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那年暑假,我的情緒特別不穩(wěn)定,校醫(yī)給了我?guī)讖垳y試表讓我填寫,然后用溫和的聲音說:“同學(xué),把你家長請來和我談?wù)劙。炕蛘呓o我一個電話,我去溝通也行。”
“老師,我如果沒有得絕癥就別驚動我的家人了。我就是自己的家長,有啥話,您直接對我說就行?!蔽衣N著二郎腿,不屑一顧地說。
校醫(yī)只能直言不諱:“同學(xué),你有抑郁癥,比較嚴(yán)重,需要進(jìn)一步去醫(yī)院治療,按時服藥。我這里只是建議?!弊叱鲂at(yī)室,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傻笑,打開手機給一個叫“白馬王子”的網(wǎng)友留言:“我同意你的選擇,一起共赴七彩橋之旅,在夕陽西下的紅光中一起解脫?!?/p>
“白馬王子”發(fā)來幾個感動的表情,告訴我接頭的暗號是手中都拿一本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羅生門》。我沒有反對,去書店買了本《羅生門》后,趕赴七彩橋。
呼呼的風(fēng)像淘氣小孩的手翻動我手中的書頁。我看過這本書,很奇怪這個網(wǎng)友為什么選它作為接頭暗號。當(dāng)我正在心里盤點批判《羅生門》里形形色色的人物時,“白馬王子”發(fā)來信息,說他臨時有急事,要遲來半小時。我鄙夷不守時的人,沒有搭理他。
等了一會兒,我覺得無聊至極,剛要告訴“白馬王子”這次行動取消,他的語音信息先蹦了出來。他氣喘吁吁地說:“別著急啊,我乘坐的出租車現(xiàn)在寸步難行,好像前方路段遇到交通事故了,我決定馬上跑步去見你?!?/p>
我被“白馬王子”感動了,想象著他揮動翅膀一樣的雙臂,超越無數(shù)輛小汽車,蠻威風(fēng)的。趴在橋欄向下望,暗流涌動的河水有些混濁。余光中,一個戴藍(lán)帽子的青年,以蝸牛的速度在靠近我。他是要打劫嗎?橋上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應(yīng)該不能吧。看那青年面目清秀,一臉的關(guān)切與和善不像心理變質(zhì)的壞人。我招手示意他過來。
“你為啥老盯著我?盯了快一個小時了!”我皺緊眉頭,不客氣地說,“你可別動啥歪心眼兒,我可沒啥錢,在等一個男人。”青年急迫地說:“你別誤會,我沒有動啥歪心眼兒,我是怕你……你可別想不開?。∥覀兛梢粤牧膯??你叫我小付吧。”
我的手機嘀嘀響了,是“白馬王子”又發(fā)來信息,說:“哎呀呀,抱歉抱歉,我被車撞了,別擔(dān)心啊,是輕微刮傷,但車主是位好心眼兒的大媽,不肯放我走,非要帶我去醫(yī)院檢查。咱們再約時間見面啊,你一定不要擅自行動啊,要等著我再見面??!”
我的心如同被一根針扎透了,當(dāng)里面的氣瀉完后,我對身邊的藍(lán)帽子青年說:“好吧,小付,我的飛天行動取消了,可以找地方聊聊了?!?/p>
來到咖啡廳,小付迫不及待地說:“我之前和你一樣絕望,跟幾個伙伴相約來到七彩橋上??晌彝蝗幌朐僖姎埣驳膵寢尯桶职肿詈笠幻妗5任一氐郊液?,又不忍心拋下可憐的他們了,依靠這份不舍,我度過了兩段絕望期。雖然愛情沒了,父母還在,還需要我照顧。”
小付說,他來自農(nóng)村,在讀大二時愛上一個女孩,為了討女孩歡心,他借高利貸給女孩買奢侈品,后來欠款越滾越多,兩萬變成了五萬。大學(xué)畢業(yè)后,女孩飛回千里之外的家鄉(xiāng),他們的愛情無疾而終。高利貸天天找他逼債,他走投無路。在一個社交平臺上結(jié)識了三個同樣絕望的人,他們四個結(jié)拜了兄弟,相約一起來七彩橋……
小付雖然暫時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回到現(xiàn)實中的他天天被追債,依舊絕望得不想活。正當(dāng)他又一次有了輕生的念頭時,之前四兄弟中老三的媽媽(下面稱三媽媽) 通過社交軟件找到他。他以為這是來尋仇,就回復(fù):“三哥的死不是我勸的,是他自己決定的。如果你恨我,我正走在去找他的路上,可以一命抵一命了?!比龐寢尠l(fā)來了很多照片,是兒子死后,家里發(fā)生的毀滅性變化。
聽到“家里發(fā)生的毀滅性變化”這句話時,我的心像被一把重錘擊中。我糾結(jié)了一會兒問:“為什么會有一些人選擇七彩橋作為生命的終點呢?”
“也許是因為這個美好的名字吧。現(xiàn)在很多機構(gòu)非常重視這些輕生的群體,在網(wǎng)絡(luò)上只要打上相關(guān)的字句,就會彈出一些免費的心理咨詢電話和勸生的網(wǎng)頁等。我們的公益勸生隊伍根據(jù)每個成員的生活規(guī)律,分成了輪換組次。這幾年,我們在七彩橋上解救了一些想輕生的人。你想知道三媽媽怎么勸我的嗎?”小付期待地問我。我好奇地點點頭。
“三媽媽總找我聊天,苦口婆心地勸我好好活著。如果我長時間不回復(fù),她就坐在電腦前一刻不離地等我。她在語音電話里哭著求我:‘孩子,給媽媽一次機會吧!我自己的兒子救不回來了,能救別人的孩子,就和救了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求你再給我一次做母親的機會吧!聽了三媽媽的話,我號啕大哭,從來沒有人這么看重我,這么愛過我,是她給了我第二次生命?!?/p>
小付眼中的淚要決堤而出,他又接著說:“我是一個從小到大沒人疼、沒有人愛的孩子。當(dāng)我被愛情拋棄時,覺得人生沒有了意義。那段時間,我徹底沉入了頹廢、陰郁的世界。是三媽媽的愛讓我有了存在感,有了被愛護的溫暖。三媽媽給我發(fā)紅包,讓我打印簡歷材料去找工作。很幸運,我被三媽媽推薦的一家公司錄用了,老板人非常好,預(yù)支了一部分工資給我,還借給我錢讓我把欠款還了?!?/p>
“好感動啊!現(xiàn)在,三媽媽好嗎?”我問。
“三媽媽做了三年勸生公益人。每解救成功一個人,她會興奮很長時間??墒牵灿幸恍┧齽癫换貋淼娜?,讓她重新跌進(jìn)絕望的痛苦中。我能做公益勸生人,是三媽媽的痛苦讓我堅持下來的。我深深地感受到一個人的輕生,后面跟著好幾個家人的絕望人生?!毙「墩f到這,含著淚望向窗外的天空。
我的目光也移向了飄浮霧霾的灰色天空,感覺有一滴水珠劃過了臉頰。我決定要和相約的“白馬王子”好好談一談,我要告訴他:生命是一場相逢,別辜負(fù)了愛和期盼,別毀了愛你的人。如果愛了要深愛,不要輕易放棄。
編輯/ 宋凌燕
作者簡介
龐滟:原名龐艷。中國作協(xié)會員,沈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八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曾獲全國小小說十大新銳作家獎、全國小小說十佳作品獎、改革開放40 年《微型小說選刊》最具影響力微型小說獎等獎項。有作品入選高考試題及各年度文選。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星星的孩子和夢魔》《小喜鵲吉吉》,小說集《紅火焰,白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