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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場上

        2023-05-15 07:52:34何士光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二娘羅家娃兒

        在我們梨花屯鄉(xiāng)場,這條烏蒙山鄉(xiāng)里的小街上,馮幺爸,這個四十多歲的、高高大大的漢子,是一個出了名的醉鬼,一個破了產(chǎn)的、頂沒價值的莊稼人。這些年來,只有鬼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是怎樣過來的,在鄉(xiāng)場上不值一提。現(xiàn)在呢,卻不知道被人把他從哪兒找來,咧著嘴笑著,站在兩個女人的中間,等候大隊支書問話,為兩個女人的糾紛作見證,一時間變得像一個寶貝似的,這就引人好笑得不行!

        “馮幺爸!剛才,吃早飯——就是小學(xué)放早學(xué)的時候,你是不是牽著牛從場口走過?”支書曹福貴這樣問。

        事情是在鄉(xiāng)場上發(fā)生的,那么當(dāng)然,找他這個支書也行,找鄉(xiāng)場上的宋書記也行,裁決一回是應(yīng)該的;但所有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明白,曹支書是偏袒羅二娘這一方的。別看這位年紀(jì)和馮幺爸不相上下的支書,也是一副莊稼人模樣,穿著對襟衣裳,包著一圈白布帕,他呀,板眼深沉得很——梨花屯就這么一條一眼就能望穿的小街,人們在這兒聚族而居似的,誰還不清楚誰的底細(xì)?

        馮幺爸瞇著眼,伸手搔著亂蓬蓬的頭發(fā),像平時那樣嬉皮笑臉的,說:“一條街上住著,吵哪樣喲!”

        人們哄的一聲笑了。這時正逢早飯過后的一刻空閑,小小的街子上已聚著差不多半條街的人,好比一粒石子就能驚動一個水塘,攪亂那些仿佛一動不動的倒影一樣,鄉(xiāng)場上的一點點事情,都會引起大家的關(guān)心。這一半是因為街太小,事情往往說不定和自己有牽連,一半呢,鄉(xiāng)場上可讓人們一看的東西,也確實太少!這馮幺爸不明明在?;ㄕ??他作證,就未必會是好見證!

        “哎——你說,走過沒有?”

        “你是說……吃早飯?”

        “放早學(xué)的時候!”

        “唔,牽著牛?”

        “是呀!”

        他又伸手摸他的頭,自己也不由得好笑起來,咧著那大嘴,好像他害羞,這就又引起一陣笑聲。

        這時候,他身旁那個矮胖的女人,就是羅二娘,冷笑起來了,她這是向著她對面那個瘦弱的女人來的,說:“馮幺爸,別人硬說你當(dāng)時在場,全看見的呀,看見我羅家的人下賤,連別人兩分錢的東西也眼紅,該打……”

        這女人一開口,馮幺爸帶來的快活氣氛就淡薄了,大家又把事情記起來了,變得煩悶。這些年來,一聽見她的聲音,人們的心里就像被雨水濕透了的、只留下包谷殘梗的田野那樣抑郁、寂寥。你看她那婦人家的樣子,又邋遢又好笑是不是?三十多歲,頭發(fā)和臉好像從來也沒有洗過,兩件燈芯絨衣裳疊著穿在一起,上面有好些油跡,換一個場合肯定要貽笑大方;但誰知道呢,在這兒,在梨花屯鄉(xiāng)場上,她卻仿佛一個貴婦人了,因為她男人是鄉(xiāng)場上食品購銷站的會計,是一個賣肉的……沒有人相信那瘦弱的女人,或是她的娃兒,敢招惹這羅家。她男人任老大,在鄉(xiāng)場的小學(xué)校里教書,是一位多年的、老實巴巴的民辦教師,同羅家咋相比呢?大家才從鄉(xiāng)場上那些凄涼的日子里過來,都知道這小街上的寵辱對這兩個女人是怎樣的不同——這雖說像噩夢一樣怪誕,卻又如石頭一樣真實——知道明明是羅二娘在欺侮人,因此都為任老大的女人不平和擔(dān)心……

        “請你說一句好話,馮幺爸!我那娃兒,實在是沒有……”

        任老大的女人怯生生地望著馮幺爸,懇求他。苦命的女人嫁給一個教書的,在鄉(xiāng)場上從來都做不起人。一身衣裳,就和她家那間愁苦地立在場口的房子一樣,總是補綴不盡;一張臉也憔悴得只見一個尖尖的下巴,和一雙黯淡無光的大眼睛。她從來就孱弱、本分,如果不是萬分不得已,她是不會牽扯馮幺爸的。

        羅二娘一下子就把話接過來了:“沒有——沒有把人打夠是不是?我羅家的娃兒,在這街上就抬不起頭?呸!除非狗都不啃骨頭了還差不多!你呀,你差得遠(yuǎn)……”

        她早就這樣在任老大家門前罵了半天。這個女人若是一天不罵街,就好像失了體面。她要任老大的女人領(lǐng)娃娃去找鄉(xiāng)場上那個醫(yī)生,去開處方,去付藥費,要是在梨花屯醫(yī)不好,就上縣城,上地區(qū),上??!她那婦人家的心腸,是動輒就要整治人。這不能說不毒辣,果真這樣,事情就大了,窮女人咋經(jīng)得起?

        “吵,是吵不出一個名堂來的,羅二娘!”曹支書止住了她,不慌不忙地說。他當(dāng)然比羅二娘有算計。他說:“既然任老大家說馮幺爸在場,就還是讓馮幺爸來說。事情搞清楚了,解決起來就容易了。馮幺爸,你說!”

        “今天早上呢,”馮幺爸有些慌了,說,“我倒是在犁田……今年是責(zé)任田!”

        他又咧了咧嘴,想笑,但沒有笑出來。

        看樣子,他當(dāng)時是在場的,他是不敢說。本來,作為一個莊稼人,這些年來,撇開表面的恭維不說,在這鄉(xiāng)場上就低人一等,他呢,偏偏又還比誰都更無出息。他有女人,有大小六個娃兒,做活路卻不在意?!白瞿臉訂眩 彼麘T常是搖頭晃腦地說,“做,不做,還不是差不多——就收那么幾顆,不夠鴉雀啄的;除了這樣糧,又除那樣糧,到頭來還不是和我馮幺爸一樣精打光?”他無心做活路,又沒別的手藝,豬兒生意啦,趕場天轉(zhuǎn)手倒賣啦,他不僅沒有本錢,還說那是“傷天害理”。到秋天,分了那么一點點,他還要賣這么一升兩升,打一斤酒,分一半豬雜碎,大醉酩酊地喝一回?!霸趺??”他反問規(guī)勸他的人:“只有你們才行?我馮幺爸就不是人,只該喝清水?”一醉,他就唏唏噓噓地哭;醒了,又依舊嬉皮笑臉的。還不到春天,他就纏著曹支書要回銷糧,以后呢,就涎著臉找人接濟,借半升包谷,或是一碗碎米。他給你跑腿,給你抬病人,比方羅二娘家請客的時候,他就去搬桌凳,然后就在那兒吃一頓。他要伸手,要求告人,他咋敢隨便得罪人呢?羅二娘這尊神,他得罪不起;但要害任老大這樣可憐的人,一個人若不是喪盡天良,也就未必忍心。一時間,你叫他選哪一頭好呢?

        “你在,就說你在,”曹支書正告他說,“如若不在,就不說在!”

        “我……倒是犁田回來……”

        “喲,馮幺爸,”羅二娘叫起來,“你真在?那就好得很!你說,你真看見了?真像任家說的那樣?”

        馮幺爸其實還沒有說他在,這羅二娘就受不住了,一步向馮幺爸逼過來。她才不相信這個馮幺爸敢不站在她這一邊呢!在她的眼里,馮幺爸在鄉(xiāng)場上不過像一條狗,只有朝她搖尾巴的份兒。有一次,給了他一掛豬腸子,他不是半夜三更也肯下鄉(xiāng)去扶她喝醉了酒的男人?冷天不是她親自打發(fā)人去找他來的?慢說只是要他打一回圓場,就是要他去咬人,也不過是幾斤骨頭的生意——安排一個娃兒進工廠,不也才半條豬的買賣,這個馮幺爸算老幾呢?

        馮幺爸忙說:“我是說……”

        唉,他確實是不敢說,這多叫人煩悶??!

        人們同情馮幺爸了。你以為,得罪羅二娘,就只是得罪她一家是不是?要只是這樣,好像也就不需要太多的勇氣了。不,事情遠(yuǎn)遠(yuǎn)不這樣簡單呢!你得罪了一尊神,也就是對所有神明的不敬。得罪了姓羅的一家,也就得罪了梨花屯整個的上層!瞧,我們這鄉(xiāng)場,是這樣的狹小、偏僻,四下里是漠漠的水田,不遠(yuǎn)的地方就橫著大山青黛的脊梁,但對于我們梨花屯的男男女女來說,這仿佛就是整個的人世。比方說,要是你沒有從街上那爿唯一的店子里買好半瓶煤油、一塊肥皂,那你就不用指望再到哪兒去弄到了!如果你得罪了羅二娘的話,你就會發(fā)覺商店的老陳也會對你冷冷的,于是你夜里會沒有光亮,也不知道該用些什么來洗你的衣裳;更不要說,在二月里,曹支書還會一筆勾掉該發(fā)給你的回銷糧,使你難度春荒;你慌慌張張地,想在第二天去找一找鄉(xiāng)場上那位姓宋的書記,但就在當(dāng)晚,你無意中聽人說起,宋書記剛用麻袋不知從羅二娘家里裝走了什么東西!這小小的鄉(xiāng)場,好似由這些各執(zhí)一股的人兒合股經(jīng)營的,好多叫你意想不到、一籌莫展的事情還在后頭呢!那么,你還要不要在這兒過下去?這是你想離開也無法離開的鄉(xiāng)土,你的兒輩晚生多半也還得在這兒生長,你又能怎樣呢?許多頂天立地的好漢,不也一時間在幾個鬼蜮的面前忍氣吞聲?既如此,在這小小的鄉(xiāng)場上,我們也難苛求他馮幺爸,說他沒骨氣……

        羅二娘哼了一聲:“就看你說……”

        馮幺爸艱難地笑著,真慌張了,空長成一條堂堂的漢子,在一個女人的眼光的威逼下,竟是這樣氣餒,像小姑娘一樣扭捏。他換了一回腳,站好,仿佛原來那樣子妨礙他似的,但也還是說不出話來。這正是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的好天氣,陽光把鄉(xiāng)場照得明晃晃的,他好像熱得厲害,耳鬢有一股細(xì)細(xì)的汗水,順著他又方又寬的臉腮淌下來……

        羅二娘不耐煩了:“是好是歹,你倒是說一句話呀!照你這樣子,好像還真是姓羅的不是?”

        “馮幺爸!”曹支書這時已卷好了一支葉子煙,點燃了,上前一步說,“說你在場,這是任家的娃兒說出來的。你真在場,就說在場,要是不在,就說不在!就是說,要向人民負(fù)責(zé):對任老大家,你要負(fù)責(zé);對羅二娘呢,你當(dāng)然也要負(fù)責(zé)!你聽清楚了?”

        曹支書說話是很懂得一點兒分寸的,但正是因為有分寸,人們也就不會聽不出來,這是暗示,是不露聲色地向馮幺爸施加壓力。馮幺爸又換了一回腳,越來越不知道怎樣站才好了。

        這樣下去,事情難免要弄壞的。出于不平,人們有些耐不住了,一句兩句地岔起話來:

        “馮幺爸,你就說!”

        “這有好大一回事?說說有哪樣要緊?”

        “說就說嘛,說了好去做活路,春工忙忙的……”

        這些人當(dāng)然也和曹支書一樣,說得很有分寸,但這人心所向,對馮幺爸同樣也是壓力。

        再推挪,是過不去的了。馮幺爸干脆不開口,不知怎樣一來,竟嘆了一口氣,往旁邊走了幾步,在一處房檐下蹲下來,抱著雙手,悶著,眼光直愣愣的。往常他也老像這樣蹲在門前曬太陽,那時瞇著眼,甜甜美美的;今天呢,卻實在一點也不愜意,仿佛是一個終于被人找到了的欠賬的人,該當(dāng)場拿出來的數(shù)目是偌大一筆,而他有的又不過是空手一雙,只好聳著兩個肩頭任人發(fā)落了……唉,一個人千萬別落到這步田地,無非是景況不如人罷了,就一點小事也如負(fù)重載,一句真話也說不起!

        小小的街頭一時間沉寂了,只見鄉(xiāng)場的上空正劃過去一朵圓圓的白云,燕子低飛著,不住地啁啾……遠(yuǎn)處還清楚地傳來一聲聲布谷鳥的啼叫。

        稍一停,羅二娘就扯開嗓子罵起來。這回她是冒火了。即便馮幺爸一聲不吭,不也意味她理虧?這就等于在一街人的面前丟了她的臉,而這人又竟然是連狗也不如的馮幺爸,這咋得了?

        “咦——馮幺爸,你說你還叫不叫人?你啞啦?我羅二娘有哪一點對你不起?是一條狗呢,也還要叫幾聲!”

        接下去就是一連串不堪入耳的罵人的話了,她好像已經(jīng)把任老大的女人撇在一邊,認(rèn)馮幺爸才是冤家。

        “不要罵喲!”

        “是請人家來作證……”

        有人這樣插嘴說,許多人實在聽不下去了。

        “就要罵!我話說在前頭,這不關(guān)哪一個的相干!哪一個腦殼大就站出來說,就不要怪我羅二娘不認(rèn)人啦!”

        馮幺爸呢,他的頭低下去、再低下去,還是一聲不吭。唉,這馮幺爸真是讓人捏死了啊,大家都替他難過。

        羅二娘一直罵。這個惡雞婆一會兒雙手叉腰,一會兒又頓足,拍腿,還一聲接一聲地“呸”,往馮幺爸面前吐口水。

        “依我說呢,”曹支書又開口了,“馮幺爸,你就實事求是地講!‘四人幫都粉碎四年了,要講個實事求是才行……”

        他勸呀勸的,馮幺爸終于動了一動,站起來了。

        “對嘛,”曹支書說,“本來又不關(guān)你的事……”

        馮幺爸一聲不響地點點頭,拖著步子走回來,那樣子好像要哭似的,好不蹊蹺。常言說,昧良心出于無奈,莫非他真要害那又窮又懦弱的教書匠一家?

        “曹支書,”他的聲音也很奇怪,像在發(fā)抖,“你……要我說?”

        “等你半天哪!”

        馮幺爸又點頭,站住了。

        “我馮幺爸,大家知道的,”他心里不好過,向著大家,說得慢吞吞的,“在這街上算不得一個人……不消哪個說,像一條狗!我窮得無法——我沒有辦法呀!大家是看見的……臉是丟盡了……”

        他這是怎么啦?人們很詫異,都靜下來,望著他。

        “去年呢,”他接下去說,“谷子和包谷合在一起,我多分了幾百斤,算來一家人吃得到端陽。有幾十斤糯谷,我女人說今年給娃娃們包幾個粽子粑。那時呢,洋芋也出來了……那幾塊菜籽,國家要獎售大米,自留地還有一些麥子要收……去年沒有硬喊我們把爛田放了水來種小季,田里的水是滿蕩蕩的,這責(zé)任落實到人,打田栽秧算來也容易……只要秧子栽得下去,往后有谷子撻,有包谷扳……”

        羅二娘打斷他說:“馮幺爸,你扯南山蓋北海,你要扯好遠(yuǎn)呀!”

        萬沒料到,馮幺爸猛地轉(zhuǎn)過身,也把腳一跺,眼都紅了,敞開聲音吼起來:

        “曹支書!這回銷糧,有——也由你;沒有——也由你,我馮幺爸今年不要也照樣過下去!”

        人們從來沒有看見馮幺爸這樣兇過,一時都愣住了!他那寬大的臉突然沉下來,鐵青著,又咬著牙,真有幾分叫人畏懼。

        “我馮幺爸要吃二兩肉不?”他自己拍著胸膛回答,“要吃!這又怎樣?買!等賣了菜籽,就買幾斤來給娃娃們吃一頓,保證不找你姓羅的就是!反正現(xiàn)在趕場天鄉(xiāng)下人照樣有豬殺,這回就不光包給你食品站一家,敞開的,就多這么一角幾分錢,要肥要瘦隨你選!跟你說清楚,比不得前幾年啰,哪個再要這也不賣,那也不賣,這也藏在柜臺下,那也藏在門后頭,我看他那營業(yè)任務(wù)還完不成呢!老子今年……”

        “馮幺爸!你嘴巴放干凈點,你是哪個的老子?”

        “你又怎樣?未必你敢摸我一下?要動手今天就試一回!老子前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氣算是受夠了!幸得好,國家這兩年放開了我們莊稼人的手腳,哪個敢跟我再罵一句,我今天就不客氣!”

        曹支書插進來說:“吔,馮幺爸——”

        馮幺爸一下子就打斷了他:“不要跟我來這一手!你那些鬼名堂喲,收拾起走遠(yuǎn)點!送我進管訓(xùn)班?支派我大年三十去修水利?不行啰!你那一套本錢吃不通啰!你當(dāng)你的官,你當(dāng)十年官,我馮幺爸十年不偷牛。做活路——國家這回是準(zhǔn)的,我看你又把我咋個辦?”

        “你、你……”

        “你什么!你不是要我當(dāng)見證嗎?我就是一直在場!莫非羅家的娃兒才算得是人養(yǎng)的?撿了任老大家娃兒的東西,不但說不還,別人問他一句,他還一兇二惡的,來不來就開口罵!哪個打他啦?任家的娃兒不僅沒有動手,連罵也沒有還一句!這回你聽清楚了沒有?!”

        這一切是這樣突如其來,大家先是一怔,跟著,男男女女的笑聲像旱天雷一樣,一下子在街面上炸開,整整一條街都晃蕩起來。這雷聲又化為久久的喧嘩和紛紛的議論,像隨之而來的嘩啦啦的雨水一樣,在鄉(xiāng)場上鬧個不停。換一個比方,又好比今年正月里玩龍燈,小小的鄉(xiāng)場是一片喜慶的爆竹聲!馮幺爸這家伙蹲在那兒大半天,原來還有這么一通盤算,平日里真把他錯看了!就是這樣,就該這樣,這像栽完了滿滿一壩秧子一樣暢快……

        只見他又回過頭來,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任老大的女人說:“跟任老師講,沒有打!我馮幺爸親眼看見的!我們莊稼人不像那些龜兒子……”

        羅二娘嘶啞著聲音叫道:“好哇,馮幺爸,你記著……”

        但她那一點點聲音在人們的一片喧笑之中就算不得什么了,倒是只聽得到馮幺爸的聲音正吼得響:

        “只要國家的政策不像前些年那樣,不三天兩頭變,不再跟我們這些做莊稼的過不去,我馮幺爸有的是力氣,怕哪樣……”

        就這樣,他邁著他那一雙大腳,說是沒有工夫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望著他那寬大的背影,大家又一一想起來,不錯,從去年起,馮幺爸是不同了,他不大喝酒了,也勤快了。他那一雙大碼數(shù)的解放鞋,不就是去年冬天才新買的嗎?這才叫“手里有糧,心里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穿上了解放鞋,這就解放了。不公正的日子有如煙塵,早在一天天散開,鄉(xiāng)場上也有如陽光透射灰霧,正在一刻刻改變模樣,莊稼人的脊梁,正在挺直起來……

        這一場說來尋常到極點的糾紛,使梨花屯的人們好不開心。再不管羅二娘怎樣吵鬧,大家笑著,心滿意足,很快就散開了。確實是春工忙忙啊,正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情,全體男男女女,都步履匆匆的……

        【作者簡介】何士光,1942年生,貴州省貴陽市人。1964年畢業(yè)于貴州大學(xué)中文系,在黔北農(nóng)村任鄉(xiāng)村教師,1982年到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20世紀(jì)70年代末期到80年代初期,曾以“梨花屯鄉(xiāng)場”為背景寫作系列文學(xué)作品,對這一歷史轉(zhuǎn)折時期的鄉(xiāng)情和人情有深切的體察和記述。《鄉(xiāng)場上》《種包谷的老人》《遠(yuǎn)行》《喜悅》《青磚的樓房》和《苦寒行》等作品,曾獲多種獎項。后從事傳統(tǒng)文化研究,著有《煩惱與菩提》《今生:經(jīng)受與尋找》和《今生:吾誰與歸》等作品,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有深入的體悟和表述。曾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貴州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貴州文學(xué)院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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