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凹在海潮壩下一角，是實實在在的“洼地”。壩阻擋了海水，也積下了雨水，雨季，積水排不掉，村人的日子就漿里來泥里去的。時代在變，橫七豎八地修了水泥路，就把村子隔成了格子。魚松家的老屋就在一塊格子的角落里。

村子古老，人口越來越多，海水倒灌，靠海的幾塊格子被故去村人的墳地占去了，面積無法外擴，鎮(zhèn)上就想到了建樓。

下午，住在某塊格子里的姐姐給魚松打來電話，說有重要事情商量。魚松能猜想事情的重要，畢竟姐姐已許久沒有聯(lián)系過他。她說，村里動遷，要把原有的老屋拆除，建樓房；父母的墳也要遷出。她要魚松必須回去，把事情說道說道。

魚松聽得出來，姐姐的意思深得多。

二

長祥走過來時，魚松正站在老屋的屋檐下。屋檐坍塌了，檐頭本來就矮，壓得人喘不過氣；幾十年的風吹雨淋，茅草也如老人的頭發(fā)，禿了；墻歪歪斜斜，山墻與前墻間開了虎口般的裂縫，卻相互撐持著，沒跌倒；墻上的窗欞吃著力，被逼成了菱形。透過窗欞，羊咩咩的叫聲傳來。魚松湊近看，發(fā)現(xiàn)屋里散養(yǎng)著幾只羊，從氣味和屋角的糞便判斷，羊早就在這里了，不知道誰的。

老屋四間，東邊最衰敗的兩間消失了，換成了紅磚砌成的攔腰高的院墻。長祥的叫聲是從院墻那邊傳來的，他是老鄰居，也是魚松的遠房堂弟。

“松哥回來了呀？”長祥兩只胳膊架在院墻上，遞上了一根煙，樣子像看戲。他雖然沒往下說，魚松心里卻冒出一句話：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呢。

的確，魚松離開老家二十多個年頭了，回來過兩三次，當天回當天走，與村里大多數(shù)人未謀一面。長祥，更沒見著，他常年在外打工。這次能見著，大概也跟拆遷有關。

進村子時，魚松就注意到，家家門口都站著人，要么忙著搬磚遞瓦，修繕房屋，要么忙著建置雞棚羊圈，擴大養(yǎng)殖。姐姐在電話里說過，在外的年輕人被叫回了村子，想盡辦法多增加些補償。

魚松接了煙，沒急著點上。兩人就那樣站著，一墻之隔，四目相對，想說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

多年過去，他們都有了或大或小的變化，但當年的一幕卻未曾變過：在魚松離開家的前一天，也就是他母親過世后的第八天，剛燒完頭七，長祥也是站在另一側，那時不是磚墻，是用土坯砌成的半截土墻。魚松十五歲，長祥十三歲，他得踮著腳才能看到院墻這邊。也是一墻之隔，四目相對，不說話，長祥朝魚松笑。魚松記得他的笑，讓人難以理解。一會兒，他哥哥長貴過來了，他高半頭，不用踮腳就能把胳膊架在院墻上，可他沒架。他放松了肩膀，臉上掛著獲得某種滿足時才能浮出的笑。長貴說，我能尿出狼的形狀，信不？長祥認輸，說，我不行，只能尿成長蟲形。他們往墻根上尿尿。不只是尿尿，還成桶地往墻根潑水。

晚上，魚松聽到泥土被鏟落的簌簌聲。他躲在西屋的破窗下，用被子蒙著頭，不知是害怕在老屋里死去的父母，還是害怕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數(shù)天后，土墻被推倒了。長祥，還有長貴，終于把墻根掏空了。魚松哭喊著去找他們算賬，長貴一絆子將他放倒在地，騎到他肚子上。魚松躺在地上，覺得他像一座山，好重好重，眼角的余光看向那堵墻——長祥，還有他媽媽，合力推倒了它，“轟”的一聲，他們被激起的塵土掩去了半截身子，真像駕霧而來的惡鬼……

“我來看看?！濒~松指那破屋，老屋里正好傳來咩咩聲。

“荒了，”長祥說，“屋子啊，就怕沒人住。時間長了就長蒿草，蒿草深了，陰氣就重?！?/p>

長祥說得不錯，庭院里，枯黃的蒿草深到魚松的腰窩。

長祥家的院子打了水泥地，后頭還建了三層小樓，樓頂上撐著太陽能熱水器，收拾得停停當當，有些模樣。長貴接了他父親的班，進了城里工作，長祥獨享了這座庭院。魚松注意到，他在自家老屋東頭空地上建了一間廚房，天漸漸黑下來，在做晚飯了，油燜大蒜的味道飄了出來。

魚松看了一圈，長祥也看了一圈。他掏出火機來，隔著院墻給魚松點煙。為了把深秋的風擋在身后，他將一只胳膊搭在魚松肩上，溫暖有力。話漸漸多起來，只是誰都沒提過去，更沒說到院墻，盡管院墻就在腋下。更多地，在談親情，長祥迫不及待地想了解魚松的近況。時隔多年，他們能說的竟然是親情。那一刻，連魚松都覺得他倆像多年不見的親兄弟。想到過去的那些事，反倒是他磨不開臉，好像那個朝墻根尿尿的人是自己。

“晚上在我家吃吧，喝一杯，好好敘敘?！遍L祥隨手指了指廚房，順著他的手勢，能聽到“嗞嗞啦啦”的炒菜聲。

魚松搖搖頭，認真地抽煙。這時，姐姐打來電話，叫魚松去吃飯。

魚松從蒿草里鉆出來，長祥走出來送。他才說，羊是他的。

三

母親去世前的幾個月，老屋已歪斜得不成樣子。她坐在屋里吃飯，屋笆上掉下一塊土，不偏不倚落進了她的碗里。她并沒生氣，認為這是一個信號，她活不久了。只有死人才吃土呢。放下碗，她幽幽地哭泣。之后下了一場大雨，屋笆坍塌，再也沒法住了，母親搬到了同村的姐姐家。

魚松在讀初中，吃住在學校。一天，他正在教室上課，鄰居跑到學校，說：“你媽不行了！”魚松知道“不行了”的真實意思，起身就朝姐姐家跑。等跑到時，大門鎖了。鄰居說，她們去了醫(yī)院。

魚松就站在路邊等啊等，搭上一輛去城里的農用車。車子噴著破殼腔往前跑，魚松頂風站在車廂里，大風吹得睜不開眼睛。就是那個時候，魚松意識到村子離城市是那么遠。腦出血是大病。等他趕到醫(yī)院時，母親已經(jīng)蓋上了白布，一塊雪白的布。跟父親去世時一樣，沒來得及說一句話。

姐姐和魚松站在手推車兩頭，看著蓋了白布的母親。急診室門口人來人往，他卻覺得好靜好靜。母親死了，沒有人跟她告別。

救護車又把母親還給了村子，是從姐姐家拉走的，自然又被送回姐姐家。姐夫已經(jīng)在家門口等著了。他是個木匠，平常在別的村鎮(zhèn)做裝修，很少回家，可他幽靈似的突然冒了出來。姐姐先跳下車，姐夫跟著湊過來，他把醫(yī)生攔住了。姐夫有一套十分完備的規(guī)矩：父母的棺木應該停在長子家的堂屋里。他張開雙臂，把母親尚未冰涼的尸身拒之門外。

門口圍了很多人，卻異常安靜。魚松看了姐姐一眼，她已經(jīng)哭成淚人。這規(guī)矩不是姐夫定的，也不是她定的，在規(guī)矩面前，大家都是孩子，除了哭泣，手足無措。

母親被抬回了老屋。盡管老屋的山墻已垮塌半截，村人還是把她塞了進去，在堂屋中間的那塊空地上，鋪了一個草鋪。直到火化之前，她都躺在那個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家的地方。姐姐的家不是母親的家，也不是魚松的家。

二十多年過去了，魚松始終記著這句話。他們有他們的規(guī)矩，他也有他的規(guī)矩。他跟姐姐說，吃飯算了，我在鎮(zhèn)上賓館開了間房，有什么要說的，就到鎮(zhèn)上吃點吧。

晚上八點多，魚松在小飯館里見到了姐姐。姐夫沒有來，魚松問他在做什么，姐姐說仍在做木工。魚松沒再問下去，叫了幾瓶啤酒，想跟姐姐喝幾杯。

姐姐還是老樣子，少言寡語的，酒也不喝。她懷里多了一個孩子，四五歲，虎頭虎腦的，黑眼珠直轉。魚松這才知道，姐姐已經(jīng)是當奶奶的人了。姐姐沒怎么動筷子，話也說得少。魚松端著酒杯無法呼吸，時間漫長得如同二十年前——他們一點都不像二十多年不見的親姐弟，她沒問他生活得怎樣，他也沒問她家里如何，除了聊一聊拆遷的事，什么都沒說。

有那么一會兒，魚松覺得，他跟她之間還沒有跟長祥親。倒是她懷里的孩子，挺愛說話的，姐姐教他叫舅姥爺，他便叫，一點也不怯。“我中間回來過兩次，給爹娘上了墳就走了?！边€是魚松先說的話，“咱娘的棺材不好，怕是塌了，墳邊上陷了一個坑?！?/p>

“我聽說了?！苯憬阏f。

打魚松記事起，姐姐就是這樣子，從來不為什么吃驚，也好像從來沒有快樂過。魚松不知道她究竟聽說了什么，是指他回來過，還是母親的墳陷了坑，分辨不出。魚松的眼前是無止境的迷惘，他說，我要把爹娘的骨灰?guī)ё摺?/p>

魚松不記得喝了多少啤酒，眼前有一點模糊，大概霜氣就是那個時候爬上草尖的?；貋碇埃~松已經(jīng)想好了：這么多年來，一心想要逃離這個地方，卻從未逃得徹底。只要爹娘的墳墓還在這兒，這里就還是故鄉(xiāng)。魚松夢到過，夢里，兩座低矮的土墳化成了帶著血氣的臍帶，把他和老家緊緊地連在一起，只要一動就隱隱生疼。一向逆來順受的姐姐，也被這話驚著了。她抽了一張面紙，先給孩子擦了嘴，又朝自己的眼角抹去。她是最守規(guī)矩的人，魚松能猜到，她像老家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認定的是落葉歸根。魚松也知道，她沉默的根底，她的苦難，都來自這里。

村人共筑的大壩，橫亙在眼前。他們將目光投向洼地的暮色。

“爹娘愿意嗎？”姐姐問，問完了無聲地哭泣。她還說，長祥的父親，也就是遠房堂叔，生前在城里工作，死了也是拉回老家安葬的。姐姐說得對，堂叔的墳也在村子臨海的格子里。堂叔骨灰被拉回的那天，長祥挨家挨戶地告訴沒出五服的宗親——每家都要出一輛車，出租車也行，打造出一個排場的車隊，算是讓父親衣錦還鄉(xiāng)。

“就算爹娘活著，我也是要把他們接走的。”魚松很羨慕一生圓滿的人，在一地出生，出去轉了一圈，死后還回到那里，就像長祥的父親?？伤恍?，他在生與死之間奔波，就像他跑出租的職業(yè)。

孩子困了，姐姐抹凈眼淚問魚松什么時候起墳。這即是道別。魚松說，明天，鎮(zhèn)政府的人已聯(lián)系過了，他們會帶挖掘機來。

姐姐還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她的“說道說道”，變成了沉默。

四

從小飯館出來，天黑漆漆的了。魚松沒有去賓館，又朝老屋走去。他想在老屋里再睡一晚。這是多年以來的心結，哪怕是坐一夜，也能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屋里黑洞洞的。深秋的夜晚有些涼意，魚松借著酒勁蹚過蒿草，摸進了老屋。羊群再次發(fā)出咩咩的叫聲。老屋的木門已經(jīng)脫落，只用一塊門板擋著羊群。魚松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踅摸了一遍，羊群被趕進最西邊那間屋子，魚松搬動門板，把羊群堵了進去。原先的堂屋空了出來。多年前，父母都曾在這塊地方停棺。他想找些柴火，今夜，需要一盆火，不只為了驅散老屋的潮濕和腐朽，也不只是為了驅散深夜的寒冷，魚松還要一團活氣，一團煙火氣，來重溫故鄉(xiāng)和童年。

外面突然傳來長祥的聲音。

“是松哥嗎？”

魚松能聽得出，他站在自家的當院里，用電筒朝老屋里照了照。魚松答應一聲，不知道說什么。魚松知道，他肯定會找他的，養(yǎng)羊的事情還沒說完。

果然，他從院門那兒繞了過來。

“我正想著去你姐那兒接你呢，你弟妹給你把鋪蓋都收拾好了，就擱二樓上?！遍L祥又給魚松遞了一根煙，他的個頭還高一些，是蹲著半截身子鉆進老屋的。

“真不用。”魚松接過煙，用手電筒朝屋角的一口銹出斑孔的鐵鍋照照?！跋朐谶@老屋里坐坐?！彼f。

“幾十年不住人的老屋子，哪還能坐？到我那兒去坐吧。”

魚松沒有搭話，而是把鐵鍋支到堂屋中間，填了柴火進去；點煙的同時，把火盆也點上了。光和熱塞滿老屋，內景終于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四壁被雨水繪出了不可辨識的圖案，詭異又陰沉。這兒經(jīng)年不見天日，成了蚯蚓、蝸牛、老鼠的家，或許還有蛇。屋里空蕩蕩的，僅存的幾張破凳子也都殘缺不全，散發(fā)著陳腐的霉味兒。

魚松挨著火盆坐了下來。

“就在這兒說吧，我就想在這兒坐坐?！濒~松抬頭跟長祥說。長祥顯得有一點尷尬，也拎了一個破凳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想跟哥聊聊。這些羊……”大概他沒想到魚松會回來，羊的事兒，有點難以開口。不過，長祥還是表達了他的意思，說租地方搞養(yǎng)殖，要的是產(chǎn)業(yè)損失，跟房子無關。

想好的話咽了回去。魚松沒想到他會這么說，關于房子，二十多年前可不是這么說的。母親沒搬到姐姐家之前，長祥曾騎在院墻上喊過，魚松家的房子有他一半。那是他媽媽指使的，她在村里散布過這話，理由是魚松父親去世早，建房子時，她丈夫出過力。講到出力的時候，全村人都笑了起來。魚松雖聽不懂她的話，但他知道，這絕不是什么好話。那天，母親搬著凳子坐在他們家門口罵了一下午。那把凳子，現(xiàn)在就在長祥的屁股底下。

母親死后，魚松聽姐姐說過，在去醫(yī)院路上，母親漸漸失去了意識，最后一句話是保住屋子。這讓魚松覺得，母親就在頭頂上看著他。但現(xiàn)在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已經(jīng)不在這兒了。

又坐了一會兒，長祥心滿意足地走了。魚松從地上撿根樹枝，把火撥旺，順便用樹枝末端的火星子點了一根煙。

魚松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淚——

五

霜降之后真下了霜。一路踩過霜打的野草，鞋很快就濕了，潮乎乎的。魚松毫不在意，朝更寬更遠的曠地走去。幾座低矮的墳零星地散布在野草間，孤獨而篤定。

這天起墳的共有四座。到了村子臨海的格子里，挖掘機早在那兒等著了。魚松沒想到的是，長祥也選在今天給他父親起墳，這是他頭一天沒有提及的。他哥哥長貴也在，穿的西裝革履，據(jù)說已經(jīng)改了名字，不叫長貴了。當然，魚松還看到了姐姐，她是一個人來的，連孫子也沒帶。

遠處，幾副上了漆的棺材停放在麥田里，格外刺眼。因為有些棺材早已腐朽，禁不起挖掘，他們重新置辦了棺木。而魚松，懷里抱著兩個陶罐，父母都是火化過的，別人家的移墳稱為“撿骨”，魚松則只能撮起骨灰，陶罐已經(jīng)足夠了。

九點五十八分，選定的吉時，長祥的父親搶得了頭鏟，挖掘機伸開長臂，緩緩挖了下去。按規(guī)矩，死去的人是不能見天日的，長祥早就做了安排，晚輩小子撐起一塊大的紅布，把天和地切割開來。但是，對待火化過的人，就少了點什么，整個起墳的過程就像履行一道手續(xù)，點到即止。而對于未火化的死者，人們則保持著敬畏，好像他們還會活過來一樣，又是圍觀，又是哭泣。

魚松父母的墳排在最后，挖掘機開過來的時候，已過了中午十二點。等待中，他和姐姐將墳上的荒草全都薅了下來，有帶刺的刺蓬，也有細如發(fā)絲的蓑衣草。他們沒有使用任何工具，全憑雙手，摳進泥土里，扒撓荒草的根莖，摳出草根，也摳出蚯蚓，還有蟻穴，摳著摳著，眼淚滾了下來。二十年風雨飄搖，螻蟻噬咬，爹娘的骨灰還夠一抔嗎？越往下扒，魚松越害怕，只好轉身，用事先準備好的布袋，連草帶土裝了一袋子。他早就預備了，這袋故土是要帶走的。

挖掘機已經(jīng)過來了，鋼斗輕盈地吃進了泥土。

確如所料，母親的棺木已經(jīng)塌陷了。露出棺板的那一刻，魚松跳進土坑，把鋼絲的一頭拴在挖掘機的機械臂上，另一頭拴在棺材的天板上。就要開棺了，他和姐姐長跪在墳前……

六

“都別動?！逼@時候，身后傳來了一聲略為凄厲的呼喊，緊接著是一聲肝腸寸斷的號哭。魚松和姐姐都愣住了，轉頭就看到了姐夫，他牽著孫子遠遠地跑了過來。他大概是從臨鎮(zhèn)剛剛趕來的，工作服都沒有來得及換。他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xiàn)。

到了近前，他撒開孩子的手，縱身跳進了土坑里。就像二十多年前一樣，雖然已經(jīng)不再壯碩，但他還是張開雙臂，把將要打開的棺板攔住了?？蘼晱奈赐Ｐ?。

秋風勁朔，天高日遠，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工作人員開始上來勸慰，連長祥也跳進土坑幫著勸。姐夫哭得撕心裂肺，始終不為所動。就給魚松一種錯覺，這個年近六十的男人，好像積攢了一生的眼淚，都要在今天還給爹娘。

日頭漸漸朝西偏去。工作人員見勸不開，就叫魚松勸。

“差不多了，”魚松說，“爹娘的骨灰，我是一定要帶走的?！彼峦量?，想扶姐夫一把，可姐夫把頭扭向另一邊，繼續(xù)哭。魚松看不到他的臉，更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從哭聲里，聽出了他的變化。

“骨灰能帶走，房子不能帶走。”終于有人說話了，但不是姐夫，也不是姐姐，而是他們的小孫子。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說完這句話，好像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嘴唇哆嗦著，眼淚在眼眶里打滾，終于“哇”一聲哭了起來。魚松真想過去捧起他的小臉，好好親親他，可在這一刻，他腦海里一片空白。

總算明白了。魚松的眼皮閉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突然想到那個關于臍帶的夢境。說來好笑，那根布滿神經(jīng)的，始終不敢輕易觸碰的臍帶，到最后竟是被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剪斷的。

魚松轉眼看姐姐，她也在哭，跟二十多年前一樣，除了哭泣，無事可做。

魚松從土坑里爬上來，把兩個陶罐連同裝滿泥土的布袋都搬了過來。夕陽下，真像緊緊依偎在一起的三口之家啊。

魚松沖著他們說，房子我不要了，只要我的爹娘。姐夫還在哭，但是慢慢地爬了上來，工作服上沾滿了新鮮的泥土，表情和前一晚的長祥一模一樣。

魚松不敢大哭，一捧一捧地把爹娘的骨灰捧到了陶罐里，生怕一口大氣就把他們吹散了。他在心里默念著：爹，娘，世間并無新事，我還是要帶你們重走一遭……

視線越來越模糊，那道橫亙的大壩正在漸漸消失。

原刊責編 耿 鳳

【作者簡介】婁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雨花》《解放軍文藝》《清明》《長城》《文學港》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萬余字，著有短篇小說選集《門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