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琨，華東師范大學終身教授、博士生導師。曾任華東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院長、教育管理學院院長、公共管理學院院長、教育部中學校長培訓中心主任等職。著有《卓越校長的追求》《教育評價學》《發(fā)展性教育質量保障的理論與操作》《一流學校的建設》《慕課與翻轉課堂導論》《人工智能基礎（高中版）》等。曾獲“全國模范教師”“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學者”“跨世紀學科帶頭人”等稱號。

編者按：

陳玉琨教授曾任教育部中學校長培訓中心主任，被尊稱為“校長的校長”；他也是全國首部人工智能普教教材《人工智能基礎（高中版）》主要編寫者；5年前，他就曾指出教育的智能化趨勢，并表示，對于這一時代背景的認知，是當前校長進行管理和引領學校變革的前提。本期我們邀請陳教授圍繞什么是教育家，教育家型校長有何本質屬性和成長規(guī)律；面對人工智能給教育帶來的挑戰(zhàn)，教育工作者如何應時而變、開拓創(chuàng)新等問題分享了真知灼見。

認識教育首先要認識時代

因為長期在教育部中學校長培訓中心工作，在這期間我?guī)缀趺刻於荚谂c中學校長交往，因而也認識了一大批全國各地的中學校長。他們中能夠自覺辦學的不少，當然，糊里糊涂辦學的也有。我常說糊涂的校長辦糊涂的教育，自覺的校長辦自覺的教育。自覺教育的基本追求是成“人”的教育，它把教師的成長作為辦學成功的標志，把學生的發(fā)展作為學校一切工作的出發(fā)點與歸宿。

有人認為，成為教育家那是教育工作者高不可攀的愿景。其實不然，成為教育家沒有那么復雜，講起來很簡單，要成為教育家只需經(jīng)歷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成才，首先成為合格的教育人才。做教師、校長，達到國家與各級政府的要求，成為專門的教育人才，這就是成才了。第二階段，成名，成為名師、名校長，躋身于區(qū)域名師的行列，然后躋身國家名師的行列。第三階段，成家，成為一個教育家。

從教育工作者走向教育家，最關鍵的是什么？從我國一批為人們廣為推崇的、可以稱得上“教育家”的人來看，他們都有一個重要特點：從“自在”走向“自覺”。

最初，很多教師可能只知道自己的老師就是這樣干教育的，因而，“我”也這么干就能成為合格的教育工作者，“我”比“我”的老師更能吃苦、更加勤奮就可以了。這種“自在”的教育，是一種“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的教育，離作為“合目的”與“合規(guī)律”的本質特征相距甚遠。

教育是一種根據(jù)社會文明發(fā)展的趨勢、國家的意志與學生身心發(fā)展規(guī)律，尤其是其中的認知發(fā)展規(guī)律、情感發(fā)展規(guī)律以及學科自身的邏輯加以組織的有目的的社會活動。所謂“自覺”教育，就是要深入研究社會對未來人才的要求，為國家民族培養(yǎng)能夠創(chuàng)造未來人才的活動。

在走向教育家的過程中，這種“自覺”的意識至關重要，它要求教育工作者必須有大格局，在歷史發(fā)展的長河中把握今天乃至明天社會對教育的要求，以及教育必然的走向。

有人問，教育家和名師、名校長有什么區(qū)別？名師就是在教學實踐中做出突出成績的教師，名校長就是在管理實踐中成就突出的校長。其中，有獨到見解的，能深刻把握社會發(fā)展走向，培養(yǎng)國家需要的明日之才，引領一個區(qū)域、一個時代教育發(fā)展的教師和校長就是教育家。教育家型的校長就是能像教育家那樣行與思的校長。

校長是實干家，是教育改革、教育實踐的探索者。校長的理念是在對時代有著深刻認識基礎上、在教育改革與發(fā)展實踐中形成的理念。這些理念有著重要的價值，我們應當鼓勵校長把自己的理念與思想系統(tǒng)地整理出來。這樣做的意義在于——

第一，使校長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該怎么做。馬克思主義哲學告訴我們：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覺它。在教育從“自在”走向“自覺”的過程中，這一點非常重要。

第二，校長只有在理性水平上才能夠帶領其他教育工作者一起前進。校長要帶領其他教師一起前進，就需要把自己對時代特征的認識、對國家教育方針的理解表述出來，讓大家認同并踐行。有人說，教育經(jīng)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其實這種說法是不對的，經(jīng)驗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能夠言傳的。如果做不到言傳，說明他還沒有真正地把握規(guī)律，對這一問題還沒有從根本上理解清楚。因此，把自己的思維理清楚非常重要。

第三，校長成為教育家不可能一蹴而就，不斷地總結自己成功的經(jīng)驗與失敗的教訓就是不斷地自我發(fā)展的過程，是不斷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要求、升華自己的人格與心智品格的過程。當然，這一過程也是為同行提供可資借鑒經(jīng)驗的過程。

講情懷首先要講自身的使命與信仰

在不少場合，有些人在給我介紹一些企業(yè)家時常說：這個企業(yè)家很有教育情懷。一般我是不太敢相信的。因為教育情懷是很“高大上”的，只有對教育情有獨鐘、胸懷天下的人，才敢稱自己有一點教育情懷。在這一意義上，教育家一定是有深厚的教育情懷的。因為他們有對自己人生目標的獨特理解與矢志不渝的追求。講教育情懷不講自身的使命很不靠譜。

對自身使命的認知

對使命的認知就是對時代與教育本質的認知。使命是什么？使命是人在認識自己生命意義與價值的基礎上，對自己愿意為之努力的人生目標與承擔的社會責任的確認。使命使人的生命有了意義，沒有使命的生命就成了“死命”。人的一生就是認識使命、確認使命、實踐使命的過程。信仰則是人在生存與發(fā)展的長期過程中，對使命反復確認后形成的堅定意志，它認知于心，表現(xiàn)于行，在舉手投足間自覺或不自覺地表現(xiàn)出來。

校長的使命與時代相連，與祖國同在。為此，只有校長把今天學校所做的一切與國家“兩個一百年”的宏偉目標聯(lián)系起來，才有可能成為教育家。眼里只看著自己學校的一畝三分地，心里只惦記著學生考分小數(shù)點的后一位，那是辦不好教育的。

經(jīng)濟發(fā)展決定著世界的今天，科技決定著世界的明天，教育決定著世界的后天。能否培養(yǎng)一大批創(chuàng)新拔尖人才決定著國家，也決定著世界未來10年、20年、100年乃至更久的發(fā)展以及人類的命運。在元宇宙、ChatGPT等“黑科技”不斷涌現(xiàn)的今天，人才的培養(yǎng)尤為關鍵。教育工作者應當充分理解育人機構身負的重任，始終把為國培育高素質人才作為自己首要的社會責任。

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與此相反的現(xiàn)象。在一次研討會上，我曾把我國中小學的一些問題概括為幾個方面——

其一，對教育本質的忽視。教育是什么，教育為什么，對于有些教育工作者來說，這些問題看似清楚明白，但是在功利化的追求下，現(xiàn)實的教育卻淪為為了考分的教育、為了學校聲譽的教育。

其二，對教育規(guī)律的藐視。教育是有規(guī)律的社會活動，然而現(xiàn)實中，“過度學習”“超前學習”隨處可見。

其三，對時代要求的蔑視。教育要適應社會的發(fā)展，但是很多教育工作者對社會進步要求視而不見，除了現(xiàn)成的幾門學科，很少有學校去關注社會對人才有什么要求，關注社會對人的素質、品格和人格的要求。

其四，對精神生活的輕視。一些學校的師生精神生活缺失，夢想失落，激情枯竭。

其五，對課堂教學的無視。不少校長成了社會活動家，卻沒有精力顧及學校的課程與教學，難以實現(xiàn)“立德樹人”的根本目標。

說到底，這些問題表明，我國部分的學校辦學者誤解了教育的本質，缺少了對教育應當承擔的社會使命的擔當。他們是在為學校的聲譽辦學，而不是為學生成人、為國家育才而辦學。

對教育規(guī)律的敬畏

教育家首先需要認識教育，認識教育何以存在。在不少人看來，這個問題沒有問的必要。教育是人類知識，包括人類對自然與社會認知一切成果代際傳承的基本手段。如果沒有教育，一代代的人一切都得從零開始摸索自然與社會的各種現(xiàn)象，研究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結果就是人類文明不可能達到今天的高度。然而，必須強調的是，這一過程之所以發(fā)生，都依賴這一事實——信息（知識）在傳遞過程中量的不守恒性。教師不會因為給學生傳遞了知識，自己就喪失了知識。正如著名劇作家蕭伯納所言：“你有一個蘋果，我有一個蘋果，我們彼此交換，每人還是一個蘋果；你有一種思想，我有一種思想，我們彼此交換，每人可擁有兩種思想?！?蘋果的交換遵循物質守恒的定理，而思想的交換則不然。

因為知識可以無限地復制，為此，人們就試圖把更多的知識傳授給孩子。超前的學習、過重的負擔由此就產(chǎn)生了。在傳統(tǒng)的教育學中，教師一直被定義為“知識的已知者”與“知識的傳播者”。從ChatGPT誕生的那天開始，教師這一角色的定位注定就會被顛覆。相比于ChatGPT，無論今天的幼兒園教師還是大學教授，誰也不敢號稱自己是知識的“擁有者”。一個人的知識在擁有全球至今為止全部知識的ChatGPT面前根本就不夠看。ChatGPT的預訓者可以把人類至今能見到的歷史文獻、發(fā)布的科研成果，包括論著與論文以及在網(wǎng)絡上發(fā)表的各類言論放在其語料庫，供ChatGPT隨時調用。面對這一事實，任何人不服不行。

那么，教師除了傳遞知識還能干什么？這就是在ChatGPT出現(xiàn)后，教育得以也必須存在的根本。事實上，教育是傳遞人類智慧的事業(yè)，人類智慧的傳遞只能依靠智慧的方式、智慧的途徑與智慧的手段。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在今天，在有些學校，人類這種傳遞智慧的活動卻被降低為缺乏智慧含量的體力活動——教師靠加班加點，學生靠反復刷題，以身心的疲勞來換取考卷上的高分。減輕學生過重的學業(yè)負擔是國家呼吁了多年的要求，但長期以來收效甚微。這也是一大批校長對我國教育深感不安的重要原因。

恢復教育作為人類傳遞智慧的事業(yè)的本質，才有可能使社會更加智慧、國家更有活力。

對“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的認同

先哲們在教育上給我們留下很有價值的兩句話，即“有教無類”“因材施教”。不問出身，唯才是舉，尊重個性，發(fā)展特長。唯有如此，人才輩出的時代才會到來，民族復興偉業(yè)必將達成。

教育是需要愛心的，只有愛心才能喚醒愛心；只有每個人具有良知才會有全社會的良知。教育的實踐告訴我們：除了信息在傳遞過程中量的不守恒外，人際情感交流在輸出、輸入的量上也是不守恒的。愛心需要愛心喚醒，心靈只能靠心靈溫暖。心靈的溫暖不遵守熱力學“能量守恒”定律，它可能從無到有，它可能從弱到強。校長一句關愛的話語可能掀起教師發(fā)自心底的暖意，并且很快就能通過課堂傳遞給學生，再由學生傳遞到家庭。這就是溫暖的創(chuàng)生、傳遞與釋放。這需要校長、教師與學生的愛，真心的愛、相互的愛。這就是教育的魅力、領導與管理藝術的魅力。由此可見，學生人格的健全，價值觀的形成只有在人際互動中才能達成。盡管在今天我們可以把“教書”交給機器，但“育人”必須留給教師。

享受生活首先要學會享受創(chuàng)新

校長是學校發(fā)展的引領者，校長有什么樣的教育理想、有什么樣的辦學理念、有什么樣的價值追求，都會直接影響學校教育教學質量、師生的生命成長和學校的持續(xù)發(fā)展。促進師生的生命成長和學校的持續(xù)發(fā)展需要創(chuàng)造。懂得創(chuàng)新的校長是最懂生活的校長，因為，只有在創(chuàng)新中，他才能看到作為校長能給師生帶來的成長與發(fā)展；只有在創(chuàng)新中，他才能讓人體會到人生的價值與意義，滿足自己最高層次的需要。

著名的心理學家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為五個層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和歸屬感、尊重以及自我實現(xiàn)。他認為，這些需求是依次由較低層次逐步發(fā)展到較高層次的。創(chuàng)新無疑是自我實現(xiàn)需求中最為核心的部分。只有達到創(chuàng)新這一層次的需要，人生的價值才能得到真正實現(xiàn)。享受生活就要懂得享受創(chuàng)新，創(chuàng)新的結果得到社會的認同，使人認識自身的價值，為社會生產(chǎn)力的提升做出貢獻，都能令人感到愉悅。與此同時，創(chuàng)新的過程使人增長智慧，雖然艱辛，但歷經(jīng)千難萬苦終使“夢想”成真，這一過程無疑是最激動人心的。

如今，我國教育改革已經(jīng)進入了深水區(qū)，很多教育的問題需要包括校長在內的一批教育家去解決，需要他們創(chuàng)造出適應時代發(fā)展的新鮮經(jīng)驗。創(chuàng)新應當成為教育家型校長工作的新常態(tài)。

對于教育創(chuàng)新，特別需要強調以下幾點——

創(chuàng)新需要從學校實際出發(fā)

學校各有特點，理應各有特色。把他人成功的經(jīng)驗搬到自己的學校未必就能成功。這是真理的具體性所決定的。校長的教育思想也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而是在認真地觀察社會發(fā)展對人的要求，了解當代教育改革的實踐以及發(fā)生在我們學校課堂中的實踐基礎上獲得的。離開了教育實踐，任何教育思想都是無本之木，不能真正反映教育的本質、解決教育問題。

創(chuàng)新需要懂得繼承與借鑒

人不可能事事都經(jīng)過親身實踐。人類文明發(fā)展的過程就是不斷繼承前人的成果、分享當代人智慧的過程。

創(chuàng)造需要智慧，需要人們奇思妙想，同時，也需要人們懂得繼承與借鑒。在教育史上，15世紀的德國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班級授課的萌芽，然而，班級授課成為全球主流的教育制度卻是在1632年以后。該年捷克教育家夸美紐斯的《大教學論》從理論上對班級授課制進行了系統(tǒng)論述，使班級授課有了堅實的理論基礎。班級授課制從最初出現(xiàn)到形成制度，花了大約150年的時間。

班級授課制使“一個先生可以同時教幾百個學生”成為可能，它的出現(xiàn)極大地提升了教育的效率，推動了教育的普及。

與此同時，其不足之處在日后的教育教學中也逐漸凸顯，它使“因材施教”變得極為困難。為此，之后有不少教育家試圖對此做出變革。1810年，德國柏林大學洪堡大學推出“選課制”，容許學生根據(jù)自己的興趣愛好，修習自己最喜歡的課程，之后在世界各國推出的“學分制”“績點制”與“走班制”都是對其的補充與完善。這就是教育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進步。

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這是教育家型的校長在教育創(chuàng)新過程中應堅守的本心。

創(chuàng)新需要不斷地積累

創(chuàng)新說到底就是在一個特定的領域，我們能比別人多走一步，早走一步，在原有的基礎上再走一步。在當今社會中，創(chuàng)新是不可能憑空產(chǎn)生的，它總是要站在前人的肩上，需要不斷地積累。在ChatGPT開啟的AI時代，“人機協(xié)同”的教學模式很有可能成為主流的學校教育模式。然而，我們相信，它一定是在充分吸收班級授課制的經(jīng)驗基礎上產(chǎn)生的；是在充分地研究班級授課制的優(yōu)勢與問題的基礎上脫穎而出的；是在吸收其長處、克服其問題，使教育的效率與學生個性發(fā)展完美結合基礎上產(chǎn)生的。創(chuàng)新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要日積月累，最后水到渠成。

不斷創(chuàng)新應當成為這一時代教育家最高的追求！

責任編輯：周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