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能使文章“好”呢?或者怎樣是“不好”的文章呢?我不想舉那些玄虛的字眼如“超妙”“渾厚”等等來說,因為那些字眼同時可以擬想得很多,拿來講得天花亂墜,結果把握不定它們的真切意義。我只想提出兩點,說一篇文章里如果具有這兩點,大概是可以稱為“好”的了;不具有呢,那便是“不好”。這兩點是“誠實”與“精密”。
在寫作上,“誠實”是“有什么說什么”,或者是“內面怎樣想怎樣感,筆下便怎樣寫”。這個解釋雖淺顯,對于寫作者卻有一種深切的要求,就是文字須與寫作者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一致。杜甫的感慨悲涼的詩是“好”的,陶淵明的閑適自足的詩是“好”的,正因為他們所作各與他們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一致,具有充分的“誠實”。記得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死了,動手作挽文。這是難得遇到的題目。不知怎樣寫滑了手,竟寫下了“恨不與君同死”這樣意思的句子來。父親看過,抬一抬眼鏡問道:“你真這樣想嗎?”哪里是真?不過從一般哀挽文字里看到這樣的意思,隨便取來填充篇幅罷了。這些句子如果用詞適合,造語調順,不能說“不通”。然而“不好”是無疑的,因為內面并非真有這樣的情感,而紙面卻這樣說,這就缺少了“誠實”。我又想到有一些青年寫的文章。“人生沒有意義”啊,“空虛包圍著我的全身”啊,在寫下這些語句的時候,未嘗不自以為直抒胸臆。但是試進一步自問: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有意義”?什么是“空虛”?不將躊躇疑慮,難以作答嗎?然而他們已經那么寫下來了。這其間“誠實”的程度很低,未必“不通”而難免于“不好”。
也有人說,文章的“好”“不好”,只消從它的本身評論,不必問寫作者的“誠實”與否;換一句話說,就是寫作者無妨“不誠實”地寫作,只要寫來得法,同樣可以承認他所寫是“好”的文章。這也不是沒有理由。古人是去得遙遙了,傳記又多簡略,且未能盡信;便是并世的人,我們又怎能盡知他們的心情身世于先,然后去讀他們的文章呢?我們當然是就文論文;以為“好”,以為“不好”,全憑著我們的批評知識與鑒賞能力??墒且⒁?,這樣的說法是從閱讀者的觀點說的。如果轉到寫作者的觀點,并不能因為有這樣的說法就寬恕自己,說寫作無需乎一定要“誠實”。這其間的因由很明顯,只要這樣一想就可了然。我們作文,即使不想給別人看,也總是出于這樣的要求:自己有這么一個意思情感,覺得非把它鑄成個定型不可,否則便會爽然若失,心里不舒服。這樣提筆作文,當然要“誠實”地按照內面的意思情感來寫才行。假若虛矯地攙入些旁的東西,寫成的便不是原來那意思情感的定型,豈非仍然會爽然若失嗎?再講到另一些文章,我們寫來預備日后自己復按,或是給別人看的。如或容許“不誠實”的成分在里邊,便是欺己欺人,那內心的愧疚將永遠是洗刷不去的。爽然若失同內心愧疚縱使丟開不說,還有一點很使我們感覺無聊的,便是“不誠實”的文章難以寫得“好”。我們不論做什么事情,發(fā)于自己的,切近于自己的,容易做得“好”;虛構懸揣,往往勞而少功。我們愿望文字寫得“好”,而離開了自己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卻向毫無根據和把握的方面亂寫,怎能夠達到我們的愿望呢?
到這里,或許有人要這樣問:上面所說,專論自己發(fā)抒的文章是不錯的,“不誠實”便違反發(fā)抒的本意,而且難以寫得“好”;但是自己發(fā)抒的文章以外還有從旁描敘的一類,如有些小說寫強盜和妓女的,若依上說,便須由強盜妓女自己動手才寫得“好”,為什么實際上并不然呢?回答并不難。從旁描敘的文章少不了觀察的工夫,觀察得周至時,已把外面的一切收納到我們內面。然后寫出來,這是另一意義的“誠實”;同樣可以寫成“好”的文章。若不先觀察,卻要寫從旁描敘的文章,就只好全憑冥想來應付,這是另一意義的“不誠實”。這樣寫成的文章,僅是缺乏親切之感這一點,閱讀者便將一致評為“不好”了。
所以,自己發(fā)抒的文字以與自己的思想、性情、環(huán)境等一致為“誠實”,從旁描敘的文章以觀察得周至為“誠實”。
其次說到“精密”。“精密”的反面是粗疏平常。同樣是“通”的文章,卻有“精密”和粗疏平常的分別。寫一封信給朋友,約他明天一同往圖書館看書,如果把這意思寫了,用詞造句又沒毛病,不能不說這是一封“通”的信,但“好”是無法加上去的,因為它只是平常?;蛘咦饕黄斡?,敘述到某地方去的經歷,如果把所到的各地列舉了,所見的風俗、人情也記上了,用詞造句又沒毛病,不能不說這是一篇“通”的游記,但“好”與否尚未能斷定,因為它或許粗疏。文字里要有由寫作者深至地發(fā)見出的、親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寫出時又能不漏失它們的本真,這才當得起“精密”二字,同時這便是“好”的文章。有些人寫到春景,總是說“桃紅柳綠,水碧山青”,無聊的報館訪員寫到集會,總是說“有某人某人演說,闡發(fā)無遺,聽者動容”。單想敷衍完篇,這樣地寫固是個辦法;若想寫成“好”的文章,那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必須走向“精密”的路,文章才會見得“好”。譬如柳宗元《小石潭記》寫魚的幾句:“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笔撬毻嫣吨械聂~,看了它們動定的情態(tài),然后寫下來的。大家稱贊這幾句是“好”文字。何以“好”呢?因為能傳潭魚的神。而所以能傳神,就在乎“精密”。
(源自“中華語文”)
責編:楊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