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爾烏薩

父親的手

比起后來我所見過的那一雙雙掌廚的、拿粉筆的、握鋼筆的、敲鍵盤的、握方向盤的、數(shù)鈔票的、帶著手套拿手術(shù)刀的、站在十字路口指揮交通的、握槍的手，父親的這雙手，算是很不一樣的手。那些手和父親的手，那是城市與山村，現(xiàn)實與歷史，時尚與傳統(tǒng)，靈巧與笨重，潔凈與垢跡斑駁的區(qū)別。

尤其是到了古稀之年，父親背著這雙手，傴僂著腰，整天在屋前屋后轉(zhuǎn)悠，照看著家里的那群豬雞。

可在我記憶深處，父親的這雙手并非是背在背上，而是永遠(yuǎn)在前面，出現(xiàn)在農(nóng)活上，永遠(yuǎn)突顯在我的眼前，至今還是那么清晰——短袖口、手掌寬大、厚實、手背黝黑、掌心粗糙、手腕骨節(jié)突出粗壯。

這雙手曾經(jīng)抱過我，喂過我飯，給我剝過燒煮的洋芋皮，剃過我的頭……每次他伸出手來在我頭上撫摸時，我感覺到溫暖、踏實、自豪，心中便得到了慰籍與鼓勵。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我不是放豬、放牛羊、撿糞拾柴，就是在讀書路上，遮風(fēng)、擋雨、保暖，全靠一件小小的黑披氈，這件小小的黑披氈就出自父親之手。

每年四五月，寨子里的男人們開始剪羊毛。陽光明亮暖和的白天，寨里的七八個男人就在羊圈門前鋪上七八張篾席，一人一張，排成一排，在彌漫著濃烈羊糞味的環(huán)境里剪起羊毛。這時候，我愛坐在父親的旁邊看。羊的四肢被捆在一起，半躺在父親的懷里，剪羊毛總是從羊的脖頸上開始往下剪。父親的右手拿著羊毛剪子，輕輕撐開，放進(jìn)深密的羊毛里，左手的拇指和其他四根手指把剪子尖往內(nèi)壓攏，隨著“咔嚓咔嚓”的一陣陣金屬摩擦聲，深密的羊毛被剪開了，云朵般的羊毛往外翻卷，宛若一層白色（或黑色）的波浪。從羊的脖頸到臀部，從上到下，一層一層，“云朵”在父親的手下不停地翻卷，云舒云卷。父親寬大的手與那把長長的剪子配合，般配、協(xié)調(diào)、和諧，動作是那么靈活而嫻熟。父親剪了無數(shù)只羊的毛，剪毛的深淺也把握得恰如其分，從未傷及一點羊皮。每一只羊被父親剪下羊毛后，全身光生生的，像我們熱天里脫掉一件厚衣，也許覺得輕松而爽快。解開腳上的繩子，羊兒就活蹦亂跳地跑回了圈里。

那時候，我以為父親的手是一雙剪“云朵”的巧手。

剪好羊毛，下一步就是搟氈了，時間選在冬天的農(nóng)閑時節(jié)。風(fēng)和日麗的白天，在屋前的院壩上鋪上一張篾席，把羊毛倒在篾席上，父親端坐在旁邊，左手拿著彈毛弓，右手彈動弓線。從下到上，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右到做，彈毛弓一起一落，父親不停地彈。父親手里的彈毛節(jié)奏明快，彈聲仿若古琴的聲音，深沉、婉轉(zhuǎn)、渾厚、悠遠(yuǎn)、動聽，響徹院里，響徹寨子，響徹山里。不知不覺，夕陽西下，一堆抱成團，生硬，糾纏不休的羊毛，被父親彈成棉花一樣軟棉、泡松的羊毛，如天上的云朵一樣。

那時候，我以為父親的手是一雙彈“云朵”的手。

次日，父親照舊把篾席鋪在屋前的院壩上，只是上面再會鋪一張細(xì)篾席，把羊毛倒在上面，鋪成均勻的一層，舀來一瓢水，用嘴一口一口地噙上，均勻地噴在羊毛上，然后連席帶毛倦成筒，一邊不停地噴水，一邊不停地推滾。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往前往后。不停地推滾，滾啊滾。從早到晚，父親把自己的心意、汗水、希望和溫暖搟進(jìn)了這件小小的披氈里。也是到了夕陽西下時，大功告成，一件小小的黑披氈夢幻般出現(xiàn)在父親的手里。父親提著濕漉漉的披氈遞給我，我穿在身上，大小合適。他說，曬兩天就可以穿了。一陣喜悅與溫暖流過我的內(nèi)心。

那時候，我以為父親的手是一雙搟制溫暖的手。

在整個與父母生活的童年與少年，記得父親用他的這雙手，在三次不同的時間，在三個不同的地方，曾為我們一家人建造了三間土墻瓦板房。從選屋基、平地基、挖槽、夯土墻、到砍梁柱、劈瓦板、編蓋房的篾席和抱回壓房石，每個環(huán)節(jié)父親都是親力親為。

尤其是夯土墻。父親站在模板里，每往模板里倒一層泥土，父親用腳不停地把泥土踩均勻，然后雙手握緊夯杵中間稍細(xì)的地方，不停地舂。記得那根兩頭粗、中間稍細(xì)的夯杵，十分笨重，我們小孩很難抬動，但在父親的雙手里，夯杵就像孫悟空手里的金箍棒，輕松自如。由于父親的雙手緊握著夯杵舂墻，久而久之，夯杵的中間被磨得變細(xì)，光滑，明亮。一截又一截，一圈又一圈，父親把自己甜甜的、咸咸的汗水和夢想舂進(jìn)了墻體里，墻體漸漸變高，最后一座土墻房就這樣被父親夯成了，我們在這樣的屋里棲息、吃住、恩愛、生活、玩耍，躲避風(fēng)霜雪雨。

那時候，我以為父親的手是一雙夯墻建屋的好手。

也是父親的這雙手，使用刀、斧、鋤、連枷、犁，一直養(yǎng)育了我們幾兄妹的成長。拾柴背柴、開墾挖地、春播秋收，一年四季，這雙手總是忙個不停。每當(dāng)去抬東西、抱重貨、挑重貨，或許是父親覺得累了，就會“呸呸”地往手掌心上啐上兩口唾沫，搓一搓手。仿佛那兩口唾沫賦予了這雙手一種神秘的力量，這雙手就有了無窮的力量，沉重的石頭、粗壯的木頭、裝滿糧食的麻袋……在父親的這雙手里被輕輕移動。

這是一雙艱辛、不知疲憊的手。

父親也曾用他的這雙手，為我們?nèi)胰?，為我們那些鄰里釀造過一段甜蜜的“蜂蜜”生活。記得那是在一個初春的午后，一窩“伊葛（分家）”而來的蜜蜂突然而神奇地出現(xiàn)在屋后的天空里，父親看見后，一邊說著“看來是如風(fēng)送進(jìn)祖?zhèn)髦窕@里的燕麥面”這句意指輕易收獲的俗語，一邊迅速從地上抓起一把泥沙，往屋后跑去。父親高高地站在屋后的山坡上，不停地用彝語念著“幾列幾列幾列……”就是蜂兒聚成團的意思，右手不停地向蜂群前面扔泥沙，攔住蜂群。

“天上大雁一只往哪里飛，十只跟著飛；花叢蜜蜂一只往哪里飛，一窩跟著飛。蜜蜂萬眾一心，步調(diào)一致。”父親也許是早已知曉諺語，只要攔住領(lǐng)先的蜂王，就能留住一窩蜂的道理。他不停地念著，不停地扔泥沙，擋著蜂們的去向。這時，蜜蜂在空中串連成“長龍”般的“頭”開始下降，長長的“身子”也跟著頭慢慢往下降落，仿佛是被父親降服的一條巨龍，變得溫順，乖巧。在后屋檐下，前面的蜜蜂飛落到一根橫梁上，后來的蜜蜂索性飛落到前面的蜜蜂身上，相互巴著。一頓飯的功夫，蜜蜂們?nèi)勘С蓤F，仿佛是一個橢圓形的“小竹篼”，懸吊在那里?？瓷先ビX得柔軟、沉沉的、搖搖欲墜，讓人擔(dān)心掉落在地上，看得人提心吊膽。我從內(nèi)心里很想跨上去伸出雙手把它托起，但這怎么可能呢？就這樣，父親用自己的手留住了一窩蜂，收養(yǎng)了一窩蜂。

父親很快做成了一只蜂桶，把它安置在屋后的土坎上，這窩蜂擁有了一個家，一個新家。

那年晚秋的一個傍晚，我們家開始鏟蜜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親眼目睹父親鏟蜜，我懼怕蜜蜂撲過來蜇人，不敢靠近，就像一只小狗兒，悄悄地蹲在父親旁邊看。

父親趴在蜂桶前，用刀小心翼翼撬開了蜂桶蓋，取下蓋子，再點燃一卷布條，用青煙熏趕蜜蜂。不一會兒，臨門的第一塊蜂房上的蜜蜂已被父親熏開了，露出了一點蜂坯，蜂巢里是滿滿的蜂蜜，金黃金黃的，十分誘人。父親繼續(xù)吹熏，蜂們不停地往里爬。父親很快熏走了一塊蜂房上所有蜜蜂，露出了完整的一塊蜂坯，金黃的蜂蜜滿滿當(dāng)當(dāng)。父親鏟下了第一塊蜂房，掰了一小塊遞給我，叫我趁熱吃，還說是藥呢，我想不管它是不是藥，身上又沒有病，想吃蜂蜜已唾涎欲滴倒是事實，心想，先吃一口再說。我高興地從父親的手里把蜂蜜接過來，掰了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溫溫的，從嘴上甜進(jìn)了心里，簡直妙不可言。父親繼續(xù)熏，繼續(xù)鏟，一直是小心翼翼……蜂蜜流在他的手背手心上，亮晃晃的，他的手變成了一雙“蜜手”。父親這雙黝黑，寬大的手背上、手指上、手心上、手臂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蜜蜂，奇怪的是，沒有一只蜜蜂蜇父親的手。整個鏟蜜的過程，因為想到是坐享蜂們的勞動成果，認(rèn)為是索取的緣故吧，父親，視蜜蜂為上帝，沒有惹怒一只蜜蜂。父親憐憫和珍惜蜜蜂們，蜜蜂們也尊重父親，彼此心靈相通。最后，那些蜜蜂又悉數(shù)被父親輕輕吹進(jìn)了桶里。

鏟完了蜜，父親把一盆沉甸甸的、熱乎乎的新鮮蜂蜜端回家。那夜，一家人吃得高高興興，吃出了一家人的歡樂。

我們家的這窩蜂一直是很旺。第二年就分出了一窩，第三年兩窩蜂變成了三窩蜂。至此，我們家的蜂蜜除了解決五六張嘴巴的吃，還有了多余。記得父母從不吝食，要是有親戚鄰居路過屋前屋后，父母非把人拉進(jìn)屋不可，進(jìn)來的人連臀部都尚未觸地，父親忙去找碗找筷子，去舀壇子里的蜂蜜。有時，遇上農(nóng)忙，來人一小會兒也舍不得閑坐，父母索性舀一碗讓親戚鄰居帶回去；而如果看見碗口上糊有一小滴要想往外掉落的蜂蜜，父親會用右手的食指輕輕把它掃進(jìn)碗里。

那時候，小小的我，覺得父親的手，那是一雙生就養(yǎng)蜜蜂、鏟蜂蜜的手。

能吃上蜂蜜仿佛是一種美好的預(yù)示。在甜蜜的日子里，我漸漸從內(nèi)心里萌發(fā)了一種讀書的欲望。那時，我并不知道讀書究竟是為了什么，怎么個讀法，只是看見寨子里年紀(jì)比我大的幾個同伴去讀書了，像一群小鳥一樣，每天早晨歡快而去，下午歡快而來，我便覺得讀書是一件好玩的事。

好不容易盼到了那年初秋的一天晚上，坐在火塘邊的父親說，“明天我就帶你去鄉(xiāng)小學(xué)報名讀書?！蹦且梗腋吲d得幾乎一夜都沒有合眼。第二天，父親我倆各自披上一件他搟制出來的黑披氈，他用右手牽著我的左手，走過了那段凹凸不平的山路，穿過了一片苦蕎地，穿過河畔的一片玉米林，仿佛是走過了一段辛酸的歷史，終于來到了向往已久的鄉(xiāng)小學(xué)。

接待我倆的是一位姓李的女教師。她與父親寒暄了幾句話，拉著我一路被父親攥成汗津津的手，問我，“阿伊（小孩），想讀書嗎？”我點頭說，“想！”那是頭天夜里，在火塘邊父親教的。李老師說，“好，明天開始上課，早點來哈！”我再此點頭。

李老師放開我的小手時，給我留下了一陣溫暖，這陣溫暖流過我的手，流進(jìn)了我的全身。

就這樣，我被父親親手交給了李老師。從此，我就走上了另一條路，一條通向山外的“山路”。

阿古哦，阿古

誰會想到等待我們的情形會是這樣呢？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動，夕陽下，當(dāng)我們?nèi)胰艘粋€個拖著一身疲憊，從地里收工回家。想到在前面等待我們的將是容疲勞之軀憩息的家，感到舒適而溫馨?？蓙淼皆洪T外，眼前的情形讓我們驚呆了。發(fā)現(xiàn)滿院子到處是蜜蜂們嚶嚶嗡嗡的叫喚聲。轟鳴，震撼。三窩蜜蜂們都傾巢而出，在房上的天空中，在滿院里飛來飛去，密密麻麻，萬萬沒有料想到這個家已被蜂們攪得天昏地暗。蜂們在房上的天空里慌亂成一個巨大的、波動的網(wǎng)狀。

原來，等待我們一家人的是個鬧哄哄的家園，全家人無不感到驚訝、奇怪、嘆息。

起先，我們還只是以為蜜蜂分家了。但仔細(xì)一看，也沒有蜜蜂要飛走的跡象，所有的蜜蜂一直是在圍繞院子里飛躥；也像是被誰給惹怒了，一只只蜜蜂顯得氣勢洶洶，緊張而匆忙。但仔細(xì)觀察后，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東西騷擾過他們寧靜的生活和家園。

到了大門口，一陣濃烈而誘人的蜂蜜的甜味隨風(fēng)撲面而來。

見此情形，父親自言自語，“這到底怎么了？”他打開院門。進(jìn)入院內(nèi)，院子里的情形簡直更讓我們一家人驚呆了：整個院壩里亮晃晃的，到處流淌著珍貴的蜂蜜?！霸瓉硎欠渫氨?。”還是父親先看見了蜂桶蓋爛掉的兩窩蜂。那是因為安置在屋旁土坎上的兩窩蜂的蜂蜜灌滿了蜂桶，已經(jīng)無以復(fù)加，結(jié)果是把蜂桶蓋給撐破了。桶里所有的蜂蜜全都無可挽回地流了出來，順勢而下，一直流滿了屋前坑坑洼洼的院壩里。蜂們圍繞滿地的蜂蜜飛來飛去，我看見有些蜜蜂一不小心落在黏糊糊的蜂蜜里掙命；有些蜜蜂坐在蜜汁邊“哭泣”。都是在為自己的蜜汁白白流淌而慌亂、惋惜和呼天喚地，久久不肯歸窩。

我們只好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貼著左邊的墻面走過去。父母沒有急于進(jìn)屋，而是倚在門口，看著眼前滿地金黃的蜂蜜惋惜。尤其是父親失望后反復(fù)感嘆道：“阿古哦，阿古（惜哉啊，惜哉）！”他一直不停地感嘆，一來是在責(zé)怪上帝，不關(guān)心人間疾苦，沒有保佑我們家的蜂蜜；二來是在責(zé)怪自己已經(jīng)知道明明到了山里鏟蜜的好季節(jié)，只因那段時間在農(nóng)忙，來不及早點把蜂蜜鏟回家。他是在深深地惋惜。

父親的確是心疼了，那是他的汗水，是他的心血。在那個物質(zhì)十分匱乏的年代，十多斤上好的蜂蜜，賣成錢，可以買回許多家里需要的東西，包括吃的穿的，也意味著這個錢能把一家窮人拯救于水深火熱之中，怎么不心疼呢！豈止是父親，我們的心里也何嘗不是這樣痛惜呢。

亡羊補牢。父親很快找來一把砍刀，兩塊舊木板，用一件披氈蓋著頭，在無數(shù)蜜蜂糾纏下，迅速修繕被蜂蜜撐破的蜂桶。搬來兩塊大石頭，分別把兩窩蜂的蜂桶蓋抵住。天光向晚，有蜜蜂陸續(xù)回到了自己的蜂窩里。

到了半夜，大部分的蜜蜂已經(jīng)回窩，院子里蜜蜂已經(jīng)零零星星，有些寧靜。我們?nèi)页鰟樱娩z把，把門前，院壩上的蜂蜜鏟掉了，還鋪蓋了一層碳灰，然后用掃把掃，把整個院壩清掃得干干凈凈了。即使這樣，第二天，同樣有無數(shù)的蜜蜂在院子里飛來飛去。幾天，甚至是一個月后，還有蜜蜂依然在留有蜂蜜印跡的地面上飛來飛去，留連忘返，依依不舍。一家人進(jìn)出門不得不小心翼翼。

夜里，一家人坐在火塘邊戀戀不忘白天發(fā)生的事。父親說，“杉林是鹿的出處，水是魚的出處，草原是云雀的出處，峭壁是蜜蜂的出處。”他還說，“蜂蜜的珍貴，不僅是這個年代生活的艱難，也是因為蜜蜂自古居住在高高的峭壁上，是一種高貴的精靈，它們的蜜自然也高貴。”故鄉(xiāng)的那些峭壁，日月星辰光照，云霧繚繞，唯有飛鳥涉足，草木悠悠。故鄉(xiāng)的那些峭壁，超凡脫俗，自古以來保持著高遠(yuǎn)、寧靜、純凈、自尊和幾分傲慢的境界。

也許從我們的祖先就一直追求這樣的境界吧，畢摩（經(jīng)師）超度亡靈，最后也是把亡靈超度在一節(jié)“瑪篤”里，送到高高的峭壁里，讓生者永遠(yuǎn)敬仰和仰慕。殊不知，這樣的峭壁還與小小的蜜蜂（我們稱之為“幾約”或“斯幾”）有關(guān)。祖先留存下來的諺語，記載了高高的峭壁是小小蜜蜂古老的家園。蜜蜂們在草叢里，在花叢中，在樹林里采集花粉和花蜜，卻穿梭、進(jìn)出于人類仰慕而無法攀及的峭壁上，把花粉和花蜜帶回峭壁上，在溫暖和干爽的巢穴里釀造出金黃而珍貴的蜂蜜。

蜂蜜那么誘人，唯有能攀崖走壁，經(jīng)驗十足的老熊才有能力和福氣享受甜蜜的蜂蜜。即使偶爾有能夠攀崖走壁的人，因貪蜜而經(jīng)過一番驚心動魄，艱苦卓絕的努力，接近峭壁里的蜂巢，發(fā)現(xiàn)不速之客來犯，蜜蜂們共同出來迎頭痛擊，貪蜜者最后依然是逃脫不了墜崖的結(jié)局：鏟蜜之王死于墜崖。諺語形容鏟蜜的艱難，也從另一方面表達(dá)了蜂蜜的誘人。

蜜蜂們喜歡高遠(yuǎn)、寧靜、草木悠悠的世界。蜜蜂們曾經(jīng)居住在高高的峭壁上，俯視著大地，俯視著人們，原來他們是峭壁的靈魂?？汕捅谥甑母哔F終究抵擋不了人類的生存、追求。最終，這峭壁之魂還是逃脫不了人類的貪欲，被人們收養(yǎng)了。蜜蜂們降尊紆貴，進(jìn)入了一只只蜂桶，生活在屋前屋后，與我們?nèi)祟惞餐钤谕粋€家園，朝夕相處，親密接觸，和諧共生。

于是乎，在長期患難與共后，人們不僅賦予了蜜蜂象征著春天萬物復(fù)蘇、勃勃生機、多情和喜慶的寓意，也共識為蜜蜂是勤勞的象征。蜜蜂的確是勤勞如人。

小小的蜜蜂們，與生俱來在一個地方待不住，閑不住。一年四季，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下雪，不管天氣寒冷與酷熱，每天早出晚歸，風(fēng)雨無阻，忙忙碌碌，到寨子周圍，到遠(yuǎn)處的山野上，在森林里，在茂密的草木里，在花叢中采蜜。蜜蜂的采蜜對象是盛開的花朵，蜜蜂的觸角能夠聞出各種花朵的香味，找到花蜜，當(dāng)蜜蜂飛落到花盤上時，從外向內(nèi)一層一層地進(jìn)行采蜜，將下唇下顎和舌組成的小細(xì)管沿雄蕊底部插入，吸取花蜜。蜜蜂將蜜囊裝滿后，飛回自己的蜂巢，將蜜汁吐給內(nèi)勤蜂，再由內(nèi)勤蜂加工釀造。蜜蜂采集的無論是花蜜，蜜露，還是甘露，都需要經(jīng)過它們認(rèn)真細(xì)致地加工釀造，才能轉(zhuǎn)化為成熟的蜂蜜。

采集最好的花粉，采集最好的花蜜，不停地加工，蜂巢里的蜂蜜才多，每一塊蜂房的蜂巢上蠟腺才純白，巢里的蜂蜜才金黃黃的，更加誘人。

這也像我們寨里的人。那時候我們的寨子三四十戶人居住在一起，一戶人家只有兩三畝自留地。勤勞的人家，就能把自己的那幾畝自留地視為寶貝，視為生命。一年四季，同樣是風(fēng)雨無阻，站在土地上，把土地，伺候好，經(jīng)營好，按時播種，施足肥料，按時薅草，精耕細(xì)作，每年秋天總是會有較好的收成，家里常常有吃有穿。于是，在我們豐富多彩的諺語里，也就有了一句把早出晚歸，辛勤勞動的人們比喻成蜜蜂：如蜜蜂穿梭。

正因為蜜蜂們自古居住在峭壁上，所釀的蜜來之不易，在我所見過的小小生命里，蜜蜂最珍惜自己的勞動成果。蜜蜂惜蜂蜜的執(zhí)著精神真讓人感動。

而蜜蜂惜蜜的故事豈止是發(fā)生在我們家的這次呢？

很久以后的一天，由于下鄉(xiāng)，記得我們一行人來到地處涼山州東部的美姑縣瓦侯鄉(xiāng)。瓦候鄉(xiāng)，也許能懂彝語的人都已經(jīng)看明白了一些，“瓦侯”是彝語借音，意為到處是懸崖峭壁之地。因那里到處是花草樹木，處在涼山州大峰頂自然保護區(qū)。那里是花草王國，天然的蜜源，隨便找到一個小小的峭壁石洞，搬開一塊石頭，找到一棵朽木的根洞，里面肯定就是一窩蜜蜂。這里的蜜蜂產(chǎn)蜜多，蜜質(zhì)好，瓦侯的蜂蜜很出名，瓦侯這地名也由此而名揚州內(nèi)。

我們正坐在鄉(xiāng)政府的院壩上吃午飯，鄉(xiāng)上的一名干部提來了自己的一壺酒，說是兌了蜂蜜的，還給我們每人酙上了一杯?！皟读朔涿鄣木疲槐凳?。”諺語同蜜酒的本身一樣經(jīng)久不衰。我們個個高興地接過了主人手中的酒，開始品嘗起來。一個個嘖嘖地咂嘴巴的聲音在我的周圍響起。隨著陣陣蜜香彌漫開來，也許是蜂們從風(fēng)里遠(yuǎn)遠(yuǎn)地聞到了酒中的蜜甜，沿著風(fēng)中飄蕩的蜜香追尋而來。一只，兩只，三只……越來越多，蜜蜂們鋪天蓋地而來，密密麻麻。一桿煙的功夫，我們的周圍，鄉(xiāng)政府的壩子里很快形成了蜜蜂網(wǎng)織的世界。神奇的是，這些蜂子不蜇人，明顯只是沖著蜜汁而來，只是在圍繞我們的身邊嚶嚶嗡嗡地叫個不停，不停地往酒杯里躥，他們只是惋惜甜甜的蜂蜜。

那是一次人與蜜蜂共享甜蜜的盛宴。

當(dāng)我們離開，上車，準(zhǔn)備返回時，蜜蜂們一直纏著我們飛來飛去。車啟動了，已經(jīng)駛出鄉(xiāng)政府，離開鄉(xiāng)政府好長一截路，看見車窗外，蜂們一直緊追不舍，嚶嚶嗡嗡的轟鳴聲一直叫個不停。蜜蜂們一直跟著我們，追隨了好長一截山路，不知道什么時候，這些蜜蜂才離開了我們的車，返回。見此情形，我的內(nèi)心里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憐憫、尷尬、自責(zé)的心情，覺得我們的嘴饞，對不起小小蜜蜂，而且這樣的心情一路伴隨著我回到了西昌。

我又想起了惜蜜如蜂的父親。自從那天，引以為戒，每年到了鏟蜜的季節(jié)，父親再忙也抽出時間，時不時地查看一下幾窩蜂的蜂蜜，看看是否可以鏟蜜。也就不再出現(xiàn)蜂桶暴掉的現(xiàn)象了。

野果

純粹是只顧玩樂與貪吃，卻忽略了那里暗藏著陷阱。

下午放學(xué)后，我們一大群小學(xué)生，潮水般涌出學(xué)校大門，沒有進(jìn)入回家的路，而是直接來到事先約好選定的山林邊。

我們像一大群饑餓的猴兒，在一片“咿哄”的歡呼雀躍中撲向了那片熟悉的山林，撲向了那一棵棵事先各自看好的野果樹。

那片浩瀚的山林里，每年夏天，隱藏著豐富的野生果。有黑野茅莓、紅野茅莓，有黑桑葚、李子、杏子、山楂……這些野果自然成了這個季節(jié)最能誘惑我們這些嘴饞孩子的食物。

很快，那片山林被我們“搖動”成一片“?！?，一片綠色的、輕輕搖動的海。

我自己很快爬上了其中的一棵桑樹，正在愉快地摘桑葚吃。吃著吃著，一不小心，隨著“嘎吱”的一聲脆響，不料腳下的一根朽枝被我踩斷了，猝不及防，整個人活脫脫地從桑樹上掉進(jìn)了身下的刺籠里。

緊接著，我動彈了一下，又是“啪”的一聲，自己雙腳再一次往下梭去，像是踩進(jìn)了一個泡松松的東西里，脆生生的，仿佛是踩進(jìn)了冬天的一團積雪里。原來，我踩著了一個黑聳聳的馬蜂窩，真的叫捅了馬蜂窩。

禍從天降，惹怒了馬蜂。憤怒而無辜的馬蜂傾巢而出。由于刺籠纏繞，那瞬間，馬蜂無法直接撲在我的身上。我趁機拼命地拱出刺籠，撥開迎面而來的樹枝，慌不擇路地朝山腳下的河邊跑。我被馬蜂圍追堵截，一路緊追不舍。

在戰(zhàn)場上，敵我雙方都有一句富有人性的話：窮寇莫追。我都以最快的速度逃離了現(xiàn)場，也有一定距離了，馬蜂們還是不肯放過我，窮追不舍。馬蜂們比敵人還敵人。

當(dāng)我跑至一個稍稍開闊的林中空地，叭，叭，叭，三只馬蜂接連撲在我的頭上蜇我，感覺就像用三塊石頭連續(xù)擊中我的頭蓋骨，眼里冒出火花，瞬間感到鉆心的疼痛，用雙手在頭上亂抓，我立急感到頭疼頭暈難忍。我繼續(xù)朝山腳下跑，感覺到有幾十只，甚至是上百只馬蜂嗡嗡嗡地糾纏在我的頭上；背后，轟鳴聲不斷。叭，叭，又有兩只蜇在我的額上、腮幫上，同樣像是被重物所擊。前后已有五只馬蜂蜇了我的頭上臉上，就像五個石頭擊在我的頭上臉上，疼痛明顯在加劇，也開始感到頭臉腫脹。

這時，我聽到附近像猴子一樣正爬在樹上吃野果的同學(xué)些在大聲吼叫，“烏薩，快跑，快跑！”因為他們已看到我正被密密麻麻的馬蜂們追攆。

當(dāng)我跑出山林，跑到山腳的一塊平地上，身后的馬蜂消失了。我擺脫了馬蜂的追蹤。但我已經(jīng)感到頭暈頭疼，頭臉腫脹得更加厲害，跟即是發(fā)嘔，然后倒在了地上。隱約里，小同學(xué)們很快從不同的方向飛奔而來，紛紛跑到我的身邊，都在關(guān)切地問我，“怎么樣？怎么樣？”然后我聽見一個個心急火燎地吼叫，“怎么辦，怎么辦？”

那時候天色已晚，四周山上山下放牧勞作的人早已回家，已經(jīng)不見人影。他們喊人，與寨子還相隔一座山，小同學(xué)們即使喊破嗓子，也不可能把呼喊聲傳到山背后的寨子里去。

這些小同學(xué)，平時在家里，在自己父母膝下，有的還是哭哭啼啼。有的還在爭吃爭喝，有的還是只會慪氣的孩子。但在那會兒，見我的情形越來越嚴(yán)重，他們在不停地思索。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的智慧和啟發(fā)，有的用小手不停地?fù)崦业念^上和臉上被馬蜂蜇過的地方，有的用小嘴吹，有的跑到河邊，索性脫下自己的上衣，打濕后，用濕衣來敷我的傷口，一個個像一群訓(xùn)練有素的人，有條不紊地?fù)尵任摇?/p>

我躺在小同學(xué)們中間，我的生命與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賽跑，時間就是生命。我迷迷糊糊地聽到，其中那個個子稍大，名叫瓦爾惹的同學(xué)說，“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只有趕快把烏薩背回家里?！绷硪粋€叫莫倫吉克的同學(xué)說，“我們背得動嗎？路還遠(yuǎn)，又是上坡?！蓖郀柸钦f，“哪怕是一個人背幾步，我們輪流背。”于是，他們七手八腳，先把我從地上迅速扶起來，然后連抬帶拉，把我抱上來放在一個同學(xué)的背上，趕快往家里背。

回家的路還有五六公里。上坡下坡，又是上坡。對于我們這些天天赤腳的走讀生，這是一條十分討厭的山路。冬天路面冰冷，干硬的泥土硌腳。山路中間還時不時冒出一些石頭，常常把我們的小腳硌出血來，有時候，就在自己的上衣上，隨手扯一塊爛布包著，忍著疼痛，一跛一跛地去上學(xué)或回家。夏天路面經(jīng)常是泥濘，坑坑洼洼，我們總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這些小同學(xué)平時一個二個在這條通往村小的山路上稀稀拉拉，松松垮垮。每天下午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又渴又餓，連肩上挎?zhèn)€只裝有語數(shù)兩本皺巴巴的書的小書包都覺得又沉又累。那天，同樣就在這條山路上，他們輪流把我往家里背，一步一步地背，把一顆顆晶瑩的汗水滴進(jìn)了那條山路。關(guān)鍵時刻，萬萬沒想到，他們身上會有那么大的潛在力氣。他們一個個發(fā)揮了超常的力量，徹底征服了這條山路。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同學(xué)們的背上，感受到身下的同學(xué)，每個人因瘦弱而十分突出的骨節(jié)一直戳著我的胸腹，但我已經(jīng)無法顧及這樣的疼痛了。我還擔(dān)心背我的小小身軀隨時被自己壓垮，提心吊膽，因為這是娃娃背娃娃，但他們還是堅持把我往家里背。

這些從小生長在大山深處的小同學(xué)們，他們身上有與生俱來的大山性格，一個個讓我親眼見證了他們的堅強、勇敢。就這樣，我被他們幾個小同學(xué)輪流背著，一步一步地背回了家。到了屋前，看見我半死半活地躺在一個同學(xué)的背上，我模模糊糊聽到父親從屋里跑出來，急促地問道，“怎么了？”同學(xué)們說，“烏薩被馬蜂蜇了?！蹦菚阂苍S我的父親是被嚇慌了。

然后我已幾乎神志不清、進(jìn)入昏迷狀態(tài)了。

看見我被同樣大的孩子背攏門前，看見他們一張張樸實的小小臉蛋上汗跡斑斑，說是我的父親母親一邊感到驚訝，覺得不可思議，不停地夸贊和感謝他們，一邊急忙從那個小同學(xué)背上把我抱下來后，匆忙抱進(jìn)屋里。

那時候，每一戶家里都貧困，醫(yī)療條件差，鄉(xiāng)衛(wèi)生院在距離七八公里之外的地方。除非是萬不得已，一般的病人是不會輕易往醫(yī)院里送，普遍都這樣。我也不例外，父母只好用土辦法搶救我。父親先是很快用熱鹽水敷馬蜂蜇過的傷口。過了一陣，母親擠了一點自己的乳汁來擦。鹽水消炎，母乳里含有?；撬?，有鎮(zhèn)靜、消炎、止痛的療效（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我的神志才得以漸漸清醒與恢復(fù)。

當(dāng)我醒來時，模模糊糊覺得已經(jīng)是深夜了。

母親把我抱在懷里，坐在火塘內(nèi)側(cè)的篾席上。她用溫?zé)岬氖?，輕輕撫摸我的頭，撫摸我的臉，然后輕聲問我，“好些沒有？”我說稍稍好了一些。她說，“你把我們嚇壞了?！彼f的我們，指的是她，父親，兩個姐姐，二弟，三妹和還在喂奶的幺弟。我沒有說什么，覺得頭疼得厲害，全身無力，只是在心里想“看來，的確是我把他們嚇壞了”。

我覺得自己滿臉都腫平了，我使勁睜開眼睛，也只能微微睜開細(xì)細(xì)的一線，覺得滿屋子模糊不清，頭覺得又疼又暈又沉，凡是馬蜂蜇過的地方覺得火辣辣的，癢痛?？赡苁邱R蜂毒刺里的毒液流進(jìn)全身，流進(jìn)內(nèi)體，肚子也感覺到疼痛，還想嘔吐。

父親叫我不要動。他邊說邊在我的頭上臉上擦鹽水。母親繼續(xù)用自己身上擠出來的微量的奶水擦我的傷口。屋里火光暗淡，迷糊中，他倆的額上閃著汗水，整個暗淡的屋里彌漫一陣陣鹽水和母乳的咸味。

的確，一家人被我嚇倒了。

那晚，父母一直圍繞我又急又忙，竟然忘記了喂豬喂雞，也忘記了弄晚飯。我的傷勢稍有好轉(zhuǎn)時，想起因我而把父母，兩個姐姐和我的二弟三妹餓壞了，內(nèi)心里覺得對不起他們，產(chǎn)生了愧疚之感。

大概是凌晨了，我覺得自己的狀況有了明顯好轉(zhuǎn)。

坐在火塘上方的父親這才說，“馬蜂的毒刺里有劇毒，從前有人為了取蜂蛹，因為蜂蛹是好東西，炒來吃、烤來吃都香，還能滋補人。結(jié)果被馬蜂蜇一兩次就身亡了?！彼f，“今天你被連蜇了五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命不該絕，不幸中的萬幸。”他還說，“還得感謝你這幫小同學(xué)，不是他們，你今天恐怕回不來了?！边@時，我在屋內(nèi)暗光里模糊看見了父母的眼里閃亮著淚花。

馬蜂無情，同學(xué)有情。同學(xué)們?nèi)尵任业哪且荒荒粍尤说膱雒嬗忠淮沃馗≡谖业哪X海里，重浮在我的眼前：在夜幕下，艱難的把我扶起來，七手八腳，連拉帶推，把我推在一個同學(xué)的背上，同學(xué)們的身軀被我壓彎了，他們的額頭幾乎觸到了前面筆陡的山路上，艱難地、搖搖晃晃地、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還有是一路的汗水。我還感覺到，同學(xué)們一個個背上因為瘦弱而突出的一節(jié)一節(jié)的脊椎骨，刻骨銘心。那一幕動人的故事，變成了一幀幀貼在那條高高的山路上的剪影，已經(jīng)成了一幀幀貼在故鄉(xiāng)天幕上的、永恒的剪影。

同時，我也感到深深地懼怕與后悔。后悔沒有聽從早晨父母的叮囑，放學(xué)后沒有沿路返回，后悔進(jìn)入那片山林，后悔去摘桑葚，后悔沒有早早回家。這是沒有把父母的教誨當(dāng)回事造成的，咎由自取。

第二天早晨，同學(xué)們?nèi)ド蠈W(xué)前，紛紛到家里來看望我，我只好稍話向老師請假。

自從那天，我一次又一次在內(nèi)心里發(fā)誓，再也不進(jìn)入山林，不再去摘野果吃，遠(yuǎn)離黑聳聳的馬蜂窩。

我的深刻教訓(xùn)，父母們的提醒和教育，自從那次，不僅是我，包括我的那些同學(xué)，也沒有人再敢進(jìn)入山林，沒有人再敢去摘野果。早晨去上學(xué)，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路去上課；下午放學(xué)，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路回家。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那以后，每次走在那條山路上，看見那片山林，看見路邊草叢里，哪怕只是看見一兩只嚶嚶嗡嗡的馬蜂，我都覺得不寒而栗。

在我痊愈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走在那條山路上，我常常在內(nèi)心里想，那些未遭遇我們摘吃的野果樹上，應(yīng)該所有的野果子都完整無缺地掛在樹上吧。紅色果子，把樹身映襯得更加紅彤彤的；黑色果子，把樹身映襯得更加黑悠悠的；綠色果子，把樹身映襯得更加綠油油的。那些果樹應(yīng)該很誘人！我也在想，那窩一不小心被我踩破的馬蜂，不知馬蜂們在修補蜂窩沒有？修補好了沒有？是不是也像其它所有未被踩著的蜂窩一樣，除了幾個供馬蜂進(jìn)出的小孔，外面光光生生，完美無缺？窩里的馬蜂們應(yīng)該是安然無恙吧！這么想時，我的內(nèi)心有了一絲喜悅。

至今，我依然從內(nèi)心里感激和崇敬我的那些小同學(xué)從死亡的邊緣把我背回了家，背回了父母身旁，他們救死扶傷的精神時時溫暖著我，感動著我。

頓悟之煙

那年秋天，八月下旬的一天。

白天，站在泥屋前，一眼便能望見對面山林上的一些樹葉開始變黃。山地上，山路兩邊的蕎麥也開始發(fā)黃。

新的一學(xué)期步步逼近。秋季開學(xué)后，我將升為小學(xué)四年級。

然而，那天夜里，一家人坐在火塘邊，還在為我的書學(xué)費發(fā)愁、沉默，甚至整個屋子的氣氛都變得沉重而凝固了。父親、母親、我們兄弟姐妹，一個個變成了沉默的鍋莊石。升學(xué)的希望已變成擺在一家人眼前一個巨大的“？”。

就在這時，父親從右下邊的衣兜里拿出銅煙桿的煙斗，裝上在手掌揉碎的蘭花煙末，點上火，不緊不慢地抽著，對我說，“明天是星期天，恰好梅雨街上要趕集，你挨鄰居男人去，把家里的四條小豬崽賣了，用作書學(xué)費?！备赣H面帶笑容看著我，原來他已經(jīng)有了考慮。是他終于打破了眼前的沉默氣氛。凝重緊張的氣氛放松了，我的心里忽然明亮起來：“那個鄰居男人他要去賣小豬崽？”“要去?！备赣H說。

那時候，梅雨還是個小鄉(xiāng)，屬壩區(qū)，靠近鹽源縣城，距離我們的山寨大致有30公里左右，是我們寨子里男人們?nèi)ペs場最遠(yuǎn)的地方了，出產(chǎn)青紅辣椒和大米，我們寨子里偶爾出現(xiàn)的辣椒和大米就來自那里，是由我們山上的蕎麥和洋芋換來的。梅雨，那時候在我朦朦朧朧的意識里，覺得應(yīng)該是個好地方。

第二天早晨雞鳴頭遍，朦朧中，父親和鄰居男人把一匹馬鞴好鞍，在一陣稚嫩的尖叫聲中，把八條圓潤滾圓的小豬崽分別裝在兩個大背篼里，馬鞍的兩邊各捆綁一個背篼。父親把我和四條小豬崽托付給鄰居男人，他叮囑鄰居男人，孩子第一次去漢區(qū)，膽小，多關(guān)照?！昂玫?，好的?！庇浀绵従幽腥藢ξ腋赣H是滿口答應(yīng)。我就披上自己的小小黑披氈，睡眼惺忪中跟著他上路了。

一大早，一個大男人，一匹馱馬，一個小男孩，在一條殘夢里的山路上趕路。山路坑坑洼洼，我高一腳矮一腳地跟著前面的人馬。想起賣了豬，書學(xué)費就有著落了，能繼續(xù)讀書，我身上就有勁，腳力輕松。但有一點我還是一路提心吊膽，我怕見到漢呷（漢族人），尤其懼怕那些生長胡子的漢族人。

現(xiàn)在的娃娃哭鬧，父母絕對立馬用孩子最喜歡的玩具，糖果之類的食物來誆。而那時候我們哭鬧，別無辦法的父母只好用一些可怕的語言來嚇唬我們，要么是用“再哭，狼來咬人了”來嚇唬我們，要么是用“再哭，漢呷要來割耳朵了”來嚇唬我們，這是我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兩句話。

在我小小的記憶里，讀書前，這句“漢呷要來割耳朵”的話幾乎與“狼來了”的這句話同樣可怕。家家戶戶，甚至普遍都這樣。久而久之，我們娃娃們以為漢族人是專門割小孩耳朵，吃耳朵的人。自然也就常常把它與嚙牙咧嘴、血淋淋這樣的詞等同起來。寨子里，我們這些娃娃們都是在這樣的恐嚇下成長的。

這種心里陰影一直伴隨著我們的童年，后來還被我?guī)нM(jìn)了學(xué)校。

第一天去上學(xué)，發(fā)現(xiàn)教室后面斑駁的墻壁上貼著六七個偉人畫像，記得我不敢抬頭直視前面蓬頭、胡子拉碴的那四個人，以為他們是漢族人的祖輩，至少也應(yīng)該是爺爺輩的?？匆娢疑荡舸舻囟⒆Ρ?，姓李的漢族女教師問我，“你怎么了？”我說我怕他們。李老師說，“別怕，他們是好人，一個姓馬，一個姓恩，一個姓列，一個姓斯，合起來叫馬恩列斯，將來你會知道他們的好?！睗u漸，我覺得李老師說得對，覺得漢族人并不可怕，尤其是我覺得李老師很好，給我們教書，手把手地教我們寫字。

我們鄉(xiāng)上的漢族人少，漢生也就少得可憐，一個班上就那么一兩個漢生，其余是清一色彝族孩子，我們親如弟兄。

可那天不一樣，那天我是第一次去漢區(qū)，第一次進(jìn)入漢族的人群里。真正進(jìn)入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里，那是另一種心理了。而且只有我們兩個人，心里有點虛，有點害怕。

臨近正午，山路開始下山，走一段平路。正午，我倆來到了梅雨街上。第一次出門遠(yuǎn)行，小小雙退已酸軟，若不是已到終點，自己感覺到已經(jīng)有點吃不消了。

進(jìn)入梅雨街上，令我有點失望。這里沒有意想中的那樣繁華，沒有小城風(fēng)貌，而是個居民區(qū)，街道兩邊沒有鱗次櫛比的樓房，大都是一些平房，房子有些是刷白的，有些是灰色的土墻房。偶爾有一兩座一樓一頂?shù)臉欠?，今天想來肯定也是預(yù)制板的。

街道狹窄，人流擁擠，街檐下有些小攤位，有人在賣花生、瓜子、涼粉、冰粉、雞蛋和米，偶爾有一兩把掛面。

滿街的喧嘩聲，叫買聲，討價還價聲，全是漢語，陌生而轟鳴。

我懵懵懂懂地跟著前面的鄰居男人，慢慢向右拐進(jìn)一條稍微寬敞的胡同，這里便是畜市。

鄰居男人我倆選一處墻角，很快把馬上的小豬崽卸下后，他說，“你坐在這里賣，我到別處去賣，這樣互不干擾，賣得快?！比缓笏持约旱乃臈l小豬崽，牽著馬，往前面我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他的話聽起來也有些道理，但他這么一走開，我就落入了另一番處境。獨自處于陌生漢族人的街道里，我的心突然緊張、害怕起來。這時我才想，鄰居男人他怎么如此鐵石心腸，怎么忍心拋下我呢？他這么一走，我成了孤立立的一人，越來越感到緊張、害怕、無助。難道他忘記了早晨父親對他的再三囑咐，他就那么放心或高估了我的膽量，我的能力？我在疑惑。我仿佛覺得只身來到野狼出沒的山野上，被恐懼與絕望裹挾著。

有人開始來看前面背篼里的小豬崽。起先來看小豬崽的人還少，過一會兒，有一兩個人來看，再過一會兒，有幾個人來看。越到后面，來看的人越來越多。午后，一群人把我和前面篼里的小豬崽圍成水泄不通。我看這些人有男有女，有年輕人，有老人；有戴帽子的，有戴白頭帕的。也許他們剛剛吃過飯，一個個身上濃烈的蔥蔥姜蒜、草煙味道，熏得我這個山娃娃十分難受，甚至想嘔?？匆娖渲羞€有缺牙豁口的，嘴上長滿濃密黑胡子的，我感到越加恐懼。

我孤注一擲，立馬站起來，脫下身上的披氈，把背篼蓋上。我說，我的小豬崽不賣了?！安毁u了？”這些人一個個以狐疑的目光看我一眼后，紛紛轉(zhuǎn)身離開了我的背篼，離開了，留下了一方空寂。漸漸，我的眼前，我的周圍，沒有人了，變得空空的。我的恐懼、緊張、無助的心情這才逐步得到一些緩解，我才放松?？晌野驯丑w成嚴(yán)嚴(yán)實實，也就把生意蓋掉了，蓋跑了。

其實，那會兒，我已并不在意賣豬是否順利。我在等待，等待鄰居男人的到來。

眼下是南方的梅雨季節(jié)。上半天還是難得的晴天，午后，梅雨街上開始下起了綿綿細(xì)雨。街上趕集的人越來越少，變得稀稀拉拉。

我還是在等啊等！

我的頭發(fā)、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了，雨水順著脖頸往下流，涼颼颼的。這時候，鄰居男人才背著空背篼，牽著馬來到我跟前。

雨越來越大，趕集的人幾乎走光了，已散場，只給我倆留下了一條冷冷清清的街道。

他揭開背篼上的披氈，看了看，“你的一條也沒有賣出去？”我說沒有，“你怎么把背篼蓋住？”我說我怕漢呷，他搖頭了。他把我的四條小豬崽重新裝回兩個背篼里，馱在馬上。他說，“走，我們只好回去了”。我說好的。

那天下午，記得我是懷著一腔失望回去的。我的失望并不是因為沒有賣掉豬，而是以為我從此讀不成書，與讀書無緣了。

一路的失望，還伴隨著一路的綿綿細(xì)雨，我忘記了是怎么走完的那條山路。這事已過了很久，可至今，那雨還下在我的記憶里，下在記憶中的那條山路上，還是覺得那么冰涼。

晚上回到覺克瓦吾山上的家里，又冷又餓。見我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父親問，“你的小豬崽沒有賣脫？”我說是的。他問，“鄰居男人的小豬崽呢？”我說，他的賣脫了。父親看著門外，只說了一句話，“這并不奇怪?！背酥?，他什么話也沒有說，似乎這是在他的預(yù)料之中。就在這時，看見他同樣拿出煙斗，裝上煙末，點上火，抽著，“不要擔(dān)心，會有辦法的。”我的失望稍微緩和了一點。

三天，記得自己在家里灰心喪氣，一直悶悶不樂，不思飯菜。開學(xué)在即，火燒眉毛。第三天晚上，同樣是在火塘邊，全家人越來越擔(dān)憂、發(fā)愁、沉默。我的憂愁更加濃烈。又是父親點上一桿煙，抽上，然后說，“放心，你的書學(xué)費有著落了?！蔽乙詾槭亲约郝犲e了話，你說啥？他說，“你的書學(xué)費有著落了”，是哪里來的？他一邊吞云吐霧，一邊說，“今天在山上放羊時向拉哈惹借的?！彼f的拉哈惹是他的侄子，我的一位堂哥，我們叫他阿哈，是族群里一個以心地善良、出手大方著稱的堂哥。

有了書學(xué)費，一家人的擔(dān)憂，我的憂愁，隨之煙消云散。與一次十分危險的輟學(xué)擦肩而過，能按時去讀書，得以順利升到四年級，五年級……想到這些，我的心頭踏實了，也太高興了。

那天夜里，我覺得我的父親真好，真厲害。我也在內(nèi)心里默默地向父親許諾：我會好好讀書。

夜里，記得自己睡了個安穩(wěn)覺。翌日早晨，自己似乎覺得還長了一截個頭。我懷著慶幸而愉快的心情，如期去上學(xué)了！

面對問題與讓人犯難的局面，有人習(xí)慣以保持寧靜，避免打擾的方式進(jìn)行思考；有人習(xí)慣以抬頭，望著天上的方式思考；有人習(xí)慣以背著雙手，來回踱步的方式思考；有人習(xí)慣以出去附近的路上慢慢散步的方式思考。而我的父親就這樣，遇到問題，他就習(xí)慣以點煙、抽煙的方式來思考問題。

遭遇棘手的事或在困難問題面前，喜歡點一桿煙。這煙，也許是成了他的靈丹妙藥，神的啟示。煙能讓父親茅塞頓開。

慢慢，記得每次家里出現(xiàn)什么難處，只要看見父親點上一桿煙，白色的煙霧從他嘴上升起，我們心里就感到踏實，因為覺得父親有了解決問題的辦法。我們發(fā)燒感冒，他點上一桿煙后，背我們?nèi)ムl(xiāng)醫(yī)院看病；冬天冷了，他點上一桿煙后，立馬給我們搟披氈；想吃糖，他點上一桿煙后，他說趕場天去買，趕場歸來，他總是給我們買回一把色彩紛呈的水果糖；饞肉了，他也點上一桿煙后，邀約寨里的幾家人打牙祭。

在我們那個寨子里，有人抽煙，是為了餓煙，解決煙癮；有人抽煙，是為了繼承，父輩上有人抽煙，晚輩里至少有個人要抽，煙火不能斷；有人抽煙，是為了習(xí)慣；有的年輕人抽煙，是為了顯擺，操風(fēng)度。時間久了，在我們的眼里，我們的父親抽煙，那是為了讓我們一家人擺脫困境。

父親真是我們一家人的頂梁柱。

自從那時候，家里面臨什么困難問題，我們就期待著父親拿出煙斗，開始點煙，抽煙。因為隨著煙霧從父親的眼前裊裊升起，一種希望同時也會在我們的內(nèi)心里升起。

山下

四年后，1979年8月下旬，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轉(zhuǎn)學(xué)了。我把一切計劃、希望、夢想打進(jìn)一大包行李里，從山里趕上一輛風(fēng)塵仆仆的客車來到鹽源縣城大姐家。

第二天午飯后，我坐在大姐夫馬阿撒自行車的后座上，他帶著我，我倆從鹽源縣城往梅雨進(jìn)發(fā)，去梅雨中學(xué)讀初三。拐彎，下坡，又拐彎，又下坡。一小時后，阿撒我倆來到梅雨。從蕎麥飄香的覺克瓦吾山上來到山下稻谷飄香的梅雨壩子，那是另一番心境，有失落也有新鮮和好奇。

即將接納我的學(xué)校座落在梅雨街東邊。也許為了避免受干擾，保持學(xué)校的寧靜，學(xué)校建在距離街上一公里多的田地邊，與整天鬧鬧嚷嚷的街上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放眼望去，顯得幾分孤獨。來到學(xué)校大門外。阿撒的好朋友，即將成為我班主任老師的阿學(xué)祥早已等候在這里。也許在此之前他倆已通過電話，交涉過我的事。見我倆把自行車停在他的前面，下車。他主動、熱情地走過來與阿撒握手，搭訕。他問，“他就是你的大舅子？”阿撒說，“是的！”

這位新認(rèn)識的阿老師是蒙古族，但他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他皮膚微黑，額頭大，發(fā)際高，嘴皮薄，面帶笑容。他問阿撒，“你這位舅子在白烏的成績?nèi)绾危俊卑⑷鲋纼蓚€地方的教學(xué)質(zhì)量差異有多大，不敢過早下結(jié)論，“在白烏倒是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這里就不一定了。”他的話還是給我留下了余地。阿老師一來就鼓勵我，“這之前全校只有一個彝族學(xué)生，你是第二個，我們班上你是唯一的一個，要爭氣，好好干?！蔽矣淇斓卣f，好的。

我在想，這里的彝族學(xué)生太少了。不，不是太少，而是幾乎沒有。這難道不是諺語里說的，“山羊摻在綿羊里，青稞摻在小麥里。”自己仿佛突然間變成了“山羊”或“青稞”，仿佛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到處是“綿羊”和“小麥”的世界，一陣孤獨感襲上心頭。

阿撒推著自行車，我們?nèi)齻€朝前面那座一樓一底的樓房走去。

在阿老師的引領(lǐng)下，我看了教室，找到了座位。來到寢室，找到了床位，擺好了床鋪。

因為阿撒在他的學(xué)校里還有事，他把我托付給阿老師，該作吩咐的吩咐后，很快離開了梅雨中學(xué)，離開了我。

那天下午，記得我站在學(xué)校旁邊的田坎上，目送阿撒返回。他把一個下午的孤獨留給了我。

自己雖然沒有像四年前第一次來到梅雨街上時的那樣害怕漢族人，沒有了那種恐懼心。已經(jīng)知道漢族人也是人，甚至是好人。我還在原來的學(xué)校里交上了幾個漢族好同學(xué)。我也不再是像四年前那樣，說漢語吞吞吐吐。四年來，在山鄉(xiāng)小學(xué)，初一初二，通過教學(xué)，通過與漢生交流，通過漢族老師手把手的教，我的漢語表達(dá)能力有了較為明顯的提高。但是，阿撒很快離去，把我只身一人甩在一所陌生的學(xué)校，甩在一群陌生人群里，想起四年前在這里遭遇的失望，孤獨之后，感到心中不免生起了一陣濃濃的鄉(xiāng)愁。望著阿撒遠(yuǎn)去的背影，記得那天我第一次流下了與親人離別時的眼淚。

從那天晚上以后，我與班上50名漢族學(xué)生朝夕相處，共同生活，共同讀書學(xué)習(xí)。我時時刻刻想到自己是個彝族，是“山羊”，是“青稞”，一種與生俱來的尊嚴(yán)、面子、自尊心，常常在提醒著我，在這里自己不能臊皮，不能拉稀擺帶。我認(rèn)真聽課，認(rèn)真做作業(yè)，兢兢業(yè)業(yè)學(xué)習(xí)。

盡管如此，不可否認(rèn)的基礎(chǔ)差，底子薄，成績老實上不來。更讓我難以啟齒的是，一個多月后，班上進(jìn)行了一次測試，老師把試卷改完發(fā)到我們個人手里的那天，一看試卷上的分?jǐn)?shù)，除了語文、數(shù)學(xué)兩門課的成績各在40分以上，其余的政治、物理、化學(xué)、生物四門課考試分?jǐn)?shù)均在20分以下?？偡?jǐn)?shù)排名落在全班50名學(xué)生的尾巴上。還說是在白烏小學(xué)的成績是數(shù)一數(shù)二呢，原來暗自內(nèi)心有點沾沾自喜的傲氣已被眼前的幾張試卷一掃而光。我覺得這次是丟臉丟大了，辜負(fù)了姐夫和阿老師的一片苦心，辜負(fù)了他說的“爭氣”，覺得無地自容。在教室里，我不敢抬頭，不敢直視講臺上的老師和周圍的同學(xué)。我把頭深深地埋下去了，埋進(jìn)了自己的心底里。

深深記得，那次的測試結(jié)果，對我的打擊實在是太大，我一度失去了學(xué)習(xí)興趣與勁頭，灰心喪氣。

那次，我也趁機作了一次深刻反省。我很快找到了根源：就是基礎(chǔ)薄，基礎(chǔ)知識不牢固，理解能力弱，沒有完全聽懂老師講的內(nèi)容。學(xué)習(xí)方法也存在一些問題。

我又想起了阿老師的話，想到他說的“爭氣”二字，我理解他的用意，少數(shù)民族學(xué)生不能落后，要有競爭意識。

我暗暗下決心，甚至在內(nèi)心里發(fā)誓，“明年初三畢業(yè)，不沖進(jìn)班上前10名內(nèi)，誓不為人?！弊詮哪谴?，一方面，我認(rèn)真聽課，認(rèn)真做筆記，認(rèn)真做作業(yè)。魯迅先生曾說，“我是利用別人喝咖啡的時間，讀書寫作?！弊约弘m說比不上大文豪那樣惜時如金，但我還是充分利用時間。周六周日，課余時間，教室宿舍，學(xué)校周邊田間地角，均成了我看書讀書、復(fù)習(xí)功課的時間和空間。另一方面，我漸漸從狹隘的、孤獨狹小的“山羊”“青稞”思想意識里走出來，打破心里上的隔閡與戒備，打破與漢生在心理上的界線，樹立山羊綿羊都是羊，青稞小麥都是麥，彝生漢生都是學(xué)生，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里的孩子，都是弟兄姐妹的意識和胸懷。我逐漸融入漢生之中，誠心相待，水乳交融。在個人衛(wèi)生上，說話上，學(xué)習(xí)刻苦鉆研精神和學(xué)習(xí)方法上，我不斷向班上優(yōu)秀的同學(xué)學(xué)習(xí)。老師講的內(nèi)容，做作業(yè)遇到難以理解、做不了的題，我不再藏著掖著，而是不恥下問，問身邊的同學(xué)，問班上成績冒尖的同學(xué)或積極主動問老師。

漸漸，自己覺得興趣越來越濃厚，有時候廢寢忘食。成績一天天上來了，一段時間后，發(fā)現(xiàn)班上的同學(xué)不再斜視我，而是正面看我，甚至關(guān)心我。班主任阿老師站在我的桌子邊，看我做作業(yè)的時候一天比一天多。明顯，我的成績一天比一天好起來。

半期考試，我甩掉了班上六七個同學(xué)，期末考試，我甩掉了整整20個同學(xué)，初三下學(xué)期期末考試，我已躍居班上第10名。拿到成績那天，記得阿老師面帶笑容給我豎了個大拇指。周末回到縣城大姐家，阿撒也鼓勵我，表揚我。

七月份，初三畢業(yè)，參加全縣中?？荚?，成績在班上位居第七名。班上前六名被中專學(xué)校錄取，我以兩分之差名落榜外，被錄入鹽源縣中學(xué)。

回想起那時候我們白烏鄉(xiāng)中學(xué)，每屆初中畢業(yè)生，每個班上能考上中專的微乎其微，就那么幾個。甚至有些年份，有的班級，不說是中專，就連能考上高中的學(xué)生也是寥若晨星。有的年屆，甚至沒有一個人考上高中，而是“全軍覆沒”?？梢娚絽^(qū)和壩區(qū)的教學(xué)質(zhì)量差別有多大，這質(zhì)量反而是像山區(qū)與壩區(qū)的海拔，三千多米與一千多米的差距。

假如還在白烏中學(xué)就讀，那年我恐怕連個高中都考不上。不久我聽說，白烏中學(xué)那屆初中畢業(yè)生，不說是中專，就連能考上鹽源縣中學(xué)的一個也沒有，抹光頭。我為被阿撒轉(zhuǎn)到梅雨而感到慶幸。能讀高中，我還是高興。永遠(yuǎn)感謝大姐夫阿撒，感謝阿老師，感謝梅雨中學(xué)。

白駒過隙。1983年，鹽源縣中學(xué)高中畢業(yè)，我考入成都原西南民族學(xué)院，后來在西昌工作至今。其間，我依然在內(nèi)心里惦記著梅雨，那是因為它成了我的人生轉(zhuǎn)折點。

由此，梅雨，從雨水連綿的記憶里走進(jìn)了我晴朗的心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