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以雯
2021年仲夏,我收到、捧讀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這情感仍會在你心中流動》,潘耀明先生記述了他與中國近當代文學史上多位大師的交往,展示了大量珍貴的書畫、手札、信函,令人情感激蕩,思緒萬千。北京大學資深教授嚴家炎評價說:“這部豐富而厚重的著作,在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應該是獨一無二的。”
水唯能下方成海
我從事編輯工作幾十年,在我接觸比較多的作家、藝術家和編輯記者中,要說穿衣、做派最有“范兒”的一位是藝術大家韓美林,一位就是潘耀明先生了。若說“人不可貌相”,有一定道理,但透過人的“貌相”,尤其是后天的“貌相”折射出的精神氣象,可斷斷不可小覷。
美林先生個子不高,經常穿一件夾克,干凈利落,圓圓的臉龐,一雙滴溜溜轉的大眼睛,顯得神采飛揚、活潑而富有生機。
潘耀明先生的個子也不高,國字臉,眼睛似乎不大,戴著一副黑邊眼鏡,我印象中,在正規(guī)場合,他經常穿一件中華立領中山裝,簡潔大方,顯得精神飽滿,十分精干而儒雅。一位作家曾經寫道:“很多貌似簡單的東西都不簡單,比如中山裝,只有充沛的靈魂才撐得起來,任何自卑猥瑣都不適合這種風格?!睙o論是在香港中文大學高雅的講堂之上,抑或在藝術界人士聚會之中,甚至在與林青霞、劉詩昆等明星雅士歡聚的晚宴上,潘先生的氣質、風度都很是引人注目。應得上一句“真正的名士,自帶風流”。
認識潘先生多年,憑他的氣質,我一直以為他出身于書香門第或貴胄世家,直到近年,他寫自己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兩篇散文,將自己的身世撕開示人,卻原來,他自小孤苦伶仃,命途坎坷。生父于他出生前過世,家人忌諱,將他賣給一菲律賓僑眷,后養(yǎng)父又在菲律賓娶了菲籍女子,他與養(yǎng)母相依為命,先是在福建鄉(xiāng)下,10歲時輾轉到了香港,生活于貧困中。在高樓林立的香港,他和養(yǎng)母的小小房間,連一扇窗戶都沒有,只能放下一個衣柜和一張雙人床。歷盡艱辛,困苦成為他奮斗、成長的催化劑,很早就樹立了文學的志向。他進了報社,從見習校對、見習記者、助理編輯、畫報撰稿人而至今,他以超常的韌性,“至柔而有骨,執(zhí)著能穿石”(劉國玉先生語),一步一步,成長為枝繁葉茂、青翠蔥蘢的文學大樹。
與金庸先生的不解緣
依稀記得,20世紀90年代的一個秋天,得以到香港組稿,我很珍惜這個機會,先是到香港作家聯(lián)會、《香港文學》拜訪,有幸拜會了曾敏之、劉以鬯先生;又到了位居柴灣的明報出版社拜訪,有幸受到潘先生的親自接待,結識了我文學生涯中的這位“貴人”。
一年后,應邀出席香港作家聯(lián)會一個慶典,我又見到了潘先生。潘先生約我第二天早上在賓館餐廳一起吃早餐。早8時,潘先生準時出現(xiàn)于餐廳。他穿著一件藍色的立領中山裝,顯得十分優(yōu)雅和干練。就像他為《明報月刊》撰寫的刊首語,沒有絮語寒暄,坐下后,沒說兩句話,他就對我說:“當年,金庸先生起用了我,如果我是老板,現(xiàn)在我也會任命你為總經理?!蔽液荏@訝,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這個潛能,起碼,我的學養(yǎng)、我的才華、我的位置與其遙不可及,我明白的是知遇之恩當涌泉相報。20多年過去了,這場景,我至今記憶猶新。
2011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學術研討會場得到一本《明報月刊》創(chuàng)刊45周年紀念冊,上面有潘先生寫金庸的文章,講述了他和金庸先生亦師亦友的情誼。從金庸邀見,到接手《明報月刊》,娓娓述說中,足見金庸先生的慧眼、博識、睿智和寬闊的胸襟。我很感動,正巧汪曾祺母校舉辦汪曾祺杯“我的老師”全球華文散文大賽,我約他以此為基礎改寫一篇寫老師的散文,博得大賽評委會高度贊賞,獲得了大賽的特別獎。
2015年,潘先生發(fā)起了“我與金庸——全球華文散文征文獎”,盛況空前,在文化界引起很大反響。2016年7月24日香港書展期間,我有幸出席了“我與金庸——全球華文散文征文獎”頒獎禮,登上了“從世界閱讀金庸”“金庸與散文創(chuàng)作”交流講座的嘉賓臺。感觸特別深的是,時值盛夏,據(jù)說是幾年來香港最熱的幾天,一點兒也沒有暑熱難耐的感覺,倒是感受到香港人讀書的熱度。參加書展的觀眾早早地在展廳外排起了長隊,展館人頭攢動,大人孩子搶購書籍;我們的頒獎活動現(xiàn)場開放,市民學生早早到場,氣氛熱烈,交流講座廳坐滿了聽眾。其中有學者,有專業(yè)作家,有青年學生,有公務員,有工人農民,有企業(yè)老板,金庸先生的“粉絲”遍及海內外,足見金庸武俠精神的影響是跨越地域,跨越年齡,跨越性別,也跨越了時代……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辭世,宣告了“大俠時代”的終結。潘先生帶領他的團隊精心策劃組織,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于年末,推出了厚厚的紀念專刊。其可謂精英薈萃,群星閃爍,奪目耀眼。
扉頁為韓美林先生精心設計的“懷念金庸”藏書票,這是潘先生囑我煩請藝術大師韓美林設計的,美林先生設計了好幾個底稿,沒有收取一分錢;而后是金庸先生為《明報月刊》創(chuàng)刊33周年題詞;丹斯里拿督張曉卿爵士挽聯(lián);潘先生撰卷首語《我與金庸的故事》;各界文化名流懷念金大俠文章42篇;隨書奉送《神雕俠侶交響樂》DVD……標價48港幣,據(jù)說市場炒到100多元,甚至更高,一版而再版,有黑皮版、白皮版,最后是紅皮版。
2022年初,我又驚喜地收到了潘先生策劃出版、嚴家炎先生主編的編號收藏版《懷念金庸專集》,圖書整體設計印制相當精美,收有金庸先生珍貴的手跡和相集,收有嚴家炎、潘耀明、董橋、李歐梵、王蒙、余秋雨、劉再復、張紀中等諸多名人雅士談金庸文;第一頁即是宣紙影印韓美林“懷念金庸”藏書票,我這本編號為0460。我一頁頁、一篇篇、一遍遍地拜讀全書,為金庸先生精彩的人生,為這本珍貴的圖書而陶醉、喝彩!
當年金大俠“拼了命”辦《明報月刊》,現(xiàn)今潘先生和他的團隊堅守金庸先生的辦刊理念,使《明報月刊》再創(chuàng)輝煌,相信金大俠九泉有知,也會為他多年前選擇了潘先生感到欣慰。正如金庸先生題贈潘先生“明報共事十幾年,耀明兩字不虛言”?!叭f事不如書在手,一生常見月當頭?!边@是金庸先生對潘先生的最高嘉獎。
潘先生說:“我很崇拜他,金庸是我人生的一個模范?!薄八兄袊鴤鹘y(tǒng)文化中很優(yōu)秀的品格,這就是他的一種堅持,一種理念的堅持?!迸讼壬`行金庸先生的辦刊理念,努力把《明報月刊》辦得更精彩。
金庸先生伯樂相馬、慧眼識珠,擢拔潘先生,委以重任,是潘先生之幸;潘先生不負厚望,將“明月”視為自己終生的使命,將自己的才華和生命奉獻給“明月”,將“大俠”精神發(fā)揚光大,這也是金庸先生之幸。
胸中有大道
早在2005年,潘先生就敏感地預料旅游文學會成為熱點,在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注冊,成立了世界華文旅游文學學會,并成功舉辦了第一屆世界華文旅游文學征文獎,邀請著名作家金庸、白先勇、王蒙、余光中、余秋雨等出任顧問或評委;2009年,潘先生邀請百花文藝出版社和《散文海外版》雜志聯(lián)合舉辦了“我心中的香港”全球華文散文大賽,大賽的啟動儀式和頒獎禮是在香港領匯管理集團公司屬下的商場舉辦的。在香港這個多元化國際大都會的購物中心,我們有幸伴著嚴家炎、余秋雨、曾敏之等著名學者、作家,面對著眾多的香港市民、購物游客,興致勃勃地進行了開放式的、跨領域的文學交流。廣邀海內外大眾書寫對香港的感受,無疑是對香港進行一次集體回憶和審視,可以稱為香港的盛事,也是華文文學的盛事。
潘先生不間斷地策劃組織文學活動,可以這樣說,幾乎全世界最為著名的華人學者、作家,都被他邀請到香港訪問、講學,余光中、余秋雨、白先勇、劉再復、莫言、王蒙、鐵凝、王安憶、賈平凹、陳思和、趙麗宏、蘇童、余華、李歐梵、陳若曦等名家都多次受邀到港。我這樣普通的編輯、作家,也受邀出席他組織的文學活動十余次了,關鍵是退休之后,依然能受邀參加這高規(guī)格的學術活動,對比內地一些人的冷淡,體味世態(tài)炎涼,令人感嘆。而且出席這種學術研討會,寫論文是必需的,每次都要認真讀書、思考、寫作,促使大家提升自我、跟上潮流。
每次到香港中文大學聯(lián)合書院參加研討會,我最喜漫步于中大校園,其依山而建,處處花木扶疏,中西風格建筑掩映其中,近可賞花木,遠可觀飛鳥,更可細品教學樓內的人文景觀。2009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2011年“行走的愉悅”;2013年“文化生態(tài)之旅”;2015年“文學山水”;2017年“一帶一路?旅居文化”;2019年末,則是細品中國茶文化了……浸身于天造地設的優(yōu)美自然環(huán)境中,與眾多海內外知名學者、作家暢談文學山水,體驗感悟人生,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喜悅和幸福的感覺油然而生。2022年,潘先生又領銜創(chuàng)辦了《明月灣區(qū)》,設立“大灣區(qū)文學征文獎”,比賽結果將于2023年香港書展期間公布并頒獎。
大家還走出書齋,跟著潘先生漫游欣賞大自然的山山水水。2014年的梅雨時節(jié),大家來到臺灣“竹風蘭雨”的宜蘭,入住礁溪老爺大酒店,研討文學山水;2015年冬,大家來到廣東丹霞山風景區(qū),云霧繚繞、云蒸霞蔚中的丹霞勝景,青山疊疊,白云飄飄,碧樹丹崖,一望無際,像一幅瑰麗壯美的圖畫;2017年初夏,“一帶一路?旅居文化”國際論壇在馬來西亞吉隆坡舉辦。初夏的吉隆坡微風拂面,大家夜觀雙子座美景,在檳城盡興游玩,品味老街風情和南洋風味的中華美食;2019年初春,從深圳集悅城會館出發(fā),大家來到惠州郁郁蔥蔥的高爾夫球場,揮桿擊球,在自然天成的西子湖畔,觀小橋流水、賞木棉花開,尋蘇軾文蹤、慕朝云倩影;暮春,大家又應韓國外國語大學、濟州大學邀請,來到首爾和濟州島,出席了潘耀明文學事業(yè)成就研討會。會議之余,大家參觀了一位韓國農夫用樹與石頭在濟州島荒地搭建的世界最大最美麗的庭院——“思索之苑”,陶醉于幽靜、綺麗、神奇的園林之中……
潘先生提倡文化之旅,就是想“懷著敬天惜物的心理去召喚自然、感受自然,用文學的情懷去傾聽自然,取代現(xiàn)代化帶來的嘈音和各種污染,在感受大自然之美態(tài)禽音,又能以寧謐的心態(tài)與大自然取得和諧融合,用心靈去感悟人與天的契合”。
青山疊疊、綠水悠悠,自然界的花木蟲魚,山山水水的風云變幻,像一幅幅或瑰麗壯美、或恬淡雅致、或動感活潑、或意蘊悠長的山水畫作,予人以和諧寧靜的藝術享受。
潘先生一貫強調文學社團的純潔性,摒棄商業(yè)化、政治化,他組織的活動,從來不收會費,甚至要擔負嘉賓的交通費,在市場經濟高度發(fā)展、消費水平居于世界前列的香港,為籌辦這些活動,潘先生要籌集多少經費、花費多少心血啊!他的摯友貝鈞奇先生曾多次慷慨解囊,令大家十分感動。
青春的氣息
潘先生今年七十有六,但我感覺,他自身似乎正處于一種青春狀態(tài),他有激情,有創(chuàng)造的力量,他的身上、他的事業(yè)有一種青春向上的氣息——
近幾年他創(chuàng)作了《亭亭的文學大樹》《我與養(yǎng)母》《我與養(yǎng)父》《我與查先生的故事》《我的報紙生涯》等,都是厚重而深刻的散文力作,分別為《新華文摘》《散文選刊》等名刊選載,他的刊首語也越寫越精彩、越寫越耐讀……一邊是繁忙的工作,一邊是接連不斷的創(chuàng)作,即使是年輕人,也很難有這么旺盛的精力。
在潘先生組織的各種活動中,經常可見一些年輕人。有《明報月刊》編輯,有大學的博士生、碩士生,而且才貌雙全,單憑酬金,在香港,是很難留住這些才子才女的,潘先生慧眼識人,給他們搭建發(fā)揮才干的平臺,給他們提供廣泛接觸名流、拓寬視野、發(fā)展自我的機會,又憑靠靈活的機制,組建了一支年輕而富有活力的團隊,使他組織的活動和事業(yè)顯得蓬蓬勃勃、富有朝氣和活力。
誰能料到,2020年的春天竟是血雨腥風,一場曠世疫情席卷大地!此際,我看到了潘先生給摯友的微信:“尹醫(yī)生,趁疫情外出不多,可以趁機閱讀自己喜歡的書。這期間,我重讀了金庸十五部小說、《白先勇評說紅樓夢》、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目前正重讀《儒林外史》。我自戲謔:逃進(小)書房成一統(tǒng),不假天南地北——亦人生一樂也!”不足百字的微信,令我好生感動!
2022年,戰(zhàn)爭、瘟疫、水災、地震……人類多災多難之際,一種純粹地對文化的追求、忠誠、獻身的精神,支撐著進入古稀之年的潘先生,始終堅守職場,他主編的《明報月刊》《明月》《香港作家》《文綜》一期一期地正常出版;香港特區(qū)政府銳意將香港打造成文化之都。潘先生談道:“如果沒有文學的參與,文化產業(yè)這棵‘樹便缺乏了靈魂,是蒼白的?!彼俅谓o特首寫信呼吁籌建香港文學館,終獲特首回復表示政府支持的態(tài)度。在如此自然災難中,他依然故我,讀書寫作,頑強進取,實現(xiàn)著他華文文學事業(yè)的宏圖大志……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