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華

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dǎo)向，推出更多增強人民精神力量的優(yōu)秀作品。

“文化興則國家興，文化強則民族強。2023年是全面貫徹落實黨的二十大精神的開局之年。新時代新征程，值此全國兩會召開之際，人民網(wǎng)推出‘文藝星開講2023兩會特別策劃，邀請文化藝術(shù)界的代表委員，為文化繁榮發(fā)展建言獻策，共同探討如何推進文化自信自強，鑄就社會主義文化新輝煌。

“芳菲三月，春回大地。在這個萬物競發(fā)的季節(jié)，全國政協(xié)委員遲子建迎來了自己履職的第十一個年頭。她在接受人民網(wǎng)專訪時說：‘每年參加全國政協(xié)的會議，我都會認真準備每一件提案，文化則是我重點關(guān)注的方面。如今，遲子建還擔任黑龍江省政協(xié)副主席、黑龍江省作協(xié)主席。她表示，除了履職盡責之外，自己仍將堅持與黑龍江的作家一道，用熱忱的筆觸描繪美麗的故鄉(xiāng)，‘希望我能在素材積累和沉淀的過程中，再寫一些關(guān)于這片土地的故事?！?/p>

萬物有所生，而獨知守其根。遲子建說：“我出生在北極村，可以說大半生是伴著黑龍江的風霜雨雪走過來的，所以前些年我去香港的大學(xué)院校擔任駐校作家時，面對綠樹紅花，只要超過一個月，我就會特別想念故鄉(xiāng)的雪，包括它的寒冷。黑龍江是我的生命之源，我創(chuàng)作的根就埋在山山嶺嶺之間，埋在凍土之下。一個作家的情感馬達在這里，就不會把筆觸移向別處，何況這里還有很多有待于挖掘和書寫的創(chuàng)作資源。希望我能在素材積累和沉淀的過程中，再寫一些關(guān)于這片土地的故事。

“如果《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煙火漫卷》能成為向?qū)?，吸引游客來呼倫貝爾和哈爾濱，那無疑是令人欣慰的事。小說大體是靠虛構(gòu)的人物推進故事的，但關(guān)于風景的描寫通常是非虛構(gòu)的，讀者前來，至少能看到我小說中寫到的自然和人文景觀。當然，這樣的自然和景觀因為與小說中的人物交融，也會帶有主觀的情感色彩，可能與讀者自己感受的有所不同?！盵1]

2022年，董宇輝曾在新東方的直播間特別自豪地說道：“我一定要死后在我的墓碑上刻一句話：我把一本非常好的書賣出150萬本?！倍@本讓董宇輝立志寫進墓志銘的書，就是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

與大家推崇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等熱門獲獎作品相比，筆者更喜歡她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正如蘇童在《關(guān)于遲子建》一文中所說的那樣：“所有信手拈來的說法都不能概括遲子建的小說品質(zhì)，她在創(chuàng)造中以一種超常的執(zhí)著關(guān)注著人性溫暖或者說濕潤的那一部分，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和角度進入，多重聲部，反復(fù)吟唱一個主題，這個主題因而顯得強大，直至成為一種敘述的信仰。”

這種信仰應(yīng)該就是一種溫暖的愛吧。

——題記

一

看了人民網(wǎng)記者對遲子建的采訪，筆者腦海中浮現(xiàn)出遲子建在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描寫的那些細節(jié)：三山湖有著名的火山噴發(fā)后形成的溫泉，有一座溫泉叫“紅泥泉”，據(jù)說淤積在湖底的紅泥可以治療很多疾病，所以泡在紅泥泉邊的人，臉上身上都涂著泥巴，如一尊尊泥塑。當初我和魔術(shù)師看到有關(guān)三山湖的電視專題片時，就曾說要找某一個夏季的空閑時光，來這里度假。那時我還跟他開玩笑，湖畔坐滿了涂了泥巴的人，他肯定會把老婆認錯了。魔術(shù)師（遲子建對丈夫的昵稱）溫情地說，只要人的眼睛不涂上泥巴，我就會認出你來，你的眼睛實在太清澈了。我曾為他的話感動得濕了眼睛。

悲傷比夜深。天色越來越暗淡，這座小城就像被潑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種陳舊感。天又黑了，這世上的夜晚?。?/p>

試想一下，如果你老了你會最怕什么？筆者的答案是孤獨。在孤獨中忍受病痛的折磨直至孤獨地死去無疑是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

有時候，死亡或許是孤獨最好的解脫，軀殼已逝，靈魂仍在。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就表達了這樣一種主題。

筆者至今都忘不了當初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時的那種激動和興奮，甚至都能把小說的開篇背誦下來：“我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边@是小說開頭的第一句。

“我的丈夫是魔術(shù)師，兩個多月前的一個深夜，他從逍遙里夜總會表演歸來，途經(jīng)芳洲苑路口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摩托車撞倒在燈火闌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一個郊縣的農(nóng)民，那天因為菜攤生意好，就約了一個修鞋的，一個賣豆腐的，到小酒館喝酒劃拳去了。他們要了一碟鹽水煮毛豆，三只醬豬蹄，一盤辣子炒腰花，一大盤烤毛蛋，當然，還有兩斤燒酒。吃喝完畢，已是月上中天的時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地回他租住的小屋，賣豆腐的找炸油條的相好去了，只有這個菜農(nóng)，惦著老婆，騎上他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趕著夜路。

“這些細節(jié)，都是肇事后進了看守所的農(nóng)民對我講的。他說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惹的禍。吃喝完畢，他想撒尿，可是那樣寒酸的小酒館是沒有洗手間的，出來后想去公廁，一想要穿過兩條馬路，且那公廁的燈在夜晚時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腳跌進糞坑，便想找個旮旯方便算了。菜農(nóng)朝酒館背后的僻靜處走去。誰知僻靜處不僻靜，一男一女嘖嘖有聲地摟抱在一起親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車，想著白天時走四十分鐘的路，晚上車少人稀，二十多分鐘也就到了，就憋著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的掩護，使他騎得飛快，早已把路口的紅燈當作被撇出自家園田的爛蘿卜，想都不去想了，災(zāi)難就是在這時如七月飛雪一樣，讓他在瞬間由溫暖墜入徹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紅綠燈就好了，人就會瞅著路走，你男人會望到我，他就會等我過去了再過。菜農(nóng)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苦笑。

“小酒館要是不送那壺免費的茶就好了，那茶盡他媽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覺得虧得慌。賣豆腐的不愛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半壺水都讓我飲了！菜農(nóng)說，哪知道茶里藏著鬼呢！

“菜農(nóng)沒說他肇事之后尿濕了褲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著我丈夫的胸脯哭嚎著說，我這破摩托跟個瘸腿老驢一樣，你難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廠的工人、一個目擊者對我講的。所以第一個哭我丈夫的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驢的主人。

“我去看這個菜農(nóng)，其實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樣的情形。他是在瞬間就停止了呼吸，還是呻吟了一會兒？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彌留之際他說了什么沒有？

“當我這樣問那個菜農(nóng)的時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講的卻是小酒館的茶水、燒酒、沒讓他尋成方便的那對擁吻的男女、紅綠燈以及那輛破摩托。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對象。他責備自己不是花心男人，如果乘著酒興找個便宜女人，去小旅館的地下室開個房間，就會躲過災(zāi)難了。他告訴我，自從出事后，他一看到紅色，眼睛就疼，就跟一頭被激怒的公牛一樣，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著黑色的喪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靜的。他告訴我，他奔向我丈夫時，他還能哼哼幾聲，等到急救車來了，他一聲都不能哼了。

“他其實沒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農(nóng)說，哪像我，被圈在這樣一個鬼地方！

“我看你還年輕，模樣又不差，再找一個算了！這是我離開看守所時，菜農(nóng)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他那口吻很像一個農(nóng)民在牲口交易市場選母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這匹母馬被人給提前預(yù)訂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錯的母馬，叫著，它也行??！

“可我不是母馬?！盵2]

遲子建的文字平實而自然，沒有學(xué)究氣，字里行間跳動著生活的原始氣息。

若干年后，歷經(jīng)波折，再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依然被其中的細節(jié)打動。

遲子建的文字有一種魔力。只要看到其中一句話，就能吸引著你一直讀下去，并且恨不得一口氣讀完，但又怕讀得太快故事已經(jīng)結(jié)束。

“一個傷痛著的人置身于陌生的環(huán)境是幸福的，因為你不必在熟悉的人和風景面前故作堅強，你完全可以放縱地流淚?！弊x遲子建的文章，那感覺就好像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你坐在一個燃燒著爐火的溫暖小房子里，窗外的風呼呼吹；或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里，你搬來一個小凳，沐浴在陽光里，然后聽一位飽經(jīng)風霜、面容慈祥的老者給你細細訴說。

記得當年大家爭相討論《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時候，筆者已經(jīng)移居海南10年左右，至今都忘不了一個朋友的困惑：為什么遲子建把悲傷形容成“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呢？在我們?？?、三亞，夜晚一點兒也不恐懼不悲傷呀。即使到了凌晨2點，街上吃的、喝點、玩的，應(yīng)有盡有，不夜城嘛。青年人就喜歡夜生活呀。

筆者說，你別忘了，遲子建是哪里人？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漠河市北極村——中國最北的村莊。那里的平均氣溫多少呢？-40℃以下。一年中，有8個月處于寒冷的冬季。每年6月，北極村都會等到晚上11點才天黑，早上1點半就天亮。換句話說，這個季節(jié)它的白天就有21.5個小時，而黑夜僅僅只有2.5個小時。北極村的氣溫，晝夜溫差很大，以9月份為例，如果是晴好天氣，白天氣溫可以上升到20℃左右，而太陽一下山，氣溫就會快速下降到10℃左右，到了夜里22點時，你會冷到走不出房門，屋里還得供暖。冬季的北極村黑夜極長。設(shè)想一下，假如你身在北極村，到了夜晚，你怕不怕冷？還敢外出吃大排檔、喝啤酒、唱歌嗎？“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你說說看，有多么寒冷、孤獨？在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節(jié)律，被打破了。

北極村是一個神奇的世界。這里的冬天很冷，通常在-40℃以下，要穿羽絨服、棉帽、雪地靴、棉手套、口罩等。當然，冷有冷的美。冬天的北極村不像夏季那么五彩繽紛，但它可以用童話般的美凈化人們的心靈。北極村是我國觀賞北極光的最佳地點，潔白的積雪、精致的冰雪雕塑、裊裊炊煙的“木雕”房屋、獨特的氣候，吸引了很多游客前來，體驗極地的溫度。早晨河邊最美，日落時北極沙洲最美，哨所旁的沙灘上可以找到瑪瑙，西山的蘑菇同樣很美。

北極村的冬至日，太陽直射南回歸線，這天是北半球一年中白晝最短、黑夜最長的一天。北極村是中國緯度最高的地區(qū)，冬至前后黑夜將近17個小時，早上8點才天亮，下午3點天就黑了；夏至前后，這里有17個小時可以看到太陽，幾乎一整天都是白天。午夜向北眺望，天空泛白，像傍晚，又像黎明，人們甚至可以在室外下棋、打球。

回首一天，雖忙碌卻總覺得碌碌無為，到了晚上真正閑下來的時候，反而有時間細細審視自己的生活，夢想尚未實現(xiàn)，明天尚不可知，無人傾訴，悲從中來。

“到點了，該emo了?！边@是部分午夜心碎人的心聲。emo，被《中國新聞周刊》評為“2021年度十大熱詞”之一，全稱emotional hardcore，原本指的是情緒硬核化說唱，現(xiàn)在更多被用在表達喪、難過等負面情緒。

深夜“e”個人“momo”地哭，這看似調(diào)侃，但實際上卻是相當一部分人的常態(tài)：白天雞血滿滿，而一到晚上就會莫名開始傷春悲秋，發(fā)表傷感又厭世的言論，成為一個面無表情的矯情“咯噔文學(xué)”自動生成器：“生而為人，我很抱歉?！薄拔业难豪镆话胧桥橙醑偪?，一半是自私?jīng)霰　！薄艾F(xiàn)在的我沒心沒肺，好過以后的我撕心裂肺?！薄?/p>

為什么不少人一到夜晚分泌悲傷？為什么很多人一到晚上容易莫名其妙難過？到底是什么打開了人們深夜抑郁的開關(guān)呢？

醫(yī)生會告訴你，我們的感覺系統(tǒng)在夜晚會變得更敏銳，這與褪黑素節(jié)律性分泌有關(guān)。白天感覺器官被高度利用，以致產(chǎn)生了適應(yīng)，正如古語所說：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而晚上各種刺激的強度都變?nèi)趿?，感官自然變得更敏銳，因此能產(chǎn)生細膩豐富的感情。從生理方面說，我們的大腦中有一個叫“松果體”的腺體。它會在白天分泌五羥色胺，五羥色胺又稱血清素，能夠讓人感到愉悅和幸福。許多抗抑郁藥物的原理，就是通過提高五羥色胺在人體中的含量，改善抑郁情緒。在白天，通過運動、曬太陽等方式，可以提高身體內(nèi)五羥色胺分泌水平，盡可能多地獲取到愉快“密碼”。五羥色胺在夜間的分泌會受到抑制，人體內(nèi)的濃度降低了，相比白天，情緒自然就顯得低落。當人晚上累了的時候，大腦的控制力變?nèi)?，會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比如：從你的全世界路過，我愛得認真且慫。我先做了你的朋友，沒想到從一而終，真的只是成為你的朋友。兩個人相處久了，難免會抱怨一句“你變了”。

就這樣，在自戀自憐的小世界里一味地放大自己的喜怒哀樂。這就是一到晚上就容易傷感的原因。有的人甚至一到夜晚就很悲傷，負面情緒不斷涌上來，想哭。白天那么忙，哪有空去傷感。

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個名字起得真好，太好了。一個夜晚已經(jīng)悲傷，還來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你說有多悲傷吧。

1998年，34歲的遲子建，在故鄉(xiāng)和畢業(yè)于黑龍江大學(xué)的塔河縣委書記黃世君結(jié)了婚。2002年5月，黃世君到省城開完黨代會，正逢“五一”勞動節(jié)長假，那時大興安嶺也進入防火期。黃世君惦記著縣里的防火工作，只能告訴妻子：陪你過個“五一”勞動節(jié)，2號就回去。

遲子建早已習慣了丈夫的工作態(tài)度，正好她也將去南方參會，也不能陪他回去。臨別時，黃世君總要擁抱一下遲子建，把妻子一個人扔在家里，真是抱歉。

5月3日，是遲子建經(jīng)歷的北方春天中最黑暗、最絕情、最殘酷的一個日子，黃世君在奔赴塔河途中遭遇車禍身亡。

四年的相濡以沫，如今灰飛煙滅。當遲子建再見黃世君時，黃世君已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那一刻，她大放悲聲。當遲子建回到賓館時，突然想起黃世君的眼睛還沒合上，于是第二次來到太平間。黃世君的二哥解釋：已請專業(yè)的整容師揉過眼睛了，只能這樣了。遲子建沒有吱聲，徑直來到夫君面前，一邊輕手撫摩他冰涼的額頭和眼睛，一邊說著溫暖親切的話。黃世君的眼睛閉上了，在場的人無不震驚。在清理黃世君辦公室的遺物時，一本日記上赫然寫著：現(xiàn)在金錢無孔不入，寧肯得罪人也要拉下臉來。黃世君在任期間，沒有任何親屬借助他搞過木材、做過生意……臨走時，遲子建對著夫君坐過的椅子深鞠了一躬，認為他無愧于這把椅子。

她“掛斷了所有的電話，四個月沒出屋；以后，出得屋來哪條街、哪個商店也不敢去……”是啊，走哪里都有她和愛人同來同往的美好記憶啊！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人總要往后看，日子還長著哩。她開始“自己救自己”，把深深的懷念變成《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懷念她愛人的作品中“活”了過來。

有一次，筆者在電視上看到有關(guān)遲子建的《文化訪談》，她這樣說道：“生活并不因為你是作家，就會格外寵愛一些，作家把自己看小，世界就變大；把自己看大，世界就小了?！薄笆澜缟喜⒉恢挥形乙粋€人在痛苦，和他們比，我的痛苦是淺的?！保ā八麄儭笔侵杆龑懙摹妒澜缟纤械囊雇怼分械牡V難家屬?！妒澜缟纤械囊雇怼肥顾谌潍@魯迅文學(xué)獎。2018年9月，《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入選改革開放四十年最具影響力小說）

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描寫的是愛與悲傷交織的夜晚。小說主要是講了三個片段，一個是“我”的丈夫魔術(shù)師的意外死亡，使“我”哀傷；一個是烏塘的短暫停留，遇到的人；一個是三山湖的永別豁然。

全篇的重點放在了第二部分，講述了作為一個去療傷的受傷的人，在烏塘一個遍地是悲涼的地方的一個偶遇，“我”看到了比她自己的傷痛更大的傷痛。

看到蔣百嫂的孩子蔣三生的時候——“我”和魔術(shù)師沒有孩子，如果有，也許會從孩子身上尋找到他的影子。就像一棵樹被砍斷了，你能從它根部重新生出的枝葉中，覓到老樹的風骨；看到婦女冠以夫姓的時候——她說她愿意做她愛人的奴隸，可惜沒誰把她的名字依附在魔術(shù)師的名字上。

蔣百嫂使用的句式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死了……”，這樣的句式是大句子里套著小句子，其中潛藏著冰山一樣的悲傷。

看到遲子建寫死亡，筆者就想到蕭紅的《生死場》。蕭紅和遲子建都喜歡在作品中討論生和死，尤其喜歡將“生”與“死”并置書寫。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遲子建將各種各樣的離奇的死亡進行并置，同時，她也寫了人的活著：無常、吊詭、卑微、無奈、強韌。與蕭紅的《生死場》不同之處在于：在遲子建眼里，死亡是悲傷的和痛楚的，而在蕭紅的《生死場》里，人如蟻子般死生，生死是尋常，有如大自然的輪回一般。蕭紅書寫的是人作為“物質(zhì)層面”的“生死”，遲子建則講述了人在“情感層面”上的“生死”；蕭紅寫的是人和動物忙著生、忙著死，而遲子建寫作的則是人間有情、人間有義。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帶領(lǐng)我們一點點地認識這個世界上的悲傷和痛苦，慢慢進入人的內(nèi)心深處。而隨著小說的情感起伏，讀者也和“我”一起來到三山湖放河燈，“我”打開愛人留下的剃須刀盒，那里面有他的胡須?，F(xiàn)在，“我”把這些胡須放進了河燈里，“我”確信這些胡須和這個清流上的河燈，可以一路走到銀河之上。也正是在此處，“我”重新理解了自己的傷痛，也理解了蔣百嫂和許許多多像蔣百嫂一樣的女人們。

遲子建小說擁有強大的共情能力（簡稱共情力），這與她的獨特表達方式有關(guān)。她小說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物件，都含有人物的情感。日常生活和日常情感由此變得神采奕奕。

明天，代表著未來，而未來往往代表著希望和美滿。可悲的是，我們并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個會先來。忽然想起魯迅在《明天》這篇小說中的話：單四嫂子是一個失去丈夫的寡居女人，依靠著自己的勤奮雙手維持生計，她的希望就是養(yǎng)大兒子，可偏偏兒子得了病，不幸死去。單四嫂子一心想著救自己的孩子，可咸亨酒店里的藍皮阿五和紅鼻子老拱卻不懷好意，各有歪念頭。

舉個筆者親身經(jīng)歷的例子吧，今年的“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筆者作為評論員，照舊在電視和廣播節(jié)目中“侃侃而談”。和主持人一起，祝所有在崗位上發(fā)光發(fā)熱的女性節(jié)日快樂！一起致敬了不起的“她”力量！最后，主持人讓筆者說點兒什么，筆者說：女人如花，美麗芬芳；女人似水，柔韌綿長。她們干練、她們堅強；她們溫柔、她們可愛，她們在各自的崗位上綻放，在不同的角色里擔當。她們用行動詮釋著“婦女能頂半邊天”，書寫著“巾幗不讓須眉”的動人篇章！

下了節(jié)目，朋友約吃飯。筆者心想：“三八”國際勞動婦女節(jié)，不在家陪老伴吃飯，有點兒內(nèi)疚，不如早點兒結(jié)束飯局，給老伴買束花。于是，飯后就去逛街，買花。豈知逛了市中心所有路段，竟然沒有看到一家花店，什么玫瑰花、康乃馨，根本買不到。失落之余，又嘲笑自己“入戲太深”，在節(jié)目中說了一些花呀、書呀之類的話題，就以為街道上會有人賣花，真是書呆子呀。百姓整天為生活奔波，哪里有那么多“風花雪月”。大晚上的，自己滿世界跑著買花，貌似浪漫，實則可笑。

世間的事本就如此，沒有人可以真的做到感同身受，也沒有人能痛苦著你的痛苦，擔憂著你的擔憂，悲與喜，到最后都是需要一個人扛下，一個人去排解。世間的事，就怕對比，咸亨酒店里一群人在笙歌燕舞，而單四嫂子卻抱著發(fā)燒的兒子一夜無眠。魯迅在《小雜感》中寫道：“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倆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現(xiàn)在成了網(wǎng)絡(luò)流行語。很多人說，女性和女性之間其實是有階級、階層身份差異的，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部小說讓我們看到，遲子建打破了交流壁壘，它使我們重新認識女性和女性之間悲歡的相通性。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表達出一種人與人悲歡的相通性，而這一點，筆者稱之為共情力。

二

遲子建是當代中國作家中非常勤奮的作家，也是一位無法被模仿的作家。她于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發(fā)表以小說為主的文學(xué)作品600余萬字，出版有90余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偽滿洲國》《越過云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獲得第一、第二、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七屆茅盾文學(xué)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xué)獎”等文學(xué)獎。作品有英、法、日、意、韓、荷蘭、瑞典、阿拉伯、泰、波蘭等海外譯本。

遲子建曾經(jīng)這樣對記者說：“《黑龍江日報》是最早關(guān)注我的媒體之一，曾做過很多次我個人的專訪；而我的每一次創(chuàng)作，每一點成績，省報幾乎都是最早給予報道的；我的很多重要的散文，譬如《最蒼涼的海岸》《簡樸生活回憶錄》等，都發(fā)表在天鵝副刊上。我覺得一張報紙能夠持續(xù)多年地對文學(xué)和青年作者給予相當?shù)年P(guān)注，是難能可貴的?！?/p>

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成如容易卻艱辛。遲子建說：“我沒有別的本事，但我是比較勤奮的，我的腳、手都比較粗壯，我愿意用我的手去觸摸生活，用我的腳，踏實地把我的作品涉及的地方，能走到的盡量走到。比如寫《額爾古納河右岸》，我要去實地看一下。這時你在駕馭題材的時候，不適感會消失，會越來越跟它水乳交融?！?/p>

時間是一個巨大的篩子，三十多年來，遲子建的作品被再版和重印無數(shù)次，《額爾古納河右岸》被譯成英語、法語、西班牙語、日語、韓語、意大利語、荷蘭語、土耳其語等多國語言，2015年初出版的《群山之巔》一年內(nèi)加印5次，發(fā)行量達13.4萬冊。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將“遲”字釋義為：“遲，徐行也?！背鲎浴对娊?jīng)》的詞句“愛求柔桑，春日遲遲”中“遲”字的疊用，則道出了春時日光漸長的美好。翻開任意一本《辭海》、文典，“遲”總是與“緩慢”聯(lián)系在一起。也許是這個原因，“書迷粉絲”親切地稱遲子建為“遲子”。

遲子建于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龍江省大興安嶺地區(qū)漠河市北極村。因出生那天恰逢元宵節(jié)，父親為她起了個乳名“迎燈”。一聽“子建”二字，我們腦海中馬上就會想起三國時魏國詩人曹植（公元192年-232年）。曹植，字子建，沛國譙縣（今安徽省亳州市）人。他是曹操之妻卞氏所生第三子。曹植自幼穎慧，年10歲余，便誦讀詩、文、辭賦數(shù)十萬言，出言為論，下筆成章，深得曹操的寵愛。曹植在文學(xué)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鐘嶸在《詩品》中曾說：“骨氣齊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边_到了風骨和文采的完美結(jié)合，成為當時詩壇的最杰出代表。

身為小學(xué)校長的爸爸為女兒起名“子建”（1986年1月，她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去世，這對她的打擊太大了）。據(jù)說遲子建的爸爸特鐘意曹植的名篇《洛神賦》，于是直接借用曹植的字作了女兒的名號。也許這就是上天注定吧，就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而言，遲子建和曹子建一樣都有著天賜才華。經(jīng)年后，遲子建調(diào)侃，幸虧自己當了作家，要是當了農(nóng)夫的話，都白瞎這么文采斐然的名字了。

“小說小說，就得往小里說……”這是遲子建演講時喜歡用的開場白。與其他女性作家細膩華麗的文風相比，遲子建更擅長用樸實的筆法描繪東北的那種干脆利落的生活。特別喜歡她那種克制下的悲傷，悲傷后生命的堅韌，不是那種小女人的矯揉造作，是內(nèi)心堅定的村婦，文字樸實真摯，雖然有點兒東北特色，但是并沒有特別的方言，也沒有架空歷史、言情推理等噱頭，就是自然映襯下的真誠生活。

有人說，遲子建的地位僅比王安憶低一點兒，這是評論家的說法。自古“文無第一”，喜歡就好。賡續(xù)文脈，鑒往開來。傳統(tǒng)給了我們根基，找到根基之后，要像竹子一樣，前幾年往下長，才能往上長得高，長得遠。遲子建是繼承了傳統(tǒng)的，她作品中有唯美的柔情，這一點，也許繼承了蕭乾、沈從文等鄉(xiāng)村抒情傳統(tǒng)，以及蕭紅的散文詩化小說敘事模式。

有同學(xué)曾經(jīng)說，之所以跑到離家千里之外的黑龍江讀書，冥冥之中就是因為看遲子建的小說，受了她的影響。

遲子建的好，也許相同脾性的人，才能充分領(lǐng)略。需要一點點耐心，一點點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獨特品味。遲子建骨子里沒有考慮過取悅誰，包括讀者。她只是寫，只想寫。

被生活冷待過的人，寫字大抵寒涼。李碧華冷，張愛玲冷，蕭紅冷，快樂半生的三毛，最后一章也是冷。遲子建則不然，她的文學(xué)冷中有暖，盛年伴侶離世，經(jīng)歷過刻骨的告別，寫作卻始終沉穩(wěn)、堅韌。她用文字鑄造了一個唯美的雪國，覆蓋了雜色吵鬧，覆蓋了極致悲歡，自己卻是一膛久久搖曳的爐火。

有愛，有氣象，女作家里的大女人。這是筆者對遲子建的一個整體印象。

遲子建表面是白月光，里面是白米飯，安安靜靜的實力派。作為北極村里的女作家，在文學(xué)土地上一耕就是幾十年。她的文字就像她的人，一眼望去，老實，不花哨，望得穿，給人以莫名的踏實感。

遲子建，也許沒有王安憶的身世、李碧華的奇才、嚴歌苓的艷名，卻也在文學(xué)當代史上留下堅實的一筆。

偷偷地努力，悄悄地變優(yōu)秀！遲子建素來不喜歡拋頭露面博人眼球，她的《額爾古納河右岸》獲得茅盾文學(xué)獎時，眾多記者圍著她問獲獎感受，她只是淡然一句：“我的感受就是希望這些采訪這些活動早點兒都結(jié)束，我恢復(fù)到之前的狀態(tài)?！庇忻襟w報道，她連智能手機都不用，更不關(guān)心怎么利用網(wǎng)絡(luò)平臺“吸粉炒作”。

筆者相信遲子建“不用智能手機”的說法，這倒不是說她逆時髦潮流而上，“超出三界之外”“不在紅塵之中”，而是筆者相信：她不用智能手機，是想拒絕碎片化干擾，專注于自己的寫作領(lǐng)域。畢竟，這個童年在漠河北極村、少年在塔河林區(qū)，青年在加格達奇——始終都在大興安嶺里轉(zhuǎn)悠的遲子建，她始終關(guān)注著北中國奔流的河水和蒼茫的群山。她的作品中包含著一個作家對文化和歷史的使命感。

從第一部長篇《樹下》開始，每隔兩三年，遲子建就要投入長篇的懷抱。作家蘇童曾評價：“大約沒有一個作家會像遲子建一樣，歷經(jīng)二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而容顏不改，始終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一種穩(wěn)定的美學(xué)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篇小說跟她愛人離世有關(guān)。遲子建曾回憶，自己接到丈夫車禍消息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甚至下意識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要承受這么嚴重的懲罰。最后，她還是接受了命運，“災(zāi)難來臨，人的本能是拒絕?？捎行?zāi)難（或可稱為‘意外）是不能拒絕的，因為那是命運。”

在遲子建34歲時，她的愛人才走進她的世界。那個階段，她僅用兩年就完成了長篇《偽滿洲國》的創(chuàng)作?？墒?，相愛4年后，愛人因車禍離開了她，“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來了?！疤柡驮铝恋拇_是天的兩只眼睛。天很聰明，不同時出一雙眼睛，一個亮著另一個卻閉著，一個睜開了另一個又合上了，兩只眼睛交替著休息，所以它的眼睛抗使，永遠也壞不了。而人世間的眼睛卻是多么脆弱啊，天終歸是天?！薄翱蛇@樣的日子卻像動人的風笛聲飄散在山谷一樣，當我追憶它時，聽到的只是彌漫著的蒼涼的風聲?！薄跋氲侥切┲良冎撩赖谋瘺鲋簦S著陳紹純離開了這個世界，我流淚了。這張艷俗而輕飄的牡丹圖，使我聯(lián)想起撞死魔術(shù)師的破舊摩托車，它們都在不經(jīng)意間充當了殺手的角色，劫走了人間最光華的生命。有的時候，生命竟比一張紙還要脆弱?！?/p>

那個“不斷打一個不再會有人響應(yīng)的電話號碼”的階段，遲子建走過；那些在無人照耀的夜路里，文學(xué)的格子，她慢慢爬過。記得三毛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心之何如，有似萬丈迷津，遙亙千里，其中并無舟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愛莫能助。張愛玲在《半生緣》里說：愛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僥幸”。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通篇彌漫著痛苦，而這痛苦又是慈悲的。在小說的最后，遲子建寫了一條河，這條河可能就是一條慈悲的河，承載著人世間的痛楚，又誕生蝴蝶這樣美麗的生命，裝點著這個世界。

三

遲子建的愛人是2002年去世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2005年寫成的，“我很想用這部小說來紀念我的情感，所以就有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小說寫了北方煤礦地區(qū)一個寡婦的哀與痛及普通女性的生活悲劇?！?/p>

2005年，文化界發(fā)生了很多大事。10月17日，享譽海內(nèi)外的文學(xué)大師巴金，因病在上海逝世，享年101歲。巴金一生中創(chuàng)作與翻譯了1300萬字的作品。他的《激流三部曲》《愛情三部曲》等文學(xué)作品，是中國文學(xué)的豐碑。

2005年，是我們痛別文化大師的悲情年份，除了巴金，我們還失去了藝術(shù)大師啟功、著名社會學(xué)家費孝通。他們一生都以文化為使命，生命為文化而燃燒，高聳起文化人的精神標桿。

2005年5月29日，中國人民大學(xué)宣布成立國學(xué)院，此舉在海內(nèi)外引起轟動，久違的“國學(xué)”再次走進中國人的視野。因為“國學(xué)”忽然地在2005年成為新聞焦點，有人就想把2005年稱為“國學(xué)元年”，樂觀地認為“國學(xué)”已在神州“復(fù)興”。

2005年，有兩部中篇小說給筆者留下較深的印象，它們是宗璞的《四季流光》和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寫生命的傷痛。第一人稱敘述者的丈夫死于車禍，由此開始了她的哀傷：‘我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小說就是這樣開篇的。接下來是‘我為了排遣哀傷而旅行，在烏塘和三山湖遇到了一些人和一些事——在這里，悄悄發(fā)生了一個了不起的轉(zhuǎn)折，就是這個內(nèi)心包藏著哀傷的人，沒有只盯著自己內(nèi)心的哀傷，她看見了別人的生活，看見這么多的人和事，看見了這么多人和事中的哀傷。個人的生命傷痛和更多人的生命傷痛連到了一起，這哀傷差不多就成了廣闊生活的基調(diào)一樣的東西，它變得厚重、基本和普遍了；與此同時，個人內(nèi)心包藏著的哀傷也可以散發(fā)出來，見過那么多帶著生命的傷痛而生活著的人，‘我突然覺得自己所經(jīng)歷的生活變故是那么那么地輕，輕得就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云。一個人能夠從本來可能壓垮她的哀傷中自救出來，獲得繼續(xù)生活的力量，而這種力量的重新獲得，不是對哀傷的拋棄，而是把哀傷轉(zhuǎn)化為力量的結(jié)果。

“遲子建是一個帶著生活世界的生動信息和豐富能量而成就自己的文學(xué)的作家，而當她的個人生活遭遇不幸之后，她從這種不堪的不幸中走出來，也本能地依靠了廣闊的、基本的生活世界的力量。在這樣一種傷痛中對生活世界的重新‘看見，我想，對她以后的創(chuàng)作會給予更為強大的支撐吧。

“遲子建的朋友蔣子丹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寫了一篇《當悲的水流經(jīng)慈的河》，知其人而評其文，那里面的意思說得很好。”[3]

遲子建去北方一個煤礦礦區(qū)烏塘采風，其時她的丈夫因車禍離開人間，她就是帶著切膚的痛楚置身于一個偏遠的煤礦。在那里，因煤礦事故失去丈夫的蔣百嫂、因為為了200元錢而被炸掉胳膊的小販，所有這些事件，讓她百感交集，于是，寫下了這篇著名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記得這篇小說的最后一段是這樣的：蔣百嫂有一段喝醉之后的哭訴，“你家這個變戲法的死得多么隆重啊，你還有什么好傷心的呢！他的朋友們能給他送葬，你還能最后親親他，你連別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沒有葬禮，也沒有墓地，比狗還不如。狗有的時候死了，疼愛它的主人還要拖它到城外，挖個坑埋了它；有的人呢，他死了卻是連土都入不了??！”[4] 在常人看來再正常不過的痛苦卻得不到蔣百嫂的同情，是因為蔣百嫂有著比常人更沉重深切的苦痛。

當“我”打開魔術(shù)師遺留下的裝著剃須刀的鐵盒，“突然，我聽見盒子發(fā)出撲簌簌的聲音，像風一樣，好像誰在里面竊竊私語著，這讓我吃驚不已。然而這聲音只是響了一刻，很快就消失了。不過沒隔多久，撲簌簌的聲音再次傳來，我便將那個盒子打開，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靈一樣從里面飛旋而出！它扇動著湖藍色的翅膀，悠然地環(huán)繞著我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無聲地落在我右手的無名指上，仿佛要為我戴上一枚藍寶石戒指?！盵5]

這一段寫得多么魔幻，其中的意象將逝去的愛人與她透過時空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無法分開，真的是奇峻的想象。

有誰說過，悲劇是最難寫的，悲劇是將痛苦的事掰開了、揉碎了去寫。死亡，悲劇，在這篇小說里將人壓得喘不過氣。

想到在烏塘采風的經(jīng)歷，她開始將她這個“小我”融入“大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痛苦不算什么。每個人的生命情感都有切膚之痛，然而他們依舊對生活充滿了熱愛。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遲子建第三次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的作品。小說中的主人公因魔術(shù)師丈夫去世，飽嘗生離死別的悲痛。在她的療傷之旅中，她目睹到蕓蕓眾生的苦難，窺見人間各式的哀傷。每個人都陷入自身的傷痛。

大事件要用小細節(jié)進行呈現(xiàn)。魔術(shù)師是在夜晚被破爛不堪的摩托車撞倒致死的，陳紹純是在夜晚被畫框的玻璃砸死的，蔣百嫂是在每個夜晚喝醉哼歌的，蔣百也留在了永無天日的黑暗中，礦工又何嘗不是在下井的那一刻直面黑暗呢？

這只是小說中的一部分人物，也是這個社會微不足道的縮影。云領(lǐng)、三生，他們還只是孩子，卻背負了成人都難以承受的壓力和孤獨。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人物個個沒有說悲，卻處處透著悲涼?？嚯y，不公，命運，死亡，這些我們不得不直面的黑暗，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隨著黎明的到來，被一一悄悄打破。

故事的發(fā)生地，可以在草原、沼澤乃至大興安嶺偏僻山坳里的布蘭基小鎮(zhèn)的小酒館，然而那些心中有過往、命中有故事的人，無論何時何地，當他們隱秘的悲傷被傾吐和揭示時，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唏噓與喟嘆便油然而生。

“我用的是第一人稱寫，第一句話也完全是我當時的心境，就是想把臉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讓人看到我的哀傷。因為當時不想讓誰來安慰我，我只想把過往的情感生活，用這部小說作一個紀念，也是紀念我的愛人。”遲子建說，她的愛人去世時，她幾乎不出門，一直待在家里。當她看到新聞報道的礦難后，“雖然我沉浸在喪夫的傷痛中，但我意識到生活對那些礦難遇難者的妻子是那么的不公平，即使在哀痛面前，她們還面臨著賠償官司。”“我可以衣食無憂地在被窩中懷念我的愛人，但那些女人連懷想的心境，生活都沒有給予她們，她們想要的是怎么樣生存下去，怎么樣拿到賠償，當這些東西完成以后，她們還要面臨著那種情感的空虛、生活上的貧困、對孩子未來成長的那種焦慮?！?/p>

遲子建書中的悲情讓人不寒而栗，籠罩著絕望的陰影。然而，她能夠走出“小我”，并融入“大我”之中，這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哀痛，在這些女人面前是微不足道的?！耙粋€最不幸的人去看一個不幸的人，那個不幸的人的家庭就仿佛看到了一縷曙光?！?/p>

每當夜幕降臨，那片無盡的黑暗似乎提醒著我們每一個人，這個世界上還有著許多苦難與傷痛，我們?nèi)砸领o下來，心懷慈悲，讓悲的水流經(jīng)慈的河。

當我感慨自己的鞋子走路不舒服時，卻發(fā)現(xiàn)有的人都沒有腳。

也許我們曾遭遇過災(zāi)害、不平等對待，對比他們的生活，我們難道不該稍微感到一絲絲慶幸嗎？我們不該更加珍惜如今的來之不易的生活嗎？

幸福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所以，難過的時候讀悲劇，會覺得更悲傷還是更治愈？

夜晚過去，總會迎來黎明，生活以痛吻我，我要報之以歌。

遲子建的小說一以貫之地彈奏著生活的美好，無論是她早期的《北極村童話》還是后來的《親親土豆》《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花瓣飯》等，她都在不遺余力地從多個方向多個角度進入對人性溫暖的書寫，自然的美好、人性的美好已經(jīng)成為遲子建一種執(zhí)著的敘述信仰，她永遠用質(zhì)樸感情進行詩意表達。

遲子建以其善良、樸實的文風給讀者帶來的是雖身在寒冷的北國，感受得到的卻是陣陣的溫暖。

四

丈夫離世，精神陷入痛苦，該如何自我救贖？

“我”選擇了三山湖，不僅是為了掩飾哀傷和在陌生環(huán)境中放縱流淚，更因為在紅泥泉邊，臉上身上都涂滿泥巴，與愛人凝視雙眸，這曾是丈夫遺愿。昨日丈夫溫情的話語言猶在耳，如今卻是陰陽兩隔，生死茫茫。對于生者來說，最大的痛苦就是之于死者的遺憾！所以，完成丈夫的遺愿是“我”向死而生的原動力。

“我”還想在三山湖附近的村鎮(zhèn)走一走，做民俗學(xué)的調(diào)查，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希望碰到巫師?！拔摇毕Ｍ约耗茉诿窀杪曋腥计鹕娴幕鹧?，希望在鬼故事中找到已逝人靈魂的居所。當然，如果有一個巫師真的會施招魂術(shù)，“我”愿意與丈夫的靈魂相遇一刻——哪怕只是閃電的剎那間。

可見，“我”去旅行的真正目的，是尋求與丈夫的最后情感交匯和靈魂的碰撞，使“我”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我”行走在現(xiàn)實的道路上，卻生活在回憶的世界里：“只要想起魔術(shù)師，心就開始作痛了?！钡拔摇睙o法抑制這種痛，因為世界上的一切都能讓“我”想起丈夫。聽周二嫂說兒子讀大學(xué)，“我的心為之一沉。我和丈夫沒有孩子，如果有，也許會從孩子身上尋找到他的影子”，可是“我”將永遠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周二和周二嫂滿懷愛意的斗嘴，成了“我”和丈夫“鐫刻在碑上的墓志銘”；小食攤主夢中老婆關(guān)愛的話語讓“我”羨慕，因為丈夫帶走了“我”的夢；壽衣店的大花圈上紫白紅黃的花朵，使我想起丈夫的葬禮，如今，在寂寥的花叢下，誰是那賞花的人？這世上的一切都與丈夫這樣密切地關(guān)聯(lián)著。

“我”躲不開也逃不掉，“我”不停地回憶，也不停地對比，更不停地痛苦。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回憶和痛苦中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丈夫都不會再回到“我”的身邊來了。這樣的心理暗示，正是讓自我在思念中面對痛苦，在痛苦中獲得拯救的力量，從而使自救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在烏塘，死亡的旋律無時不在，無刻不響，蔣百神秘失蹤，小食攤主的老婆喪命于青霉素，陳紹純無端死于畫下。死亡已不能把握，但與死相比，生卻更加艱難。蔣百嫂在蔣百失蹤后三天兩頭就去酒館買醉，花錢大手大腳，隔三差五就領(lǐng)男人回家去住。停電的夜晚，她就瘋了似的四處奔走呼號，凄慘地慨嘆著“這世上的夜晚哪！”小食攤主“變得跟女人一樣愛計較了，動不動還哭，哪還有一點兒男人的樣子！”

尤其是那些礦工，他們下井背著的是死神，回家面對著的是絕望。在太多的生命戛然而止面前，“我”深刻體會到了有時“生命竟比一張紙還要脆弱”，內(nèi)心不禁有了平衡感，既然天災(zāi)不可抗拒，我們只能面對。

一個學(xué)生，在重癥監(jiān)護室實習一段時間后，感悟了很多書本上學(xué)不來的道理。實習日子接近尾聲，老師隨口問她：你感覺你學(xué)會什么了？她回答說：什么也沒有學(xué)會，但我更深刻直觀地感受到健康地活著，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在我以前的生活里，談到生命及生命力，我會馬上想到頑強、生生不息、朝氣……一些綠色的詞匯。如今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過的我，想到的卻是脆弱、渺小和絕望……一些灰色的詞組。原因很簡單：我給一位骨質(zhì)疏松的奶奶翻身時，聽到過“求求你們別動我，饒了我吧！疼、疼……”的乞求；安慰過30歲卻需要我給換尿墊的王大哥；經(jīng)歷過“上一個夜班我還在和他說話，下一個白班就得為他寫死亡記錄”的場景……生命堅強起來的時候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但，生命脆弱起來的時候，不如一張紙。給病人醫(yī)學(xué)介入后，固然可以挽回一些生命，但并不會給病人完美地解決一切，總會給病人留下傷痕。所以，我更加深刻地明白“健康地活著，遠比一切財富重要”的內(nèi)涵。所以，我會每天早上吃早飯，每天晚上喝牛奶，然后10點鐘睡覺。我會看天氣預(yù)報，然后通知身邊的人該加衣服了，該拿把雨傘了……我吃路邊攤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我運動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會經(jīng)常視頻，叮囑爸媽注意身體！擁有健康的人們，別高估了自己的體力，千萬不要提前過度透支你們的健康，尤其是為了錢，因為那些錢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你的醫(yī)藥費。

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過的人，或者更能明白活著的重要，對人生也會有更多感悟。人啊人，干嘛要計較那么多呢？有些事，不能太較真，開心不好嗎？有段對話是這樣的——

網(wǎng)友：“2+5等于幾？”

ChatGPT ：“2+5等于7?！?/p>

網(wǎng)友：“我老婆說等于8?！?/p>

ChatGPT ：“2+5真的等于7，而不是8。你老婆可能算錯了或者聽錯了問題。”

網(wǎng)友：“我老婆說什么都對。”

ChatGPT ：“對不起，我可能是出錯了。我的訓(xùn)練數(shù)據(jù)只更新到2021年，我可能沒有學(xué)到最新的信息。如果你老婆說等于8，那就等于8?！?/p>

呵呵，連機器人都知道，不能和老婆較真。

我們這一生中總是不可避免地陷入很多的困境里，內(nèi)心窘迫不安，仿佛自己就是別人眼中那個什么都做不好的人，時間長了，自己似乎也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本就是身處塵埃之人，又何必總是期待天邊的云彩，可生活真應(yīng)該如此嗎？

許多身處底層的小人物，他們像螻蟻般生活在世界的一隅，因緣際會相識在天涯的一角，兩個人的生活開始有所交集，可愛也好恨也罷，終會隨時間散落于塵埃深處，時過境遷，當白發(fā)蒼蒼的他們偶遇在人世間，余下的不過是一聲長嘆罷了。

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烏塘的現(xiàn)實讓“我”警醒和頓悟，“我”不再抱怨什么命運，“我”所謂的精神苦痛都被對蔣百嫂的同情和理解所占據(jù)，原來的絕望已悄然退卻到了背景中去。

“我”真正超越精神苦難是在遇到云領(lǐng)之后?！拔摇蹦苡眯∧g(shù)逗云領(lǐng)玩兒，云領(lǐng)要找“我”時，“我”笑了。

這久違的笑容，又回到“我”的臉上，驅(qū)散的不僅是“我”內(nèi)心的陰霾，也是“我”自救的一個階段性成果，只是在心理上還缺少一個虔誠的隆重的儀式。

所以，當?shù)弥祁I(lǐng)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都去給母親放河燈時，“我”找到了痛苦的出口，也找到了這個斬斷痛苦枷鎖的儀式。

在去清流的路上，“我驀然想起蔣百嫂家那個轟鳴著的冰柜，想起蔣三生，我突然覺得自己所經(jīng)歷的生活變故是那么輕，輕得就像月亮旁絲絲縷縷的浮云?！薄拔摇痹谕纯嘀蓄D悟，“我”的生活變故之輕，正說明現(xiàn)實中更多的底層人民的變故之重，無論輕重都不能減輕“我”內(nèi)心的傷痛，反而使“我”更增加了一層理解之后的痛苦。

面對雙重痛苦?！拔摇钡男膱詮娖饋?，所以此時的“輕”是“我”的精神勇于承受，是直面人生后的舉重若輕。

在清流，“我”將剃須刀槽中那些細若塵埃的胡須輕輕傾入河燈中。我不想再讓浸透著他血液的胡須囚禁在一個黑盒子中，囚禁在“我”的懷念中；回到旅館后：“我便將那個盒子打開，竟然是一只蝴蝶，它像精靈一樣從里面飛旋而出！”

蝴蝶是丈夫靈魂的物化。湖藍色，讓人心情平靜。藍寶石戒指，是愛的永恒。

丈夫活在我的心里，“我”痛并快樂著，完成了一次精神涅槃。

遲子建之所以能從“自我救贖”這樣一個特殊的角度解決精神困境問題，是源于她個人對生命、死亡的深入思考和對精神苦難的深刻體驗。

她的小說，書寫的是在生活苦痛之下涌動著的巨大的精神苦難，在深刻的描述中引領(lǐng)讀者探尋著痛苦的出口。

在解決人物走出困境的方式上獨辟蹊徑，她采用了一種深刻而特殊的方式——自我救贖。這種方式不是靠外界偶然性因素使人物內(nèi)在精神苦難得以平復(fù)，而是靠自我的力量。

在對苦難的不斷理解、對比、反思、頓悟中走出精神困境，擺脫痛苦記憶，從而讓“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都不再讓人感到恐懼、痛苦和絕望！

因為有你，夜晚從一個人的到擴大成全世界的；悲傷從一個人的到淡化成全世界的。沒有人在哭泣著不醒，所有人都看到了愛與安詳。

有時候，筆者也會發(fā)呆，沉浸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故事中，胡思亂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過于想要完美了，以至于過于清高、過于苛刻。在日子的不經(jīng)意流轉(zhuǎn)中，需要不停地變換方式來安慰一顆尚不成熟的心。當夜晚毫不遲疑地準時到來，有誰疼惜簾幕外面的望眼欲穿？是這個春天太為緩慢，糾結(jié)著自己靜默的心，似乎美麗又遙不可及。

“因為昨天，痛楚地放棄今天，同時割舍著忘掉明天。在錯誤的時間里，我難道是那個錯誤的人？

“我無力去想，你給的清新與憂傷……一個身影仍在徘徊，這遠遠超出了我的預(yù)期、你的想象。

“我還太天真，會把每一束含苞的春花細細收藏。我那么簡單地以為它們會成就春的燦爛、秋的風華，而在溫暖的寒冬里，有人陪我一起看賞。

“天氣真好，它是不是看穿了有人的心需要關(guān)照，所以晴了？走在凹凸有致的石路上，好想仰起頭，送走所有的云。好想按下快門，定格爽朗的瞬間?？墒强粗鴣韥硗哪阄遗c他，竟無故地怨起何以要相識。

“多久了，沒有這么認真去讀一個人的文字，讀得這么癡、這么真、這么不舍。

“你說得對，空氣里依然流轉(zhuǎn)著我的幽冷，只不過，那不是責備，而是你永遠也察覺不到的落寞。

“似乎一切都會慢慢清晰，什么是可以直面的溫暖？什么是必須回避的寒涼？什么是放心大膽的熱情？什么是小心顧慮的謹慎？我說過，對于誤解我的人，隨他便。倘若，我清醒了，你明白了，接下來日出日落都是風景了，那我會雙手合十，感念上蒼?！盵6]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故事背后其實是人情美、人性美，這也是小說最令人動容的情愫，是絕望生活中的希望。

當魔術(shù)師毫無征兆突然地離開時，“我”輕嘆美好的日子如“動人的風笛聲飄散在山谷”。因極度思念，“我”看到了魔術(shù)師“他倚門而立，像一棵樹，悄然望著我”。

“畢竟愛情還不是全部，無偏私的春光會把更多的溫暖帶給人間，于是死亡陰影下還是有溫情在游走，在漫溢，正如陽光終將帶走黑夜，溫情注定成為主旋律，所以活著的人還是要堅強地活著?！睘跆伶?zhèn)上美好而溫馨的街名“落霞街”“回陽巷”“月樹街”“紫云街”，也許街道本身沒有那么美，但美好的名字孕育的希望寄托的情感卻不會消散，也正是有了這些希望，才有了一群忠厚老實且富有同情心的人。

流浪在烏塘街頭的那條狗，天天傍晚去接主人，因看不到主人而病得氣息奄奄。如果蔣百在天有靈，他的孤魂也會因此而得到一些安慰。

非常喜歡《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那首名叫《陋巷之春》的歌，“那旋律本身的美好卻像一條奔涌而來的清流一般，難以抵擋?！币驗檫@首歌，我們能感受到小說里的溫情，覺得即使哀傷也是美好的?！叭碎g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無偏私，布滿了溫暖網(wǎng)?！?/p>

沒有一個冬天不能逾越，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臨。善良、慈悲具有最令人動容的力量，正如當你犯了錯誤之后，真正讓你自省的，不是嚴厲地責罵毆打，而是無聲地寬容。

人難免會遭遇“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如何排解悲傷，是每個人的人生課題。遲子建說：“隨遇而安，善待自己吧?！督饎偨?jīng)》里談到‘護念，使外惡不入為‘護，使內(nèi)善得生為‘念。在我心中，‘念更重要，它強大了，你的心靈世界就寬廣了。”

“一些評論家注意到，遲子建這位作家寫個人情感的作品比較少。遲子建確實有意將自我和寫作剝離，‘要讓人物（立）起來，讓自己下來。她更強調(diào)一個作家的責任感，認為寫作應(yīng)該是關(guān)于他者的。不過她有一部作品個人色彩很濃，是跟她所經(jīng)歷的那種苦難、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她的愛人車禍去世，遲子建想用一篇小說來告別他。

“遲子建認為好的小說是‘五味雜陳。丈夫的忌日那天，她依然傷心，做了幾個菜，開了一瓶酒，獨斟獨飲之前灑到門口一杯，對丈夫念叨：‘你也來跟我喝一杯。遲子建并不是在沉溺于悲傷，她會享受，喝酒時放一支莫扎特或勃拉姆斯的曲子，過安靜而舒服的生活?！褪侨涡缘?。遲子建希望大家面對生活的暴風雪能‘皮實一點。這種‘皮實是堅韌，也是她作為一個東北人性子里天生就有的、樸素的品質(zhì)，因為‘所有的問題在時間面前都不是問題”。[7]

五

當悲的水流經(jīng)慈的河，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我”的悲痛如水一般，綿長而悠遠，綿密地流滲，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能輕易地化作淚水奔涌而出。河是水的匯集，擁有包容一切的力量。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無數(shù)的寬容與慈悲，也正讓“我”獲得了內(nèi)心解脫的力量。

“我”悲傷的水終于匯入慈悲的河，流向更為廣闊的人生。

遲子建是慈悲的，換句話說，遲子建的心很慈，她把風暴都留在心底。曾有批評家說遲子建慣用“溫情”的手法消解現(xiàn)實的沉重，往往顯得“力度不夠”，或許，這就是遲子建式的“護念”。

她寫過一篇文章《罵聲中的浪漫》：“罵聲像飄來蕩去的云，一旦它聚集在一起，勢必要形成風雨，是阻擋不了的。

“在人與人之間的罵聲里，最常見的是長輩罵晚輩和夫妻對罵。長輩罵晚輩，似乎總是天經(jīng)地義的，所以長輩罵起來是那么的干脆利落、理直氣壯。夫妻對罵，由于是平輩之間的對罵，所以哪一方占上風是不固定的。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理虧的一方在罵人時，明顯底氣不足，但也存在著另一種情形，愈是理虧愈是飛揚跋扈、大吵大嚷，似乎把調(diào)門提高了八度，就是正義和真理的化身。

“其實罵聲并不總是憤怒的產(chǎn)物。相反，它與甜蜜、溫暖、幸福、快樂是密不可分的。哪個男人沒有體味過愛他的女人的嬌嗔地罵？我童年所聽過的罵聲中，這樣的罵就占了很大比例。小夫妻常在院子里推推搡搡地溫存地對罵著，那罵聲軟軟的，柔柔的，跟絲綢一樣。

“在浪漫的罵聲中，人對動物的罵是不可忽視的。牛耕田時偷吃青苗，狗守夜時溜出家門，豬不愛吃食，雞下蛋不勤，貓碰翻茶杯等事情，都是人們對動物開罵的理由。動物不會還嘴，所以人罵動物格外地放縱，完全可以把對人的怨氣轉(zhuǎn)嫁到它們身上——被指桑罵槐的動物對人的罵自然領(lǐng)會不夠，所以往往在挨罵后，它們還對主人表現(xiàn)出種種的討好和媚態(tài)，人一感動，對動物的罵就滿懷著憐愛之情，如同情人間的絮語，是那種甜蜜的、貼心貼肺的罵聲。罵聲的浪漫色彩就出來了。

“罵聲像飄來蕩去的云，一旦它聚集在一起，勢必要形成風雨，是阻擋不了的。你壓抑它，它就有可能在你的身體上作祟，使你終日悶悶不樂。一旦它擁堵在一處，人就可能因積郁太重而精神失常。所以我們常見瘋了的人會罵聲不絕，讓我覺得他們之所以‘瘋癲，就是為了釋放罵聲?！盵8]

有學(xué)者朋友說得好，《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具有雙重突圍的效果。在文本之內(nèi)，主人公突破了私人庭院的限制，在旅途之中將喪夫之痛融入礦區(qū)小鎮(zhèn)這一開闊空間中的公共傷痛之中。遲子建突破了近些年來“女性文學(xué)”的私人化、身體化寫作傾向，為女性寫作注入更具活力的公共性內(nèi)涵。第一人稱的敘述模式使得這兩種突圍具有一種相互闡釋、彼此促生的關(guān)系。

遲子建說，她最喜歡的《紅樓夢》角色李紈，因為李紈“把風暴都留在了心底”。

那么，李紈是個啥樣的人呢？在《紅樓夢》中，你很少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但她卻名列金陵十二釵正冊，此人便是李紈。

李紈，字宮裁，賈珠之妻，生有兒子賈蘭。其字“宮裁”是什么意思呢？“宮裁”可以理解為“工裁”，即李紈善女紅。

李紈是《紅樓夢》中唯一有名、有“字”的女性，是一個從一而終的封建淑女。眾所周知，古代女子“待字閨中”時，“名”和“字”是分開來的。年已“及笄”時（女子滿15周歲），就會盤起頭發(fā)。這個時候，代表此女子已經(jīng)成年，可以許嫁了。

從古至今，名字一般會跟家庭環(huán)境、生辰八字甚至時代背景息息相關(guān)。明代時期，只有身份尊貴的人家才有正兒八經(jīng)的名字。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乳名叫朱重八，一看就是貧窮人家的孩子；有些人家希望孩子學(xué)識淵博，起名時就會帶上穎、靈、睿、哲、慧等字眼。

古代男子不但有名，有的還有“字”和“號”，但古代女子一般都沒有“字”?？墒窃凇都t樓夢》中，其貌不揚、不哼不哈的李紈卻是例外。

曹公筆下的李紈，她的名和字頗為講究，以“紈”為名，至少突出3層含義：首先代表出身。紈是細絹，是高檔絲織品，舊時只有貴族人家才用得起，因此，“紈”漸漸成了貴族子弟的代稱，留下了“紈绔子弟”的成語。“紈”則暗示著李紈的家庭出身及背景。這與《紅樓夢》第四回：“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jiān)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相吻合。

其次，“紈”與性格有關(guān)?！凹w”素也，“紈”常與“素”組合，即“紈素”連稱，表現(xiàn)李紈其性格中有樸素的一面。李紈身邊有兩個丫鬟，一個是碧云，一個是素月，皆從此意。

第三，與命運掛鉤。李紈是“金陵十二釵”之一，其判詞里有“桃李春風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一句，“紈”即“完”，即李紈生了賈蘭之后，完成了“延續(xù)香火”的任務(wù)，而她恪守婦德，也有“完人”之意。

也許正因為如此，賈政才讓李紈進了賈府。可以看出，在賈政心中，李紈就是娶兒媳婦的標桿。

出嫁之前，李紈也是出身金陵名宦之家的小姐，她的父親李守中是國子監(jiān)祭酒。關(guān)于李紈的父親“李守中”這個名字，脂批道：妙！蓋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為情所陷哉！“以理自守”即遵守程朱理學(xué)：存天理，滅人欲。李守中堅持了一個“理”字，遵循天道人倫，注重清心寡欲，事實上，這也正是李紈所遵守的道德標準。國子監(jiān)是朝廷的最高學(xué)府，掌管著大學(xué)之法與教學(xué)考試，國子監(jiān)祭酒是國子監(jiān)的最高長官。在這樣的書香門第，李紈從小自然是在詩書禮樂的熏陶中長大，《紅樓夢》中說：“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钡罴w的父親是個“以理自守”的人，恪守封建禮教。李守中對女兒的教育“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她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

李紈從小就受父親“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育，不過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幾個賢女罷了，每日以紡織女紅為要。賈珠不到20歲就病死了。李紈就一直守寡，雖處于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聞不問，只知道撫養(yǎng)親子，閑時陪侍小姑等做女紅、誦讀而已。她是個恪守封建禮法的賢女節(jié)婦的典型。

在《紅樓夢》中，李紈的存在感十分低，可以說是最容易被忽視的人物之一。論容貌才情，有林黛玉、薛寶釵；論管家理事，有王熙鳳、探春；論風情韻味，有秦可卿、尤氏姐妹，平兒、晴雯等一眾丫環(huán)似乎都比李紈更有存在感。甚至連著名的紅學(xué)家俞平伯也曾說過：“談《紅樓夢》，我們盡可撇開李紈、巧姐等?！?/p>

“桃李春風結(jié)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妒疴O正冊·李紈》?！边@一首判詞說的是李紈，連帶也說了賈蘭。判詞前“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茂蘭”，當指賈蘭，是說他將來有出息，當大官；守著他的“美人”當然就是他的母親李紈。

“桃李春風結(jié)子完”，喻說李紈早寡，她剛生下賈蘭不久，丈夫賈珠就死了，所以她短暫的婚姻生活就像春風中的桃李花一樣，一到結(jié)了果實，景色也就完了。句中還暗藏她的姓名，“桃李”藏“李”字，“完”與“紈”諧音。

“到頭誰似一盆蘭”，喻指賈蘭。賈府子孫后來都不行了，只有賈蘭“爵祿高登”，做母親的也因此顯貴。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這兩句意思是說，李紈死守封建節(jié)操，品行如冰清玉潔，但是不值得羨慕。像她這樣早年守寡，為兒子操心一輩子，待到兒子榮達、自以為可享晚福的時候，卻已“昏慘慘，黃泉路近了”，結(jié)果只是白白地作了人家談笑的材料。

出嫁前的封建婦德教育，出嫁后在賈府集孀妻、長嫂、母親三者合一的角色，就決定了李紈只能清凈守節(jié)、獨守孤寂，她既不能像鳳姐那般在家事上大顯才干，也無法像大觀園中的那些少女那般天真活潑、洋溢著青春的熱情。因此，在百花爭艷的大觀園中，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青春喪偶的李紈“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yǎng)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李紈是寶玉的親嫂子，她與其丈夫賈珠婚后生了賈蘭，不久丈夫就死了。李紈的為人與其妯娌王熙鳳正好相反。王熙鳳像一團烈火，她像一堆死灰；王熙鳳像一把利刃，她像一塊面團；王熙鳳貪求無居，她與世無爭。在大觀園諸女性中，她是最默默無聞的一個，她不注意別人，別人也不注意她。賈家沒落后，賈蘭靠讀書求取功名，“頭戴簪纓”，“胸懸金印”，當了一個大官；李紈因此受誥封，“戴珠冠，披鳳襖”，榮耀一番。可是在作者看來，這已沒有意義了，因為她不久就死了，所以這一切終究還是虛幻。年輕守寡，晚年母以子貴，也不過供世人作談笑資料罷了。

李紈一輩子恪守婦道，育兒教子，從無怨言，并且為人公道，持重守禮，可以說是曹雪芹精心設(shè)計的一個最為典型的封建婦女形象。

事實上，李紈是《紅樓夢》里藏得最深的人，她未必真的只是一個絕望主婦。李紈人性中有愛憎貪嗔之情，尤其表現(xiàn)在她對金錢的“貪”。在大觀園起了詩社之后，李紈帶領(lǐng)眾家姊妹往鳳姐處要贊助。

精明的王熙鳳立刻猜中她們真正的意圖：“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哪里是請我作監(jiān)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因而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p>

李紈既已“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同時更恪遵婦德規(guī)范，因喪夫而不用胭脂香粉；又生活于豪門之中，毋須煩惱柴米油鹽等生計瑣事，那么，她為何關(guān)心這些個人生活中非必需品的商業(yè)價值，又如何得知大觀園外茶葉鋪、藥鋪、香料鋪的買賣行情？

顯然，這些財貨知識，來自個人對財物金錢的敏感，只有在生活中對各種財貨加以留心，才能累積出豐富而準確的知識，并于日常對話中自然流露出來。

但李紈那守財奴一般的行徑，那對物品貨利價值的敏感與留心，與其說是出于小家貪吝的陰微本性，不如說是在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父權(quán)社會中，因喪夫無托而造成極度的不安全感之余，是一種不自覺的自我防衛(wèi)心理。

李紈人性中的愛憎貪嗔之情，還表現(xiàn)在她對妙玉的“憎”?！都t樓夢》中記載眾人于蘆雪庵即景聯(lián)句之后，因?qū)氂裼致淞说冢谑巧頌樵娚缑酥鞯睦罴w出了一道罰則：“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p>

當賈府上下對妙玉采取禮遇與包容的態(tài)度時，卻是素日待人渾厚慈柔如“大菩薩”的李紈對妙玉直接表達如此強烈的反感，況且，李紈和妙玉在處境上十分相同，本應(yīng)該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卻又彼此不合，可以說是十分耐人尋味的。

首先，妙玉居住的櫳翠庵前皚皚白雪中那“如胭脂一般”的十數(shù)枝紅梅，一如稻香村槁木死灰里“噴火蒸霞一般”的數(shù)百株紅杏，都以鮮明的紅艷對比出枯索的灰白，以奔放的生機襯托出封錮的死寂，在寡婦的竹籬茅舍與道姑的清修禁地上怒放生姿。李紈鐘愛櫳翠庵的紅梅，正是因為櫳翠庵的紅梅與稻香村的紅杏一樣，都表現(xiàn)了李紈對青春之美的依稀眷戀，同時也寓含一種春心不死的微妙。其次，妙玉攏翠庵外也像稻香村一樣，有一道山屏橫亙，無形中說明了倆人各自因為出家與守寡兩種不同的理由，卻都一并被迫與世隔絕的幽居處境。更微妙的是，妙玉居處前綻放的紅梅又恰恰與李紈掣花名簽時抽中的“老梅”同種，而且李紈對櫳翠庵的紅梅花也是抱以有趣的態(tài)度。此一微妙反應(yīng)，其實包含著一種“同類相嫉”之心理，即對處境相同的人才會產(chǎn)生的特殊敏感與嚴厲計較。

李紈與妙玉這兩位同遭禁錮的女性，年齡雖相差無幾，但一個尚且受到宗教凈土的庇護而得以保持鮮明獨特的個性，并公開地不甘寂寞；一個卻早早進入封建婚姻的圍城中泯除自我，因過于沉浸禮教而早熟萎落，于是雖然各自屬于“梅花”的不同階段，彼此卻不合。

當紅梅花淡化成為老梅之前，還有機會以青春奔放之姿展現(xiàn)其內(nèi)在的生命熱情，開出如胭脂一般的燦爛芳華；而老梅卻廝守著槁木死灰的蒼白，只能間接地透過杏花的噴火蒸霞，才得以透露生命底色中的深度不甘。

李紈長得還是很美的?！都t樓夢》有一段原文，從側(cè)面描寫了李紈之美：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們還不快看人去！……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nèi)缃袂魄拼笊┥┻@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

李紈的兩個妹妹李紋、李綺的絕色之姿，連賈寶玉都說“竟形容不出了”，那她們的姐姐李紈究竟有多美還用說嗎？

從《紅樓夢》中描寫推斷，李紈在書中出場時不過二十三四歲。她嫁與賈政長子賈珠，即賈寶玉的親大哥，賈珠“十四歲進學(xué)，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只留下個孩子賈蘭，于是李紈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整日里如“槁木死灰”一般，半夜里偷偷哭泣還被妙玉聽到。

在癸酉本中，李紈兒子賈蘭考上了進士，后來官場傾軋，賈蘭混得不如意，這時朝廷西北有反賊，賈蘭便去從了軍，后來鎮(zhèn)壓反賊有功，做了高官，李紈也進京受封誥命，待回了老家后一個月，李紈便去世了。

在李紈的命運中，正應(yīng)了《紅樓夢》之《好了歌注》中的：“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寫到這里，想起楊慎的詞：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順便說一下，《紅樓夢》中隱含著不少經(jīng)濟問題，曹雪芹并不僅僅是進行簡單的情節(jié)塑造，而是真的構(gòu)建起了一個明晰的經(jīng)濟框架，每個人物都處在這個框架之中，拿著屬于自己的月錢分量。比如，榮國府的丫鬟，按照工資標準，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丫鬟，每月一兩銀子，如鴛鴦、襲人、金釧等；第二等丫鬟，每月則是一吊錢的工資，如晴雯、麝月等；第三等丫鬟，每月卻只有五百錢的工資；賈家小姐們每月二兩銀子的月例，如迎春、探春等，孫媳婦輩則每月有四兩銀子的分例，如王熙鳳。但其中卻有兩個人屬于例外，那就是林黛玉和李紈！林黛玉的待遇最特殊，她的月例發(fā)放并不是由賈府官中發(fā)放，而是由賈母親自派人送零花錢；而另一個則是李紈，作為孫媳婦的她，本應(yīng)該每月只有四兩銀子的分例，但因為種種原因，她最終每月拿到手的卻是整整二十兩銀子。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李紈帶著眾姊妹去問王熙鳳要舉辦詩社的資金時，王熙鳳就曾詳細列舉了李紈的收入來源以及具體數(shù)目，書中記載：鳳姐兒笑道：“虧你還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教給你帶著念書、學(xué)規(guī)矩、學(xué)針線的，她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她們起詩社，能花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說你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又拉著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銀子，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中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兩銀子?！蓖跷貘P這番話，將李紈的收入說了個一清二楚。

李紈本來每月只有四兩銀子的月例，和王熙鳳一樣，但因為她是個孀婦，又帶著兒子賈蘭，孤兒寡母的可憐，所以賈母、王夫人將李紈的月例漲到了十兩銀子，后來又添了十兩銀子。也就是說，李紈每個月單是月例，就有整整二十兩銀子，和賈母、王夫人的月例相等。

同時，王熙鳳還點出了李紈的其他收入，比如賈府給李紈分了園子地，可以用來收租金，每年分年例，李紈分的也是上等分，所以算下來，李紈每年竟有四五百兩銀子的收益。

陳大康先生在《榮國府的經(jīng)濟賬》中曾提到王熙鳳、李紈的月例比較，并認為王熙鳳一直嫉妒李紈的待遇，王熙鳳覺得自己辛辛苦苦，一個月才四兩銀子，可李紈什么事都不用做，卻能分到二十兩銀子，兩者整整差了五倍！

試想，王熙鳳靠挪用月錢放債，既擔驚受怕，又得設(shè)法找出說得過去的理由，應(yīng)付眾人的催討，幾年下來才收到幾百兩銀子的利錢，可是李紈什么都不必干，坐享的月錢月例就比她多許多，這能讓她不妒忌嗎？

陳大康先生甚至以此為依據(jù)，認為李紈薄命司判詞中的“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指的就是王熙鳳對李紈的妒忌！

李紈的月錢憑什么是王熙鳳的五倍？嚴格來說，這筆錢是榮國府高層給李紈的“補貼”，為什么叫補貼？因為這筆錢是犧牲了李紈的某些權(quán)利換來的。這些權(quán)利包括，榮國府二房的管理權(quán)，以及未來賈家女主人的權(quán)力。我們不能忽視李紈的地位，按照正統(tǒng)繼承權(quán)，榮國府二房的繼承人本應(yīng)是嫡長子賈珠，賈珠去世后，留下了嫡長孫賈蘭，所以順位繼承下來，真正的榮國府二房的繼承人應(yīng)該是賈蘭，可縱觀《紅樓夢》全書，我們發(fā)現(xiàn)李紈、賈蘭母子的地位一直處于邊緣位置。對于賈母、王夫人而言，她們都更傾向于賈寶玉繼承家業(yè)，其中，賈母只是“傾向”的態(tài)度，王夫人卻是明擺著打擊李紈母子。于是，《紅樓夢》第七十七回“抄檢大觀園余波”，王夫人莫名其妙攆走了賈蘭的奶娘，自己兒子賈寶玉的奶娘都還留在賈府；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李紈想讓晴雯暫時搬出大觀園，惹得晴雯大怒，連賈寶玉都看出李紈的苦衷：李紈怕被王夫人知道了，挑她的不是！王夫人想要竊取李紈、賈蘭母子的前途，將其移交給自己的兒子賈寶玉，這樣王夫人自己便能以寶玉母親的身份，繼續(xù)在榮國府“垂簾聽政”；如果賈蘭繼承家業(yè)，那李紈作為母親，自然就應(yīng)該掌管榮國府的內(nèi)部權(quán)力，王夫人作為賈蘭的祖母，只能退居二線——王夫人豈肯將權(quán)力授予外姓人李紈？因此，李紈在榮國府享受到了很多特權(quán)，比如每個月二十兩銀子的月例，跟賈母、王夫人一樣；第二十三回，元妃下令讓眾姊妹搬進大觀園，李紈作為已婚媳婦，還帶著一個兒子，本無住進大觀園的資格，可也莫名其妙住了進去。

這些細節(jié)看似偶然，實則隱藏著內(nèi)在的邏輯：李紈、賈蘭母子的前途被削去，賈母、王夫人等為了補償李紈，所以在月例、生活物資上盡量對李紈進行補助。王熙鳳這么一個人精，怎么可能看不到這一層？更何況，王熙鳳本人就是李紈被打壓的直接受益人：原本屬于李紈的管家權(quán)，不就暫時掌握在王熙鳳手中嗎？

李紈在賈珠死后自己帶著賈蘭，平時帶著姑娘們做針線，后來起詩社也主動擔著社長的大任……早年喪夫，她肯定是寂寞的，由于受封建禮教的束縛，不能穿鮮艷的衣服，不能戴金銀珠寶，不能化妝。林黛玉進賈府時，王熙鳳說她“恍若神仙妃子”，但是對李紈的形容是“面容枯槁”。

有幾個人真正了解李紈？不好說。你看，玄奘翻譯的《心經(jīng)》流傳于世，對佛教的貢獻巨大。他走了兩條路，一條是現(xiàn)實的路，玄奘走過的路往返數(shù)萬里，在他那個年代走了若干年；他還有一條精神之路，那就是佛學(xué)之路，也就是求經(jīng)之路。他求來的經(jīng)，至今萬人傳誦。可是人性的取經(jīng)卻不是這樣的，也就是說，每個女人，各念各的經(jīng)。

從總體說來，李紈是一個行走在自己素色時光里的女人，平日里低調(diào)從容，不顯山不露水。她的世界就像攤開的一襲白宣，無需潤澤，寂靜安然。旁邊的花團錦簇也罷，姹紫嫣紅也好，都已與她無關(guān)。由于丈夫的過早離世，她失去了花好月圓的浪漫，也失去了一個堅實的靠山，更失去了“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燃”的清新和鮮艷。從這個意義上說，有點兒像作家遲子建，是吧。

關(guān)于李紈的話題，到此為止，接著說遲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是一曲在極致的黑暗中找尋光明的贊歌。不得不說這是遲子建創(chuàng)作之路上的一抹亮色。

最明亮的日光必然脫胎于最黑暗的夜晚，當我們心中充滿愛時，剎那即永恒，人類的悲歡隨即相通。與其沉浸在過去的悲傷中不能自拔，倒不如相約春暖花開的日子，一起綻放最美的笑容。

遲子建曾經(jīng)對媒體說：“救贖”是我的作品一貫關(guān)注的主題。與大自然雨雪交加一樣，人生復(fù)雜，人性復(fù)雜，善惡交織。我筆下的人物，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人需要有贖罪感，或?qū)v史，或?qū)θ松驅(qū)ψ匀?，我們總會在不?jīng)意間犯下這樣那樣的錯誤。我希望筆下的人物，在他們的晚年能夠?qū)崿F(xiàn)靈魂的救贖?！覍戇^很多女人，每個女人都不一樣。若說從整體上來看有什么共同特征，大概她們都是有尊嚴的人。

2002年丈夫因車禍去世，如同春天里的沙塵暴，為遲子建的寫作帶來了與生命等長的傷痛記憶，她流著淚寫了許多作品，但大多帶有作者傷痛記憶的痕跡。

遲子建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構(gòu)建了死亡可以拯救的意象，密集的令人窒息的死亡發(fā)生在昨天，發(fā)生在今天，也發(fā)生在明天，但死亡只是表明他們失去了有形的軀殼，靈魂還活著，活得可親可近。

這是精神苦難的自我救贖，也是困境中的心靈撫慰。

六

遲子建的筆調(diào)天生帶著一種吸引力，總能把人拉入她設(shè)定的環(huán)境、人物和情節(jié)之中。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她講述的與“夜晚”和“死亡”有關(guān)的故事，以“我”在失去魔術(shù)師丈夫后去“三山湖”的一次遠行為線索，道出這世間蕓蕓眾生的悲歡離合，世間百態(tài)。

在遠行的途中，因為山體滑坡，“我”被迫留在一個煤窯遍地的小鎮(zhèn)“烏塘”。隨后遇到了以磨豆腐為生的“周二和周二嫂”，“死了男人的蔣百嫂”，“唱悲歌的陳紹純”等小鎮(zhèn)人物，目睹他們命運中的苦難、遭受不公平對待和死亡，并在這些陌生人的苦難和哀傷里，找到了共鳴，得以釋懷。

遲子建，在寒冷的世界里構(gòu)建出獨屬于她的溫度；在涼薄的天地間構(gòu)建出“有情天地”；在一個讓人時時感到悲觀和虛無的世界里，寫出普通人強勁而有韌性的“活著”。

“青山不語，河水亦無言，大自然容顏依舊，只是我的心已蒼涼如秋水?！边t子建的文字有著天生的親和力。女作家敏感、細膩的特質(zhì)，使她的文字有一種自然優(yōu)美直達人心的魅力。

她的文字，是有質(zhì)地的文字，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依然鮮活地存在著的。

“我覺得雄鷹對一座小鎮(zhèn)的了解肯定不如一只螞蟻，雄鷹展翅高飛掠過小鎮(zhèn)，看到的不過是一個輪廓；而一只螞蟻在它千萬次的爬行中，卻把一座小鎮(zhèn)了解得細致入微，它能知道斜陽何時照耀青灰的水泥石墻，知道橋下的流水在什么時令會有飄零的落葉，知道哪種花愛招哪一類蝴蝶，知道哪個男人喜歡喝酒，哪個女人又喜歡歌唱。我羨慕螞蟻。……而我想做這樣一只螞蟻?！边@是遲子建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話，也是遲子建一直以來的美學(xué)追求。

螞蟻對目標有敏銳的感知性，且會發(fā)揮自己的聰明和勇敢去執(zhí)著地追求，當遇到一個巨大的自己吃不下的“東西”時就會團結(jié)協(xié)作起來，以百折不撓的精神去“消化”它。如果它們奔向某一個地方，而你想方設(shè)法去阻止它們，它們就會尋找另一條路線。它們或者往上爬，或者從地下鉆，或者繞道而行。整個寒冷的冬天，螞蟻都在提醒自己：“冬天不會持續(xù)很久，也許很快就會過去?！庇谑牵跉夂驖u漸地變暖的時候，螞蟻就會出去活動活動，如果天氣還是冷的，它們會選擇重新回到洞里。

前段時間看《奇葩說》，對傅首爾講的一段話頗有感觸。她說自己有段時間很苦惱，因為總是想讓別人以自己的標準行事。后來才逐漸明白，管好自己，比“管教”他人重要。成長就是你最終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什么人都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人到中年，收起心中之尺。傅首爾說，觀念的進步，就是要尊重每個人的價值排序和人生選擇。一個人開始成熟，就是不再強行去改變誰，也不拿別人的標準評判自己。有一次看《十三邀》，許知遠問劉擎教授，年歲長了一些后，你的想法會有些什么變化？劉教授說：“以前會覺得，啊，這個人怎么會這樣，那個人怎么會那樣。年紀大一些開始覺得，人生有百態(tài)，一定要能夠接受別人有不同的三觀以及其衍生出來的思考方式?！?/p>

人活到一定年紀就會逐漸發(fā)現(xiàn)，生活是自己的，跟別人沒有關(guān)系。收起比較之尺，是放過那個總在盲目追逐的自己。有段話說：“別人的鞋再華麗，穿在自己腳上，未必合適；別人的碗再精致，端在自己手上，也未必合適?！比说搅酥心?，大致能達到什么程度，自己心里要有數(shù)了。別難為自己，別逼自己成功，別困在挫折感里，為自己是個平庸的普通人而耿耿于懷。都是只活一輩子，放過自己。

成長的意義，就在于逐漸看清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又是自己能夠擁有的?？偸酋谄鹉_尖去夠，終歸會失望，會疲憊。著眼于當下，安守自己的生活，才是中年人最難得的清醒。很喜歡莫言《晚熟的人》里的這段話：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困惑、不安、焦慮和遺憾，調(diào)整好自己的狀態(tài)，找到繼續(xù)前行的力量，成為更好的自己。

在知乎上看過一個故事：有個男人每天下班后，都要在廁所偷偷換上高中生校服、戴上粉色發(fā)夾。有人撞見了，罵他精神病、異裝癖。其實事情的真相是，男人的妹妹在車禍中去世了，受了刺激的媽媽得了健忘癥，只記得妹妹上高中時的樣子。男人每天都要扮成妹妹的樣子，跟媽媽視頻通話，哄媽媽開心。有句話說，你永遠不可能真正了解一個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來走去。收起妄自評價的尺子，收起自己的傲慢與偏見。別人的苦衷，你未必知曉；別人的淚水，你未必能體會。如果你過得很幸福，沒聽過人間的哭聲，也至少不要去隨意評價、妄自揣度他人的人生。犯法的事不做，傷人的話不說；寂寞時，讀讀書；傷感時，聽聽歌。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只要付出總會有收獲。就像《歡樂頌》里那句臺詞所說的：你可以有不同的見解，但沒有扔石頭的權(quán)利。于己，這是修養(yǎng)；于人，這是慈悲。當年齡越來越大，人生容錯率越來越低，需要的不是套路而是一個穩(wěn)定的內(nèi)核。年輕是資本，成熟也是資本。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是遲子建美學(xué)風格轉(zhuǎn)變之作。謝冕先生曾經(jīng)這樣評價說：“向后退，退到最底層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負悲劇的邊緣者；向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向人物最憂傷最脆弱的內(nèi)心，甚至命運的背后?！?/p>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看到了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許許多多不幸的人們，也看到了這些不幸的相關(guān)、看到了人與人悲歡的相通。它讓人靜默、沉思，讓人重新認識生活；重新認識什么是父母情、手足情、夫妻情；什么是生別離，什么又是常相隨……。

作家分兩派：“享受自我”派與“享受生命”派。遲子建屬于后者。“享受自我”與“享受生命”是完全不同的事，前者猶如一滴水，后者為星辰大海；作家分兩類：“實然”派和“溫良”派。遲子建顯然屬于后者，她是北極村走出的文學(xué)精靈，總能看到世界的明亮和溫良，他們會寫下這個世界的“光澤”，她的作品天性溫厚，有一種天生的明亮和美好。

她這樣形容她深愛的親人：“他們是那么的善良、隱忍、寬厚，愛意總是那么不經(jīng)意地寫在他們的臉上，讓人覺得生活里到處是融融暖意……我從他們身上，領(lǐng)略最多的就是那種隨遇而安的平和與超然，這幾乎決定了我成年以后的人生觀?！彼@樣形容她深愛的植物：“當植物還在旺盛的生命期的時候，秋霜卻不期而至，所有的植物在一夜之間就憔悴了……我從時衰的植物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時也從另一個側(cè)面看到了生命的從容。因為許多衰亡的植物，在轉(zhuǎn)年的春天又會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看上去比前一年更加有朝氣?！?/p>

她這樣形容她深愛的動物：“雖然我把那些動物當成親密的朋友對待，但久而久之，它們的斃命使我的憐憫心不再那么強烈，我與庸常的人們一樣地認為，它們的死亡是天經(jīng)地義的。只是成年以后，遇見了許多惡意的人的猙獰面孔后，我又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些動物，想到狗伸著舌頭對我溫存地舔舐，想到大公雞在黎明嘹亮的啼叫聲，想到貓與我同時爭一只皮球玩時的猴急的姿態(tài)。在喧嘩而浮躁的人世間，能夠時常憶起它們，內(nèi)心會有一種異常溫暖的感覺?！?/p>

三十多年過去，遲子建依然以均勻的節(jié)奏書寫，書寫她的黑土地，書寫她所熱愛的東北大地上的人民。寫相愛的人，傷心的人，郁郁寡歡的人，平平淡淡的人。

讀遲子建，要像她撫摸她丈夫的眉骨那樣，有一種柔荑拂面、指觸眉骨的溫馴感，要在北方人的棱角里摸出南方人的婉約。暖是她文章的基調(diào)，故鄉(xiāng)東北的黑土是她靈感的源泉。她的文字率真誠摯，寥寥數(shù)語間足以慰藉無數(shù)游子的心，在她的文章中，你可以感受到人與人之間最極致的情感拉扯，一張一弛之間，將讀者帶入另一個五味雜陳的世界。

“遲子建的《候鳥的勇敢》中有兩句話已經(jīng)在微信公眾號里廣泛轉(zhuǎn)載，一句是‘所有的問題在時間面前都不是問題，另一句是‘悲苦是蜜，全憑心釀。這雖然是借小說中人物說出的話，卻更是遲子建作為一個作家想說的話?！医?jīng)歷過生活種種的創(chuàng)傷后依舊還能笑對人生。遲子建說自己在將種種苦痛轉(zhuǎn)化為生活的動力后，會發(fā)現(xiàn)作家的創(chuàng)造力依然旺盛，‘如果沒有這些，我寫不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可以看作是遲子建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和塞萬提斯的故事告訴她，某種生活上的不幸可能也恰恰給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輝煌。遲子建用在自己這里改了一個字：悲苦是蜜，全憑‘筆釀。”[9]

黑暗在這個不眠的世界上，被人為的光明撕裂得丟了魂魄。其實黑暗是潔凈的，那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繁華，褻瀆了圣潔的黑暗。上帝給了我們黑暗，不就是送給了我們夢想的溫床嗎？如果我們放棄夢想，不斷地制造糜爛的光明來驅(qū)趕黑暗，縱情聲色，那么我們面對的，很可能就是單調(diào)的世界了。

從《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開始，遲子建的文章就從淡淡的憂傷，變成了隱隱的悲壯。這，就是遲子建的勇敢?！吧顩]有給機會讓我做一個賢妻良母，否則我會把家人都照料得很周到。我慢慢接受了命運的安排，無論有沒有宗教信仰，我們都要坦然地正視命運”……

評論家李敬澤說：“從北極村開始，遲子建身上有一直不變的東西——那種溫暖、明亮以及天真的眼光。這其實是特別難的?！?/p>

最后，引用遲子建在茅盾文學(xué)獎典禮上她的致辭，結(jié)束本文。她說：“……我覺得來到這個領(lǐng)獎臺的，不僅僅是我，還有我的故鄉(xiāng)，有森林、河流、清風、明月，是那一片土地給我的文學(xué)世界注入生機和活力。我要感謝大興安嶺親人對我的關(guān)愛，還要感激一個遠去的人——我的愛人，感激他離世后在我的夢境中仍然送來親切的囑托，使我獲得別樣的溫暖?！?/p>

參考文獻：

[1]韋衍行.“文藝星開講”2023兩會特別策劃 遲子建委員：我生命和文學(xué)的根脈，都源于故鄉(xiāng)的土地和冰雪[Z].人民網(wǎng)，2023-03-04.

[2][6]遲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J].鐘山，2005（3）.

[3][4][5]張新穎.生命的傷痛[J].新民周刊， 2006（2）.

[7][9] 陳夢溪.遲子建：悲苦是蜜，全憑筆釀[N].北京晚報，2018-05-21.

[8] 遲子建.罵聲中的浪漫[N].甘肅日報，2015-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