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經(jīng) 典 重 現(xiàn)

玩偶之家（節(jié)選）

易卜生

第一幕

……

林丹太太：娜拉，你聽我說，這件事你是不是做得太魯莽了點兒？

娜 拉：（重新坐直身子）搭救丈夫的性命能說是魯莽嗎？

林丹太太：我覺得你瞞著他就是太魯莽。

娜 拉：可是一讓他知道這件事，他的命就保不住。你明白不明白？不用說把這件事告訴他，連他自己病到什么地步都不能讓他知道。那些大夫偷偷地跟我說，他的病很危險，除了到南邊去過個冬，沒有別的辦法能救他的命。你以為一開頭我沒使過手段嗎？我假意告訴他，像別人的年輕老婆一樣，我很想出門玩一趟。他不答應(yīng)，我就一邊哭一邊央告他為我的身體想一想，不要拒絕我。并且我的話里還暗示著要是沒有錢，可以跟人借?？死锼沟偌{，誰知道他聽了我的話非常不高興，幾乎發(fā)脾氣。他埋怨我不懂事，還說他做丈夫的不應(yīng)該由著我這么任性胡鬧。他盡管那么說，我自己心里想：“好吧，反正我一定得想法子救你的命?！焙髞砦揖拖氤鲛k法來了。

林丹太太：難道你父親從來沒告訴你丈夫，錢不是從他那兒借的嗎？

娜 拉：沒有，從來沒有。爸爸就是那時候死的。我本打算把這事告訴我爸爸，叫他不要跟人說。可是他病得很厲害，所以就用不著告訴他了。

林丹太太：你也沒在你丈夫面前說實話？

娜 拉：噯呀！這話虧你怎么問得出！他最恨的是跟人家借錢，你難道要我把借錢的事告訴他？再說，像托伐那么個好勝、要面子的男子漢，要是知道受了我的恩惠，那得多慚愧，多難受呀！我們倆的感情就會冷淡，我們的美滿快樂的家庭就會改樣子。

林丹太太：你是不是永遠不打算告訴他？

娜 拉：（若有所思，半笑半不笑地）唔，也許有一天會告訴他，到好多好多年之后，到我不像現(xiàn)在這么——這么漂亮的時候。你別笑！我的意思是說等托伐不像現(xiàn)在這么愛我，不像現(xiàn)在這么喜歡看我跳舞、化裝演戲的時候。到那時候我手里留著點東西也許穩(wěn)當(dāng)些。（把話打?。┼?，沒有的事，沒有的事！那種日子永遠不會來?？死锼沟偌{，你聽了我的秘密事覺得怎么樣？現(xiàn)在你還能說我什么事都不會辦嗎？你要知道我的心血費得很不少。按時準(zhǔn)期付款不是開玩笑?？死锼沟偌{，你要知道商業(yè)場中有什么分期交款、按季付息一大些名目都是不容易對付的。因此我就只能東拼西湊，到處想辦法。家用里頭省不出多少錢，因為我當(dāng)然不能讓托伐過日子受委屈。我也不能讓孩子們穿得太不像樣，凡是孩子們的錢我都花在孩子們身上，這些小寶貝！

林丹太太：可憐的娜拉，你只好拿自己的生活費貼補家用。

娜 拉：那還用說。反正這件事是我一個人在籌劃。每逢托伐給我錢叫我買衣服什么的時候，我老是頂多花一半，買東西老是挑最簡單最便宜的。幸虧我穿戴什么都好看，托伐從來沒疑心過?？墒牵死锼沟偌{，我心里時常很難過，因為衣服穿得好是樁痛快事，你說對不對？

林丹太太：一點兒都不錯。

娜 拉：除了那個，我還用別的法子去弄錢。去年冬天運氣好，弄到了好些抄寫的工作。我每天晚上躲在屋子里一直抄到后半夜。喔，有時候我實在累得不得了?？墒悄苓@么做事掙錢，心里很痛快。我?guī)缀跤X得自己像一個男人。

林丹太太：你的債究竟還清了多少？

娜 拉：這很難說。那種事不大容易弄清楚。我只知道凡是能拼拼湊湊弄到手的錢全都還了債。有時候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辦。（微笑）我時常坐著心里瞎想，好像有個闊人把我愛上了。

林丹太太：什么！那闊人是誰？

娜 拉：并不是真有那么個人！是我心里瞎想的，只當(dāng)他已經(jīng)死了，人家拆開他的遺囑時，看見里面用大字寫著：“把我死后所有的財產(chǎn)立刻全部交給那位可愛的娜拉·海爾茂太太?！?/p>

林丹太太：喔，我的好娜拉，你說的那人究竟是誰？

娜 拉：唉，你還不明白嗎？并不是真有那么個人。那不過是我需要款子走投無路時的窮思極想?？墒乾F(xiàn)在沒關(guān)系了。那個討厭的老東西現(xiàn)在有沒有都沒關(guān)系了。連人帶遺囑都不在我心上了，我的艱難日子已經(jīng)過完了。（跳起來）喔，克里斯蒂納，想起來心里真痛快！我完全不用再操心了！真自由！每天跟孩子們玩玩鬧鬧，把家里一切事情完全按照托伐的意思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大好的春光快來了，一片長空，萬里碧云，那該多美呀！到時候我們也許有一次短期旅行。也許我又可以看見海了。喔，活在世上過快活日子多有意思！

（選自《易卜生戲劇四種》，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10月北京第1版）

文 本 解 讀

在敘述事情的過程中，寫作者為了表達情感的需要暫時中斷敘述，在不改變?nèi)闹行牡那闆r下，插入另一個或幾個與中心事件有關(guān)的情節(jié)或事件，這樣的敘述方式叫作插敘。妙用“插敘”，可以有效填補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空白，使整個故事情節(jié)更完整，結(jié)構(gòu)更緊湊，邏輯更嚴(yán)密。

挪威著名戲劇家、現(xiàn)代戲劇的開創(chuàng)者易卜生，就是擅長使用“插敘”的高手，只不過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這種手法被稱為“追溯法”。易卜生的名劇《玩偶之家》則是運用追溯法的經(jīng)典杰作。比如，第一幕中娜拉與好友林丹太太重逢，兩人在交談中“追溯”了林丹太太的婚姻悲劇以及娜拉舉債挽救丈夫性命的秘密；第二幕在娜拉與債權(quán)人柯洛克斯泰的交鋒中，“追溯”了娜拉因救夫心切而被迫偽造父親簽名的往事；第三幕中林丹太太為救好友約柯洛克斯泰在海爾茂家中面談，由此“追溯”了兩人的情人關(guān)系以及分手的緣由。

《玩偶之家》運用追溯法讓這部三幕戲的劇情在過去和現(xiàn)在兩個時空中自由切換，在主要劇情向前推進的過程中，不斷出現(xiàn)猶如現(xiàn)代電影鏡頭中的“閃回”畫面，這樣一來，整部戲就有了時空上的縱深感?！白匪荨辈粌H使劇情搖曳生姿，而且使人物真實立體。

為戲劇沖突蓄勢

我們評價一部戲為“一出好戲”，就是說這部戲的戲劇沖突集中，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而運用追溯法就能為戲劇沖突蓄勢，造成一種“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的緊張感和壓迫感。

易卜生通過“追溯”過去的故事而將現(xiàn)在的故事推向高潮，這樣戲劇就會產(chǎn)生一種張弛有度、搖曳生姿的魅力。譬如節(jié)選的這一幕，兩個好友久別重逢后一起閑話家常，那談話的氛圍自然是輕松自在的，但正是這種看似無心的閑談為戲劇沖突的展開蓄足了勢。在林丹太太看似隨意的追問中，娜拉終于將心底的秘密和盤托出。為挽救丈夫的性命，娜拉瞞著丈夫舉債，這種行為雖是出于好心，但卻觸碰到海爾茂的“底線”。因為在本劇開頭，海爾茂就向妻子嚴(yán)正申明：“不欠債，不借錢！一借錢，一欠債，家庭生活馬上就會不自由，不美滿?！边@樣，運用追溯法增加事件的推動力，同時在無形中強化了戲劇的緊張氣氛，讓人感覺一道無形的繩索已經(jīng)套在了娜拉的脖子上。

在這幕戲中，娜拉就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隨意輕松地回憶過去，但在這種隨意和輕松中卻暗暗積蓄著毀滅性的力量。為了還債，娜拉“弄到了好些抄寫的工作”，“每天晚上躲在屋子里一直抄到后半夜”；她還想法子找丈夫弄點零花錢，還被丈夫戲稱為“敗家精”；她甚至幻想有一個臨終的“闊人”，讓她繼承一筆不菲的遺產(chǎn)，這讓好友產(chǎn)生誤解，以為這樣一個人是真實存在的。但事實證明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此處“追溯”娜拉的過去，正是為第三幕夫妻二人產(chǎn)生矛盾埋下伏筆，一旦作者開啟矛盾的閘門，沖突的滔滔洪流就會以千鈞之勢將娜拉看似幸福的婚姻沖擊得粉碎。

為戲劇人物定型

無論是在小說中，還是在戲劇里，人物一定要有自己的行動邏輯?！锻媾贾摇分械耐蟹ァず柮谄拮幽壤媲安粩嘧兡?，戲劇情節(jié)也因此不斷反轉(zhuǎn)，那么，這個人物行為背后的邏輯是什么？這在節(jié)選部分的“追溯”中早已顯露端倪?？梢哉f，運用追溯法既可以填補劇情的空白，又能讓人物的行為符合邏輯。有了前面發(fā)生的故事作注腳，后面海爾茂在妻子面前的反復(fù)無常也就不顯得突兀了。不然，一個開口閉口稱妻子為“我的小鳥兒”“小松鼠”“迷人的小東西”的人，怎么會突然露出猙獰面目，將妻子看作“偽君子”“撒謊的人”“犯罪的人”“一個下賤女人”呢？

事實上，在戲劇節(jié)選部分娜拉對過去的“追溯”中，海爾茂的本性已露出了冰山一角：

再說，像托伐那么個好勝、要面子的男子漢，要是知道受了我的恩惠，那得多慚愧，多難受呀！我們倆的感情就會冷淡，我們的美滿快樂的家庭就會改樣子。

因為海爾茂是個“好勝、要面子的男子漢”，所以娜拉不敢將實情告訴他。因為海爾茂的這種性格特征，所以當(dāng)他得知真相后與妻子反目成仇是合理的。好勝、要面子的合資股份銀行經(jīng)理海爾茂正春風(fēng)得意，絕不會向他鄙視的手下柯洛克斯泰屈服，所以娜拉企圖讓丈夫接受柯洛克斯泰繼續(xù)任職的希望只會落空。好勝、要面子的海爾茂自然不會因為妻子偽造簽名的罪狀而影響自己的前途，所以他急于犧牲妻子、與妻子撇清關(guān)系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梢?，海爾茂的變臉有他自己的邏輯，這在第一幕對過去的“追溯”中已經(jīng)有預(yù)設(shè)，接下來人物的行為也就順理成章。

通過運用追溯法，戲劇讓人物有自己的行為邏輯，也讓劇情的突轉(zhuǎn)合情合理。海爾茂先前對妻子溫情脈脈，后來得知真相后又氣急敗壞，其前后行為看似反差很大，實則順理成章。因為戲劇運用追溯法點染人物性格，所以這種前后反差就顯得真實可信，毫無牽強之感。

為主題展示添彩

在戲劇中作者運用追溯法還能表現(xiàn)主題。當(dāng)林丹太太詢問娜拉：“你是不是永遠不打算告訴他？”娜拉的回答非常耐人尋味：

唔，也許有一天會告訴他，到好多好多年之后，到我不像現(xiàn)在這么——這么漂亮的時候。你別笑！我的意思是說等托伐不像現(xiàn)在這么愛我，不像現(xiàn)在這么喜歡看我跳舞、化裝演戲的時候。到那時候我手里留著點東西也許穩(wěn)當(dāng)些。

對于自己在家中的“玩偶”地位，娜拉應(yīng)該是感覺到了，只是她對自己的丈夫還充滿幻想，還沉浸在自己營造出的幸福感中。如果柯洛克斯泰沒有要挾娜拉，她恐怕要將借債這件事隱瞞一輩子。由此可見，娜拉的性格是有其軟弱性的。她盼望“奇跡的出現(xiàn)”，希望在她面臨威脅時丈夫能成為一堵遮風(fēng)擋雨的墻。但奇跡沒有出現(xiàn)，她最終看清了愛情的真相，隨著幻想的破滅，她毅然出走。這段內(nèi)心獨白充分展現(xiàn)了娜拉的矛盾心態(tài)：她明知自己虛假的幸福就像插在花瓶中的鮮花一樣，遲早是要凋零的，但只要鮮花還夠新鮮（自己還青春貌美，還能用跳舞等吸引丈夫），她就要一如既往地享受這虛假的幸福生活，絕不愿意結(jié)束這段“虛假親密”的婚姻關(guān)系。

作者在“追溯”中展示了娜拉對未來婚姻生活的幻想：

真自由！每天跟孩子們玩玩鬧鬧，把家里一切事情完全按照托伐的意思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完全按照托伐的意思”，這一表述暴露出娜拉在家庭中的“玩偶”地位，恰如第三幕中海爾茂在自白中將妻子看作“他私有的財產(chǎn)”那樣。娜拉對自己在家庭中的“玩偶”地位是有直覺的，但她不愿去正視，只想得過且過，活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所以最后發(fā)生悲劇應(yīng)該說是必然的。節(jié)選部分對娜拉努力還債的“追溯”越是感人至深，就越能展現(xiàn)丈夫?qū)ζ拮拥臒o情，體現(xiàn)出娜拉在家庭中的“玩偶”地位。在丈夫眼中，妻子只是個會花錢、會打扮、會跳舞的“玩偶”，是不可能去挑起那么沉重的家庭負(fù)擔(dān)的。而海爾茂的自負(fù)、傲慢、愚蠢、麻木也就在這催人淚下的“追溯”中被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追溯法”在《玩偶之家》中的運用是多維度的，不僅有橫向的延展，也有縱向的深入。戲劇就在橫與縱的兩個維度的“追溯”中，立體地展現(xiàn)出戲劇沖突、戲劇人物、戲劇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