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字嵌入詩詞,早已有之。鄭板橋有詠雪詩:
一片兩片三四片,
五六七八九十片。
千片萬片無數(shù)片,
飛入梅花都不見。
詩句抒發(fā)了詩人對漫天雪舞的感受。不過,詩中盡管嵌入了數(shù)字,卻實在和數(shù)學沒有什么關系。數(shù)學和古典人文的聯(lián)接,貴在意境。不妨從徐利治先生的一段往事說起。大約在1993年,在無錫黿頭渚開過一次數(shù)學方法論的研討會。有一天下午,徐先生作報告。他說了一個故事:
“我在數(shù)學分析課堂上,先在黑板上寫了李白的名詩: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然后問同學們哪一句可以和極限概念相通?大家的共同回答是‘孤帆遠影碧空盡’。這說明,數(shù)學和詩詞是可以溝通的?!?/p>
徐先生的演講觸動了我的心弦。我似乎看到了數(shù)學和人文意境互相溝通的隧道。徐先生的例子事關“無限”。無限,乃是數(shù)學家和人文學者都要面對的問題。彼此解決的途徑可以不同,但是思考時的意境必然會有相似之處。
于是,我接著思考有關“無限”的詩句。首先想到的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一般的語文解釋說:前兩句俯仰古今,寫出時間綿長;第三句登樓眺望,寫出空間遼闊;第四句描繪了在廣闊無垠的背景中,詩人孤單寂寞悲哀苦悶的情緒,兩相映照,分外動人。而從數(shù)學上看來,這是一篇闡發(fā)時間和空間感知的佳作。前兩句表示時間可以看成是一條直線(一維空間):陳老先生以自己為原點,“前不見古人”指時間可以延伸到負無窮大,“后不見來者”則意味著未來的時間是正無窮大。后兩句則描寫三維的現(xiàn)實空間:天是平面,地是平面,悠悠地張成三維的立體幾何環(huán)境。全詩將時間和空間放在一起思考,感到自然之偉大,產(chǎn)生了敬畏之心,以至愴然涕下。這樣的意境,數(shù)學家和文學家可以共有。尤其是,把時間和空間放在一起思考,可以說也在意境上與愛因斯坦的四維時空學說相銜接。我把這一想法和語文學者交談,他們也覺得很有意思。但是,在應試教育盛行的標準化考試面前,這無論如何不能算標準答案,無法進入語文研究的視野。
無限有兩種:其一為沒完沒了的“潛無限”,其二是“將無限一覽無余”的“實無限”。有一次,一個朋友來家閑坐,談起0.9999……=1對不對時,他隨口說數(shù)列的無限就像長江流水滾滾來。這促使我想起杜甫的名詩《登高》中的兩句: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前句指的是“實無限”,即實實在在全部完成了的無限過程、已經(jīng)被我們掌握了的無限?!盁o邊落木”就是指“所有的落木”,這個實無限集合,已被我們一覽無余。后句則是所謂“潛無限”,它沒完沒了,不斷地“滾滾”而來。盡管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有限的,卻永遠不會停止。數(shù)學的無限顯示出“冰冷的美麗”,杜甫詩句中的“無限”則體現(xiàn)出悲壯的人文情懷,但是在意境上,彼此是聯(lián)通的。
我的第二波思考是將數(shù)學思想方法和古詩意境聯(lián)接起來。有一年,我在河內參加一個會議。新加坡南洋大學的李秉彝教授和我同住一個旅店。他喜歡到古玩街閑逛,有一天收來一把茶壺,上面有詩句: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品玩之余,我們突然感覺到這首小詩在人文意境上和數(shù)學存在性定理彼此相通。文學家欣賞“云深不知處”的蒼茫意境,而數(shù)學家則會關注難以名狀的一種不確定性。隱者在哪里?“云深不知處”,但是他確實就在此山中。與數(shù)學的意境何等契合!
數(shù)學上常用反證法。你要駁倒一個論點,只要將此論點假定為正確,然后據(jù)此推出明顯錯誤的結論,就可以推翻原論點。蘇軾的一首《琴詩》就是這樣做的:
若言琴上有琴聲,
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
何不于君指上聽?
意思是,如果“琴上有琴聲”是正確的,那么放在匣中應該“鳴”?,F(xiàn)在既然“不鳴”,那么原來的假設“琴上有琴聲”就是錯的。由此可見,人文的論辯和數(shù)學的證明,都需要遵循邏輯規(guī)則。
最近,我開始第三波的數(shù)學意境研究,將數(shù)學問題求解的過程,用古詩意境加以比喻。這里也有一些例子。
首先是關于黎曼積分和勒貝格積分。蘇軾《題西林壁》詩云:
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將前兩句比喻為黎曼積分和勒貝格積分的關系,相當有趣。蘇軾詩意是:同是一座廬山,橫看和側看各不相同。勒貝格則說,比如數(shù)一堆疊好了的硬幣,你可以一疊疊豎著數(shù),也可以一層層橫著數(shù),同是這些硬幣,計算的思想方法卻差異很大。橫看和側看,數(shù)學意境和人文意境竟可以相隔時空得到共鳴,發(fā)人深思。
另一個實例是局部和整體。仔細琢磨一下微積分的核心思想之一,在于考察一點的局部。研究曲線上一點的切線,只考慮該點本身不行,必須考察該點周圍的一些點,這就是局部的思想。一點的局部,只是考察該點的“附近”,卻沒有遠近的確切要求。這種小大由之的概念,頗有一些哲學意味,它需要從意境上加以把握。為什么考察一個人,要問他/她的身世、家庭、社會關系?也是因為人是以局部而存在的。孤立地考察一個人是不行的。微積分學就是突破了初等數(shù)學“就事論事”、孤立地考察一點、不及周圍的靜態(tài)思考,轉而用動態(tài)地考察“局部”的思考方法,終于創(chuàng)造了科學的黃金時代。可是,現(xiàn)在的微積分教材,對此只字不提,頗覺遺憾。
考察局部,何止于微積分?最近讀到韓愈的詩句:
天街小雨潤如酥,
草色遙看近卻無。
突然想到,詩的第二句當是闡述拓撲學上局部和整體的一種文學意境描寫。就曲面來說,遠看可以有整體的區(qū)分,例如球面和環(huán)面。但是,近看卻都差不多,都是一個“圓片”:二維的歐氏平面的局部。這正如整體的草色只能“遙看”,一旦近了,到局部狀態(tài),那種“草色”就“近看無”了。
數(shù)學和人文意境的溝通,還有許多其他的例子。比如《道德經(jīng)》所言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就和自然數(shù)的皮亞諾公理庶幾相近。
(源自“中國數(shù)學會通訊”)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