參與南京老區(qū)改造的設計工作,勾連出三個老頭關于白雪的童年記憶和他們持續(xù)半個世紀的友誼,也成就了他與肖國慶女兒小川的愛情故事。表妹李大花已經嫁人生子,晚上住家里,白天回來照顧他,還利用直播創(chuàng)業(yè)養(yǎng)家。新創(chuàng)造的人物陳小玲從四川鄉(xiāng)下來到繁華的南京,加入這個“民生巷11 號”的生活變奏曲,帶來了新鮮的故事……這些變化構成了《民生巷11 號之二》與首部作品的不同之處,讓我們在人間煙火的味道里感受到,生活并非都是詩情畫意,還蘊藏著許多辛酸無奈。
除了三位老人遇到的養(yǎng)老和健康問題,身為第二代的年輕人也各有各的艱辛——李大花結婚以后,與丈夫聚少離多,生活過得十分拮據;身為大齡女的小川,既要應付繁重的工作,又要獨自照顧生病的父親,顯得異常脆弱不堪;小川表妹、綿陽姑娘陳小玲正處青春,卻只能在肖國慶家?guī)椭樟侠先?,談不上什么前途…?/p>
真實的生活,總是這樣悲喜交集;來源于生活的藝術,也應該這樣真實,甚至應該更真實。這些人世間的悲喜交集,不可能不引起觀眾對人生的思考與感悟。
各種生活的無奈辛酸,在劇中幾乎都得到了圓滿的解決,而真實的生活是不可能如此盡善盡美的。但是,身處真實生活中的人們,不正是需要結局圓滿的戲劇情緒帶來一些慰藉,以此暫時忘掉生活中的辛酸無奈嗎?
一部沒有耀眼明星大家加盟,也不是花費重金的作品,《民生巷11 號之二》為什么能夠贏得專家認可和觀眾喜愛?甚至超過了一些重點打造、“命題作文”式的舞臺藝術作品?它的成功也許能夠引起人們的思考和反省。
人們經常會討論藝術應該“有意思”還是應該“有意義”的問題。用通俗直接一點但不一定準確的話講,“有意思”就是要好看、好玩,比較容易為觀眾接受,“有意義”就是作品要有深刻的主題立意、傳播真善美、弘揚正能量,讓觀眾受到一定的思想教育和感情升華。
其實,“有意思”和“有意義”不應該成為一組二元對立的概念,而是一件藝術作品的一體兩面。雖然在理論上,我們可以對兩者加以區(qū)別、分析、評價,但它們在作品中是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也就是說,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清晰地分為“有意思”和“有意義”兩個部分,或者說這一部分負責“有意思”,另一部分負責“有意義”。對一件作品本身來說,內容與形式是不可分割的,形式必然表達出某些內容,內容必然要以某個形式為載體。因此,藝術作品理想的狀態(tài)應該是兼具“有意思”和“有意義”,只不過在實踐中,特定的一件藝術作品總會偏向“有意思”多一些或者偏向“有意義”多一些。如果從“有意思”和“有意義”來看的話,《民生巷11 號之二》之所以能夠成功,是不是因為它在這兩者的關系上把握得比較平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