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遺憾”,我查過字典,字典里有各式各樣的解釋。我最喜歡的一個解釋就是:我們能夠去滿足的心愿,卻沒有去完成,我們深感惋惜。
我年輕的時候,真的有一件萬分遺憾的事情。
我記得大概在1971年,我們要去野營拉練,時間正好是寒冬臘月。我們要背著行李包,要背著紅十字箱,要背上手槍,要背上手榴彈,還有幾天的干糧,一共是60斤重。高原之上,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當時的溫度大概是零下40度。
有一天凌晨3點鐘,起床號就吹起了,上級要求我們今天要翻越無人區(qū)。無人區(qū)一共有120華里的路,中間不可以有任何的停留,要一鼓作氣地走過去。因為那里條件特別惡劣,而且沒有水,走啊走啊,在下午兩三點的時候,我覺得十字背包的包帶已經(jīng)全部嵌到我的鎖骨里面去了,勒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喉頭發(fā)咸發(fā)苦,我想我要吐一口的話,肯定是血。
我在想,這樣的苦難何時才能結(jié)束呢?我在想,為什么我所有的神經(jīng)末梢,都用來忍受這種非人的痛苦?當時我就做了一個決定:我今天一定要自殺,我不活了,這樣的苦難我已經(jīng)無法忍受。
做了這樣的決定以后,我就開始尋找合適的機會。找啊找啊,終于找到了一個特別適合的地方。那地方往上看是峭壁高聳,往下看則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我想,我只要一松手掉下去,一定會死。但是在最后一剎那,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后面的那個戰(zhàn)友,他離我太近了,我如果掉下去的話,一定會把他也帶下去的。我已經(jīng)決定要死了,可是我不應(yīng)該拖累了別人。
隊伍在行進中,這樣的機會是稍縱即逝的,之后地勢又變得比較平坦,我再想找這么一個自殺的地方,就不容易了。這樣走著走著,天就黑了,我們也走到了目的地。
120華里路就這樣走過去了,背上那60斤的負重,也一兩都不少的,被我背到了目的地。當時我站在雪原之上,把自己的全身都摸了一遍——每一個指關(guān)節(jié),自己的膝蓋,包括我的雙腳。我確信在經(jīng)歷了這樣的苦難之后,我的身體連一根頭發(fā)都沒有少。
那一天給了我一個特別深刻的教育:當我們常常以為自己頂不住了的時候,其實這并不是最后的時刻,而是我們的精神崩潰了;只要你堅持精神的重振,堅持精神的出發(fā),即使是萬劫不復(fù)的時刻,也可以挺過去。
人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斷然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想這是對生命的大不敬。而且以我個人的經(jīng)歷來講,那一天我沒有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堅持下來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最不可戰(zhàn)勝的,并不是我們的遭遇,而是我們內(nèi)心是否堅強。
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一張單程車票,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拿到回來的那張票,所以生命從我們出生那天開始,它就像箭一樣射向遠方,我們能夠把握在自己手里的,就是此時此刻這無比寶貴的生命。
我特別想說,我希望我們的理想服從于我們的價值觀。在我們的心里,能夠燃燒起熊熊火焰的,并且給我們的一生以指引和動力的,是我們對于自己認為最美好的那些價值的追求。
舉個我個人的小例子。2008年的時候,我終于用我的稿費,買了一張船票開始去環(huán)球旅行。走啊走啊走了沒多遠,才走到南中國海,我們就聽到了汶川地震的消息。
船上有一千多個外國客人,只有我們六個中國人,可是我說,我們一定要為中國發(fā)起一場募捐。后來我們的團隊里有人就說,那些外國人要是不給咱們捐錢,我們多么丟臉吶。我說可是我們中國人,要不為自個兒的祖國做點什么,那才是丟臉呢。
我們說我們一定要捐美元和歐元,這樣的話,會讓我們那個(捐款)數(shù)字變大,如果我們都捐人民幣,人家會覺得是我們自己捐的。但是當所有的錢都攬到一起的時候,船長對我說,里面有兩千元人民幣。
我們只有六個人,這很容易查呀,吃飯的時候,我們就互相問:誰捐的人民幣?不是說了要捐美元和歐元嗎?
最后我們六個人發(fā)現(xiàn),我們都沒有捐人民幣。后來我就問船長,這船上除我們以外還有中國人嗎?他說在深不見底的底艙,永遠不能到甲板上來的,那些工人里,有你們中國人。
回到北京我就把這個錢捐了,捐了以后,北川中學(xué)知道我回國了,就打來電話,說希望我到北川中學(xué)去當一次語文老師,因為我有一篇小散文,叫作《提醒幸?!?,是收在全國統(tǒng)編教材的初中二年級的課本里。
我不怕地震,可是我有點怕我寫的這篇文章的題目,它叫《提醒幸?!贰D菢拥拇蟮卣鹬?,他們的老師有傷亡,他們的同學(xué)有很多很多再也不能回到教室里,我要去跟他們講“提醒幸?!?。在這種困難的情況下,幸福在哪里?
但是那一次北川中學(xué)之行,給予了我巨大的教育。因為北川中學(xué)初中二年級,所有的同學(xué)們會聚在一起,他們告訴我說,他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說:“你們說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你們幸福在哪里?”后來他們告訴我說:“那么多人死了我們還活著,這就是幸福!”
他們說,在馬路上看到那么多汽車后面的那些車牌號,比如說代表北京的“京”字車牌,代表廣州的“粵”字車牌,看到全中國所有省份的汽車,就覺得全國人民都在幫助他們?!按蟮卣鸩胚^去了十幾天,我們今天就可以恢復(fù)讀書了,難道我們還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嗎!”
我聽了以后真的熱淚盈眶,我才知道在生死面前最寶貴的東西是什么。我們重新享有我們生命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價值觀中那些最重要的東西放在前面。
所以如果你有愿望,如果你真的還有力量去實行它,我覺得一定要即刻就出發(fā),去完成自己的愿望,讓自己更少遺憾。
人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年輕是多么好,但是請你們記得,有很多的東西,當你不懂的時候,你年輕,當你懂得了以后,你已年老。
那么讓我們的理想不要變成化石,讓我們現(xiàn)在就行動起來,去實踐我們的理想,讓我們的人生少些遺憾!
(源自畢淑敏CCTV《開講啦》演講稿,有刪節(jié))
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