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秀蘭

“采桑感陽月，綠葉何翩翩。攀枝上樹表，牽壞紫羅裙。”常常在桑葉青青的暮春四月，不經(jīng)意地想起家鄉(xiāng)采桑養(yǎng)蠶的歲月。

人間四月天，桃紅柳綠，山青水暖，也就到了采桑養(yǎng)蠶的季節(jié)。金黃的油菜花，映襯出桑林的青青郁郁，青黃分明，宛若一軸油畫。一棵棵綠葉婆娑的桑樹，一個個伴著朝陽和落日采桑的女人，組合成一幅充滿生機與色彩的鄉(xiāng)村畫面。每到這個時節(jié)，蠶農(nóng)們開始清理蠶房、蠶具，消毒環(huán)境，開始蠶桑。

“春風吹蠶細如蟻，桑芽才努青鴉嘴?！碑斝Q卵孵化成又細又小、長滿細毛的蟻蠶后，母親在屋后的蠶房里整理養(yǎng)蠶的木架。木架上下有好幾層，母親一層一層地攤開用席篾編成的竹簾子，在簾子上鋪上剛采來的新鮮桑葉，將蟻蠶均勻地放在桑葉上，這些小小的生命便開始在綠綠的桑葉上忙碌起來。每到這時，我特別喜歡翻開那些桑葉，看細小的蟻蠶怎么啃食桑葉，每次被母親攆出來后，又一次次偷偷溜進蠶房。

就像南北朝文學家鮑照所吟“季春梅始落，女工事蠶作”一樣，采摘桑葉的一般都是鄉(xiāng)村的女人們，她們頭戴斗笠，身背竹簍，手拿長竿，結(jié)伴而行在和煦的春風里，一路上嘰嘰喳喳笑語不斷，與林間的鳥鳴匯聚成暮春里最生動的聲音。她們雖然沒有唐代詩人劉希夷筆下蠶桑女“紅臉耀明珠，絳唇含白玉”般的美麗，也沒有“青絲嬌落日，湘綺弄春風”的柔媚，卻是我眼里最美的鄉(xiāng)村女人。明媚的朝陽下，女人們一邊說笑著，一邊伸出長長的竹竿，用捆綁在竹竿上的鐵鉤將一根根桑樹枝拉下來，然后十指不停地采摘桑葉放進竹簍，動作是那樣的麻利、嫻熟?！皶韵Σ缮６嗫嘈?，好花時節(jié)不閑身?！碧拼鷣睐]的一首《蠶婦》，道出了采桑女的幾多辛勞。

農(nóng)諺曰：“地有五株桑，種地不納糧?！蓖陼r代的家鄉(xiāng)，養(yǎng)蠶的人家多，桑葉需求量大，家家戶戶都植有桑樹，我們家的屋后就栽了兩株。母親采摘桑葉一天兩次，一般在早上和黃昏時采摘下來喂食，而且還要根據(jù)蠶寶寶的生長期來挑選不同的桑葉，采桑可以說是一門技術(shù)活。那時候村里每家都裝了有線廣播，母親對每天傍晚時分的天氣預報特別重視，因為蠶不宜食淋了雨的桑葉，所以每當天氣變化之前，母親會多采一些桑葉備用，一層層疊放在籮筐里，用濕潤的毛巾蓋好保鮮。

每當母親采桑歸來，我就會跟著母親走進蠶房，在桑葉間找桑葚吃。每每這時，母親就忙不迭地攔住我，要我不要翻亂桑葉，以免弄臟桑葉使蠶寶寶感染細菌，然后從背簍里拿出一袋早就準備好的桑葚，笑吟吟地說：“小饞貓，早給你準備啦！”這些桑葚，就像一個個吃飽肚子的蠶寶寶，一看就知道是結(jié)在高處的桑葚，紫紅、飽滿，格外誘人。吃著甜甜的桑葚，看著母親鋪上新鮮的桑葉，聽著蠶寶寶吃桑葉的沙沙聲，便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音樂了，而此刻正含笑觀察蠶寶寶覓食的母親，又是那么的能干。

隨著蠶寶寶越長越大，每天需要的桑葉越來越多，桑樹上可食用的葉子不敷供應，母親便跟著一群采桑女到離村二十多里的山上采摘野桑樹上的桑葉。童年時的我是村里有名的假小子，爬樹、捉泥鰍、掏鳥窩的事沒少做，當桑葚在桑葉間成熟時，我有時纏著母親帶我一起去山里，不但吃得滿嘴紫紅，還會帶回一大袋桑葚，分給小伙伴們吃。

有一年蠶桑時節(jié)，正是蠶寶寶生長的關(guān)鍵期，隔壁的羅大嬸采桑時崴了腳。見羅大嬸發(fā)愁，于是母親每次采桑時，都給羅大嬸捎些回來，這樣一來，母親每次出去比別人早，回來卻越來越晚，硬是幫羅大嬸將蠶養(yǎng)大上架結(jié)繭。

當蠶寶寶的身體長得圓潤飽滿不再進食時，就到了上架結(jié)蠶繭的時候。家里早早就備好了干枯的芝麻梗，一蓬蓬豎起來，讓蠶寶寶一個個爬上芝麻梗，吐著亮亮的銀絲，一圈一圈地將自己包裹起來，直到完全看不見蠶寶寶的身影，一個個又大又白呈橢圓形的蠶繭留在芝麻梗上，宛若一朵朵含苞待放的梨花。摘蠶繭需要輕手輕腳，每當摘下蠶繭，母親便像防賊一樣防著我，生怕頑皮的我弄破蠶繭。直到最后一只蠶寶寶開始在芝麻梗上吐絲織繭，母親才停止采桑的活兒，等待下一個暮春的來臨。

那時候，鄉(xiāng)親們養(yǎng)蠶結(jié)的蠶繭自己是不繅絲的，都是一籮筐一籮筐地挑到鎮(zhèn)上的供銷社收購站賣。母親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將一個個蠶繭放進籮筐里，在父親挑到收購站去之前，總會挑一些又大又圓的留作蠶種，當下一個春天到來時，蠶蛹破繭化蝶，產(chǎn)籽孵化，就迎來了另一個繁忙的采桑季。

盡管去收購站要走十多里山路，但我還是喜歡偷偷跟在父親后面去鎮(zhèn)上，因為每當賣完蠶繭，父親就會特別慷慨，除了買回一些生活用品，還會給我買一袋糖果或幾本連環(huán)畫。坐在籮筐里，我嗅著連環(huán)畫好聞的書香，讓父親一路挑著回家，別提有多開心了。

如今，家鄉(xiāng)養(yǎng)蠶的人家不多了，桑林也漸漸被其他樹種取代，那種熱熱鬧鬧的采桑風景已經(jīng)不再，成為流年深處難以忘卻的記憶。每當看到水果攤上售賣的一盒盒桑葚，我的眼簾里就會出現(xiàn)家鄉(xiāng)的桑林，出現(xiàn)母親采桑的畫面，那是記憶中最真實的風景，濃縮在桑葚的汁液里，一輩子都酸甜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