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意識的難易問題折射為他心問題,而且在他心通達(讀心)上也存在難易的層次,即在認知層面通達他知(知道他心的所思所想)較為容易,而在感知層面通達他感(感受他心的感受)則十分困難甚至幾無可能。腦機融合為通達他心提供了不同于傳統(tǒng)人文方式的技術(shù)手段,但迄今它所提供的讀心手段仍限于他心通達的容易層次。更高水平的腦機融合技術(shù),如人工感知、腦云接口和腦腦接口,將提供從通達“他知”到通達“他感”的可能性,使通達他心的難問題具有了解決的路徑和前景。當然,借助腦機融合通達他感也引來了新問題,如感知從具身到具腦后的新的差異問題、“我心”對“他心”的影響即相互建構(gòu)問題,以及如何從生存論上看待他心通達的難易問題,由此啟發(fā)我們合理地把握科技手段與哲學思辨在求解他心問題上各自不同的價值。
關(guān)鍵詞:腦機融合;他心通達;讀腦;讀心;腦云接口;人工感知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腦機接口的哲學研究”(20BZX027)
中圖分類號:B8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23)06-0061-08
腦機融合主要是指人腦與人工智能借助腦機接口所實現(xiàn)的融合,它也被視為新一代人工智能或人工智能的下一站。(1)人工智能問世后,帶來了兩個不同方面的“他心”問題:一是人工智能本身是否具有心靈從而成為一種新型的“他心”(或“它心”)?即所謂“機器之心”是否存在?二是人工智能是否可以幫助我們解決他心問題,尤其是人工智能在走向腦機融合的過程中對于我們通達“他人之心”是否提供了新的手段和幫助?本文探討的是后一個問題,即能否借助腦機融合技術(shù)來更加有效地實現(xiàn)對他心的通達?尤其是能否實現(xiàn)更深層(從知道到感受到)的他心通達?或者說在基于腦機融合的他心通達中,是否和解決意識的難易問題一樣,也存在他心通達的難易問題?
一、從意識的難易問題到他心通達的難易問題
心靈和意識是重疊度極高的兩個范疇,對心靈的研究離不開對意識(以及相關(guān)的意志、意向等)的研究,心靈問題由此與意識問題緊密相關(guān),在這個意義上,他心(他人的心靈)問題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他人的意識問題,他心通達也就是對他人意識活動或意識內(nèi)容的知曉與了解。查爾默斯(David Chalmers)曾區(qū)分了意識的(困)難問題和(容)易問題,由此,通達他心也可以區(qū)分為對于他心容易層面和困難層面的分別通達,這就是基于意識難易問題的他心通達之難易問題。
在查爾默斯看來,雖然我們可以通過物理還原的方式解釋很多人腦與感官處理外界信息時所發(fā)生的過程,比如人眼看到紅色時的腦神經(jīng)狀態(tài),但卻無法解釋人在看到紅色時為何會產(chǎn)生某種主觀感受或體驗,即無法解釋感知體驗為何以及如何產(chǎn)生于物理材料,物理過程如何能夠“突現(xiàn)”或引起主觀的意識感受:“一般承認,經(jīng)驗來自于一定的物理基礎,但是對它為什么如此起源、怎樣起源,我們并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解釋。物理加工為什么引起豐富的內(nèi)在生活。說它應當如此,以及事實上如此,這似乎都是客觀上難以理喻的。”(2)他將前者(可以通過物理機制加以說明的過程)稱為意識的易問題,而將后者(無法通過物理機制加以說明的主觀體驗)稱為意識的難問題。對于后者,用列文(Joseph Levine)的話來說,在物理的神經(jīng)過程與心靈的意識現(xiàn)象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解釋鴻溝。(3)
意識的易問題使我們可以理解意識是隨附于或依存于物理狀態(tài)的現(xiàn)象,可以了解什么樣的意識對應于什么樣的物理機制(如痛覺的腦神經(jīng)機制);意識的難問題則告訴我們意識又不能還原為物理過程,意識狀態(tài)不能歸結(jié)為相關(guān)的物理機制。意識的“難問題”也被歸結(jié)為如何解釋意識的主觀特性(qualia)或“現(xiàn)象特性”問題,諸如晚霞的色彩、糖的味道、茶香的氣味,這種特性也被表述為“感受特質(zhì)”“感受性”或“被經(jīng)驗時看起來像什么”(What it is like to be experiencing)等不同于大腦神經(jīng)生理過程的非物理性質(zhì)或狀態(tài)。(4)這是我們無法通過物理機制加以說明的主觀體驗,無法從腦神經(jīng)活動中觀察到意識經(jīng)驗現(xiàn)象是如何表現(xiàn)的,即無法用科學的原理解釋“意識美酒”如何由“物理腦之水”所“釀成”。
意識的難易問題與他心問題緊密關(guān)聯(lián),甚至常常要通過他心問題來說明。他心問題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我如何知道除了我自己的心靈(“我心”)之外,還存在著其他的心靈(今天還包括機器是否有心靈)?二是如果存在著他心,我們又如何認識它?即他人心中的所思所想能否被我所知道,以及如何才能被我們知曉?后者也稱為“他心通達”或“能否讀懂他心”(簡稱“讀心”)的問題。本文只探討第二個問題,因為從全過程來看,著力于第二個問題,就意味著承認第一個問題的正解:他人有心靈;而解決了第二個問題,知道了他心在想什么,也意味著解決了第一個問題,即知道了他心的存在,因為他心的存在是知道他心在想什么的前提,當他心之所想能被讀出時,他心的存在就不再是個問題。
對于如何知曉、通達他心,基于意識難易問題的視角,也可以對應地分為兩個不同的層次:當他人感受到疼痛、愉悅時,其腦中的物理機制可以被觀察到,但與其關(guān)聯(lián)的主觀體驗則不能被我們體驗到,而只有靠他人自己的內(nèi)省才能體驗到,類似于維特根斯坦所舉的例子:“我知道某人腳很痛”并非“我能感到某人腳很痛”?;蛘哒f,我們只能觀察到他人意識活動所隨附的物理過程之間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但無法內(nèi)省地體驗到他人的意識經(jīng)驗或感受狀態(tài)本身,即無法感受到他人的感受。這些內(nèi)省的體驗是無法通過可觀察的腦過程來加以說明的。前者就是通達他心中的易問題層次,后者則是難問題層次。
他心的難易問題表明,我可以根據(jù)物理機制推斷或知道他心在想什么,從而解決讀心的易問題,但不能體驗他心的切身感受,從而無法解決讀心的難問題?;蛘哒f,了解了他心產(chǎn)生某種主觀感受的物理機制,并不等于就體驗到了他心中的那種感受。杰克遜(Frank Jackson) 以具有超強顏色分辨力的弗雷德為例來說明了上述問題:神經(jīng)科學家可以從弗雷德視覺神經(jīng)中發(fā)現(xiàn)常人所不具有的視覺神經(jīng)元,推斷其能感受到常人不能分辨的兩種紅顏色:紅1和紅2,從而能夠分析出弗雷德看見不同紅色時的神經(jīng)機制。但對此進行研究的神經(jīng)科學家并不能體驗到紅1和紅2的區(qū)別,不能感受到弗雷德看到不同紅色時“像是如此這般”的經(jīng)驗(5), 從而表明了他心的易問題可解而難問題不可及。
他心的難易問題顯然就是意識難易問題的翻版:我們可以通過讀心而“知道”他心處于何種狀態(tài),但并不能“感受到”這種狀態(tài),因為我們無法進入“他心”去驗證其經(jīng)驗某一對象時是否會產(chǎn)生和自己一樣的感受。在這里,“知道”可以借助科學的手段或邏輯的工具來實現(xiàn),成為一種具有客觀性的認識活動;而“感受到”則是一種主觀性的經(jīng)驗活動,是使用外在的“知道”方式所不能達及的?;蛘哒f,他心中的感受由于具有不可還原的現(xiàn)象性質(zhì),所以無法通過因果關(guān)聯(lián)來加以解釋,也不可以被還原為物理學的、生物學的或是認知神經(jīng)科學的“第三人稱描述”,這就是戴維森(Donald Davidson)所說的無法被取代的“第一人稱權(quán)威”(firstperson authority)。
從這樣的區(qū)別中可以看到,我們可以共享他心的知識內(nèi)容,但難以共享他心的體驗和感受;我們可以讀出他心所想,但無法體驗他心所感;我們可以通達他心的“認知層”,尤其是明言知識層,從而獲取他心的“他知”,但無法通達他心的“感知層”,即難言知識層,從而難以獲取他心中的“他感”。由此,對他心的通達,或?qū)λ牡淖x取,從作為認知層的“他知”到感知層的“他感”,就構(gòu)成讀心的易問題與難問題之間的巨大差別。
通達他感之所以困難,還在于有的感受即使對于感受者本人,也很難用精準的語言表達出來,常常只能借助“隱喻”的方式來表達,從而也就很難對應地去進行感受上的比較或匹配。一些疾病造成的癥狀所形成的感受中就有大量類似的情況,如糖尿病并發(fā)癥中有一種“不寧腿綜合征”,被有的患者形容為“酸爛”感,這樣的“他感”就很難被沒有這種癥狀的人所體驗或類比。這種無法共享感受性的極端情況還可以從如下情形中去理解:你無法向一個先天性盲人解釋清楚看到紅色的感受,他也無法體驗到你看到紅色時的感受,因為你的感受相對于他來說就是“他感”;同樣,你也無法體驗當他聽說“紅色”時會在心中形成什么樣的感受,因為他此時的感受對于你來說也是“他感”。凡此種種,表明達及他感無疑是達及他心的難問題。
二、借助腦機融合的他心通達
腦機融合為我們提供了他心通達的新方式,并形成了從易問題層面的通達到難問題層面通達的推進。
(一)讀心:從人文方式到技術(shù)方式
人類一直不曾停息過通達他心或讀心的努力,盡管有“人心叵測”之類難達他心的感慨,但也不乏“善解人意”的讀心高手??梢哉f,在現(xiàn)代信息技術(shù)出現(xiàn)之前,人類的讀心主要是基于生活經(jīng)驗或交往實踐來達成的,可稱之為“人文方式”的讀心,此即依靠“人文手段”而進行的通達他心的努力。對于人文方式之所以能夠達成讀心,人文社會科學進行了理論上的探討和論證,如社會認知理論所提出的“理論說”(Theory Theory)和“模擬說”(Simulation Theory),現(xiàn)象學的“直接讀心”理論——包括以加拉格爾(Shaun Gallagher)和扎哈維(Dan Zahavi)為代表的“互動直感說”以及以加萊塞(Vittorio Gallese)和戈德曼(Alvin I. Goldman)為代表的“具身匹配說”——都對他心的可通達進行了論證,否定了他人思想無法接觸和了解的“他心不可知論”。
隨著人工智能結(jié)合腦機接口而形成的腦機融合技術(shù)的出現(xiàn),讀心又增加了一種不同于人文方式的技術(shù)方式:依靠技術(shù)手段來實現(xiàn)對他心的通達。其基本原理是:通過植入的或非植入的傳感器來探測采集大腦活動的信號,然后輸入給計算機,由其用智能算法從中解碼出腦中的意圖。
這樣的技術(shù)性讀心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腦信號與心靈活動的內(nèi)容(或稱腦信號的語義)之間具有對應的關(guān)系:人在腦中進行思考等心智活動時,總會有相應的腦活動,形成一定的腦電信號或其他物理化學生物性的信號,這樣的信號從原則上可以被一定的技術(shù)(如腦機接口)所采集,然后通過事先建立的腦信號與語義之間的對應關(guān)系(類似于編撰了一部詳盡無遺的腦信號詞典,也就是建立起了“意識的神經(jīng)相關(guān)”),就可將其“翻譯”為相應的思想內(nèi)容,即心中的所思所想。也就是說,基于這樣的技術(shù)手段,“可以通過解釋我們的大腦信號來推斷我們的心理/情緒狀態(tài)和意圖” (6),即通過“讀懂他腦”來“讀懂他心”, 從而“以新穎的方式提供了進入心靈的途徑”。 (7)
這一手段的核心技術(shù)在于建立腦信號與心靈表征之間的一一對應關(guān)系,根據(jù)兩者的“相關(guān)性”來達到讀心的效果。目前使用EEG(腦電圖)可以識別出人的八種情緒狀態(tài):“滿意”“快樂”“驚訝”“受保護”“悲傷”“不關(guān)心”“生氣”和“恐懼”。這只是初步的簡單的讀心,隨著植入式探針技術(shù)從動物腦到人腦的應用,將會采集到更多也更精確的神經(jīng)元活動信號,如下一代Neuropixels 3.0 已經(jīng)在開發(fā)中,并有望在 2025 年左右發(fā)布,并保持四年翻新的節(jié)奏,屆時可以讓數(shù)千個電極探測到腦中數(shù)萬個神經(jīng)元的活動信號,由此讀出他心的更多的所思所想。(8)也就是說,隨著這一技術(shù)手段的不斷進步和完善,我們就可以從知道他心中的簡單想法發(fā)展到能夠讀出其復雜的思想,從而真正地“讀懂”他心。
就是說,借助腦機接口我們首先可以閱讀腦信號,然后通過對腦信號的解碼我們又可以對其中負載的心智內(nèi)容加以“翻譯”,從而通過讀腦來實現(xiàn)讀心。當我們是從第三人稱的角度來進行這種心腦互譯的活動時,就是在通過“他腦”的讀取而實現(xiàn)對“他心”的通達。此時,在腦機融合技術(shù)的介導下,人腦中的主觀心靈活動可轉(zhuǎn)化為客觀的信號,不可觀察的內(nèi)心世界變?yōu)榭捎^察的對象,他人的心靈世界成為可以讀出和讀懂的對象,人類由此獲得打開他心“神秘之門”的鑰匙。
但是,這樣的他心通達仍屬于對讀心之易問題的解決,所實現(xiàn)的只是在認知層上的通達他心,解決的是對他心的“知道”而非“感受到”的問題。還是以維特根斯坦的“腳痛”為例,通過腦機接口我們可以知道他人的腳痛,但不能感受其腳痛;我們只能在腦機接口設備上獲取他腦中的“客觀知識”,而不能取得他人的“切身經(jīng)驗”。即使通過技術(shù)方式達到了詳盡無遺的讀心,也仍是這種性質(zhì)(容易層次)的他心通達,而未解決讀心的難問題。也就是說,他心的感知層(即他感——依賴感受質(zhì)的主觀體驗)依靠目前的腦機接口技術(shù)還不能達及。由此也意味著,通過腦機接口等技術(shù)手段可以通達的他心,還主要限于解決“易問題”意義上的通達。
那么,借助技術(shù)方式是否存在解決他心通達中難問題的可能性?即他心的所感(即他感)能否通過腦機融合在我心被體驗到?也就是感知層的他心能被技術(shù)化地“讀取”或感知嗎?腦機接口可否將他心的感知如實地傳遞給我心,使我心能夠體驗到他心的那些感性感受或“切身體驗”?這也意味著,當腦機融合技術(shù)幫助我們解決了他心的易問題后,必然會將“難問題”推向前臺。
(二)人工感知的啟示
基于人工智能的腦機接口(BCI)技術(shù)有多種類型,根據(jù)信息流向的不同可以有“從腦到機的BCI”和“從機到腦的BCI”兩種基本的類型,前者就是前面我們所提及的具有“讀心”功能的腦機接口,它可以幫助人從他腦中讀出信息,了解他心的所思所想;后者則用于向腦內(nèi)寫入信息,這是讀心的逆過程,它將腦信號“反編碼”為心智圖像,包括形成感知。后一種腦機接口的初始目的是幫助那些感官功能缺失的殘障人士(如視障和聽障人士)重建感知通道、重拾感知能力,以后還可以補充與增強正常人的感知能力,成為擴展其感知閾的增強技術(shù)來使用。在這里腦機接口充當了“人工感官”,通過它將接受的外部信息轉(zhuǎn)變?yōu)橄鄳男盘杺鬏數(shù)饺四X中,刺激相關(guān)的大腦皮層(如視覺皮層或聽覺皮層),從而形成對外界相應的感知感受。由于它是邁過了自然感官而借助了人工手段所形成的,所以可稱其為“人工感知”(9),即用機器設備采集外部信息來替代感官對外界的感知活動,由此而形成基于腦機接口的感覺或知覺。
若干年來,科學家們經(jīng)過反復探測,獲知用電信號刺激人腦不同的位置的神經(jīng)時,受試者會有視覺感、聽覺感、指尖觸摸感等。基于這類研究,科學家們可以繪制出詳盡程度不斷提高的“大腦地圖”,即搞清楚刺激神經(jīng)中樞的什么部位可以形成什么樣的感受。這樣一來,只要能足夠精準地獲得某人某時“大腦地圖”的狀況,便可以實時地精準地了解他正在處于什么樣的感覺感受之中;同樣,只要掌握好電信號的刺激位置、時機、強度等,便可以讓受試者產(chǎn)生相應的感覺感受,即形成人工感知,這是不同于讀心技術(shù)又能和讀心技術(shù)形成互補的新型的腦機融合技術(shù)。
目前可以產(chǎn)生出人工感知的腦機融合技術(shù)有人工視覺、人工聽覺、人工嗅覺和人工觸覺等,其中以人工耳蝸為代表的人工聽覺技術(shù)最為成熟,其他人工感知技術(shù)還處于研發(fā)之中。例如人工視覺就正在不斷取得新的進展,它已經(jīng)可以做到讓盲人能“看到”東西,包括識別出不同的面孔,知道物體的遠近,觀察到物體的旋轉(zhuǎn)及形狀變化,了解當前的觀察角度,甚至還能像常人那樣,通過想象“看見”物體被遮擋的部分。(10)較難實現(xiàn)的人工觸覺在目前也取得了初步的進展,如由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主導研發(fā)的“LUKE手臂”已經(jīng)可以通過“機—腦”連接,使觸覺功能喪失的患者的手能產(chǎn)生“軟”“硬”的觸覺,為其提供類似“感受質(zhì)”的體驗,并使他們借助這種人工觸覺可以完成像正常的手所從事的一些精微操作,比如摘取葡萄和與他人正常握手等。甚至在本體感的修復方面也取得了某種突破,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桑提娜(Della Santina)及其同事開發(fā)出一種可以修復三維前庭感覺的前庭植入物,使其在本體感的模擬方面可以生成“人工滑倒感覺”(Artificial Sense of Slip),這對于機器人的靈巧操作和殘障人士對假肢的使用很重要,因為它為這些行為體能隨時調(diào)整自己的體位和進行某些操作活動提供了必要的信息。(11)
人工感知這種腦機融合技術(shù)的出現(xiàn),對于通達“他感”也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既然通過人工感知可以邁過感官而形成對外部世界的“超感官感知”,其原理或機制就是相應的信號對相關(guān)的腦區(qū)進行合適的刺激,那么將某人(甲)在感受某一對象時所形成的腦信號采集下來,然后以形成人工感知的方式輸入到另一個人(乙)的腦中,由此刺激相同的腦區(qū)所形成的乙的感知就有可能重現(xiàn)甲的感知,從而乙就實現(xiàn)了對甲的“他感”的體驗,甲所經(jīng)驗到的感受,此時也就能為乙所經(jīng)驗,從而借助人工感知這種腦機融合技術(shù),就可以將他心的通達從認知層推進到感知層。
如果這個“乙”就是“我”,那么在上述過程中,人工感知技術(shù)加上讀心技術(shù),就可以使人在具有對外部世界超感官感知能力的基礎上,進一步形成對他感的感知能力。此時,他人腦中的心智圖景(包括各種感受)首先被讀心的技術(shù)系統(tǒng)編碼(讀出)為相關(guān)的腦信號,然后由人工感知系統(tǒng)用這樣的腦信號直接刺激(寫入)我腦,我腦中就可“還原”為他心的心智圖像,其中也包括我心所感受到的他心的感知,由此跨越我和他之間非透明的身體而直接通達他感,從而“我感”就可以直接體驗“他感”。這無論從腦的工作機制上還是雙向腦機接口的技術(shù)原理上,都是可以理解的。
這樣一來,人工感知就不再僅僅是對感知能力缺失(即感官殘疾)的治療,還可以通達和體驗他感而成為對人的現(xiàn)有感知能力的增強,使過去不可感的對象(如他感)變?yōu)榭筛校谷鄙偃斯じ兄夹g(shù)時體驗他感的難問題轉(zhuǎn)化為易問題。這樣的增強甚至還可以形成人的跨物種感知能力,使人可以通過人工感知通達動物的“它心”與“它感”,如體驗昆蟲用“復眼”看世界、蝙蝠用超聲波定位的感受,從而解決內(nèi)格爾所提出的“人無法像蝙蝠那樣去感受”的“它感難題”。
(三)腦云接口的展望
腦云接口是將腦與云端服務器或數(shù)據(jù)庫聯(lián)結(jié),是功能更強大的一種腦機接口或腦機融合技術(shù)。庫茲韋爾(Ray Kurzweil)預測到2030年左右,我們就可以將納米機器人通過毛細血管以無害的方式進入大腦,并將我們的大腦皮層與云端聯(lián)系起來。屆時,人類將創(chuàng)造出比今天所熟悉的、更深刻的溝通方式。他認為,當一個人接入腦云接口后,“它或許會提供終極的人類知覺經(jīng)驗,即發(fā)現(xiàn)我們每一個人并不孤單,因為數(shù)十億弟兄姐妹可以分享我們最私密的想法、體驗、痛苦、激情和愿望,以及我們之所以成為人類的基本要素。它將給被孤獨感、自卑感、偏見、誤解以及社會不適所困擾的許多人帶來巨大的寬慰。這種作用是難以想象的”。 (12)也就是說,腦云接口作為升級版的腦機接口,所形成的腦機融合將具有更強的感知功能,通過它我們不僅能體驗作為單數(shù)的“他感”,還能分享作為復數(shù)的“他感”,使得對于他感的通達(即他心難以通達的層次)可以覆蓋聯(lián)結(jié)于云端的任何他人。
與此相關(guān),基于虛擬實在的元宇宙技術(shù)也可以幫助我們實現(xiàn)對他感的感知,人們只要戴上特殊的設備,以 “自我”的身份和角色進入虛擬場景中,開啟自己的“第二人生”旅程,就可以在那里 “將人類觸覺、肢體等器官與虛擬世界連接起來”(13),人們就可以感受到虛擬物體的各種性質(zhì)(如形狀、重量、氣味、或溫度等),從而構(gòu)建起完整的感官體驗?!爸灰覀儼凑諏ξ锢頃r空結(jié)構(gòu)和因果關(guān)系的正確理解來編程協(xié)調(diào)不同外感官的刺激源,我們將獲得每個人都共處在同一個物理空間中相互交往的沉浸式體驗,這種人工生成的體驗在原則上與自然體驗沒有分別”(14),由此就可以使虛擬在場的身體之間實現(xiàn)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觸覺的共享,這無疑也是通達他感的一種類似于腦云接口的方式。
(四)“腦腦接口”的可能
腦機接口發(fā)展到高水平階段,還可以形成腦與腦的直接交互系統(tǒng),即“腦腦接口”(BBI:Brain-to-Brain Interface)。從工作原理上,腦腦接口實際上是“腦—機—腦接口”,是由腦到機和由機到腦雙向的兩種類型的腦機接口整合起來的接口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一個人的腦信號被腦機接口適時解碼后,再重新編碼傳輸?shù)搅硪粋€人腦中,從而對另一個人腦產(chǎn)生作用,在這一過程中腦與腦之間實現(xiàn)了信息傳遞,完成了感知、思想的交流與溝通。這樣的系統(tǒng)也被稱為“腦腦互聯(lián)”型腦機接口,其中進行的思想與思想的交匯猶如達到了一種“心靈融合”的狀態(tài),形成的是人腦之間的直接互動。(15)這方面的研究在2014年就取得了進展,科學家首次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實現(xiàn)“心靈感應”:華盛頓大學研究員拉奧(Rajesh Rao)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向斯托科(Andrea Stocco)傳送一個腦信號,按此信號斯托科的右手在電腦鍵盤上移動并敲擊了拉奧想要敲擊的字母。這樣的腦腦接口還可以通過無線的電子方式來實現(xiàn),對此謝諾伊(Krishna Shenoy)等人分析和展望道:由于我們大腦里的一切、精神生活的一切都是基于神經(jīng)元的活動,所以某一天我的大腦里植入一個充當腦腦接口的微型芯片后,可以向你的腦中發(fā)送無線電信號,它刺激你的大腦,然后再反過來給我發(fā)送信號刺激我的大腦,你和我之間就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交流,卻不需要說任何話。(16) Neuralink在2017年成立時也擬定了腦腦接口的推進計劃:在8到10年內(nèi),將植入式腦機接口從動物腦推進到人腦,使正常的健康人之間可以通過腦信號的直接溝通來實現(xiàn)“傳心”(telepathy)即通常所說的“心靈感應”;該公司還計劃在25年內(nèi)開發(fā)出全腦接口,將人腦的所有神經(jīng)元與人工智能相聯(lián)結(jié),使人工智能直接作為人腦的延展;擁有全腦接口的健康人還可以通過彼此的直接讀心來實現(xiàn)直接交流,即無需語言中介的心靈溝通。
腦腦接口作為未來的腦機接口,是“腦際溝通”的直接手段,使人可以直接通達他人的特殊意識經(jīng)驗或主觀體驗。人在聽、看、嗅、觸等形成感受或有情緒波動時,都會有特定的腦電波,如果將這種腦電波通過腦腦接口直接傳遞給我腦,在我腦中就會形成同樣的聽、看、嗅、觸的感受或情緒波動,從而克服因感官的身體性差異而形成的我心與他心在感知上的不可通約性,使他心中的感受(如對顏色、聲音、味覺、嗅覺、觸覺的感受)通過腦腦接口直接傳遞給“我心”。也就是說,在腦腦交互的接口技術(shù)幫助下,有可能實現(xiàn)感受性的交互,從而達到主觀體驗的共享,通過這種直接聯(lián)通而體驗到的“他感”,來驗證我們對同一對象的感受(如對玫瑰香味的感受)是否一樣,達到人和人之間的感覺共享。
總之,作為人工智能下一站的腦機融合技術(shù),以人工感知、腦云接口和腦腦接口為前沿形態(tài),為我們展現(xiàn)了通達他感(他心的感知層)的前景,一些初期的試驗也使我們看到了這種前景的曙光,從而為解決讀心的難問題提供了技術(shù)上的可能,也顯示了讀心的技術(shù)方式較之人文方式所具有的不同特征和機制。
三、新問題與新探索
從通達他知到通達他感,就是在人和人的感受性上建立相互的通達,解決他心版本的意識難問題。當腦機融合技術(shù)提供了達成這一目標的新手段和新的可能時,也引出了一些新的哲學問題,有待我們的進一步探究。
(一)從具身到具腦:他感通達的相對性
通過腦機融合技術(shù)形成的感知,是邁過感官而形成的感知,它不同于“身體感知”。我們知道,身體感知是具身的,正是這種具身性,成為我感與他感不可通約的重要原因:因為每個人的身體總有自身的獨特性,使得基于不同身體而形成的感知具有特異性,從而難以彼此通達形成完全相同的“具身體驗”。而人工感知或腦腦交互的感知邁過身體時,就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這種由具身性造成的差異,直接在腦神經(jīng)網(wǎng)絡中因為相同的信號刺激而形成相同的感受,此時“具身感知”就成為“具腦感知”。但具腦感知也會面臨類似的差異性:人和人的腦神經(jīng)網(wǎng)絡也存在物質(zhì)性差異,如不同的人腦有不同的結(jié)構(gòu)細節(jié)(不同腦的神經(jīng)聯(lián)結(jié)拓撲結(jié)構(gòu)不可能完全相同),有不同的神經(jīng)遞質(zhì)水平(如多巴胺水平),不存在兩個“全同腦”,從而寓于不同的腦的感知也會因為腦的差異而造成感知的差異。如前面例舉的杰克遜對紅1和紅2的感知,就是因為他比常人多了一種神經(jīng)元細胞,使得沒有這種腦細胞的人只能感知到紅1而無法感知到紅2。(17)由此可推知,基于不存在與我腦全同的他腦,所以基于我腦的我感也不可能完全體驗到基于他腦的他感,否則就不再是他感,而是我自己的感知了。換句話說,只有將我腦變?yōu)樗X才能真正地體驗他感。不同于人的感知能力的動物,除了其感官構(gòu)造不同之外,其腦細胞和腦結(jié)構(gòu)無疑也不同于人腦,這些不同造就了它們所具備而人所不具備的某些特殊感受能力。在這個意義上,通過人工感知來使人形成跨物種的感知能力,也是極為受限的,所形成的也不可能是和動物一樣的感知體驗。也就是說,雖然腦機融合技術(shù)可以克服因具身造成的感知隔閡,但克服不了因“具腦”而造成的感知差異,在這個意義上,通過腦機融合技術(shù)而實現(xiàn)的他感通達,只能是相對意義上的靠近,而非絕對意義上的等同。
(二)他心通達中的交互或互構(gòu)
感知不僅是具身和具腦的,還是文化滲透的,是受個體積累的“前經(jīng)驗”“前感受”所影響和決定的。每個心靈因多種因素或“變量”的作用使其具有獨特性和“私人性”,從而存在讀心時“不可讀”的盲區(qū),也就是存在不可窮盡的東西。另外,當我體驗他感,即他感映現(xiàn)在我感之中時,并非像投射到“白板”上一樣在我心中留下“原本的他感”,而是進入到以我感為背景的既有感受系統(tǒng)之中,被我感所“同化”,同時也使我感產(chǎn)生新的“順應”,從而在同化和順應中建構(gòu)起新的感受和體驗。這樣,即使在腦腦接口中對他感的達及,也只能通過我心和他心、我感和他感之間的互相建構(gòu)、互相融合來實現(xiàn)。只要是用我感去體驗他感,就一定會是在兩者的“糾纏態(tài)”中去實現(xiàn),所謂“按照他感的本來面目去體驗他感”就是一種不可能的追求,這也是感知的“主體性”“能動性”“主觀性”所必然帶來的特征或?qū)傩?,由此形成的主體與他人交互或互構(gòu)中的感知是感知的融合,甚至他感也不再是“純粹的存在”。借助現(xiàn)象學哲學家梅洛-龐蒂的看法:“現(xiàn)象學的世界不屬于純粹的存在,而是通過我的體驗的相互作用,通過我的體驗和他人的體驗的相互作用,通過體驗的相互作用顯現(xiàn)的意義,因此主體性和主體間性是不可分的,它們通過我過去的體驗在我現(xiàn)在體驗中的再現(xiàn),他人的體驗在我的體驗中的再現(xiàn)形成它們的統(tǒng)一性?!保?8)
通過腦腦接口去體驗他感,所進行的是兩心之間的互感或“互為他心”地去通達他感,其間會發(fā)生感受性的交織、疊加,此時就是感受性之間的相互建構(gòu),這種互構(gòu)中也可能會出現(xiàn)感受性的混亂。例如處于不同感受狀態(tài)的兩個人,如果一個情緒悲觀、一個情緒樂觀,當他們進行互感時,會形成一種什么樣的互構(gòu)態(tài)?是情緒的折中,還是一種情緒壓過另一種情緒?日常交流中情緒情感的相互影響以及強弱不對稱的問題是否也會在此時類似地發(fā)生?甚至此時還可能形成梅洛-龐蒂所描述的情形:“外來體驗帶來的東西模糊了自己的體驗的結(jié)構(gòu)……處在既壓抑他人的體驗也壓抑自己的體驗的一種普遍的思維中?!保?9)如果將他感作為一種外來的“幻覺”,也會出現(xiàn)塞爾(John Searle)指出的情況:“在經(jīng)驗本身之中,在實際經(jīng)驗的質(zhì)的特性之中,不存在什么東西能夠把幻覺的情況與真實情況區(qū)分開來?!保?0)由此,不僅不能“準確地”體驗到他感,還可能導致自我的真實體驗和感受的喪失,這是我們在開啟技術(shù)性通達他感時不能不考量的問題。
(三)“通達”的辯證性
如上所述,感受他心,也是滲透“我心”的感受,猶如“觀察滲透理論”,在這個意義上用“我心”去感受“他心”,得到的是被我心改變了的他心,由此不可能獲得“原生態(tài)的他心”,只能是“大概狀態(tài)”的他心。鑒此,需要正確看待他心難問題的破解,即使是借助腦腦接口在感知層上實現(xiàn)的他心通達,也只能是在相對和交互意義上的通達,而非絕對意義上的通達。因為從絕對的意義上,甚至我自己也不能體驗我的全部主觀感受,或者說我的有些感受是我自己都不能感受到的,如潛意識中的感受;有時候我對我自己為什么會有某種感受也會感到“陌生”;此外,我自己也在隨著每一個此時變?yōu)檫^去而成為“他者”,從而“我心”也不斷成為“他心”。但從相對的意義上,我可以根據(jù)結(jié)構(gòu)與功能的關(guān)聯(lián)性、鏡像神經(jīng)元等生物學基礎,實現(xiàn)對他心的部分通達,并且還能通過腦機融合的技術(shù)手段去部分地感受他心的主觀體驗。雖然難以實現(xiàn)對“原生態(tài)的他心”的“精準”或“復制”式的體驗,但無疑能實現(xiàn)大致的通達,否則人和人之間就沒有任何交流的基礎,也不可能形成相互之間的理解和認知與行為上的協(xié)同。
所以,對于他心,尤其是他感,既不能完全地、絕對地通達,那樣的話就是否認人和人之間的差異性,就是否認每一個心靈可能存在的私人性或獨一無二性;也不能認為在通達他心包括他感上的毫無希望,那樣的話就是陷入二元論和不可知論。在通達他心的程度或效果上,“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或者說如果我們一直不斷地解決易問題,不斷提高人工感知和腦腦接口技術(shù)的水平,就會將感知他心的難問題不斷轉(zhuǎn)化為易問題。所以,雖然腦機接口在當前并未提供完全通達他感的成熟手段,但無疑開啟了理解這一難問題的新思路,并潛在地包含了破解這一難題的可能方案。就是說,對于他心的通達,對于意識難問題的解決,腦機融合也是一種受限的手段而非萬能的工具,它對于解釋心智如何從腦活動的物理機制中涌現(xiàn)出來,目前還是無能為力的。但是,由于通過讀腦而通達的讀心,通過越來越詳盡的心腦互譯,可以將一個一個的意識易問題加以解決,以至于如果我們一直解決簡單的問題,難問題就會最終消失,抑或說我們將更接近于解開難問題的謎團,這就是無數(shù)相對真理的總和構(gòu)成為絕對真理所揭示的辯證法。
(四)通達問題的生存論意義
某一問題的研究是否具有生存論的意義,也可以作為這種探究是否有價值的一種判據(jù)。在這里,可以說對他心的“知道”(易問題)在生存上的重要性絲毫不亞于對他心的“感知”(難問題)的重要性,因為如果不在認知層上通達他心,人類就無法生存。例如,父母如果不知道嬰兒的所想所感(雖然不能感受其所感),就無法在他們“感到”饑餓時哺育他們,在他們“感到”冷或熱時給他們添減衣物。這里的關(guān)鍵是“知道”,而并非一定要“重現(xiàn)式”地“感受到”。也就是說,“知道”意義上的通達他心,更具有生存論的意義,而“感同身受”意義上的通達他心,主要是作為哲學難題來展現(xiàn)他心通達的無限性??梢哉f,從生存論的意義上,讀懂他心比體驗他心更為重要,知道他感(如知道某人的腳疼)比感受到他感(如感受到他人的腳疼)更具有實踐的意義。因為知道他感,尤其是知道了他人有不良感受,可以對他人施以援手,給予幫助,而做到這一點并不一定需要去經(jīng)歷與他人同樣的感受。如醫(yī)生知道病人的不適感,雖然不能直接感受到這種不適,但可以通過這種知道,去找出病人不適的原因,通過治療消除這種原因,進而消除這種不適的感受,使病人得以治療或治愈,獲得更好的生存質(zhì)量,這才是更具生存意義的“他心通達”。
我們還可以通過如下的事例來理解知道他心比感受他感更具有生存論的意義:在交叉路口設置紅綠燈為交通信號,設置者無法“感知”行人或司機看到紅燈和綠燈時他們心中對于不同顏色的不同感受性,但“知道”他們在行為上會見到紅燈就停、見到綠燈就行,所以能夠判斷(或者說“知道”)他們對于紅綠燈會有不同的感受,從而可以斷定紅綠燈可以起到交通信號的作用,能夠行使其應有的規(guī)范交通秩序的功能,從而達到了他心通達的最重要意義,此時再追究設計者是否能體驗到行人心中的感受性,就不再有任何意義。由此可見,我們達到了“知道”層面的通達他心,即知道一個沒有色盲的人見到紅綠燈后會形成不同的顏色感知,從而做出不同的行為選擇,就足以應對交通秩序問題,從而實際地解決生存中的某一具體問題。
此外,通過建立感知與腦狀態(tài)對應關(guān)系(屬于通達他心的易問題)來解決諸如感知缺失、感受性異常甚至感知增強問題,這是能改善人的生存狀況從而更具實際意義的方面,而將感受性與腦活動的因果關(guān)系或涌現(xiàn)機理這樣的難問題弄清楚,對于人更好地生存并不具有迫切的意義。再則,如果通過腦機融合技術(shù)能夠詳盡無遺地讀腦又讀心,在讀腦和讀心之間建立了暢通的通道,在技術(shù)上實現(xiàn)了一切心腦狀態(tài)之間的互譯,且通過技術(shù)的可視化使一切腦狀態(tài)都可以透明地呈現(xiàn)為心智圖景,此時再固守意識或他心的難問題也不再有實際意義,而我們就可以像懸置某些形而上預設一樣將這個難問題懸置起來,因為它似乎并不妨礙腦機融合和心腦互譯,也不妨礙通過腦機接口技術(shù)來提高人的生存質(zhì)量。也就是說,從生存論的意義上,有用性比“追求真相”更為重要。
四、結(jié)語
可以說,在他心通達的路徑上,人文方式是“走近他心”,技術(shù)方式是“走進他心”,且是通過“走進他腦”而走進他心。進一步看,技術(shù)方式的走進他心又區(qū)分為“走進他知”和“走進他感”兩個不同的層次,一定意義上表征了通達他心的易問題和難問題,這里的難易問題就是意識難易問題的“他心版本”。腦機融合技術(shù)為我們提供了從通達他知到通達他感的無窮遞進的過程,顯示出對于他心通達既有可能又不可窮盡的辯證特性,因此既不能過于簡化地理解這一進程,又不能采取二元論和不可知論的態(tài)度來拒斥對這一問題的求解。我們還可以換個角度來看待他心通達中的難問題之特殊價值:它可以給哲學留下地盤,以此表明在他心或意識的問題上,總存在科學和技術(shù)所不能解決或無法窮盡的問題,需要由哲學去進行思辨和探究,由此啟發(fā)我們合理地把握科技手段與哲學思辨在求解他心問題上各自不同的價值?!吧岛鹾醯纳窠?jīng)元”如何編織出奇妙的心靈或許是永恒的奧秘,使得形而上學對此問題永存好奇。由此一來,對心靈、意識和他心的研究既不能拒斥形而上學,也離不開腦科學或腦機融合技術(shù)。我們既要看到這是科學和技術(shù)大有可為的用武之地,也要看到其中可能會長久存在哲學上的難題。兩者的互鑒互惠在于:既不排除借助讀心和人工感知等手段來不斷推進讀心的精度和深度即他心通達的程度,同時也要看到無論在這方面取得何種技術(shù)成就,都并非哲學意義上對他心難題的終極解決?;蛟S在特定的語境下暫時“懸置”對通達他心“終極解”的追求,我們反而可以在易問題的不斷解決中,無窮地逼近對難問題的破解。
注釋:
(1)(10) 楊義先、鈕心忻:《腦機接口:人工智能下一站?》,《光明日報》2022年7月28日。
(2) [美]大衛(wèi)·查爾默斯:《勇敢地面對意識難題》,載高新民、儲昭華主編:《心靈哲學》,商務印書館 2002年版,第364頁。
(3) Joseph Levine,Materialism and Qualia: The Explanatory Gap,Pacific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1983, 64(4),pp.354-361.
(4) 高新民:《心靈的解構(gòu)》,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4—275頁。
(5)(17) 弗蘭克·杰克遜:《副現(xiàn)象的感受性質(zhì)》,載高新民、儲邵華主編:《心靈哲學》,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83—86頁。
(6) Hayrettin Gürkok and Anton Nijholt,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for Multimodal Interaction: A Survey and Principle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 2012, 28(5), pp.292-307.
(7) Steffen Steinert, Christoph Bublitz, Ralf Jox, et al., Doing Things with Thoughts: Brain-Computer Interfaces and Disembodied Agency, Philosophy & Technology, 2018, 32, pp.457-482.
(8) Barun Dutta, Eavesdropping On The Brain: With 10, 000 Electrodes, IEEE Spectrum, 2022, 59 (6), 30-35.
(9) 參見肖峰:《人工感知:人類認知新形態(tài)與哲學新問題》,《探索與爭鳴》2022年第11期。
(11) Maria Francomano, Dino Accoto and Eugenio Guglielmelli, Artificial Sense of Slip-A Review, IEEE Sensors Journal, 2013, 13(7), pp.2489-2498.
(12) [巴西]米格爾·尼科萊利斯:《腦機穿越: 腦機接口改變?nèi)祟愇磥怼罚S玨萍、鄭悠然譯,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5年版 ,第277頁。
(13) 洪忠、斗維紅、任吳炯等:《元宇宙:具身傳播的場景想象》,《新聞界》2022 年第 1 期。
(14) 翟振明: 《元宇宙及其哲學基礎》,《探索與爭鳴》2022年第4期。
(15) 周昌樂:《未來智能科學:機器與大腦的互惠》,《智慧中國》2016年第4期。
(16) Francis Willett, Donald Avansino, Krishna Shenoy, et al., High-Performance Brain-To-Text Communication Via Hand Writing, Nature, 2021, 593(7858), pp. 249-254.
(18)(19) [法]莫里斯·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楊大春等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前言第17頁、第132頁。
(20) [美]約翰·塞爾:《心靈、語言和社會——實在世界中的哲學》,李步樓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31頁。
作者簡介:肖峰,上海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博士生導師,上海,200444。
(責任編輯 胡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