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
多年之前,或者更確切地說,上個世紀的70年代,一位印第安女孩在大學新生入學面試的時候曾被導師發(fā)問:“為什么要選擇植物學專業(yè)?”當時,這位自幼便與植物相伴的女孩回答說,因為想研究為什么紫菀和一枝黃花搭配起來那么美。
這個答案讓導師露出了失望卻不失禮貌的微笑,他告訴女孩:“那并不是科學,植物學家所關心的完全不是這樣的事。”盡管如此,導師還是將她分到了普通植物學的班級,希望她能了解“植物學究竟是什么”。這位印第安女孩就這樣開始了她的“科學”生涯,看起來有些誤打誤撞。
多年之后,這位女孩成為了大學植物學教授?;叵氘斈?,她已然明白,她所著迷的那個問題之所以不在植物學家關心的范圍,并非“因為這個問題不重要,而是因為科學作為認識世界的方式實在是太過狹隘”,而那個問題“太宏大,不是科學所能觸及的”。
這段往事出自羅賓·沃爾·基默爾的著作《編結茅香:來自印第安文明的古老智慧與植物的啟迪》。基默爾是一位很難用一兩個詞來概括的寫作者,因為她的身份和角色是如此豐富多彩:北美印第安原住民后裔、波塔瓦托米部落的一員、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環(huán)境生物學教授、知名森林生態(tài)學家、女兒眼中的園丁……她還堅信自己的天職是一名19世紀的農(nóng)婦,一邊唱歌,一邊收獲果實、料理家務……
都說人的一生無法延展生命的長度,但可以延展生命的寬度,而生命的寬度來自廣闊的視野,基默爾的經(jīng)歷恰恰證明了這一點。盡管她接受過現(xiàn)代植物學教育,卻從未離開過她所鐘愛的大地和生長在那里作為生命的植物,并因此在植物學家和原住民之間自由切換,用不同角色特有的眼光打量生命世界。
全書開始于原住民口口相傳的天女的故事。下落的天女來到了我們生活的大地,在下落途中得到了動物們的幫助。她也帶來了所有植物的果實和種子,以答謝動物們的溫柔對待,于是就有了最初的生機勃勃的大地。
在所有的植物中,茅香是最早種在大地上的植物,它的香氣源自天女的甜蜜回憶,因此,它也被基默爾所生活的部落族人尊為四大神圣植物之一。關于茅香,基默爾寫道:“把它放在鼻子下邊,你能聞到蜂蜜香草的氣息,其間還有河水與黑色泥土的清香……在我們的語言中,它叫維英伽什克,意思是大地母親甜美芬芳的秀發(fā)。”
我在北方春末夏初的夜晚讀到這個充滿香氣的傳說,彼時夜雨淅瀝,空氣中也正彌漫著青草和濕潤土地的清新氣息。其實我并不確定自己是否見過茅香,但這并不妨礙我在基默爾的文字里感受大地的甜美。
基默爾的書里不只有香氣和傳說。她在大學里講授植物學和生態(tài)學課程,將自己的工作描述為“努力解釋天女的花園,也就是所謂‘全球生態(tài)系統(tǒng)是如何運轉(zhuǎn)的”??赡苡腥藭X得這個表述實在不像出自植物學教授之口,但卻讓我對這本書的鋪展充滿期待,因為我隱約覺得它多半像是一個真實的寓言,一個關于科學與傳統(tǒng)知識以及人與大地的寓言。
作為大學教師,她在講授普通植物學之初,曾一度像其他教師一樣在階梯教室里用幻燈片、圖表來講述植物的故事。但她最終意識到,她所面對的年輕學生有著與她少年時代完全不同的經(jīng)歷:他們大多數(shù)從未親近過泥土和種子,也從來不知道花朵是如何華麗轉(zhuǎn)身,成為誘人的果實。
在她看來,“一個無法看到土地、不懂得博物學、不了解自然力量之優(yōu)雅流動的人”自然是無法學好生物學的,因此,她將每年的秋季課程改在園子里進行,她相信那片土地上有“最好的老師”。她還曾帶著學生到山地露營考察,認識植物、收集樹根、編織香蒲筐,并且享用了香蒲烤串和花粉煎餅。
在這片開闊的“教室”里,她和學生們不僅取用了來自自然的禮物,還熱烈地討論了如何向自然回饋以實現(xiàn)互惠的關系。這些討論讓基默爾感到欣喜,因為她的生活和受到的教育都讓她時時提醒自己,要把世界看成一件禮物,并回報以禮物,唯其如此,我們才會真正關心每一個生靈的命運,就像愛我們自己一樣。而現(xiàn)在,學生們在與大地和植物的親密接觸中已有所領悟。
對于基默爾老師的良苦用心,學生們深諳其意。在山間篝火旁,學生們唱起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作為送給基默爾老師的禮物。當他們唱出“無論我漂泊到何方,只要與植物在一起就是故鄉(xiāng)”時,基默爾不禁感嘆:“再也沒有比這更完美的禮物了!”
與植物相伴,他鄉(xiāng)便是故鄉(xiāng)。
這個表達很有詩意,但這本書并不只是對人與大地之關系的詩意表達,它更像是一部寫給所有生活在大地草木之間的原住民的倫理手冊。
自始至終,這本書都在促使我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某個地方的原住民,這個身份意味著什么?假如我們認同“無論漂泊到何方,只要與植物在一起就是故鄉(xiāng)”,那么這種對故鄉(xiāng)以及我們作為大地上的原住民身份的認同又意味著什么?
顯然,這并不僅意味著某種鄉(xiāng)愁,更包含某種責任?;瑺柼嵝盐覀冋f,“成為一個地方的原住民,意味著你在生活的時候也要為子孫的未來考慮”。比如,“懷著敬意使用植物”“不要索取超出自身需要的東西”就是其中首要的信條。
基默爾自幼生長的部落有一句古老的教誨:“要是我們懷著敬意來使用植物的話,它就會長得很好。”當她指導的學生勞里想要做一些有具體意義的研究時,她建議去研究一下不同的采摘方式是否會影響茅香的數(shù)量。
“懷著敬意對待植物”的表達,讓許多植物學家感到有點玄,所以毫無意外,這項研究一開始曾遭到教授們的質(zhì)疑。而最終這名勤奮的學生用細致觀察的數(shù)據(jù)圓滿地完成了任務。
出人意料的是,衰退的田地并非他們預期中遭到采摘的那些,而是未經(jīng)采摘的對照組。當院長發(fā)問實驗結果是否“在暗示沒有采摘的草因為被忽視所以內(nèi)心受傷了”時,勞里給出了一個草類植物補償性生長的科學解釋,用教授們能夠認同的表達來說就是,“采摘的過程使種群密度下降了,這就讓剩下的草芽能夠擁有更多的空間和陽光,進而作出反應,迅速繁殖”。
在基默爾看來,所謂實驗,就是“傾聽和翻譯其他生靈所擁有的知識”。勞里的實驗正是如此,她認真傾聽了茅香擁有的知識,并且將之翻譯成科學的語言。這為勞里贏得了科學家的掌聲。
過去科學家往往相信,要保護某個正在減少的物種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去管它,讓人類遠離它。但這個關于茅香采摘方式的研究告訴我們,對于茅香而言,人類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并且是生命攸關的一部分?!皯阎匆鈱Υ参铩?,并非是對大地的慷慨贈予保持距離、視而不見,而是可持續(xù)采摘、“過半不取”。
始于一句古老教誨,終于一個科學解釋,科學與傳統(tǒng)知識在勞里的實驗中完美相遇。不過,在基默爾的書里,這樣的相遇并不只有一次兩次。在她看來,“科學與傳統(tǒng)知識也許會問不同的問題、講不同的語言,但是當它們都真正地聆聽植物的聲音時,它們或許會有交集”。
作為北美印第安原住民后裔的基默爾,著迷于紫色的紫菀與黃色的一枝黃花何以搭配得如此美麗,并且渴望尋找所有那些看似不相干的事物背后隱藏的關聯(lián);作為科學家的基默爾,學會了將復雜的東西分解成最小單元,卻從未因此忘記聆聽植物的歌唱。
她以自己念念不忘的紫菀和一枝黃花作比,提醒我們:“科學與傳統(tǒng)的知識能不能像紫色和黃色一樣,像紫菀和一枝黃花一樣?當我們同時用這兩種視角的話,我們看到的世界會更完整?!逼鋵?,這也是來自植物世界的智慧,要用心感受才能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