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楠

意大利戲劇大師皮普·德爾邦諾《喜悅》觀后

春暖花開之際，上海的戲劇觀眾收獲了一份來自意大利的“喜悅”，便是戲劇大師皮普·德爾邦諾（Pippo Delbono）的作品《喜悅》（La Gioia）。該劇以詩意化夢境般的表達，讓我們重新感受到“戲劇”二字最簡單而又最真摯的初衷和美好。

“通往快樂”的荊棘之路

這是一部需要人們放慢心靈的步伐，細思凝神、沉淀情緒、緩緩回味的作品。在黑暗明滅和色彩斑斕的光影交疊中，它帶領(lǐng)著觀眾進入一個萬花筒般的奇幻世界，在層層遞進的情感鋪敘和逐漸深入的生命段落中，仿佛將觀眾引領(lǐng)到一面又一面形態(tài)夸張造型各異的哈哈鏡前，對鏡自照之際同時也盡情地觀照著劇中人物，在無情的命運操縱下支離破碎的生離死別的悲苦，還有在絕望中拼湊的光明和希望。

《喜悅》如同將觀眾的情感條分縷析地放置在顯微鏡下，盡情放大又或者縮小每一種“當下”感受到的情緒，細膩而精準地把握著觀眾與劇中人物命運的情感共鳴。它在抒情而憂傷的敘事中，在熱烈又深沉的旋律里，在簡單又質(zhì)樸的舞臺行動中，重新喚醒了埋藏在每個人心中如同孩童般真切的天真、真誠，某種面對珍視之物時發(fā)自內(nèi)心的小心翼翼，略帶笨拙但又直抵人心的真摯與感動。

該劇伴隨著德爾邦諾低沉、醇厚又飽含深情的聲線說出第一句旁白“本作由波波的死亡重生”，猶如一位游吟詩人般帶領(lǐng)觀眾踏入詩意的濃霧森林，開啟探尋生命、孤獨、瘋狂、死亡、愛和快樂的抽象命題。正如德爾邦諾所言，與其將該劇命名為《喜悅》，不如將它稱為《通往快樂的路》。然而，“快樂”二字在本劇中似乎并非輕松愉悅的所指，相反，在面對生命這一巨大的哲學命題時，它通過具有奇幻色彩的馬戲團和命運各異的馬戲團成員營造出強烈的情緒反差，折射出許多難以言喻的沉重況味。提到馬戲團，人們似乎總會自然地聯(lián)想到與歡快、愉悅和嬉笑有關(guān)的象征符號，但是在隨之而來各個獨特的成員“尋找快樂”的故事展開中，通過現(xiàn)場配樂、詩意旁白敘事和演員于無聲處的形體表演，精準細膩地撥動著觀眾五味雜陳的情感神經(jīng)，讓觀眾看到了這條“通往快樂的路”布滿的荊棘、隱忍、痛苦甚至精神拷問。

游吟詩人和“組曲”結(jié)構(gòu)

當劇場觀眾席的燈光熄滅，伴隨著節(jié)奏歡快的Dont worry， be happy的配樂哼唱，聚光燈在舞臺中心亮起，同時照亮了一盆顏色鮮艷的花朵。在光線的一明一滅之間，第一段落的舞臺布景由最簡單的甚至最“原始”的人為方式完成（即光線轉(zhuǎn)暗時，舞美人員迅速將花盆般上舞臺，燈光再次亮起時，觀眾會看到新增的花盆）。在輕松的節(jié)奏中，德爾邦諾如同講述故事的游吟詩人一般出現(xiàn)在舞臺中央，從波波的離去開始介紹馬戲團的成員和他們的人生。

該劇的敘事結(jié)構(gòu)正如音樂里的組曲體裁，由一個個“段落”（即每位馬戲團成員的主題故事）組成，每個段落之間講述獨立的故事，并非單一的線性故事發(fā)展。然而，貫穿始末我們將發(fā)現(xiàn)這些看似片段化的主題和段落式獨立的故事，實際在情感內(nèi)核和精神關(guān)聯(lián)方面極具內(nèi)在自洽性地貫穿了整套“組曲”的感情聯(lián)系和詩化立意。

全劇由德爾邦諾的旁白式敘事貫穿和承載著每個人物角色的情感命題和人生故事。在劇中，我們看到了——

愛跳探戈的女舞者和她陪伴因意外昏迷最終離去的男友關(guān)于守候的故事，探戈音樂響起，身著紅裙的女舞者在舞臺上無聲地訴說著孤獨、愛和思念的感覺。

隨著旁白敘事推進，現(xiàn)場配樂和場景自然切換至眾人狂歡的模式，進而探討在理智“固守成規(guī)”和瘋狂“全無禁忌”之間的意義，在常人看來“全無可能”和在瘋?cè)搜壑小耙磺薪杂锌赡堋钡臉O限。

故事接著講述因為抑郁而無法感知愉悅，被痛苦囚禁的“牢籠中人”，在極度壓抑的情緒氛圍下，德爾邦諾用溫厚的聲音再度給予觀眾希望的光亮和溫暖：“別擔心，夜越黑，曙光就越近……冬去春來，從沒有一個冬天變不成春天?！?/p>

隨后，配樂再次切換，五彩燈光如音樂會現(xiàn)場，造型夸張一頭紅發(fā)的歌手詹盧卡手握麥克風刻意地用假唱嘴型配合音樂表演；緊接著講述的是從阿根廷逃出的難民比比和劇團演出長達35年的故事……

敘事繼續(xù)，演員在舞臺上配合肢體演繹，向觀眾呈現(xiàn)了聾啞人波波用三個自創(chuàng)的手勢向去世的監(jiān)護人表達默哀之情，“第一個手勢表示波波失去了一位女友人，第二個手勢代表她就像天使或飛走的鳥兒，第三個手勢意味著自由”。失去監(jiān)護人之后的波波從此也合法地離開了被關(guān)了40多年的瘋?cè)嗽?，并開啟了跟著劇團周游世界巡回演出的人生。然而，正如全劇開始時提到它由波波的離去開始，此時我們看到大屏幕上的敘事旁白“波波走后，總有一片空白。他在你身后留下一片寧靜。我們便在寧靜中坐一會吧”。

從波波的故事開始，配樂基調(diào)和生命主題逐漸顯得愈加沉重，緊接著講述的是在集中營中的漢娜和她寫下的“生命禮贊”之詩，此時劇中一位身著日常便裝的演員，安靜、緩慢地在旁白和配樂的哀婉節(jié)奏中，在舞臺上一個一個地擺放小白船，再一個一個地收起離開；在海難中不幸罹難的難民，同樣由剛才的演員在舞臺上定點擺放好一包包的衣物，再逐一攤開、鋪灑、聚攏成堆，而每一件衣物都代表了一位難民的身份和逝去的生命。

隨即依然由同一位演員，以沉靜緩慢的節(jié)奏伴隨著旁白對于生命如落葉般凋零的嘆息，在舞臺上一把又一把地撒落如晚秋般凋零的落葉，現(xiàn)場觀眾在演員無聲的行動節(jié)奏和力量感染下，心理節(jié)奏同步變得緩慢而安靜，正因為這份安靜而感受到來自劇場“當下”最直觀的沖擊。

詩意化的想象界和愛的希望

當敘事段落觸及現(xiàn)實中最難以直面的生死“礁石”之際，散文詩般的文本再度“下沉”，帶領(lǐng)觀眾進入如夢如幻的想象世界。

在接下來的深情敘述中，我們跟隨充滿奇幻色彩的詩化文本，仿佛看到了“幻想自己躍入虛空，清楚肯定有人會抓住我的手，不會讓我跌落”的空中飛人和馬戲團馴獸師女孩的相遇；當馬戲團消失，“此時孤身一人”在恐懼和快樂間徘徊的詹盧卡；在巴厘島扮演了70年猴子的演員；對時間、年月日沒有概念，時不時被大家一道慶祝生日的波波，扮演波波的演員如同白面小丑一般捧著蛋糕坐在舞臺的凳子上，而敘事旁白與波波面無表情的樣子再次形成強烈對比。

“波波心中，藏著劇場的深層意義?？鞓凡⒎墙Y(jié)果、事實、物件、地點?？鞓吩杏龝r空，它開解，創(chuàng)造虛空?！?/p>

此時馬戲團里身著奇裝異服的演員們在狂歡曲的節(jié)奏中登上舞臺，顏色各異造型夸張的小丑演員在舞臺中央旋轉(zhuǎn)、舞蹈，瞬間將觀眾拉入一場夢境般的盛會。全劇氣氛似乎在熱鬧的馬戲團夢境中由悲入喜，在絢爛的色彩中綻放出快樂和生命的希望，劇中各個“組曲”講述和試圖探討的哲學命題：生命、死亡、孤獨、瘋狂、愛、快樂在此刻達到最大程度的交匯與狂歡，共同譜寫了一曲“通往快樂之路”的狂想曲。

“你要宣布，快樂是你的人生路。所以別再去找下一個快樂。要知道一個足矣，無論哪個。對，留住它，留住它?！?/p>

“不要去思考快樂，感受它——它如血肉舒展，是筋骨中的五月、是眼里的四月天?！?/p>

劇終之際，繁花似錦，如瀑布般的花簇從舞臺上傾斜而下，德爾邦諾具有感染力的旁白再度將抒情的詩意化文本和舞臺推向高潮。他深沉地吟誦著：“無論你是什么花，終有綻放的一日。療愈，愛自己，不需幻想成為別的花。因為沒有一朵花比得上，完全綻放自我的那一朵。到那時，你會發(fā)現(xiàn)，你曾夢想成為的那朵花僅僅需要綻放。”

最后，游吟詩人德爾邦諾坐在波波捧著蛋糕曾坐過的長椅上，作出微笑的表情，又用雙手盡力維持表面快樂的樣子，像是自言自語般地面向觀眾追問：“說，我很快樂，我也很快樂。我們很快樂。我們很快樂……”而此時，在黑暗的光線里，觀眾席間卻分明聽到了低聲的啜泣聲，還有一位現(xiàn)場觀眾激動地回應(yīng)著舞臺上反復重復著的那句話“Siamo contenti ！”（我們很快樂?。?/p>

或許正如全劇貫穿而又恢宏的人類情感和宇宙命題，在紛雜的世界和不確定的命運面前，依然懷抱著笨拙地去愛的真摯和初心，便是通往快樂之路的希望之光……

（作者為巴黎第三大學戲劇研究院藝術(shù)學博士，現(xiàn)為上海戲劇學院博士后、講師）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shù)學重大項目“當代歐美戲劇研究”（19ZD10）的階段性成果、上海市藝術(shù)科學規(guī)劃項目（YB2022-A-022）階段性成果、上海市“超級博士后”激勵計劃資助成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