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我曾經(jīng)在長篇隨筆集里用過,這次是重新啟用這個題目。并將我的長篇小說《馬尸的冬雨》中的過于簡單的章節(jié)重新加工,奉獻給讀者。
簡單介紹一下歷史背景。
早年流亡或僑居到哈爾濱的洋人很多。一九七○年七月十四日中東鐵路通車的時候,哈爾濱的俄國僑民就超過了二點三萬人。日俄戰(zhàn)爭期間,俄國僑民為八點九萬人,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二年俄國內(nèi)戰(zhàn)期間,哈爾濱的蘇俄僑民高達十五點五萬人。這還不算來自法國、英國、美國、德國、瑞典、意大利、荷蘭、奧地利、葡萄牙、丹麥、希臘、匈牙利、印度、瑞士、捷克的僑民僑商,以及眾多的無國籍者。我看過一份報告,報告上說,一九二○年,居住在哈爾濱的洋人數(shù)量已經(jīng)占全市總?cè)丝诘陌俜种迨稽c七。我曾經(jīng)說,哈爾濱是一座“流亡者的城市”(或“寬容的城市”)。對許多外國流亡者來說,無論他們現(xiàn)居何地,哈爾濱已然是讓他們終生難忘的“第二故鄉(xiāng)”。
——題記
馬車夫亞伯拉罕
亞伯拉罕從俄羅斯流亡到哈爾濱的“流亡者社區(qū)”,從事的是馬車夫的職業(yè)。他喜歡馬車夫這個職業(yè)。亞伯拉罕從小就喜歡馬,他對馬的感情類似于和姑娘戀愛的那種感覺,纏綿而甜蜜。
亞伯拉罕是走水路到哈爾濱來的。當時哈爾濱還是少數(shù)民族居住的地方。馬車夫亞伯拉罕乘坐的那艘老式的火輪船,就靠在當時松花江南岸的那個臨時碼頭(我在《馬尸的冬雨》里稱松花江是“蛇河”。從即將下降的飛機上俯瞰下去,松花江的確像一條彎曲的蛇)。亞伯拉罕看著眼前的這片陌生的土地,嘟囔著說,上帝,這就是我的新家嗎?
那天下著小雨,江天一色,幾只江鷗在微雨中飛翔著。這種情景很像著名印象派畫家雷瑟·烏里筆下的一幅油畫,亞伯拉罕和那艘火輪船就在這幅油畫里。亞伯拉罕穿著泥土色的雨衣(不完全是黑色的,有點泛黃),這種款式的雨衣在十九世紀的英國、法國和俄國都很流行、很紳士,不知道為什么,后來變成了馬車夫?qū)S糜暌隆啿钡挠暌律先橇粱挠晁?,雨水順著雨衣的帽檐兒不斷線兒地往下流。亞伯拉罕手里握著一把馬鞭子,看上去像一位遠道而來的俠客。
松花江南岸,即今天的斯大林公園的沿江一線,當時江堤上是鋪著臨時鐵軌的。各種鐵路器材從遙遠的俄羅斯裝上船后,便經(jīng)過黑龍江、松花江,被運送到這兒的“埠頭碼頭”。而今的江畔餐廳就是當年臨時火車站的候車室。船上的貨物在這兒停泊后,可以直接裝上火車,很方便。據(jù)說,就連蒸汽機車頭(火車頭)也是從船上直接開上了這條臨時鐵軌的,然后噴著大團的水蒸氣,一直開到鐵路工廠。
正式鐵路鋪成以后(中東鐵路),這條沿江的臨時鐵路線才被拆除。這的確有點可惜,要知道,在世界所有著名的城市當中,很少看到鐵路鋪在江堤上的。想想看,江面上行駛著滿裝著貨物的大駁船和載客的火輪船,岸上行駛著上帝的杰作——蒸汽火車,是何等的奇特、壯觀。
馬車夫亞伯拉罕當時還沒有足夠的錢買一匹像樣的馬(他想買那種大洋馬,只有這種馬拉的俄式斗篷車才氣派)。最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從中國人那兒買了一只廉價的小毛驢兒拉腳掙錢。像亞伯拉罕這樣的大個子(黃頭發(fā),藍眼睛,留著山羊胡子,有點像大作家馬克西姆·高爾基),趕著一只小毛驢兒,嘚嘚嘚,招搖過市的樣子,的確有一點滑稽,就連邁著輕快步伐的小毛驢也常常憋不住笑。
亞伯拉罕主要是給城里的各個酒館送橡木桶裝的生啤酒。俄國人非常喜歡喝這種飲料。當時中國人還不習慣喝,稱它是“馬尿騷”。為了推銷啤酒,不少飯館的門口擺上了桌子,上面擺滿了一杯一杯的啤酒,隨便喝,不要錢。不僅有啤酒,還有一些小吃,像香腸和酸黃瓜,也不要錢。喝著喝著,當?shù)氐闹袊司碗x不開它了。是啊,滑稽的生活甚至可以演變成一種“妙不可言”的生活。但是,亞伯拉罕并不喜歡這份送生啤酒的工作,更不喜歡小毛驢,覺得它像一只黑色的小山羊。
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里,亞伯拉罕為城里的各家飯店、酒館運送啤酒,掙足了錢以后,從一個白俄軍官手里買了一匹純種的頓河大洋馬。牽著大洋馬回家的那一天,亞伯拉罕喝了差不多有五大杯生啤酒。他非常高興。亞伯拉罕的這種狀態(tài)我是理解的,畢竟亞伯拉罕干上了他喜歡干的工作。亞伯拉罕當了馬車夫之后,很快就對哈爾濱的城市交通熟悉起來。是啊,馬車夫的第一個基本功,就是認路,比如流亡者社區(qū)在哪兒,氣象站在哪兒,鐵路俱樂部在哪兒,萬國洋行在哪兒,正陽大街、果戈里大街、涅克拉索夫大街、面包街、商市街在哪兒,松浦洋行在哪兒,莫斯科商場在哪兒,日本、法國、丹麥、意大利領事館在哪兒,各個飯館、旅館、妓館、煙館、當鋪在哪兒,郵局在哪兒……作為一名馬車夫都得知道。馬車夫和現(xiàn)如今的出租車司機是一樣的,他們個個兒都是城市通。比如有乘客說,要去哪兒哪兒,作為一名馬車夫必須痛快地答應。那自信,就好像他剛剛從那個地方回來似的。
由此可以肯定地說,每一個馬車夫都是有故事的人。亞伯拉罕又何嘗不是呢?
亞伯拉罕住在流亡者社區(qū)的“馬街”。需要說明一下的是,在這座城市里,“流亡者社區(qū)”比比皆是。亞伯拉罕在那個社區(qū)的“馬街”,有一幢屬于他自己的“板加泥”式的俄式單體平房。這幢房子的前主人及家人一個不剩全都得霍亂死了。亞伯拉罕之所以看好這幢房子,就是看中了那個可以當馬廄的大院子,而且院子里還有一棵高大的沙果樹。亞伯拉罕非常喜歡吃沙果(馬也喜歡吃)。不少僑居在這座城市里的俄國人都喜歡吃沙果,并且還用它釀酒、做果醬,或者蒸著吃。
馬街那一帶大都是馬車夫的住宅。抱團不僅可以取暖,還有安全感。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嘛。不過,到今天我還是有一點不理解,就是,當初哈爾濱的那些趕著斗子車的馬車夫為什么全都是來自俄國的流亡者呢?中國人為什么不干這行呢?這些俄國僑民在哈爾濱從事的職業(yè)不僅僅是馬車夫,汽車修理店、餐館、商店、面包坊、點心鋪、香腸店、熟食店、牙科醫(yī)院、電影院、馬戲團等等,大都是這些俄國僑民經(jīng)營的。當時,這些俄國僑民幾乎包攬了哈爾濱的服務行業(yè)。
亞伯拉罕的馬車夫生意很好。主要是這座城市的流動人口太多了,只要有一點身份,他們出門就坐洋馬車。當然,乘坐這種高頭大馬拉的斗子車的乘客,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外國僑民。興旺的生意讓亞伯拉罕掙了很多錢。加上當年的物價也很便宜,據(jù)資料介紹,十個雞蛋才二點五戈比,一俄磅(零點四一公斤)面包四戈比,一俄磅肉八戈比,一只母雞二十戈比。真便宜。平常亞伯拉罕一天可以掙到四十戈比到六十戈比,節(jié)假日更多。比照算一算,他能存多少錢呢?應當說,亞伯拉罕的生活很好,很滋潤。
盡管亞伯拉罕和上帝一起流亡到哈爾濱僅僅是為了生存,并沒有發(fā)財?shù)哪铑^,只要能夠安全地活著,不被子彈打死、炮彈炸死,就心滿意足了。但是日久天長,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亞伯拉罕還是在“嘚嘚嘚”不停的馬蹄聲中存了好多錢。
不久,亞伯拉罕娶了一個中國女人為妻,而且他們夫妻的感情也很好,出門前一定要親嘴兒(當時,當?shù)氐闹袊诉€不知道“親嘴兒”這個詞,中國人把這種類似于人工呼吸的現(xiàn)象,叫“揍嘴兒”),回家后也揍嘴兒。開始這位中國妻子有點不習慣,覺得這個馬車夫是不是有點流氓啊。
簡單地介紹一下亞伯拉罕的中國妻子。這個女子之前是有丈夫的,她是隨著丈夫“闖關東”來到哈爾濱的。當年,山東那個地方不僅兵荒馬亂,還有嚴重的自然災害。人都說黑龍江土地肥沃得很,插根筷子都開花。于是,他們兩口子就逃荒到了東北的黑龍江,輾轉(zhuǎn)來到了哈爾濱。沒想到,到了哈爾濱沒多久就趕上了鼠疫。瘟疫才不管你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是河北人還是山東人,也不管你結(jié)沒結(jié)婚,有沒有老婆和丈夫,瘟疫面前并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就這樣,染上了瘟疫的丈夫死了。死的時候,從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來,他特別舍不得離開自己的老婆,要知道,他非常愛吃她做的山東大包子和大蔥牛肉餡餅。沒吃夠啊,特別絕望。可是,閻王叫你三更死,莫敢留人到五更。男人死了,這位在哈爾濱還沒落穩(wěn)腳跟的女子甚至沒錢發(fā)送自己的丈夫。有道是,“親不親鄉(xiāng)里人”,最終是幾個同鄉(xiāng)幫她將死者安葬了??墒?,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女人怎么辦呢?咋活呀?回山東嗎?想都不要想,她根本沒能力,也沒有勇氣回去。她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在一個下大暴雨的夜晚,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死了,便從家里走了出來,來到了空空蕩蕩的中國大街。這時候亞伯拉罕趕著馬車正好從這里經(jīng)過,非常神奇,馬突然停了下來,不走了。亞伯拉罕這才發(fā)現(xiàn)了被澆得落湯雞似的女人。
同為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就這樣,他們走到了一起。千萬不要說東西文化碰撞的鬼話,在貧困面前,只有一種文化,就是溫飽。遺憾的是,這兩口子結(jié)婚之后一直沒有孩子,好像上帝把他們撮合到一塊兒之后,就不再去管他們繁衍后代的事了。盡管中國人講究“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但亞伯拉罕是外國人,這種文化對他既沒有影響力,也沒有約束力。他也不在乎這種事。他們喜歡過二人世界。
時間不長,亞伯拉罕也開始喜歡吃山東大包子、大蔥牛肉餡餅和“卷一切”的薄餅了。他媳婦也開始喜歡吃烤面包和蒸沙果了,而且她烤的面包、做的紅菜湯和俄羅斯僑民的一樣地道。如此看來,這個女人很聰明。亞伯拉罕說,親愛的,你可以開一家飯店,既可以做中餐還可以做西餐。亞伯拉罕的媳婦兒就燦爛地笑。順便說一句,亞伯拉罕的媳婦兒長得挺好看的,一般來說,山東女人都長得很好看。有人說,優(yōu)秀的山東女人是成功男人的標配。那么,亞伯拉罕是不是一個成功的男人呢?大概是的吧。
一九四五年哈爾濱被收復,小鬼子被打敗了,這些侵華日軍就像一個漏水的桶,一下失去了重量,他們被趕到他們那個狹長的海島上去了。在這個階段,亞伯拉罕沒選擇留下,也沒選擇回俄國,而是攜妻子去了R國。按說,他們應該有一大幫孩子跟著,沒有,就他們兩個人。上了火車之后,他們兩個都將臉貼在車窗戶上,留戀地望著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這座城市。他們完全不知道上帝會將他們帶到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去,那里又將會有怎樣的生活在等待著他們。
亞伯拉罕的妻子流淚了。
亞伯拉罕說,親愛的,你是不是有點舍不得離開自己的祖國?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也可以留下來。
女人說,俺山東老家有一句老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還有一句,夫唱婦隨。男人走到哪兒,媳婦就應該跟到哪兒。
漫長的旅途上,他們開始對未來的生活進行謀劃。亞伯拉罕說,我可以繼續(xù)當一個馬車夫,我還要買一匹白馬。說到這兒,亞伯拉罕問,親愛的,你喜歡白馬嗎?妻子說,俺喜歡白馬,因為白馬是俺生命中的貴人。亞伯拉罕說,到了R國,你可以開一家餐館,做中餐,也做西餐。反正我現(xiàn)在有錢了,這些事情辦起來不用發(fā)愁。
回過頭來說,亞伯拉罕為什么選擇離開哈爾濱呢?他又不是侵略者。是這樣,一九四五年前后,馬車夫的工作不好做了,這時被稱為國際大都市的哈爾濱,不僅有了公共汽車和有軌電車,還有了許多出租小汽車,光出租車場就有兩家,而且車錢很便宜,相當于坐馬車的三分之一。另外,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了,絕大多數(shù)流亡者開始陸續(xù)離開這里,回國了,故土難離嘛。洋人一走,亞伯拉罕的生意便悄然地斷了。你總不能趕著馬車在馬路上“嘚嘚嘚”地走空吧?時間一久,馬也空得不耐煩了。這種蕭條使得亞伯拉罕下決心帶著自己的中國妻子離開這座城市。不過,亞伯拉罕并沒有把那匹馬賣掉,而是把它帶到了一個遙遠的郊區(qū),解開韁繩,說,小伙子,你自由了。
火車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飛馳著。是啊,戰(zhàn)爭把大自然破壞成什么樣子了,慘不忍睹啊?;疖囃T赪小鎮(zhèn)上下旅客的時候,上來了一群匪徒,他們拿著槍開始搶劫旅客的錢財,誰要是反抗就打死誰。亞伯拉罕哀求匪徒,求求你,放過我吧,這點錢我打算買一匹白馬,還要開一家餐館。那個滿臉胡子的匪徒說,是嗎?咱正好也缺少一匹白馬,而咱兄弟們也正好想開一家餐館子。沒辦法,誰讓上帝把你帶到咱的面前,咱怎么可以拒絕上帝饋贈的禮品呢?亞伯拉罕憤怒了,說,我就是死也不會把我的財產(chǎn)給你。你這個惡魔。那個匪徒說,好,那就去死吧。
…………
亞伯拉罕的妻子只身來到了R國。死亡可以改變許多人的性格?;蛟S是兩任丈夫的死讓這個山東女人變得堅強起來。在當?shù)厝A人的幫助下,她在E城開了一家中餐館。她做的羊肉餡包子和牛肉大蔥餡餅,非常受當?shù)厝说臍g迎。有了錢以后,她買了一匹白色的頓河馬。每天清晨她都要騎著這匹馬去附近的草地轉(zhuǎn)一圈兒,獨自一人和馬說些悄悄話。
乞丐藝術家烏漢諾夫
早年,在哈爾濱這座新興的城市里有許多外國乞丐,城市一開埠,乞丐就出現(xiàn)了,他們是城市的影子。至于說他們?yōu)槭裁闯蔀槠蜇?,又為什么流落他鄉(xiāng),這只有上帝才知道。
伊·烏漢諾夫是流亡者社區(qū)的乞丐。他是俄國猶太人,為了避免遭到種種非難,后來改信東正教(真信還是假信,只有上帝知道)。在我國的東北三省流亡的俄國僑民很多,在大街上隨處可見。烏漢諾夫僅僅是其中的一位。不過,他可是一個有知名度的乞丐。當然,很多乞丐都有“知名度”,例如那名白俄軍人,別看他的手指頭被炸彈炸掉了幾根,剩下的手指仍然可以靈活地靠拉手風琴乞討(以后有機會再介紹他)。
烏漢諾夫住在流亡者社區(qū)的果戈里大街上。這個“果戈里”不是“尼古萊·瓦西里耶維奇·果戈理·亞諾夫斯基”(筆名“果戈理”),人家是俄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寫過《死魂靈》和《欽差大臣》。這個“果戈里”是一名白匪軍官。早年哈爾濱許多自然形成的街道都沒有名字,誰第一個在這里居住,就以誰的名字“命名”。當然,街道名稱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果戈里大街的曾用名就很多,新商務街、新買賣街、義洲街、國課街,后來叫奮斗路,現(xiàn)在仍然叫果戈里大街。
乞丐烏漢諾夫每天從果戈里大街出來,固定到涅克拉索夫大街上的那座“遠行者”教堂開始他一天的乞討“工作”。
烏漢諾夫乞討并不是拿一個小碗兒放在地上,說,可憐可憐我吧,先生,我是一個可憐的人,我餓極了,請給我一個戈比。上帝保佑您。他不是這樣的,烏漢諾夫是個藝術家,他是憑借手中的小提琴乞討。用今天的話說,他是一名街頭藝術家。
烏漢諾夫能演奏各種各樣的曲子,俄國的、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意大利的,鋼琴、薩克斯、拉管,等等,他甚至還能演奏中國的民間小調(diào),像《小拜年》《江河水》等等,拉得很有情趣,不僅僅讓外國施主感動,也讓中國人動容。
就這樣,烏漢諾夫每天都坐在離“遠行者”教堂不遠的地方拉小提琴乞討。在他看來,離教堂越近,人就會變得越善良。那些剛剛從教堂里出來,或者準備去教堂做禮拜、做懺悔的流亡者會哈著腰把零錢放在他的琴盒里。烏漢諾夫看也不看,依然如醉似癡地拉他的小提琴。比如,恰好有人出錢,請他拉那支一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維也納首次上演的貝多芬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D大調(diào),烏漢諾夫也會欣然地答應,好的,先生。
烏漢諾夫調(diào)好琴弦,神情嚴肅地演奏起來。在演奏貝多芬的這支小提琴曲的時候,他深情地閉著眼睛(他的確是一個藝術家)。這支世界名曲是那樣安詳,猶如一域平靜的湖水,優(yōu)美的旋律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款款地游動著,并傳到流亡者社區(qū)的每一戶人家,那些家庭主婦放下手里的活兒靜靜地聽著,或許這支曲子讓她們想起了自己的初戀,想起了少女時代,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和自己的祖國。
烏漢諾夫留著一臉花白的大胡子,長發(fā)披肩,嘴里鑲著兩顆迷人的金牙。流亡者社區(qū)的流亡者像尊敬紳士一樣地尊敬他。是啊,乞丐藝術家也是藝術家呀。
這里介紹一下烏漢諾夫的父親。
老烏漢諾夫曾經(jīng)是俄國最優(yōu)秀的小提琴手之一。讓人忍俊不禁的是,他還是一個出了名的風流情種。據(jù)傳說,俄國上流社會的許多貴婦人和名門閨秀都和老烏漢諾夫有一腿。遺憾的是,他們父子倆的感情很糟糕,爺倆兒形同路人。但小烏漢諾夫還是受到了高等教育。我要說的是,人是抗拒不了遺傳基因傳給你的一切的。念大學的時候,小烏漢諾夫已經(jīng)是該學院業(yè)余小樂隊的成員之一了,同時他還是學院“流浪者”詩社的積極參與者。而今,小烏漢諾夫已然是一個流落他鄉(xiāng)、被晨風吹拂著瀟灑長發(fā)、陶醉地拉著小提琴曲的乞丐。
烏漢諾夫會在涅克拉索夫大街“遠行者”教堂旁拉上一天的琴,上帝在天堂靜靜地聽著。
經(jīng)常地,烏漢諾夫也要歇一會兒,抽上一支老巴奪父子煙草公司生產(chǎn)的“美人頭”牌紙煙,貪婪地吸一口,然后瞇著眼睛看著那座教堂。老頭子很少去那里做禮拜,或許烏漢諾夫認為音樂才是真正的上帝。
…………
流亡者社區(qū)有一位風度翩翩的英國紳士,他的來歷和身世始終是一個謎。這就免不了人們對他各種各樣的猜測,有人說,他是一個身上背負著沉重的債務不得不逃亡到這里的賴賬鬼。也有人說他精神上受到了某種刺激,才遠離故土,遠離他的親人。還有人說,看這個英國紳士這個精明勁兒,看他那銳利的眼神和遇事不驚的樣子,他很可能是一個間諜,或者是一個叛徒,為了躲避追殺才逃到了這個遙遠的國度??傊f法很多。但是當人們問到這位英國紳士的時候,他說,我來到這里是上帝的旨意。
英國紳士幾乎每天都佇立在烏漢諾夫的身旁聽一會兒他拉的小提琴。有時候,他會拄著他的那把黑色旱傘,叼著煙斗,一邊看著那本已經(jīng)被他翻了無數(shù)遍的詩集,一邊聽老頭子演奏。
——這是頗為動人的街頭一景,不遠處,還有“遠行者”教堂襯著。
這時候,英國紳士收起了詩集,走到烏漢諾夫身邊說,先生,請給我演奏一曲沃恩·威廉斯的《田園交響曲》好嗎?
烏漢諾夫問,先生,我有一個問題……
英國紳士打斷了他的話說,先生,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答案都是不可靠的。還是讓我欣賞《田園交響曲》吧。
烏漢諾夫聳了聳肩,調(diào)好琴弦,拉了起來。
這是一支英國式的、有著沉郁風味的鄉(xiāng)土音樂,旋律優(yōu)美,款款地蕩漾著一種沉思的意味,展示出遼闊大草原上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是啊,大草原常常會引起人們的深思。繼而又像古老的山林之神發(fā)出神秘的召喚,那聲音悠遠而凝重,在曠野上縈回繚繞,讓人感覺是體內(nèi)的靈魂引導著自己前行。
烏漢諾夫演奏之后,他們一塊兒吸起煙來。英國紳士抽煙斗,烏漢諾夫則抽他的“美人頭”牌紙煙。
烏漢諾夫問,先生,您不想回英國去嗎?
英國紳士說,這種事得聽上帝的。
烏漢諾夫說,先生,您不像我,我是一個乞丐。您可以輕松自在地回英國去。為什么不呢?
英國紳士平靜地說,先生,我們都是上帝的羔羊。
接著英國紳士問,先生,您小的時候有過迷路的體驗嗎?
烏漢諾夫說,當然。記得有一次我迷路之后,一邊哭一邊到處尋找自己的家。我的家在彼得堡。您去過彼得堡嗎?
是的。
知道涅瓦大街嗎?
那是最熱鬧最繁華的街道,聚集了彼得堡最大的書店、食品店、百貨商店和最昂貴的購物中心。在那個地方還可以欣賞到名人故居以及歷史遺跡。不知道您記不記得,在涅瓦大街上有一家“情人酒吧”,老板娘腌的酸黃瓜可真不賴。
烏漢諾夫說,那個老板娘叫納杰日達·科熱夫尼科娃。她的舞跳得很好。
說著,烏漢諾夫便跳了起來,一邊跳一邊用手打著節(jié)拍。
英國紳士笑瞇瞇地欣賞著。
跳過了,烏漢諾夫接著說,您剛才說到迷路,那時我很小,找不到家就哭啊哭,走到音樂廳,是音樂廳里傳出的音樂,引導我找到了自己的家……
英國紳士說,是啊,現(xiàn)在我們都長大了,迷路的時候雖然不再流淚,但卻感到了更大的迷茫。其實,現(xiàn)在我們?nèi)匀徽也坏阶约旱募?,是憑著神圣的音樂才得到一個如同海市蜃樓般的故鄉(xiāng)。您說不是嗎?
烏漢諾夫說,是啊,我們都是迷途的羔羊。
英國紳士頗有哲理地說,現(xiàn)在,我們這些流亡者的生命只能拜托給上帝和音樂了。
說著,英國紳士從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幾枚硬幣,哈腰扔在烏漢諾夫的琴盒里。
烏漢諾夫說,謝謝。
再見,先生。
再見。
烏漢諾夫看著這個英國紳士朝著敖德薩餐館的方向走去了。
這個英國紳士經(jīng)常去那里。
烏漢諾夫知道,敖德餐館的女老板娜達莎是這個英國紳士的情人之一。是啊,這些流亡者在流亡地只剩下了上帝、音樂、性和一日三餐。
烏漢諾夫的家在果戈里大街頗為寂靜的一隅。他的宅院很破舊。先前,這個宅院屬于一個喋喋不休的匈牙利人。匈牙利人離開流亡者社區(qū)的時候送給了烏漢諾夫。
匈牙利人說,先生,我也是流浪漢。
這個匈牙利人是一個不安分的人,他熱衷于旅行,大半生幾乎都是在旅途中度過的。這個匈牙利人非常迷戀李斯特的那首鋼琴曲《旅游歲月》。
他曾經(jīng)問烏漢諾夫,您知道羅伯特·舒曼是怎樣評價李斯特的嗎?
對不起,先生,我不知道。
您當然不知道。匈牙利人眉飛色舞地說。
我是個乞丐。
不不不不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坦率地說,我也是個乞丐。其實人人都是乞丐,只有上帝才是乞丐的唯一施主。
烏漢諾夫說,還有音樂。
對對對。告訴您,舒曼是這樣評價李斯特的,他說,是魔鬼附到了李斯特的身上。說得多棒,太偉大了。
是的,很偉大。
后來,這個匈牙利人像個詩人似的對烏漢諾夫說,朋友,您看,我又要走了。我一生都在運動中:離別、相逢、再離別、再相逢,跟著上帝到處流浪。向每一個人告別,向每一個剛剛認識的人做自我介紹。好了,現(xiàn)在這兒的一切都屬于您了。
謝謝您,先生。我應該付您多少錢呢?
匈牙利人說,我怎么可以用拋棄掉的東西收您的錢呢?,F(xiàn)在這里的一切對我來說一文不值。
烏漢諾夫說,謝謝。
匈牙利人說,我記得——李斯特用音樂表現(xiàn)了他的鄉(xiāng)愁,他說“我唯一死而無憾的葬身之地,就是阿爾卑斯山”。我也是。我要去阿爾卑斯山,我死后,將安葬在那里。
匈牙利人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閃動著淚花。
烏漢諾夫說,先生,您要走了,我給您拉一曲理查德·施特勞斯的《阿爾卑斯山交響曲》,為您送行。
說著他拉了起來。這讓匈牙利人聽得淚流滿面。
這支《阿爾卑斯交響曲》是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勞斯的最后一首交響詩。作曲家通過音樂,描述他學生時期一次登阿爾卑斯山以及回程的經(jīng)歷,當時他在山上迷路,歸途中碰上暴風雨,渾身都被暴雨澆濕了……施特勞斯試圖通過該交響詩將個人感受與大自然融合在一起。
匈牙利人流著淚說,謝謝您,先生。阿爾卑斯山將是我的終老之地……
匈牙利人走后,烏漢諾夫就住在了這里。所有的東西都是現(xiàn)成的,床、被子、桌子、炊具等等,應有盡有。換句話說,那個匈牙利人把整個家都扔給他了。烏漢諾夫嘟嘟囔囔地說,朋友,對您來說一文不值,對我來說正好派上用場。
說一下烏漢諾夫的老伴兒。
烏漢諾夫的老伴兒是一個善良的俄羅斯女人,她很溫柔,對待烏漢諾夫就像對待孩子一樣。或者,她真就把老頭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了。
老頭子要出門去乞討了,她總要替老頭子穿戴好,干干凈凈的,要體面一點。并且囑咐他,下雨刮風的時候一定要早點回家。
老頭子喏喏地答應著,像個孩子。
她一直把老頭子送到涅克拉索夫大街上,看著老頭子走遠了才轉(zhuǎn)身回去。
回到家里,她開始做她的刺繡活兒。她覺得只有在刺繡的時候,在輕輕地吟誦俄羅斯的詩歌的時候,她那顆躁動的心才能平靜下來。
這位喜歡詩歌的老太太刺繡的手藝不錯,這還是她當姑娘時學的。她常給社區(qū)的那些流亡者繡一些譬如桌布、枕頭套之類的物件兒換點錢。她自言自語地說,好歹能夠掙一點錢,不然老頭子太辛苦了。
在老頭子快要回來之前,她總是事先烤好面包,做好湯,然后出門一直走到果戈里大街和涅克拉索夫大街的街口,在那兒接她的老頭子。
老頭子出現(xiàn)了。
她攙著老頭子的胳膊一同往回走。她臉上是很幸福的樣子。
他們是一對樂天知命的老夫妻。
社區(qū)的流亡者都很尊敬他們。
冬天的時候,烏漢諾夫仍然在“遠行者”教堂做禮拜的日子里,拉小提琴乞討。
他演奏的是巴哈的小提琴奏鳴曲,或者哈恰圖良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或者柴可夫斯基的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等等。他沒有固定的節(jié)目單,一切都是隨性的。他的音樂別于教堂的圣詩,也別于敖德薩餐館里的樂師演奏的那種節(jié)奏強烈的鄉(xiāng)村音樂。老烏漢諾夫演奏的小提琴情調(diào)深沉、憂郁、甜美、圣潔而高雅。應當說,烏漢諾夫是流亡者社區(qū)的流亡者當中一個極有藝術天賦的乞丐。
在和上帝一起流浪的日子里,烏漢諾夫的老伴兒死了。許多流亡者都參加了這個可憐的俄羅斯女人的葬禮。葬禮上,有人建議烏漢諾夫在老伴兒的墓前演奏一支小提琴曲。
烏漢諾夫說,我的老伴兒,一聽我拉琴就要傷心地流淚,現(xiàn)在她死了,我不想再讓她傷心。
說著,烏漢諾夫?qū)η皝韰⒓釉岫Y的那個英國紳士說,先生,還是請您為我的老伴兒朗誦一首俄羅斯的詩歌吧,讓我的老伴兒在詩歌的陪伴下,回俄國,回到她的家鄉(xiāng)頓河去。
英國紳士站在俄羅斯女人的墓前,聲音柔和地朗誦起來:
多么美的夜景!
四周多么安逸!
從冰凌的王國到暴風雪的領地,
你那清新而純凈的五月飛向天宇!
多么美的夜景!
漫天晶瑩的繁星
又在親切柔情地探視我的心靈,
夜色中回蕩著夜鶯的啼鳴,
還傳播著無邊的驚恐和愛情。
白樺樹在等待。
它那半透明的葉兒羞澀地搖曳,
撫慰我的目光。
白樺樹在顫動。
它像一位新嫁娘,
嬌羞又歡欣地穿著婚禮的盛裝。
夜呵,你沒有形體,
卻這般柔和,
我此生此世看不厭你的面龐!
我不由得唱起歌兒向你走來,
無法遏制地,或許是最后的歌唱。
老頭子烏漢諾夫感動地說,謝謝您。
不久,這位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拉小提琴的乞丐,死了。
在他的葬禮上,那個英國紳士為這個老乞丐同樣朗誦了那首詩。
朗誦完之后,英國紳士輕聲地說,永別了,先生。
喜歡抹紅嘴唇的南夫人
哈爾濱方石頭鋪成的馬路有很多條,如,羅蒙羅索夫大街(河曲街),米哈伊諾夫大街(安定街),布利亞特大街(安達街),尼古拉耶夫斯克街(建民街),比利時街(比樂街),霍爾瓦特大街(中山路),還有我曾經(jīng)居住過的希爾基耶夫大街,就是現(xiàn)在的安廣街(小時候我在安廣小學讀書),都是用方石鋪成的路,包括緊挨著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大街也是。早年,朱自清先生到哈爾濱來,走在方石路上頗有感慨,“這里的路都是用石塊筑成。有人說石頭路塵土少些;至于用柏油,也許因為冬天太冷,柏油不禁凍??傊?,塵土少是真的……在這兒街上走,從好些方面看,確是比北平舒服多了”。不單是人,拉富人的大洋馬的斗子車,嘚嘚嘚,走在上面也很舒服,還會在馬蹄下奏出一種別樣的音樂,和教堂的鐘聲一樣都是這座城市美妙的背景音樂。
這里我要說到“大黑門”。
大黑門在一條“古老”的方石路上(現(xiàn)在的地段街)。這是哈爾濱自開埠以來的第一條石頭馬路,在整個東北地區(qū)曾獨領風騷。如果它還保持著方石路面,相信它會和中央大街一樣有名。
最早大黑門那兒是一片荒草地,有一陣子曾叫“希爾科夫王爵街”,俗稱“王希街”。一九一五年五月,在俄國貴族出身的鐵路工程師希樂科夫離任前夕,“哈爾濱市董事會”授予希樂科夫哈爾濱“榮譽公民”稱號,并將“地段街”改為“希爾科夫王爵街”。后來又改了回來,仍叫地段街。
大黑門是一家私人食雜店的代稱(它的全名叫“溫情食品店”),因商店的大門是黑色的而得名。溫情食品店的老板是一位有一半兒中國血統(tǒng)一半兒猶太血統(tǒng)的先生,是個獨身的中年人。他既可以說意第緒語,也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和中國話,英語也可以應付,還會簡單的法語。早年哈爾濱是一個國際大都市,做買賣的人多會幾種語言是件令人羨慕的事。
大黑門不完全是平民的商店,是比較富裕的人經(jīng)常光顧的場所,他們一邊往那大黑門里走,一邊用眼睛尋找周圍羨慕的眼光。住在鐵路家屬房的人們都知道有個大黑門。大黑門緊挨著鐵路中學(在鐵路中學讀書的大部分是俄國僑民的孩子)。學校的教員常去那里買東西。到了年節(jié),附近的鐵路家屬也會去那里買點像樣的東西準備過年。大黑門老板賣的那種自釀的果酒(黑豆蜜)和自腌的酸黃瓜,有一種大自然的氣息。
沒顧客的時候,大黑門的老板喜歡倚在柜臺那兒看猶太作家用意第緒文寫的書。一邊看一邊用梳子梳頭。他的頭發(fā)總是一絲不茍,并且還會抹一點頭油。有顧客開玩笑說,蒼蠅落在上面也會打滑。
平常去大黑門買東西的多是鐵路干部家屬。這些俄羅斯籍的鐵路中層干部的薪水比較高。普通人家只能在附近的小鋪買點醬醋鹽巴之類(我家就常在“老林小鋪”買東西)。但是,鐵路上的高級干部,比如局長、處長的夫人們并不去大黑門買東西,她們?nèi)サ氖悄蠉徢锪止灸菢拥拇笊痰?。她們的男人薪水高,她們?nèi)ツ莾簭牟粚ふ沂裁戳w慕的眼光,把籃子往柜臺上一放,由服務員將要買的東西一一放在籃子里。然后,局長或處長的夫人在一個小本本上簽上字,就可以走了,一個月一結(jié)賬,從局長和處長們的工資中扣?,F(xiàn)在這種買法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里絕跡了。
需要說明一下,去秋林公司買東西并沒有級別上或者行政上的規(guī)定。你若是有錢,普通百姓也可以去那里購買你喜歡的商品,比如說大茶腸、酥合力、一級棒的大面包等等。
喜歡抹紅嘴唇的南夫人身上也有一半兒的猶太血統(tǒng)。她的漢語說得不好,絆絆磕磕的。她雖然是處長夫人,但卻常去大黑門買東西(有人開玩笑說,她去那里是因為那兒的老板長得帥)。當然她也去秋林公司買東西,畢竟秋林公司賣的用樺木烤的大面包、俄式熏香腸、干腸,很地道。
南夫人之所以去大黑門,是因為大黑門的掌柜是個混血,這可能讓她有一種親切之感。
大家都很喜歡南夫人,無論是大黑門的老板,還是秋林公司的營業(yè)員,包括鐵路家屬都很喜歡她。南夫人無論見了誰,無論老幼,總是那么有禮貌,那么客氣。她與南處長已有三子矣。
后來,南處長因公干死在了塞外。南處長的身體狀況太差了,再加上一路上鞍馬勞頓,即便只是偶感風寒也終沒有抵御住死神的降臨。那時候,出遠門最好的條件也比不上現(xiàn)在最差的三等車廂。
剛喪夫后的那幾年,南夫人自己領著三個孩子過。不消說,很艱難的。男人死了,經(jīng)濟來源就斷了,不要說去秋林公司買東西,就是去大黑門也少多了。但是,她仍然抹著紅嘴唇。或許這是混血女人的一種自尊吧。
一年之后,南夫人領著三個孩子住進了大黑門,接下來的幾年,又給大黑門的掌柜生了兩個兒子。這是新的一家人了。在那個世界的先夫知道了又有什么辦法呢?南夫人依稀地感覺到先夫?qū)ψ约旱牟粷M,甚至在夢里經(jīng)常夢到這種不開心的事。南夫人就三個字:不解釋。先夫在夢里一直滔滔不絕地說著。最后,南夫人只說了一句話,你想讓你的孩子餓死嗎?從此,先夫從南夫人的夢中消失了。
世界上最殘酷的是什么?時間。眨眼的工夫,南夫人七十多歲了。遺憾的是,她的漢語依舊講得不好。熟悉的人見了她一定會問她過得怎么樣,兒女們孝不孝順,大黑門的掌柜對她好不好。
她總是所答非所問地說,謝謝,謝謝。
“謝謝”是什么意思呢?謝謝,就是謝謝你對她的關心。
南夫人雖然是老太婆了,但依然像過去那樣抹著紅嘴唇。先前,我對女人抹紅嘴唇的認識比較膚淺,認為那僅僅是女人一種對美的追求,現(xiàn)在我懂了,它不僅是一種美,還包含著女人的尊嚴。
一天早晨,大黑門的掌柜拿出一沓錢遞給南夫人,說,你去秋林公司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吧。哦,帶上孩子一塊兒去吧。南夫人到了秋林公司,老服務員還認識她,仍然稱她“南夫人”。南夫人點了大列巴、酥合力和茶腸。這位服務員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南夫人的記賬本,說,對不起,南夫人,沒找到您的記賬本。南夫人說,我付現(xiàn)金。
大黑門的掌柜故去以后,南夫人的小兒子還?;厝タ此,F(xiàn)在她一個人過。不知道這是猶太人的風俗還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對周圍的鄰居說,我現(xiàn)在靠回憶過日子。
老太太活到九十歲,安葬在皇山猶太公墓里。兩個先夫的姓她都沒用,就用的自己本名,Ariel。在希伯來語中,Ariel的意思是“上帝的禮物”。在舊約中,表示“耶路撒冷城”。
Ariel的小兒子常去看她,在她的墓碑上放一塊石頭。
放鴿人
無論任何季節(jié),在流亡者社區(qū),都能看到一群鴿子像禮花似的飛向藍天。通常,它們在群飛之前先是由一只領頭的鴿子在天空上盤旋一圈兒,看看沒什么問題了,安全了,其他的鴿子才呼啦啦地飛起來。是啊,戰(zhàn)亂和恐懼不僅讓人,也讓鴿子變得機警起來了。你看見過在炮火連天的上空有鴿子飛翔嗎?幾乎沒有。如果有,那僅僅是信鴿。
鴿群在流亡者社區(qū)的天空上奏響了一串串鴿鈴聲,非常好聽,非常美妙。當然這種現(xiàn)象在全國各地的社區(qū)都有,只是在流亡者社區(qū)意義不一樣,不僅不一樣,而且象征意義非凡。有的時候,鴿群在空中繞一圈兒之后又飛了回來,很像一群走投無路的異國流亡者。有時候,鴿群會飛到散發(fā)著魚腥味的松花江邊去喝水、覓食,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當年松花江畔的游人很少,那時候國人還完全沒有旅游的概念。
鴿子們經(jīng)常在空無一人的大堤上站成一排,像儀仗隊一樣,瞭望著從江面上駛過的大駁船和火輪船。有時候它們會在這些船的上空飛一圈兒,再回到岸上,除非看到下一只輪船遠遠地駛來?;疠喆褪腔疠喆?,遠遠地就可以看見船上煙囪里冒出的濃煙。
在一串串鴿鈴聲中,流亡者們也常見離隊而去的鴿子,它勇敢地離開了它的群落,離開了它棲身的流亡者社區(qū),孤傲且孤零零地向遙遠的天空飛去,直至融化在遠天里。不知道它的這種行為是上帝的意志,還是個性使然。當然,也有新的野鴿子加入流亡者社區(qū)的鴿群里來(這一點很像流亡者社區(qū))。這種情景多是在暮秋時節(jié)。這時節(jié),覆蓋在流亡者社區(qū)的樹葉子都凋落了,金黃色的枯葉鋪滿了流亡者經(jīng)常走的那條羊腸小道。這個畫面非常優(yōu)雅。若是現(xiàn)在,就會有人把它拍下來發(fā)到朋友圈里去。天冷了,許多候鳥開始一群群、一隊隊地飛離了這里。候鳥們離開了之后,流亡者社區(qū)的天空顯得寂靜多了。這樣,鴿群就被優(yōu)美地顯示了出來,它們的滯留、它們的孤獨、它們的凝聚力、它們相互依存的生活態(tài)度,在一串串凄清的鴿鈴聲中已然被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讓那些滯留社區(qū)的流亡者的心靈得到了某種安慰。是啊,世界上最怕的不是敵人,是孤獨。
流亡者社區(qū)的鴿子也是跟著上帝流亡到這兒的。誰會想到最初的時候,它們只有一對。這一對鴿子在這個新的地方安家以后開始繁衍它們的后代,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匱也,現(xiàn)在已繁衍成上百只鴿子了。不僅如此,在這期間還不斷地有外來的鴿子加入這個群體。像流亡者社區(qū)的流亡者一樣,鴿子的成分也都比較復雜。
最初,這一對鴿子來自南亞次大陸的卡拉奇。在印度河三角洲的萊里河和瑪利爾河之間的平原上,人們到處可以看見成千上萬只鴿子,它們幾乎統(tǒng)治了那個地方。在流亡者社區(qū)天空上飛翔的這一對鴿子,是一位叫“艾倫”的人從那兒帶過來的。艾倫是一個流浪漢,他憎恨戰(zhàn)爭,也曾幻想用戰(zhàn)爭的方式消滅戰(zhàn)爭。相當于外國的“阿Q”。這個年輕的流浪漢非常喜歡鴿子,他成天跟鴿群在一起??墒菑氖浪椎难酃鈦砜?,艾倫畢竟不是個孩子了,還這樣的不定性,于是當?shù)氐娜藗兂庳熕且粋€游手好閑的人。就是在這樣的壓力之下,艾倫騎著一頭棕色的駱駝,帶上他那對心愛的鴿子和琴,沿著歷史上的中亞通道,彈著琴,唱著歌,在駝鈴的伴奏下,自白沙瓦穿過開伯爾山口,經(jīng)過阿富汗的喀布爾,又經(jīng)過索馬里,進入克什米爾,再進入中國的新疆。他沒做什么攻略,隨便走,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不幸的是,在他過長城的時候,他的駱駝死了。當天的夜里,駱駝托夢給艾倫,說,親愛的主人艾倫,我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祝你好運。上帝保佑你。后來,艾倫一個人幾乎是徒步流浪到哈爾濱的流亡者社區(qū)的。
艾倫是流亡者社區(qū)唯一的養(yǎng)鴿人。社區(qū)里的人都叫他“放鴿人”。他每天早晨會定時把鴿子放出去,像是一種儀式。艾倫流浪到黑龍江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歲了,他是一個有禮貌、有教養(yǎng)的人,說話很和氣。社區(qū)里的人也同樣對他報以善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是所有流落異鄉(xiāng)人的共同感受吧。
艾倫除了鷹鉤鼻子,還有一臉漂亮的絡腮胡子。艾倫喜歡用黑紗巾蒙住自己的下半張臉,僅露出兩只眼睛。這讓他顯得有點神秘。艾倫是一個喜歡交談的人,只要遇到合適的人、合適的氣氛,他總會說,我到人世上來就是想好好地玩一玩。這是真主的旨意。有人問他,那么戰(zhàn)爭呢?艾倫說,上帝都無法制止的事情,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鴿子們不就是在召喚和平嗎?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可以說,放鴿人艾倫是流亡者社區(qū)里少有的樂觀者。他的那雙黑黑的眼睛總是亮亮的,充滿了陽光。艾倫的歌唱得也好。傍晚時分,社區(qū)里的流亡者們都喜歡唱歌,歐洲的、美洲的,俄羅斯的、英國的、法國的、日本的,等等。唱歌也是流亡者用來傾吐郁郁之情的一種方式。是啊,不喜歡唱歌的人是古怪的人、麻木的人。艾倫喜歡唱那支在古巴、西班牙和墨西哥很流行的民歌:
船兒 載滿憂傷離開了海港
天上 鳥兒成雙自由地飛翔
海浪 把我包圍在寂寞的中央
親愛的多想和你一起去遠方
像一只鴿子在海面上自由飛翔
就算明天有多少的暴雨風浪
只要你陪伴 飛翔在我的身旁
親愛的小鴿子啊
留在我的身旁
我們飛過歲月的海洋
在愛情的路上
親愛的小鴿子啊
陪伴我去飛翔
…………
唱著唱著,有人就悄悄地哭泣起來。
莫愁前路無知己。在流亡者社區(qū)生活了不長的時間,艾倫就有了自己的媳婦。這個女人是一個混血兒,自稱“無國籍者”。女人長得很美,乳房很豐滿。艾倫喜歡豐滿的女人。只是這個乳房豐滿的女人總覺得艾倫在什么地方讓她感到?jīng)]有把握。還有,這個乳房豐滿的女人眼睛太勾人了,她那火辣辣又蕩漾著萬種風情的眼神兒,常常讓流亡者社區(qū)的一些男人魂不守舍。當然,在生活當中,在我們認識的人當中,這種現(xiàn)象很普遍。他們都是一些健壯、有個性,也多少有一點憂郁的男人。他們太需要愛了,尤其是豐滿女人的愛。
艾倫的老婆喜歡喝酒,但艾倫不能喝酒,喝一丁點,臉就紅得像熟透了的西紅柿。而且喝過酒之后還常常兀自發(fā)笑,甚至大笑不止,這讓他老婆大惑不解。不過,艾倫從不酒后鬧事。在流亡者社區(qū)的確有幾個不能喝酒的人,喝一點酒就開始耍酒瘋,或是開始哭,開始絮絮叨叨、反反復復地敘說自己的不幸。艾倫不是這樣,他僅僅是傻笑。這有什么呢?
艾倫為了試試鴿子的認家本領,經(jīng)常懷揣兩只鴿子去一個離流亡者社區(qū)三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那里找一家小客棧,或者某個陌生人家,住下來,將帶去的鴿子放飛??粗鼈儞淅饫獾仫w走了,艾倫的心里特別敞亮。由于艾倫經(jīng)常去這些地方放鴿子,那里的人們都認識他了,對這個愛玩鴿子的人不得不另眼看待??纯窗瑐惿畹枚酁t灑。而我們一天辛辛苦苦,究竟為了什么呢?要是能活得像艾倫那樣,該多好啊。
每當艾倫外出放飛鴿子的時候,艾倫的媳婦就會借機跑到敖德薩餐館去喝一杯。她端著冒著白沫的俄羅斯“熊牌”啤酒暢飲著,大笑著。然后,跟幾個手腳粗野的流亡者跳舞,這個乳房豐滿的女人像一條蜥蜴似的貼在他們身上,盡情地瘋著、舞著,讓那些男人像大口大口吃捷克肉似的吻著自己柔軟的嘴唇。
說真的,拋開男人女人的情緒不說,家愁、鄉(xiāng)愁、離國之愁,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流亡異鄉(xiāng)的男男女女也只有在這樣的情境里才能動感情地講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家族,講自己的青年時代、自己的初戀。然后是野蠻地接吻、瘋狂地擁抱,之后隨便找個地方荒唐一番,之后死死地睡去——這一天就算熬過去了,下一天怎么過,那就看上帝的安排了。
艾倫的媳婦之所以喜歡去敖德薩餐館喝酒、尋歡、耍瘋,她也有漂泊不幸的身世。艾倫媳婦的生父是一個山東漢子,是一個流浪在薩哈林島的中國人。他在一艘俄國商人的小火輪上當廚子,是個做魚蝦的高手,特別是他做的香煎金槍魚,真是美味。小火輪經(jīng)常往來于日本和韓國之間。艾倫媳婦的生母是沙俄時代的女人,在薩哈林群島的一家妓院里做職業(yè)妓女。
那個在小火輪上當廚師的中國人,就是艾倫媳婦的生父,把這個眼睛會說話的妓女贖回了家,做自己的臨時太太。不幸的是,好景不長,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這個中國廚師在火輪船上做晚餐的時候(當時正在烹制金槍魚),遭遇了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小火輪船像蕩秋千一樣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悠來蕩去,最后扣了過去,轉(zhuǎn)瞬之間沉到了大海深處。這個眼睛會說話的女人很快又嫁給了一個“跑崴子”的中國老客(“崴子”即“海參崴”,那里的海參像小伙子的小腿那么粗、那么長)。
艾倫的媳婦隨著生母和那個“跑崴子”的中國老客來到流亡社區(qū)的時候只有四歲。真是一個不幸的孩子。不久,她的生母和那個“跑崴子”的中國老客死于那場鼠疫。是啊,背井離鄉(xiāng)的人都有一段錯綜復雜的歷史。比如那個“跑崴子”的中國老客在山東也是有媳婦的。他本打算把他們母女安排到流亡者社區(qū)之后自己就回山東去,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但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他和他的臨時妻子被疫情捆住了回鄉(xiāng)的腳步。
在鼠疫流行的日子里,這個成了孤兒的小女孩兒,在“父”母被送進火堆焚燒之前,嘴里一直弱弱地說著,仁慈的上帝啊,救救我……
總而言之,那場鼠疫使得流亡者社區(qū)一下減少了四分之一的人口。當時,所有染上鼠疫的人都被集中了起來,不允許外出。到了晚上,所有死去的患者,或者用馬車運到松花江邊,一個一個地被投到水里,順流而下,一直可以從水路回到自己的祖國去;或者被集中到流亡者社區(qū)的那個空場上焚燒。漆黑的夜里,流亡者社區(qū)到處是一堆堆焚尸之火?;鸲训闹車潜O(jiān)督執(zhí)行的醫(yī)官和死者的家屬,還有各類宗教的神職人員。要火化的死人太多了,神職人員要不停地趕往一處又一處焚燒著亡者的火堆。
當時,流亡者社區(qū)一帶的所有出口和通道都被人把守著,不準流亡者社區(qū)的人出去,也不準外面的人進來。在當年的報紙上登過這樣一條消息:傅家店地方,自本月初四禁斷交通,不準娼寮接客。有濱江廳某科員將寶玉班妓女巧仙等接至三區(qū)某號樓上,飲酒為歡已詳前報。昨又訪聞被醫(yī)官查明系禁煙所長尹連元,經(jīng)總防疫局總會辦扎飭濱江廳將該員撤革,并枷號游街三日,以示懲戒。一九一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當時,社區(qū)的那些流亡的洋人特別悲觀。教堂的喪鐘不斷地被敲響(那是一個很小的、木結(jié)構的教堂,叫“旅行者教堂”),流亡者社區(qū)所有的人都在祈禱著,個個臉色凄涼,且惶惶不可終日。
艾倫的媳婦就是在不斷敲響的喪鐘聲中,逐漸長大成人的。
從那以后,艾倫的媳婦便說自己是一個無國籍者,沒有親人、沒有故鄉(xiāng)、沒有祖國、沒有宗教信仰,只有這么一個不知愁的丈夫。而這個只知道喝酒傻笑的丈夫最愛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一群該死的鴿子。
女人和艾倫結(jié)合之后,覺得自己是一個倒霉透頂?shù)妮敿?。當時,她是被艾倫那一臉漂亮的絡腮胡子、優(yōu)美歡樂的歌聲和一肚子離奇古怪的故事,以及他親手烤的香噴噴的羊肉串所迷惑了。在那個時代,艾倫的這些所長足以奪得任何一個女人的芳心。所以,她才像發(fā)了瘋一樣,一心要嫁給他。結(jié)婚不久,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精神世界完全被那一群鴿子操縱著,而她僅僅是一個擺設,一個給他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的仆人。
說起來,艾倫家的生活主要是依靠老婆給流亡者洗衣服那么一點收入維持。她也曾給那個后來被人殺害了的英國紳士漿洗過衣服。她脈脈含情地凝視著前來洗衣服的英國紳士,甜甜地微笑著。英國紳士的那一雙藍眼睛太誘人了。不動聲色的英國紳士瞟了一眼在一旁喂鴿子的艾倫,立刻打消了染指他老婆的念頭。英國紳士畢竟是個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放鴿人絕非一個等閑之輩。
艾倫家的房子是用泥坯和鋸末子壘成的,樣子多少有些古怪,并且專門有一個簡陋的木屋作為鴿子窩。家里還養(yǎng)了許多茉莉花。茉莉花幾乎不分季節(jié),常年不斷地開,香噴噴的。這樣,艾倫的家里永遠彌漫著茉莉花的香味。艾倫的院子里拉滿了晾衣服的繩子,上面晾著女主人洗的衣服、床單、窗簾等等。干干凈凈、花花綠綠,煞是好看。不消說,艾倫的老婆是一個愛干凈的女人,干洗衣服這活兒簡直就是天生的。但是,艾倫的老婆覺得這樣度過自己的一生總不是一個辦法,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想要的生活是像現(xiàn)在那些老年夫妻退了休之后,老公拉著老婆天南地北地旅游那樣的。那才是她的向往、她的夢、她的追求。
當——當——當——教堂的喪鐘又一次敲響了。這表明流亡者社區(qū)又死了一個流亡者。喪鐘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敲響一次。喪鐘每響一次都讓艾倫的妻子陷入沉思。晚上睡覺的時候,艾倫對他的女人說,你好像有心事?
女人說,能有什么心事呢?沒有。唉……
每逢教堂的喪鐘響起,艾倫和他的妻子都會去參加葬禮的。每次參加葬禮,他們夫妻都會穿戴得整整齊齊,并將一束鮮花放在死者的墓碑前,說,愿上帝保佑你。
艾倫的妻子說,如果上帝會保佑我們,我們就不會到這里來了。
艾倫說,上帝不是一直陪在我們身邊嗎?
那個英國紳士的葬禮,他們夫妻也參加了。他們在他的墓碑前放了一束潔白的茉莉花。艾倫還在這個英國紳士的葬禮上放飛了兩只潔白的鴿子。希望這兩只鴿子能夠陪伴這個英國紳士到天國去。
平時,每當放鴿人在流亡者社區(qū)的涅克拉索夫街頭見到那個英國人,總是微笑著向他點頭示意,然后他們在街頭互相鞠躬。他們好像彼此都看透了對方的底細似的。那么會有什么樣的底細呢?常常是什么底細也沒有,不過是流亡者的一種脆弱的心態(tài)而已。
可這個英國紳士卻認為這個流浪的放鴿人一定有著不可捉摸的過往……
在頻頻敲響的喪鐘聲中,艾倫的女人終于把一切都看透了。她開始認識到自己還年輕,而丈夫?qū)ψ约河质悄菢拥哪魂P心。有時候她裝作無意地透露自己在敖德薩餐館的輕佻,艾倫卻像沒聽見一樣。冷漠和熟視無睹,是對女人最殘酷的折磨。她想,自己得下決心做點什么,也該做點什么了。畢竟自己是一個女人啊。
于是,艾倫的女人開始利用丈夫外出放飛鴿子的機會去敖德薩餐館。在餐館里,她大膽地勾引喝酒的流亡者。然后,把他們當中的某個悄悄地帶回到自己的家里來。
遺憾的是,并沒有一個流亡者真正地愛上艾倫的女人。原因之一是,放鴿人媳婦的那一雙常年洗衣服的手太難看了,粗糙不堪,像一個苦力的手,青筋突暴的手上爬滿了滄桑。任何一個男人看到她的手都會倒胃口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哪。
艾倫放飛的鴿子在他回來之前已經(jīng)飛到了家。這時候,放鴿人的媳婦就把剛剛飛回來的鴿子弄死,扔到松花江里去。她要讓他失望,而失望就能激起丈夫一次又一次新的試驗和新的放飛,而新的試驗和新的放飛,就會讓丈夫一次又一次地揣上鴿子離開家,踏上新的旅程,這樣,她便有機會和那些男人鬼混了。性,對流亡者來說不僅僅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安慰。
這件事在流亡者社區(qū),除了放鴿人艾倫之外,人人都知道。
那是一個有點不尋常的夏天,幾乎從白天到夜晚總是雷聲滾滾。之后,大雨如注。放鴿人的媳婦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失蹤了。更為蹊蹺的是,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把艾倫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凈凈,并且疊得整整齊齊。這顯然是為離開做好了準備。放鴿人的媳婦失蹤以后,社區(qū)里的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他們在探討這個女人為什么要離家出走。難道她去山東了嗎?要么是她突然悔悟了,不再喜歡這種醉生夢死、毫無希望的生活了?也有人質(zhì)疑,既然是離家出走,為什么選這么糟糕的天氣呢?還有人猜測她是不是被某個情人殺害了,然后裝進麻袋里,麻袋里放上石頭,扔進了松花江。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呀。有人反駁說,這也太具體了,就好像是你干的。那人說,江北胡子綁票不都是這么干嗎?總之,眾說紛紜。警察也到流亡者社區(qū)敷衍了事地調(diào)查過,做了筆錄,詢問了幾個一問三不知的人。然后,就再沒下文了。
艾倫的媳婦走的時候帶走了一對鴿子。這又讓社區(qū)里的流亡者產(chǎn)生了更多的聯(lián)想:可能這個女人需要這對鴿子,在適當?shù)臅r候讓鴿子飛回來給她的男人報個信兒吧?眾人都覺得這個推測比較可信。至于說她離家出走的原因,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絕對不是跟某個男人私奔了,因為社區(qū)里的男人一個也沒少,除了死掉的。
開始,艾倫并沒當一回事,以為到時候他的女人一定會像他訓練的鴿子一樣,重新飛回到自己的家。
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風冷了,秋天來了,大雁開始向南飛了……
如此看來,艾倫的媳婦是不肯給這個流浪漢的故事留一個圓滿的結(jié)尾了。
從那以后,艾倫不再養(yǎng)鴿子,隨便這些鴿子去哪里他不再管了,也不再喂它們。鴿子多聰明啊,既然沒人待見,就漸漸地散了。艾倫開始不斷地喝酒,很快就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酒徒,只是,他現(xiàn)在喝完酒不再是笑個不停,而是默默地流淚,或者號啕大哭。不久,放鴿人艾倫淪落成了流亡者社區(qū)的一個貨真價實的乞丐。
艾倫根本沒有想到,沒有女人的日子會是這樣,過去他一個人的時候,過得也蠻好的呀。社區(qū)里的人們常??匆娝谠鹤永铮鹤永锟湛帐幨幍牧酪吕K發(fā)呆。
也有一些流亡者社區(qū)的人認為,一個游手好閑的、喜歡養(yǎng)鴿子的人,落到這種地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那個英國紳士曾經(jīng)說過,艾倫是一個有來歷的人??墒窍襁@樣一個人,他會有什么樣的來歷呢?他怎么會是一個有不為人知的來歷的人呢?那個英國紳士已經(jīng)死了,或許他真的知道點什么。誰知道呢。
空闊的天空上,偶爾有鴿子飛過時,曾經(jīng)的放鴿人艾倫一定會用手遮住刺眼的陽光,瞇著眼睛仰頭觀看它們。可以這樣講,他認識他養(yǎng)過的每一只鴿子。但是,這些在他頭頂上飛過的鴿子沒有一只是他認識的。
艾倫多么希望自己的女人再回來呀,好讓自己重新開始過去那種養(yǎng)鴿子的好日子。
入夜,乞丐艾倫在流亡者社區(qū)的一個僻靜的街頭點上一堆火,他倚在墻角那兒,睡了。睡夢中,他的那頭駱駝又回到了他的身邊,他騎上那頭棕色的駱駝,背上他的琴,揣上他的鴿子,上路了——他的靈魂要回卡拉奇去,前頭還有幾萬公里的路哪……
一夜之間,流亡者社區(qū)的大雪覆蓋了他。
流亡者社區(qū)的大雪鋪天蓋地,舉世聞名。
教堂的喪鐘敲響了……
伴隨著鐘聲,艾倫的老婆帶走的那一對鴿子飛回來了,它們就落在艾倫家的院子里。當然,上帝看見了綁在鴿子腿上的那封信??善渌苏l在乎這種事呢?
幾天以后,那對鴿子又飛走了。
英國紳士
現(xiàn)在說一說那位英國紳士。
英國紳士住在流亡者社區(qū)的河曲街上(離敖德薩餐館很近)。雖然是一位淪落他鄉(xiāng)的流亡者,但他依然保持著老式的英國打扮,高高的禮帽、燕尾服、尖頭兒的皮鞋(這也是流亡者對自己祖國別樣的愛)。當然,這位英國紳士的打扮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有時候他會穿那種芥末色的西式的獵裝,戴著獵帽,如果背一支雙筒獵槍就配齊了,只是從未看他出去打獵(可能是對自己曾經(jīng)的過往的一種懷念吧)。他的手里永遠拿著一根文明棍兒——這是這位英國紳士的標配。他戴的是那種卡在眼眶上的單片兒眼鏡。下雨天,他會穿上那件斗篷式的雨衣,看上去像一個俠客。
這個地方水草豐美,特別是打野鴨子會有很好的收獲。最早,這里的人就是靠打魚、賣羊草、趕馬車為生。這一帶所有自然形成的街道名字的第一個字都是“河”字,如河網(wǎng)街、河曲街、河梁街、河圖街等等。這個地方緊挨著松花江。早年的松花江還是一條無拘無束的野河,經(jīng)常野水泛濫,導致這里水汊縱橫。可以說這一帶無街不水,無水不街。以舟代步是這兒的尋常風景。這一點很像威尼斯水城。十月革命前后,由于大量的俄國僑民來到了這里,街道不再是“河”字打頭的,都是俄文名字,譬如,河江街過去叫“沃特利夫那牙街”,河梁街叫“不利給力那牙街”,河洛街稱“多羅斯夫卡牙”街,等等。這里幾乎全是俄羅斯風格的房子,獨門獨院,大多是木刻楞或者是板加泥的房子,也有板加鋸末子構筑的房子(這種房子雖然看上去比較寒酸、原始,但它可以抵御零下四十攝氏度的嚴寒)。家家的院子里都種著各種果樹,如沙果樹、櫻桃樹、梨樹,或者鈴鐺果樹。毫無例外,每家的院子里固定會有一只舢板船和冬天用的雪橇。春夏的時候,家家的院子里都種著一堆亂哄哄的花。俄國僑民(或流亡者)很少種蔬菜,大蔥、香菜、小白菜、生菜,隨吃隨摘多好,可他們不種。這些外國流亡者倒是喜歡種一種“野茴香”,做湯用得著。我們常說的紅菜湯、蘇伯(湯),里面有碎牛肉、土豆塊、西紅柿、大頭菜,但必須要有野茴香味兒才正。這里的俄國流亡者主要是養(yǎng)奶牛為生。外國人喝牛奶就像中國人喝茶,牛奶是他們每日生活之必需。當然不可能家家都養(yǎng)奶牛,還有成衣匠、鞋匠,理發(fā)館、面包鋪、點心鋪、化妝品店,等等。我之所以稱這里是“流亡者社區(qū)”,是因為這里設施齊全,有俄僑小學、教堂(圣伯里斯教堂),還有食雜店、肉鋪、藥店、服裝店、餐館和面包房。這完全是一個社區(qū)的規(guī)模。
英國紳士居住的河曲街,俄國人稱“羅蒙諾索夫街”。這個羅蒙諾索夫究竟是不是俄羅斯的那個大文學家羅蒙諾索夫就不知道了。英國紳士住的是一幢木刻楞房子,這種房子純粹是用紅松的原木搭建的,冬暖夏涼,非常舒適。特別是春天的時候,可以聞到紅松的清香。英國紳士的家照例有一個很大的木柵欄院子,院子里有山丁子、沙果、櫻桃、花紅等果樹。比較特別的是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核桃樹。柵欄院的一角是一個牛棚。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牛棚已經(jīng)荒廢多年了,那里從未傳出過母牛由于乳房脹奶發(fā)出的哞哞叫聲?,F(xiàn)在牛棚里除了舊箱子、生了銹的牛奶桶和蜘蛛網(wǎng)外,已然是田鼠的樂園了。
我們還原一下昔日的時光。
英國紳士站在自己的住宅前,一副很愜意的樣子。流亡者社區(qū)的太陽像瀑布一樣朦朧而濃厚,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讓人困惑的異國風情。到了春天,流亡者社區(qū)每一家的柵欄院里都開滿了鵝黃色的迎春花。你會以為這兒是上帝的后花園呢。是啊,不要以為流亡者的棲息地就沒有詩情畫意了,其實,人的流動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美的流動。令人不解的是,這個英國紳士給自己起了一個德國名字——弗舍爾。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難道是他有什么難言之隱嗎?或者想掩蓋什么?這位弗舍爾紳士原名又叫什么呢?
像一出話劇那樣,我繼續(xù)從具體的場景開始。
文質(zhì)彬彬的英國紳士將自己的手杖和禮帽放到一位美麗的女子的壁爐上,一言不發(fā),深情地看著那個女人。壁爐里正燃燒著榆木柈子(我曾經(jīng)稱哈爾濱是一座“榆樹之城”),屋子很暖和(這位英國紳士有一雙讓女人著迷的眼睛)。在對視當中,英國紳士和女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院子里的奶牛由于乳房脹奶哞哞地叫著。
英國紳士問,它叫什么?
女人狡詐地說,它希望有人撫摸它的乳房,先生。
說完,兩個人都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女人說,來吧,我的寶貝,抓緊點,牛不擠奶會脹得受不了的。
英國紳士說,是啊,我們抓緊。
這個女人非常漂亮,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會令人終生難忘。這個女人不僅漂亮,而且性感,襯衣里的兩個大乳房總是熱氣騰騰的。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牙齒,不僅潔白而且非常精致,好像從未使用過似的。
這位正在和英國紳士男歡女愛的女人叫安娜,她是一個性格開朗的女人,來自伊爾庫斯克。第一次在安娜的床上,英國紳士甚感意外,對她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他畢竟是個情場上的老手了。他心里想,這個安娜真是妙不可言。
安娜同英國紳士連續(xù)地幽會過幾次以后,一直很興奮,干起活兒來像一只活潑歡快的小鹿。此時,安娜明顯地感到了幾個俄國女人對她的嫉妒。有時候,她們像開玩笑似的對安娜說,要知道,我們的祖先是把你這樣的女人當畜生賣的。聽到俄羅斯女人這樣說,她哈哈大笑起來,親愛的尼娜·伊萬諾夫娜·羅果夫,誰會相信這種事兒呢?不過,好男人總會被一些女人惦記,這可是事實。
英國紳士每次和安娜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先掏出他那只漂亮的銀懷表看看,然后說,好了,親愛的,我們開始吧,不然您的奶牛又要叫了。
安娜說,計時開始了?
接著,這個英國紳士把挎在胳膊上的手杖橫放在壁爐上,并將禮帽放在那本精裝的詩集上。
在河網(wǎng)區(qū)的流亡者眼中,這位英國紳士儼然是一個詩人。這兒的人們常看見他懷里夾著一本詩集走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好像詩集是他的身體組成部分一樣。
院子里的奶牛叫了又叫??蓱z的畜生,屋子里的男歡女愛還沒結(jié)束呢。
變成了橙黃色的夕陽懸在西天一線,此刻,流亡者社區(qū)已經(jīng)是家家炊煙了,無數(shù)只老鴰都呀呀地飛到了霧靄繚繞的樹林里去了。正像這些流亡者所說的那樣:烏鴉也能展翅高飛。
英國紳士一臉滿足地出來了。他在房門前的木走廊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后優(yōu)雅地走下木臺階,穿過哞哞叫的奶牛,推開柵欄門走了。橘色的夕照就鋪在他的大衣上,感覺像上帝仁慈的手溫暖地撫摸著這個可憐又多情的孩子——夕照下的景色可真美呀。
這個英國人有一副漂亮的絡腮胡子,但是他有一點輕微踮腳。還是那句老話,踮腳的紳士也是紳士。
踮腳的英國紳士喜歡抽煙斗,他吸煙的樣子迷人極了,至少在一些女人眼里是這樣的。
流亡者社區(qū)的僑民都認識他。英國紳士見到這里的每一個人都脫帽敬禮,這是他的習慣動作。顯然他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英國紳士。只是,在一個樹葉落瘋了的金秋時節(jié),這位英國紳士被人殺害了,就死在他家那個廢棄的牛棚里。
大清早,人們發(fā)現(xiàn)他仰面躺在牛棚里,牛棚里滿地厚厚的落葉,他藍色的眼睛是睜著的,正凝視著西紅柿一樣的朝陽。他的懷里還揣著一本拜倫的詩集。
四周靜極了。
突然,安娜像瘋了一樣地哭了起來。
圍觀的流亡者們默不作聲地看著。面對死亡,這些流亡到異國他鄉(xiāng)的僑民很少哭泣。
樹上的葉子仍在紛紛揚揚地往下落著,像是要把這位英國紳士掩埋起來。
安娜站了起來,逐個地揪住每一個圍觀的流亡者,目光鋒利地問,告訴我,是你干的,對嗎?
被揪住的人大都微笑著搖搖頭。
經(jīng)過檢查,英國紳士身上的那只漂亮的銀懷表不見了,他的背部被攮了一刀。警官看了看刀口,又目光銳利地審視了一遍所有圍觀者的臉,頗為自負地說,是芬蘭匕首。
流亡者社區(qū)的人都知道,這個英國佬并沒有多少錢,他只是一個體面的窮紳士。他像很多男人一樣喜歡女人,并輪番地和她們談情說愛,講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法國菜、東方快車、神秘的金字塔等等。他還喜歡朗誦詩。他的魅力在于他能夠輕而易舉地讓那些流亡在這兒的女人墮入情網(wǎng),使她們暫時忘掉遠離故土的憂傷。這些女人都十分愛憐這位英國紳士。而這位英國紳士似乎一直是靠著她們的接濟維持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尊嚴、自己的紳士風度和作為一個英國人的榮譽感。
英國紳士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出來散步,或者站在流亡者社區(qū)的邊緣上,看日出、日落和滿天炫麗的晚霞。他經(jīng)常掏出他那只銀懷表看看,這幾乎成了他的一個標志性的動作。
教堂的鐘聲響了,英國佬被下葬了。
英國紳士平時非常熱衷于剪輯報紙,特別注重收集世界各國的政治、軍事和經(jīng)濟形勢的消息?,F(xiàn)在,他剪輯的這些報紙也作為陪葬品跟他一道下葬了。
一個叫瑪拉的俄國女教師,在他的墓碑前朗誦了這個英國人生前最喜歡的、英國著名作家勞倫斯的一首詩:
請把月亮放在我的腳邊,
把我的雙足放在月亮上,
就像一位神那樣!
啊,讓我的雙踝沉浸在月光里,
這樣我就能穩(wěn)穩(wěn)地腳上穿著月兒,
雙足明亮而又清涼,
走向我的目的地。
因為太陽懷有敵意,
現(xiàn)在這個
他的臉龐好像一只紅色的獅子。
這一次,安娜卻出奇平靜。她已經(jīng)顯懷了,毫無疑問這是英國紳士的孩子。
上帝,這是個不幸的女人。
參加葬禮的流亡者一個一個地過來吻她,安慰她。
她說,謝謝。
最后,參加葬禮的人都走了,寂靜的墓園里只剩她一個人。
那個看墓園的白俄老頭兒和他的狗默默地坐在另一邊。這個老人對于死亡早已麻木了。
安娜想起了那個英國人對她講的那些有趣的事:從威尼斯經(jīng)布魯克、蘇黎世、巴黎,再橫渡英吉利海峽抵達倫敦的東方快車;東方快車通過二十公里長的辛普隆隧道;東方快車上的豪華餐廳——法國的水晶玻璃酒具、西班牙的皮沙發(fā)、大理石盥洗室里的絲絨帷幕、東方的地毯……
安娜還記得英國紳士給她朗誦詩歌時那副動人的神態(tài)。
安娜想,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英國人呢?他為什么流亡到寒冷的哈爾濱呢?
從墓園的上空,可以看到大雁往南飛了。是啊,英國佬永遠回不到他的祖國英國去了。
在流亡者社區(qū)有一小塊兒由一圈高大的鉆天楊圍起來的墓園。到了晚上,那個看守墓園的白俄老頭兒用枯樹枝籠一堆火,坐在那里取暖。這個老頭兒先前是一個獵人,他喜歡這樣的生活。墓園里,每一座流亡者的十字碑都在閃爍著堅硬且濕漉漉的光。
流亡者社區(qū)一帶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樹,這使得社區(qū)的景觀具備了優(yōu)雅的層次感,很像俄國的西伯利亞,或者英國的科茨沃爾德山林。到了秋天,秋風吹過來,枯枝、落葉滿地皆是。當?shù)氐闹袊撕蛢S居在流亡者社區(qū)的俄國人會把它們拾回去燒火做飯。須知,到了北風呼呼的大雪天就不能出來拾柴了。
冬季,流亡者社區(qū)的大雪特別厚,最深的時候能沒人的腰。流亡在這里的外國人都穿著長筒皮靴子,或者穿著我們常說的那種高筒的氈疙瘩。
這個世界上被人們遺忘最快的,就是他人的死亡。但是,那個被殺害的、文質(zhì)彬彬的英國紳士卻頻頻走進安娜的夢里來,使這個不幸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歡快地囈語不止。
如此空寥而寂靜的雪夜,似乎能清楚地看到那個英國紳士推開安娜的柵欄院大門,經(jīng)過牛棚,踏上木臺階,拉開她的房門……
這樁殺人案一直沒有破。直到安娜生下了他們愛的結(jié)晶“艾曼”(“艾曼”意思是“上帝仁慈的贈禮”)之后也沒有破案。艾曼長到七八歲了,案子依然沒有破,警官說,一點線索都沒有。它成了流亡者社區(qū)的一樁懸案。
是因為那只漂亮的銀懷表讓那個英國人命喪九泉的嗎?
記得還是春天的時候,那個英國紳士常去松花江邊,站在那兒看松花江上源源不斷向東流去的冰排。
一個當?shù)氐闹袊鴿O翁問他看什么。
他說,這條河很像英國的泰晤士河啊……
艾曼長到十六歲的時候,流亡者社區(qū)多多少少有了點不大不小的變化。
十幾年的滄桑、十幾年的流亡生涯、十幾年的期盼、十幾年的太陽和月亮、十幾年的歲月之風,使得流亡者社區(qū)的那些歐式住宅變舊了。不僅如此,像雨后的蘑菇一樣,流亡者社區(qū)又繁衍出許多的新面孔,其中不乏新的混血兒——這些流亡者離自己的祖國,離自己的故鄉(xiāng)越來越遙遠了,也越來越陌生了。他們的子孫已經(jīng)能流利地使用漢語了。
那樁英國人被殺的案子好像根本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有軌電車一通,流亡者社區(qū)的夜空常出現(xiàn)類似閃電的景觀——那是有軌電車在天線上摩擦出的鋼藍色火花。被摩擦出的火花隨著叮叮當當行駛的有軌電車,像節(jié)日的焰火一樣紛紛下落。
十六歲的艾曼成了有軌電車上的售票員。當有軌電車上完最后一名乘客時,他就對司機大聲喊,開車!有軌電車便叮叮當當?shù)亻_走了。
乘有軌電車的人大都是僑居在流亡者社區(qū)的洋人。當?shù)氐闹袊藦牟蛔麄兏矚g走步。
艾曼長得很帥,有一雙像他父親一樣的蔚藍色的眼睛,高鼻梁下是薄薄的、歐洲人式的嘴唇。
安娜繼續(xù)飼養(yǎng)她的奶牛。艾曼就是靠著這些奶牛的奶水滋養(yǎng)大的。安娜每天擠奶、送奶,洗刷奶牛,收拾牛圈。安娜可真能干,她每天的一大清早就走出柵欄院,推上她的木板車,沿著涅克拉索夫大街去挨家挨戶地送牛奶。她送的牛奶質(zhì)量很不錯,因為兌的水少,所以喝起來味道很香、很醇。
安娜逢人便講,自己的兒子艾曼是英國人,是伯爵的兒子,是詩人的兒子。他的父親曾坐過世界上最豪華的東方快車……
這時節(jié)的安娜已經(jīng)胖得像一個啤酒桶了。晚上,她呼嚕震天,每翻一次身,那只木床都被壓得吱呀亂響。
安娜一直堅持在英國紳士的忌日和春天到來的時候,到他的墓碑前獻上一束鮮花,然后坐在那兒休息一會兒,想一想他們在一起的美妙時光。過去的一切,像無聲的電影一樣從她的面前掠過,讓她沉醉,也讓她感到無比痛苦。有時候,她會坐在墓碑旁打開一本詩集,輕輕給這個英國人朗誦。她甚至想,如果英國紳士不被人害死,他一定會帶著她和他們的兒子回英國去的,去享受北大西洋暖風的沐浴,去參觀大英博物館、白金漢宮、圣保羅大教堂、格林威治山,甚至會領著他們娘兒倆坐一次東方快車……
那個看守流亡者墓園的白俄老頭兒早死了。這兒幾乎變成了荒蕪的墓園。到了夜晚,墓園一片漆黑,偶爾飄浮著的鬼火,無論如何也沒有當年那種篝火熊熊的瑰麗景觀了。安娜死了,就埋在這個英國人的墓穴里。這種合墳的做法是純中國式的。安娜在臨終前囑托兒子艾曼,把她和他的父親合葬在一起。
令人詫異的是,在合墳的時候,人們在英國人的棺材里發(fā)現(xiàn)了那只銀懷表。這只銀懷表稍加調(diào)理竟又鏗鏘有力地走了起來。這讓在場的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這個被害的英國紳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似乎這個英國佬的鬼魂仍然在流亡地的河網(wǎng)區(qū)游蕩。
不消說,這塊銀懷表歸艾曼所有了。
艾曼帶著這塊真正的英國懷表,看時間上班下班。有時候,流亡在這里的洋人和混血兒發(fā)現(xiàn),艾曼的有些動作特別像他死去的父親,尤其是他交叉著雙腿倚在門框那兒吸煙斗的樣子。
黑瞎子
先前,我住在“偏臉子”鐵路房一帶。那兒的街道大部分也是外國名,例如,華沙街、科洛列夫斯卡亞街、日托米爾街、塞瓦斯托伯爾斯卡亞街、耶戈爾街、特維樂斯雅街等等。不消說,這兒曾經(jīng)是那些外國流亡者居住的地方,附近還有鐵路工廠、鐵路子弟小學和中學、商店、教堂、咖啡館、面包房等等。所謂的“鐵路房”是中東鐵路員工居住的地方,一律是單體的俄式平房。那個時代沒人喜歡住樓房,只有獨身的人才不得不住樓里的宿舍。聽說現(xiàn)在有些外國人到中國來,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的高樓,錯誤地以為中國的獨身者很多。
這些鐵路房是中東鐵路當局給鐵路員工建造的,家家有一個木柵欄院子(官員的房子會更好一些,除了臥室、客廳、書房之外,還有冷藏室、地窖、玻璃花房和小型桑拿屋),有點類似于別墅。這種房子如今在東、西歐還可以見得到。
我家后院的那幢俄式平房里住著一個猶太老人。我常見到他,鄰居嘛,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個老頭兒有一點倔。是啊,我接觸的老人家倔的比較多,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蛘呤橇硪环N脆弱也未可知。
這個老人的身體像熊一樣健壯,留著黑蓬蓬的胡子,頭上戴著那種小圓帽,春秋冬三季,腳上總是穿著一雙笨重的高筒氈靴,這幾乎是他的標配。他身邊有一只與他形影不離的黑狗,叫“黑瞎子”(即黑熊)。叫長了,附近的人把狗的主人也叫“黑瞎子”。久而久之,人們已經(jīng)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后來我查了一下,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他的名字居然和那位蘇維埃的紅軍締造者之一相同,也叫托洛茨基。
那幢俄式平房里只住著黑瞎子一個人。他不跟流亡者社區(qū)的那些僑民來往,跟誰也不來往,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個性使然。在每個星期六的“安息日”,他會帶著狗,去通江街南頭的那座已經(jīng)人去樓空的老教堂。
黑瞎子堅持走著去。無人教堂的大門照例是鎖著的。他就站在教堂的外面,頭靠著墻。那只黑狗一聲不響地站在他身邊。下雨了,他就打開黑傘,依舊站在那里。下雪的時候他穿著一件山羊毛大衣,圍著很厚很長的圍脖,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黑狗和他的身上都落上了雪花。一人一狗像一組雕像。見到這種情景的人,笑的不笑了,嘮叨者不嘮叨了,即便是哭泣者也停止了哭泣,都會凝神地看他一會兒,默默地走開。
除了去教堂,黑瞎子有時候也會去商店。他會從商店里買一些香腸、面粉和其他的生活必需品。有人發(fā)現(xiàn)他還買了一些文具之類的東西,于是便有人猜測,這個黑瞎子也許是一個喜歡寫日記的人吧。
黑瞎子的院子里種著好幾棵果樹。等到櫻桃、李子、杏成熟了,樹枝被累累的果實壓彎了,他也不摘,也不像許多僑民那樣做果醬或者釀酒。于是,附近的小孩便跳到他家的院里偷果子吃,聽見黑瞎子的腳步聲就跑。不過,黑瞎子似乎并不太在意這種事兒,即便看見有小孩子在院子里偷摘果子,他也像沒看見一樣。久而久之,孩子們認為黑瞎子是一個睜眼兒瞎,于是越發(fā)地大膽起來,仿佛是在自家的果園一樣。倒是附近住的其他人看見了,會把這幫孩子轟走。
夜里,黑瞎子喜歡站在院子里看天上的那輪銀盤似的月亮。月光把他和他的狗鍍成了銀色,像一幅童話書里的插圖。他當然不瞎,只是凝神地看著。這難免會引起附近人們的猜測。是啊,他可能想家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俄羅斯人,可他究竟住在俄羅斯的什么地方卻沒人知道。沒錯,世界上每一個流亡者都是一個謎。那么,他有家沒有?有媳婦沒有?有孩子沒有?有他自己的土地沒有?他會不會在俄羅斯也是一個人生活呢?還有,是什么原因讓他跟隨著上帝流亡到了這里?當然,大家僅僅是背后悄悄地猜測而已。在俄羅斯文化當中,打聽別人的家事是很不禮貌的。
黑瞎子在這兒居住好多年了。夜里,走夜路的人會看見從他的那扇窗子里透出橘色的燭光。后來,那橘色的燭光滅了。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他那幢上了鐵鎖的房子也漸漸地破敗了。有人猜,或許他去了教堂,或許他去了江邊——他和那只叫黑瞎子的狗常去江邊坐著。他好像很喜歡江水,還喜歡坐在那兒畫著什么,難道他是一個落魄的畫師?有人猜得更離譜了,說他一定是看到了一只回俄羅斯的客船,便鬼使神差般地登上船走了。有女人說,難道他真的舍得把家里的一切都扔掉?
他是被神召走了。一個人說。
另一個人說,對呀,神也需要畫匠。
幾年以后,孩子們從他房子破碎的窗戶鉆進屋子里,發(fā)現(xiàn)屋子里有許多畫,有油畫、素描和水彩畫。這些畫里的人物都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也有幾幅風景畫。顯然他畫的是俄羅斯農(nóng)村的景象——收割后的麥田、冒著炊煙的小房子、在泥濘的道路上走的牛等等。有人猜,這大概就是他的家鄉(xiāng)吧。在這些畫里也有一些是描繪大都市的,很顯然,那是彼得堡,有的是雪天的彼得堡,有的是雨天的彼得堡,有的是金秋的彼得堡。在畫中行走的人物純粹是城里人的打扮。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這些畫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孩子們把屋子里的畫都拿出來擺在院子里,附近的鄰居們都圍過來看。有人說,真沒想到,這個笨拙的黑瞎子居然還是一個畫家。你瞧,他畫得多好啊。
既然黑瞎子已經(jīng)不在了,顯然這些畫他也不要了。于是,這些畫陸陸續(xù)續(xù)地被周圍的鄰居拿走了,掛在了自己的家里。
從此以后,黑瞎子的身份和背景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起來。然而,在這些畫作當中最吸引人眼球的,是幾幅裸體女人的畫像,有的女人側(cè)身躺在那里,有的女人就坐在椅子上。難道說,這些女人是他的妻子、戀人,或者情人?還有,既然他離開了這里,為什么不把這些畫作帶走呢?這應當是他心愛的東西呀。
戴維琳
對于有沒有必要將戴維琳這一篇也選進來,我很糾結(jié)。畢竟,戴維琳并不是跟著上帝流浪到這里的,她是丹麥領事館的一名職員,有一份體面且有保障的工作。不過,我轉(zhuǎn)念一想,畢竟戴維琳是在異國他鄉(xiāng)工作,也應當算是背井離鄉(xiāng)的另一種流浪吧。于是就把這篇文章收了進來。
認識戴維琳事出偶然。我是在文聯(lián)資料室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有關戴維琳的資料的。這里需要說明一下。這幢昔日的丹麥領事館大樓,后來被分給了“哈爾濱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這種現(xiàn)象在全國比較多。這是一九四五年或一九四六年的事。到了二○○○年,文聯(lián)新一屆領導上任,有些科室、部門,根據(jù)新領導的要求需要重新布局,重新規(guī)劃。其中,我們編輯部對面的資料室需要搬家,對文聯(lián)的文人們來說這可是一個歡樂的節(jié)日。在資料室搬家期間,文聯(lián)的文人們常自發(fā)地過去看看。是啊,聞到了腥味兒,貓兒豈能放過?我也從中揀了一些舊書(不過,我下手有點晚了。顯然,有些人事先知道資料室有一個“淘書”的“活動”)。我發(fā)現(xiàn)在這一袋袋被挑剩的書籍當中,也有一些散亂的、有關老哈爾濱的資料。那些年,我寫過一本《哈爾濱人》,這事兒已經(jīng)翻篇兒了,我對這些東西并不感興趣,不過我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捆外文資料。當時,我像一個拾荒者一樣,不顧體面地蹲了下來,在這一捆被打算當廢紙賣掉的舊資料當中挑了挑,發(fā)現(xiàn)有一沓外文資料可能有價值,便從中撿出來,順走了。那位管理資料室的老姐姐瞅我還直笑。有時候笑也是一種“語言”,她分明在說,你懂外文嗎?拿這些東西。我回過頭沖她嫣然一笑,說了一個字:玩。
在這一扎信函與公文當中,通過軟件翻譯,我看到了一份有關戴維琳小姐的資料(厚厚的一個檔案袋),其中有一九三五年英國轉(zhuǎn)給丹麥領事館的一份通知。檔案袋里有好幾張照片,從照片上看,戴維琳小姐不僅氣質(zhì)好,長得也很漂亮。她引起了我的興趣,不單是因為她漂亮,更是因為她的經(jīng)歷。這個檔案袋里還有一束干枯的花,我不認識這是什么花。后來通過一款手機應用程序才知道這是毛毛花。這并不是一種好看的花,可是她為什么對毛毛花情有獨鐘呢?
戴維琳小姐是英格蘭人,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母親來自德國的“啤酒之都”慕尼黑,是猶太巨商的女兒。戴維琳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俄語和德語,當然還有希伯來語,其他語言也略通一二,如漢語。她喜歡漢語,只是學習漢語太難了,對許多英國人來說,學習漢語不啻一樁苦役。這一點,我是從戴維琳小姐的一本日記當中發(fā)現(xiàn)的。
戴維琳有一個姐姐,姐倆兒同時畢業(yè)于倫敦V大學。不妙的是,她們姐倆兒幾乎同時愛上了一位經(jīng)常到她家做客的、風度翩翩的年輕伯爵。年輕的伯爵也清楚這對姐妹都愛上了他。坦率地說,他更喜歡戴維琳。
年輕帥氣的伯爵和戴維琳之間的戀愛關系,似乎并沒有什么問題。只是,不知是什么緣故,這個年輕的伯爵又愛上了戴維琳的姐姐,并在姐姐巧妙的引導下,迅速地進入了實質(zhì)性的階段。說句粗魯?shù)脑挘麄兯谝黄鹆恕?/p>
伯爵和姐姐結(jié)婚的前一天,傷心的戴維琳離開了英國??磥恚粌H是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英國也不相信眼淚。戴維琳不單單是對姐姐、對年輕的伯爵絕望,對整個英國都絕望了。她下定決心,從此不再為英國做任何事情,她認為英國的文化不僅丑陋,而且可恥。
是啊,這種尷尬的事讓戴維琳無法做出任何過激的舉動,比如大鬧一場,比如報復。毫無疑問,姐姐是她的情敵,但同時她們又是一奶同胞。
傷心的戴維琳離開英國,去了俄國的西伯利亞——那是沙皇流放犯人的苦役地。戴維琳在那個苦寒之地艱難地生活了一段時間,但是,她終歸不是那里的“蟲”。
這樣,戴維琳從俄國的西伯利亞又來到中國的哈爾濱。這時候的戴維琳已經(jīng)完全是俄國小姐的打扮了,披著厚厚的羊毛披巾,穿著長長的玄狐大衣,戴著一個火狐皮抄手。戴維琳是隨著那些猶太人乘東清鐵路的蒸汽火車來到哈爾濱的。
戴維琳小姐住在中國大街上,即現(xiàn)在的中央大街。當時的中央大街因臨近松花江的碼頭(那是運送鐵路器材的必由之路),道路十分泥濘。當?shù)厝私?jīng)??匆姶骶S琳一個人走在這條泥濘的路上,去一所名叫紫羅蘭的小學,在那里教英語。開始那里的教職員工以為她是俄國人,后來才知道她是英國小姐,且已然是老小姐了。美好的歲月也是一把鋒利的匕首。
外人無法走進戴維琳小姐的生活。人們對她的個人生活幾乎一無所知,只是偶爾看見她去秋林洋行買面包、香腸,一個人去米娘久爾咖啡店喝咖啡,不看報紙,也不看雜志,只是扭過頭看著窗外紛紛的落葉,或悠然飄落的雪花。也有人看到她去文具商店買繪畫的顏料,或者去伊麗莎白樂器商店買唱片。
從她的這些生活軌跡,我們就可以大致猜出她個人生活的樣子。
當年的哈爾濱已然是一座容納了眾多異鄉(xiāng)客的洋氣的城市。只是,眾多異鄉(xiāng)客的身世,對外人來說,永遠是一個個無法破譯的謎。戴維琳小姐不過是其中之一。
…………
我看到的這份來自英國的公函副本,內(nèi)容是,英方請丹麥駐哈爾濱領事館轉(zhuǎn)告戴維琳小姐,即:她是當時留在中國內(nèi)地的最后一個英國公民,英國政府愿意提供一切方便,協(xié)助她回國,云云。
戴維琳小姐接到這份丹麥領事館轉(zhuǎn)來的通知時,已經(jīng)七十六歲了。戴維琳小姐回到英國以后,剛下了火車,就看見兩個中年人在那兒等著她,并且把手中的鮮花送給她。這是一束毛毛花。戴維林小姐一邊流淚一邊不斷地搖頭說,姐姐還沒有忘記我喜歡毛毛花。
戴維琳小姐于一九七五年在倫敦去世,享年九十八歲?;貒蟮穆L歲月是姐姐的兩個孩子陪伴著她。她的姐姐和姐夫已于三十五年前去世了。
死亡的另外一個功能,就是終結(jié)在世時所有的恩怨。戴維琳小姐原諒了姐姐。
有人看到戴維琳小姐到姐姐和姐夫的墓地獻了鮮花。
戴維琳小姐終身未嫁。
是啊,愛情有時候可以毀掉一個人的終生,或者終生讓人寢食不安,難以忘懷。
這些資料當中還有一些關于她的工作上的記錄,這些記錄不僅不適合小說,也不適合詩歌,更不適合報告文學,它僅僅是冷冰冰的檔案。戴維琳小姐就是面對這些冷冰冰的檔案工作了大半生。當然,這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后記
早年,流亡在哈爾濱的外國僑民很多,自然,他們的故事也很多??上У氖牵S多精彩的故事在他們離開這座城市時,也被帶走了。雖然我所知道的僅有這么一點點,但思來想去,我還是覺得有必要重新整理一下,加工一下,潤色一下,把殘缺的部分補齊,再陸陸續(xù)續(xù)地獻給讀者。
原刊責編 莫 南
【作者簡介】阿成,原名王阿成。著有長篇小說《忸怩》等四部,短篇小說集《安重根擊斃伊藤博文》《東北吉卜賽》等二十余部,散文集《饞鬼日記》等十余部,并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一塊兒過年》,電視紀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上、下集)等。短篇小說《年關六賦》曾獲1988—1989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趙一曼女士》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秀女》《丙戌六十年祭》分獲《小說月報》第十一、十二屆百花獎,以及其他多種獎項。其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日、俄等多國文字?,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哈爾濱市作協(xié)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