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才偉
在中國海洋大學魚山校區(qū)的東北角,有一座聞一多先生的塑像。塑像下鐫有碑文,乃其學生臧克家所撰。塑像的旁邊,是一座滿墻爬山虎的德式小洋樓。這便是今天廣為人知的“一多樓”,也曾是青島大學的第八宿舍樓。
民國時期,第八宿舍樓周邊環(huán)境稍差,曾給梁實秋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在《談聞一多》中回憶說,這棟宿舍樓“是孤零零的一座樓在學校的東北方,面對著一座小小的墳山,夏夜草長,有鬼火出沒”,但它總歸是小別墅,里面的布局格調(diào)也較其他教師的住處好上不少。宿舍樓上和樓下各有一個套房,內(nèi)外兩間,黃際遇先生“未攜眷,獨居第八宿舍樓上”,聞一多先生“后來送家眷還鄉(xiāng),也遷入第八宿舍,住樓下”(梁實秋《記黃際遇先生》)。住得近,往來也就多了,使得黃際遇和聞一多在執(zhí)教國立青島大學期間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緣。
是時,黃際遇任青島大學理學院院長、數(shù)學系主任,聞一多任文學院院長、中文系主任。在校務(wù)工作上,黃際遇和聞一多是建設(shè)青島大學的中堅力量。據(jù)山東省檔案館存有的青島大學部分聘任書,黃際遇和聞一多曾一同受聘為圖書委員會委員、招生委員會委員、聘任委員會委員、出版委員會委員、建筑委員會委員、職業(yè)指導委員會委員等,為青島大學的發(fā)展殫精竭慮,成效卓著。
這一時期有關(guān)青島大學學人們?nèi)粘I罱挥蔚氖妨喜欢嘁?。幸運的是,黃際遇在青島執(zhí)教的六年間,寫下二十四冊《萬年山中日記》和三冊《不其山館日記》,較好地記錄了這一時期的交游行歷,也使得我們可以于其中管窺黃際遇與聞一多兩位先生的交游情況和生活雅趣?!饵S際遇日記》中記錄的史料也是《聞一多年譜》《聞一多年譜長編》《聞一多研究資料》等文獻失收的,對補充聞一多的生平行歷有一定的裨益。
聞一多和黃際遇等先生好飲酒,常約宴飲,曾在山東大學校史上留下“酒中八仙”的趣事?!熬浦邪讼伞钡难盘栕畛踉从诼勔欢嘣诰谱郎系摹翱裱浴?,那次聞一多酒興正酣,環(huán)顧座上共有八人,一時靈感,遂曰:“我們是酒中八仙!”這八個人是:聞一多、黃際遇、楊振聲、趙畸、陳命凡、劉康甫、方令孺和梁實秋。梁實秋說:“既稱為仙,應(yīng)有仙趣,我們只是沉湎曲樂的凡人,既無仙風道骨,也不會白日飛升,不過大都端起酒杯舉重若輕,三斤多酒下肚尚能不及于亂而已?!甭勔欢唷熬屏坎淮?,而興致高。常對人吟嘆‘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梁實秋《酒中八仙——記青島舊游》)。黃際遇日記中也不乏眾人好飲之記錄。1932年6月18日晚,黃際遇應(yīng)聞一多、杜毅伯之招,飲于順興樓,同席者有陳季超、梁實秋、楊振聲、趙太侔、黃仲誠、吳子春等,“觥籌交錯,莊諧橫生,鄰有俏歌飛箋應(yīng)召,雖不藏鉤賭飲,而一曲泠然,煩襟頓洗,信友朋之歡娛,尤旅羈之熨赭也”。同游者洗盞更酌,皆曰:“久無此樂矣?!?/p>
黃際遇生于潮汕澄海,素喜喝茶。梁實秋在《記黃際遇先生》一文中寫道:“這一所單身宿舍是我常去的地方。一多的房間到處是書,沒有一張椅子上沒有書,客去無落座處,我經(jīng)常是到一多室內(nèi)打個轉(zhuǎn),然后偕同上樓去看任初先生,喝茶聊天。潮、汕一帶的人沒有不講究喝茶的?!绷簩嵡锖吐勔欢嗝看稳グ菰L黃際遇,“享用的起碼是‘大紅袍‘水仙之類”。有時結(jié)束課業(yè),時間寬裕,黃際遇便偕聞一多、游國恩、姜忠奎等好友步入花叢,飲茶消渴。有時則同坐院中石床,烹潮茶。
黃際遇不僅專研數(shù)理,更是博通文史。先生自幼從父學經(jīng),七歲即能熟背“四書五經(jīng)”,留日期間,還與黃侃一同師事章太炎治駢文、《說文》之學。有一日,聞一多、游國恩來訪,黃際遇“為述清代駢文家堪與容甫(汪中)、稚存(洪亮吉)、莼客(李慈銘)伯仲者,有孔廣森、楊芳燦、吳錫騏、陳維崧、曾燠(《賞兩茅屋》)、樂鈞(《青芝山館文鈔》)、劉嗣綰、張惠言(《茗柯文編》)、胡天游(《石笥山房》)、彭兆蓀、王芑孫、毛奇齡、李兆洛、孫淵如、包世臣等,《四部叢刊》多存其集,尚有《駢文類苑》可考云”。談?wù)撆d發(fā),黃際遇專門檢“久不以此冊示人”的《爰旌目誄》及《祭雷化云》給聞一多和游國恩觀看。1932年7月4日,聞一多檢《石遺詩話》一部以還黃際遇。黃際遇見聞一多新得《青草堂集》,云為清人趙國華作,黎庶昌選《續(xù)古文辭類纂》,直隸只此一人,顧名不顯于世。聞一多的泰山之行,見到了趙國華之孫趙顯之,因聞一多能舉其所作,趙顯之狂喜,遂以此集為贈。次日,黃際遇晨起后便“專怦一多處假《青草堂全集》讀之”,稱“一多之言蓋信,為札記數(shù)則而歸之”。7月17日夜,黃際遇邀游國恩相陪訪聞一多于大學路,在聞一多處得見李調(diào)元光緒七年(1881)淪雅齋刊本《贊庵賦話》,借來一讀后便交付歸還。
《黃際遇日記》中對聞一多辭去青島大學教職一事也有記錄。眾所周知,因?qū)W潮遭受學生針對是聞一多辭去教職的主要原因。但現(xiàn)在對這一事件的了解多依靠時報,相比于親歷此事的黃際遇撰成的日記,這些深受立場影響的報刊材料未必能讓我們更真切了解這個事件。
本次學潮爆發(fā)的導火索是1932年青島大學根據(jù)教育部頒布的學則對《國立青島大學學則》進行修改,其中有“全年學程三門或必修課兩門不及格者,令其退學”一條,受到學生們的激烈反對。據(jù)黃際遇日記所載,6月16日,學生自治會向校方提出意見,并移交楊振聲校長,要求三日內(nèi)給出答復,同時公布議決案。黃際遇日記中記載學生自治會提出的要求有五則:(一)免宿費;(二)取消二門不及格退學之學則;(三)改良圖書館;(四)反對不良教員(由各院系自動提出),容納學生之同意;(五)制定?;铡M?,聞一多致信饒孟侃,提到了“改良圖書館”一條:“大風潮又要來了,正寫信時,學生提出五項要求給校長限三日答復。其中一項是圖書館買書應(yīng)不限于任何派別,各種書都買。這又是為新月派而發(fā)的,因為從前已有過新月派包辦圖書館的煩言?!保ā堵勔欢鄷胚x集》)后來學生和校方商量未妥。6月23日是考試之日,學生選擇罷考,雙方矛盾徹底激化。次日,校方宣布開除九名“非常學生自治會”常委,導致學潮形勢進一步惡化,學生情緒愈發(fā)不受控制。據(jù)梁實秋所述,當日學生“包圍校長公館”,演出“貼標語,呼口號,全套的示威把戲”,要求取消學分淘汰制,并要求立即辭退聞一多。據(jù)黃際遇日記載,中午“校役急以群眾環(huán)逼校長之訊來報,至是知不可久居矣”,于是“匆匆披衣,徒步出門”。下午,學生“非常自治會”招待記者,報告罷課經(jīng)過,并宣布在學生方面的四條主張,“(一)學校經(jīng)費問題;(二)修改學則;(三)保障不得借故開除學生;(四)撤換文學院長”,將矛盾直指文學院院長聞一多。
6月25日,學生印發(fā)《驅(qū)聞宣言》,稱其“援引了好多私人及其徒子徒孫,并連某某左右其手包圍楊振聲校長”,并說是聞一多“提議開除非常會工作人員九人”,“強迫校長于未經(jīng)校務(wù)會通過就宣布施行”,斥責聞一多是“準法西斯蒂主義者”。據(jù)梁實秋所述:“青島大學的山石邊,學生還貼了一條刺目的標語‘驅(qū)逐不學無術(shù)的聞一多!”黃際遇見此情此景,無奈感嘆說:“見披發(fā)于伊川,能不痛心于齊魯之邦哉?!薄芭l(fā)于伊川”使用的典故是《左傳·僖公二十二年》中辛在伊川看見披發(fā)祭于野者,知道中原之地風俗頓改、儀禮已亡,黃際遇借此嘆息校難將至。
后來,楊振聲校長于6月28日前往南京向教育部辭職。學校的教授們也紛紛離校,校務(wù)停頓,管理混亂。中間趙太侔、黃際遇等先生為解決本次學潮事件多處奔走。直到7月2日,《中央日報》第二版載有“解散青島大學,楊振聲辭職,無庸議”的消息,教育部認為,青大學生反對實行《學則》,實屬校紀蕩然無存,故要求立即解散學生自治會,所有教職員重新聘任,并專門成立學生甄別委員會,邀請黃際遇和聞一多等先生擔任委員,對入校學生重新進行甄別。但聞一多在青島的兩年里,先后發(fā)生了三次學潮,而聞一多一直都是學生們重點攻擊的對象。聞一多離開武漢大學也是因為學潮,如今青島也成了他難以容身的地方,不斷卷入政治斗爭已經(jīng)遠遠背離了他的初心,這次學潮更恰恰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經(jīng)過此事折磨和打擊的聞一多,早已身心俱疲、心灰意冷。
7月1日,黃際遇于晚飯后往聞一多處茗談,游國恩在座,梁實秋后至。黃際遇稱:“一多志篤學高,去世絕遠,蒙茲奇詬,勢不得不他就矣?!彼^“勢不得不他就矣”,當指聞一多向校方提出辭職一事。7月21日晚,黃際遇前去拜訪聞一多,得知其“已兌清華之約”,摯友將別,黃際遇不禁感嘆“聚首經(jīng)年,分襟有日,況在同心之友,愴悢奚如”。不久,聞一多如約前往清華大學任中文系教授,潛心鉆入古典研究中去。好友相別就是如此,數(shù)日未見便滿心思念,10月16日,黃際遇攜兒輩駕車前往德平路觀賞菊花,見到含苞待放之菊,禁不住感嘆“回念曩年,金甫、一多,共載交籌,興豪而雅。今雖未開之菊,來日方長,而已別之朋,前塵難割。生即多感,時不再來”,思念之切于此可見一斑。
聞一多離開青島大學后,仍然與青島故友們保持著聯(lián)系。黃際遇素有購書、藏書之好,1932年10月31日,聞一多便專門介紹北平宏遠堂搜集清代文集的劉書賈來見。1933年10月4日,聞一多向來不函報友朋,黃際遇與游國恩昨天剛開玩笑說“有子五人,不一而足;讀書萬卷,雖多奚為”,今日便收到聞一多寄來的《岑嘉州年譜》一文,又戲題其后曰“給自己難過,替古人擔憂”二語,黃際遇即寫報之。
1935年10月21日,黃際遇收到聞一多自清華大學寄示的論文《詩新臺鴻字》與《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讀后稱此為“治《毛詩》新法也”。郭沫若贊聞一多“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賅博、立說的新穎而翔實,不僅前無古人,恐怕還要后無來者的”(《聞一多全集·序言》),黃際遇于日記中也曾說“念吾黨卓爾可造者,聞一多其選也,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孤孑之感,不克自勝”,當有異曲同工之妙。
較為遺憾的是,黃際遇的日記始作于1932年6月初,而此時已臨聞一多離開青島之際,兩位知心好友先前的交往暫時難以深入了解。但于日記的記載中,我們還是能夠看出黃際遇和聞一多情誼之深厚,亦可得見民國時期青島大學學人們的交游往來和生活雅趣。我期待著,或許就像今天從黃際遇日記中發(fā)現(xiàn)這些材料一樣,未來某天會有更多的史料出現(xiàn),讓我們能與先生們靠得更近一些,更深入地了解和品讀他們之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