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鵬錦
萬物皆有性與靈,乃自然之稟性。蒲松齡寫《聊齋志異》選擇狐鬼花妖的敘述方式,把自己那些因現(xiàn)實世界的冷酷和黑暗而遭到落空的熱情和理想寄予到幻境中去,融自我性、靈于萬物。在成人欲望下關照兒童生命,在現(xiàn)實束縛下追求異世的不羈。在性與靈的多重交疊下,盡情抒發(fā)其抑郁孤憤,以實現(xiàn)對自我的超越與升華。
蒲松齡寫《聊齋志異》是將自我之性靈融萬物之性靈。家境的貧寒窘迫與科場的半生蹉跎,使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生命意識和對社會的敏銳觀察。種種無處可發(fā)的情性便在現(xiàn)實的沖擊之間迸發(fā)出來,纏繞于現(xiàn)實與幻境這兩重世界中,這是他自己的一種心靈寄托與向往。貫穿于始終的實則是蒲松齡的性與靈,他在性與靈的統(tǒng)攝之下剖析生命。
“性靈”范疇之界定
《聊齋志異》里處處閃現(xiàn)著性與靈的跳動,他用性靈織造了整個聊齋世界。何為“性靈”呢?首先對其加以簡單界定,明確蒲松齡的性靈世界。
在《辭源》里“性靈”釋為“性情。泛指精神生活?!本裆钍俏覀冃撵`的活動,是一種發(fā)自于內(nèi)心的真情感觸。作為“性靈”的重要詩評家,袁枚強調(diào)“性靈”的核心就是要求在創(chuàng)作中直接抒發(fā)心靈感受,表達真情實感。如其所說“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所謂“赤子之心”即性靈、真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最自然深切的感受,它的自然流露是主體深受觸動而抒發(fā)出來的,是作品具有感人力量的重要源泉。
正如蒲松齡筆下的狐鬼花妖、風云水石等萬物眾生,都帶有獨屬于自身的一種“性”,同時萬物眾生存在于聊齋世界中又均仰賴于蒲松齡心中之靈氣。司馬光集注《太玄·中》“巔靈”為“靈者,心之主,所以營為萬務,物之所賴以生者也”,蒲松齡便是一切“靈”之源頭—由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生活的不盡如人意所激發(fā)的一切幻想與想象,投射到萬事萬物上,于是乎有了聊齋里的性靈世界。
欲望裹挾下的性靈生命
《聊齋》中的狐鬼花妖與書生向來為人津津樂道,兒童形象常被忽視。但兒童作為爛漫的代表,他們身上有著未經(jīng)世俗浸染的天然性靈,這是他物無可比擬的。不過,兒童特有的這種天然性靈通常被成年人周旋的各種生存、名利、交際場中的欲望所裹挾、吞噬。這種欲望在蒲松齡的筆下集中體現(xiàn)為兒童與成年人之間的矛盾。
兒童與成年人欲望的矛盾
《聊齋》中,有不少關于兒童與成年人“欲望”的沖突。其中,兒童是被忽視的一方,既無獨立地位,也沒有自尊體驗。封建家長或冷酷無情、或貪淫暴戾、或以兒童為牟利工具。在這種欲望支使下的兒童是順從還是奮起反抗,決定了兒童與成年人的矛盾是和解還是爆發(fā),也決定了他們的命運走向。
《促織》是兒童與成年人“欲望”的和解。這是一則因父與子、家庭與社會的矛盾沖突而導致的一出悲劇。矛盾開始是成名之子因貪玩,于無意間將成名辛苦捉來的救命蟋蟀弄死了。成名之子驚懼不已,而父母非但沒有撫慰其兒,反倒“怒索兒”。小兒絕望之下跳井自殺,父母雖傷心悲痛,但見“蟋蟀籠虛,顧之則氣斷聲吞”,這是矛盾最高潮。
這出悲劇的根源實是荒淫無道的上層統(tǒng)治者。即便之后成名之子化作頗有靈性的促織,試遍天下蟋蟀“無出其右者”,讓成名一家“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但這仍舊是一個悲劇事件。這一悲劇,從其父之名“成名”就能預見了。成名之成名,是其小兒魂化促織為代價的,實乃成年人欲望下的犧牲品,皇帝一個區(qū)區(qū)的愛好竟要以犧牲像成名之子這樣無數(shù)個活潑鮮潤的生命來取悅,諷刺至極。
《鴉頭》則體現(xiàn)了兒童與成年人“欲望”的激烈矛盾。鴉頭和鴇母的矛盾是不可調(diào)和的。鴇母貪財重利,當“纏頭者屢以重金啖媼,女執(zhí)不愿”時,便鞭打鴉頭。但性格剛烈的鴉頭并未屈從,她穩(wěn)定從容策劃出逃。雖然后來被鴇母尋得,遭到“橫施楚掠”,甚至在“幽室之中,暗無天日,鞭創(chuàng)裂膚,饑火煎心”。但鴉頭仍“矢死不二”,沒有屈服于鴇母的淫威之下,其堅貞不屈的精神或許是其天然性靈之驅使。她的不斷反抗,最終使她獲得圓滿的結局。
兒童與成年人“欲望”之間難以消解的矛盾,往往加倍反擊到兒童身上。這種欲望吞噬了兒童的天然性靈,甚至吞噬了他們的生命,才求得所謂“圓滿”。究其原因,是成年人的復雜心性與兒童純真無邪之間的差異。但蒲松齡終究還是給了這些小兒一個好的結局,他心里希望小兒保持純潔心性。
兒童與重組家庭的矛盾
繼母與繼子的關系向來復雜。有童話情節(jié)中的毒蘋果,也有繼母家庭迫害舜的歷史事實,這都關涉到繼母與繼子的緊張關系。這種關系是繼母的排擠私欲和繼子非己出之間的矛盾形成的。然而蒲松齡筆下此類繼母形象不是很多,緣故大概是蒲松齡更愿意用浪漫的方式表達心之性靈。
在《呂無病》中,阿堅與繼母王氏的矛盾最為激烈。繼母王氏惡毒狠戾,對啼哭的阿堅棄之不顧,甚至施以毒手,阿堅驚悸過度,聽到其聲音便受驚倒地氣絕身亡。妾室呂無病大哭,她還怒道:“賤婢丑態(tài)!豈以兒死脅我耶!無論孫家襁褓物;即殺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王氏還下令將阿堅拋尸野外,心腸歹毒至極。阿堅非其親生,故能心狠如此。究其根本,是受封建社會血緣至上、嫡長子繼承制觀念的影響,為了個人地位與欲望,會有更多的阿堅遭受迫害與虐待。不過文中的阿堅還是幸運的,最終在呂無病的救助下得以存活。
《聊齋》世界里兒童與成年人之間的矛盾或緩和或激烈,但最后兒童都獲得了相對圓滿的結局。原因在于蒲松齡向來是偏向兒童,愛憐兒童的,并對他們的悲慘遭遇充滿著同情。因此,兒童在與成年人的博弈中,在成年人欲望世界的裹挾下,總有能力自救,抑或得到他人的幫助,并最終獲得美滿結局。這不僅是蒲松齡反抗惡勢力、保護性靈生命的愿望,亦是對美好未來的向往。
掙脫束縛下的性靈生命
弗洛伊德說:“幸福的人從來不去幻想,幻想是從那些愿望未得到滿足的人心中生出來的。換言之,未滿足的愿望是造成幻想的推動力。”生活的困頓、科場的掙扎競爭、社會現(xiàn)實的沖擊,都使有著“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性格的蒲松齡展開想象的翅膀,掙脫現(xiàn)實束縛。
困境下看眾生相
蒲松齡眼中的現(xiàn)實世界是不完美的,這世界是他身體與精神的雙重困境,但同樣是下層百姓的生存困境。這種雙重困境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根本源泉,即“情從心出”。
蒲松齡出生于書香世家,但從其祖父那一代開始家道中落。家境的貧寒給他造成了深刻的影響,走科舉之路成了他的信仰和執(zhí)念,影響著他的性格并伴隨了其一生,成為蒲松齡“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聊齋世界中便是貧寒書生與科舉之間的糾葛纏綿,一方面要依靠科舉之路飛黃騰達,改變命運;另一方面,卻又久困科場,無可作為。這是其“情從心出”之一。
因而《聊齋》里故事主人公大多是家境貧寒的窮書生,這一身份也使他們在婚姻選擇上處于被輕視的位置,求而不得的無奈與辛酸或許只有蒲松齡才能真切體會。如,《青梅》里“家窶貧,無恒產(chǎn),稅居王第”的張書生;《姊妹易嫁》中張家大女兒因嫌毛公“家素微”而甚薄毛家;還有《連城》中的喬生。其實相比生計窘迫給蒲松齡帶來的困擾,科場上的懷才不遇更讓他耿耿于懷,這使得他內(nèi)心十分渴望有一二知己陪伴。在《連城》里,喬生和連城之間有著濃厚情誼,連城對喬生有知遇之情?!胺耆溯m稱道,又遣媼矯父命,贈金以助燈火”,又告訴喬生“以彼才華,當不久落”。此外,《連城》篇也是蒲松齡對其岳父和妻子當初排除阻礙答應婚事這一份恩情的感激寫照。
科舉之路上的潦倒窘迫,使蒲松齡從信心滿滿逐漸地對科考產(chǎn)生不滿情緒。但另一方面他仍舊熱衷于功名,孜孜矻矻的鉆研八股,拜倒在科舉面前。如《葉生》里的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場”,落榜后“生嗒喪而歸,愧負知己,形銷骨立。癡若木偶?!比~生已經(jīng)被封建科舉制度所吞噬,這是對科舉制度下士人靈魂扭曲的極盡展示。這是“情從心出”之二。
除了身世之感的寄托外,蒲松齡對社會的觀察也極為細致,這是其“情從心出”之三。蒲松齡在外出謀生做幕賓期間,看到了官場的黑暗和腐敗,也對百姓生活和社會各階層之間的狀況有了切身的體會。于是有了無情地揭示、批判。如《野狗》篇里鄉(xiāng)民李化龍所見的“伏嚙人首,遍吸其腦”的野狗其實是在反映于七之亂時統(tǒng)治階級亂殺無辜的殘暴血腥;《紅玉》里馮相如“抱子興詞,上至督撫,訟幾遍,卒不得直”,官府成了權勢者的庇護傘,作者借異史氏之口激憤地說到“官宰悠悠,豎人毛發(fā)”,表達了對當權者黑暗統(tǒng)治的控訴;《狐聯(lián)》里所謂名士卻對不上狐貍的對子,諷刺所謂名士的迂腐和不學;《道士》則是一篇諷刺市儈的語言性質的作品,在此嘲諷的是那些貪婪好色之徒,等等。
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強大的落差感促使蒲松齡將其“赤子之心”附在茫茫的生命體上,在自我生命和他人生命的歷程里展示性靈,在無盡的困境里審視世界,也審視著自己??梢哉f聊齋世界中的生命群體,既有他失意人生的反映,也有他尋求慰藉的美好希冀。
幻境中尋求慰藉
蒲松齡現(xiàn)實中的生活不盡如人意,這使其不得不在幻想中尋求慰藉。如上文闡釋“靈者,心之主,所以營為萬務,物之所賴以生者也?!痹诨没膱A滿世界中,有蒸蒸日上的生活,有談笑風生的知己,有和諧穩(wěn)定的社會。種種都是蒲松齡潛在的“性”的體現(xiàn),是在現(xiàn)實困境下對于美善本性的向往與追求。
如《魯公女》中魯公女被張于旦的癡情打動,就以鬼的身份與張于旦相戀,他們二人歷經(jīng)坎坷再世重為情侶。何守奇說:“豈情之所鐘,固不以生死隔耶?”他們曲折纏綿的愛情故事,是蒲松齡對純美愛情的贊美;《青梅》里婢女青梅和小姐阿喜自主擇婿,嫁給了窮書生,最終也獲得了美滿的生活,這實際上是蒲松齡為窮書生在婚姻上打抱不平;《劉秀才》里沂令擔憂縣區(qū)的蝗災,聽從柳神的指點“即爇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驢不令去”祈求蝗神手下留情,憂民愛民的沂令實則是蒲松齡對統(tǒng)治階層的一種期望;《廟鬼》里的王啟后面對惡鬼幻化的婦人卻不為所動,始終堅守內(nèi)心,也正是他誠實淳樸的人格救了他;《丁前溪》里蒲松齡借異史氏之口說:“然一飯之德不忘,丁其有焉。”丁前溪與楊姓主人家相互幫扶,他們把施恩與報恩展示得淋漓盡致,表達了對丁前溪和楊姓主人這類游俠義士的贊美……不管故事的主題是什么,蒲松齡其實想向世人傳達一些準則,以仁慈寬廣的胸懷對待萬物。
不論是生而死、死又生的魯公女,還是心系百姓的沂令,抑或是有著淳樸人格的王啟后等,都表現(xiàn)了對人靈魂深處的美的發(fā)掘,代表著“靈”本身具有的善和美的品質,體現(xiàn)著蒲松齡對生命的熱情與渴望,是對蒲松齡個體性靈世界的映射??梢?,聊齋世界里美好與圓滿的表達實際仰賴于蒲松齡心中的性靈,將他心中積攢的抑郁孤憤、想傾訴卻又無法言說的孤獨苦悶抒發(fā)出來,在幻境中尋求著慰藉。
超越與升華
人生將近過了大半,蒲松齡深知現(xiàn)實里的這些困境他始終無法破解。正如其在結束四十多年的教書生涯后寫的一首詩:“憶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矯首躍龍津。誰知一事無成就,共作白頭會上人?!睂ψ约鹤非罂婆e的一生作了沉痛的總結?;蛟S他會給自己自我安慰,然而蒲松齡浪漫的性格使其更易于用浪漫的筆調(diào)將情感傾注在書頁上。這情感浸透于他所能想象的一切生物身上,寫人鬼交往,寫人狐戀愛,寫自然生物幻化后的真摯淳樸。這些浪漫情感的表達實則暗示了他自己心態(tài)上的一些變化。聊齋里有多篇寫到書生的人格性情,其實這也是蒲松齡在現(xiàn)實和幻境交疊下的自我凈化、自我升華,更是其性靈世界的深切呈現(xiàn)。
《王成》篇開始就點明了王成“性最懶”的性格,但隨著故事發(fā)展,又展示出了其“王雖故貧,然性介,遽出授之”的品格。他有但明倫所說的“君子安貧,達人知命”的人格性情,是狷介之士。這是蒲松齡最為欣賞的,因此蒲松齡又借異史氏之口說:“不知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也?!薄蛾懪小分兄鞝柕┧篮蟆叭龜?shù)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jīng)紀”,以致其子“竟不知無父也”。這種與家人團圓、子業(yè)有成的美滿結局是蒲松齡的有意安排,不難說其中包含著蒲松齡對美好安逸的世俗生活的向往。蒲松齡釋放了心中的抑郁孤憤,這些書生的人格性情也是蒲松齡自己內(nèi)心的一定反照。他以真性情、真性靈實現(xiàn)困境和幻境的相互轉換,達成現(xiàn)實世界與幽冥異域的交疊??梢哉f在這里他的一切情緒都得以宣泄和平衡,實現(xiàn)了對自我的超越解脫,對生命的完滿升華。
萬物所生仰賴性靈,那么何為性靈?最好的回答或許就是蒲松齡本人。他完美地將真情與個性融于自我的性靈之中。只是隨心所欲,浮白載筆,便以強烈的抒情性和濃郁的故事性抒寫了一個異類有情、幻境浪漫的聊齋世界,這里浸滿了蒲松齡的真情和性靈。在這里,蒲松齡用異世的不羈抗爭著現(xiàn)世的束縛,也用尖銳的言語鞭撻欲望之下人心的可怕。他在自身的困境中審視著蕓蕓眾生,在自我營造的幻境中尋求慰藉。這是性與靈的交織、碰撞,也是對自我生命的超越與升華。他將本我之性靈灌注在聊齋世界里,釋放真性情,詮釋著不羈的人生。
(作者單位:喀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