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交
方信儒,字孚若,是南宋的一位愛國志士,曾在國勢危急之時三度出使金國,面折敵酋,不辱使命。但因忤權相,竟遭廢放。后雖起用,仍沉淪下僚,年僅四十六歲即赍志以沒。方信儒之所以能名垂青史,主要得益于摯友劉克莊的文字。試看《宋史·方信儒傳》所記方氏生平之犖犖大者,比如出使金國屢遭威逼而堅貞不屈,知真州時筑堤蓄水以備御敵之策,以及仗義疏財賓客滿門等三事,皆據劉克莊所撰《寶謨寺丞詩境方公行狀》一文。甚至連字句都是一一對應,例如方氏使金被敵酋以死相脅,劉文載其答語云:“某來時,已置死生禍福于度外矣?!薄端问贰穭t載云:“吾將命出國門時,已置生死度外矣。”劉克莊比方氏年幼十歲,自稱“少小親公,晚受公薦”,他還屢屢在詩詞中紀其交游,頌其友誼,兩人的生死交情躍然紙上。其中尤以《沁園春·夢孚若》一詞最為傳神,詞曰:
何處相逢?登寶釵樓,訪銅雀臺。喚廚人斫就,東溟鯨膾;圉人呈罷,西極龍媒。天下英雄,使君與操,馀子誰堪共酒杯?車千兩,載燕南趙北,劍客奇才。? ?飲酣畫鼓如雷,誰信被晨雞輕喚回。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使李將軍,遇高皇帝,萬戶侯何足道哉!披衣起,但凄涼感舊,慷慨生哀。
夢繞神州路
此詞的作年有兩說。一是宋寧宗嘉定十五年歲末或嘉定十六年之初(1223),因方孚若卒于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而此詞在劉克莊集中編在《沁園春·送孫季蕃吊方漕西歸》之前,孫惟信(字季蕃)到莆田來吊孚若當在其卒后不久。二是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此年劉克莊作《夢方孚若二首》,其一云:“仙鬼微茫果是非,不如遼鶴有歸期。鑄成范蠡嗟何及,繡出平原未必知。歌扇舞裙風雨散,野田荒草古今悲??蓱z一覺寒窗夢,猶記聯鞍出塞時?!贝藭r孚若已經去世二十余年,劉克莊也已年近花甲?!肚邎@春·夢孚若》詞中同樣說到夢中行至塞北之事,或即作于同時。無論持何說,此詞作于孚若卒后,當無大誤。
此詞的內容,乃詞人夢見與亡友同游中原之事。劉克莊生平未曾履跡北方,方孚若也僅因使金到過汴京、濠州一帶,然而正如張元幹在《賀新郎·送胡邦衡謫新州》中所云,“夢繞神州路”乃是南宋愛國士大夫的共同理想。神州本是大宋江山,是華夏民族自古以來的固有疆土。靖康之變以來,大宋王朝丟失了半壁江山,連祖宗陵寢都淪陷于敵國,這是整個國家、民族的奇恥大辱。在南宋,抵御外侮,收復失土,即恢復宋王朝的國家主權和原有疆域,就是對國家民族的最大忠誠,就是愛國精神的真正實踐。據劉克莊云,孚若“幼及交辛稼軒、陳同父諸賢”,又“嘗從山陰陸公游問詩”,他深受上述諸人愛國精神的影響,這正是方孚若與劉克莊結為生死之交的深層原因。無怪兩人在夢中相遇,地點竟然不是共同的家鄉(xiāng)莆田,而是遙遠北方的神州大地?!皩氣O樓”故址在陜西咸陽,乃漢武帝所建。“銅雀臺”故址在河北臨漳,乃魏武帝所建。時至北宋,寶釵樓尚存,邵博云:“予嘗秋日餞客咸陽寶釵樓上,漢諸陵在晚照中?!保ā堵勔姾箐洝肪硎牛┿~雀臺則早已傾頹,蘇易簡云:“魏銅雀臺遺址,人多發(fā)其古瓦,琢之為硯?!保ā段姆克淖V》)無論是存是毀,二樓都是前朝繁華的象征,它們永遠存在于華夏民族的集體記憶中。劉、方二人視中原為故土,平時或曾相約同游,夢中遂踐前約。英雄相聚,自有豪情壯舉,于是斫東海鯨膾,獻西域龍馬,不一而足。二人惺惺相惜,目無馀子,千杯恨少。因是在北地相聚,故欲盡召中原奇士。金滅北宋后,以燕京為中都,陸游詩云“燕南趙北空無人”(《涉白馬渡慨然有懷》),即指金人巢穴而言。孚若生前,喜羅人才,劉克莊所作方氏行狀中稱:“江湖士友,慕公盛名,多裹糧從游。”《宋史》本傳則稱其“所至賓客滿其后車”,詞中所云,蓋指他們在夢中為了興復大業(yè)而廣搜人才,于是將燕趙一帶的豪杰之士盡數收羅,載滿千車。上闋意氣雄豪,但并不像張炎評價劉詞所云具有“直致近俗”(《詞源》)之病,而是粗中有細,功力極深。比如寶釵樓是漢武帝所筑,而“西極龍媒”既指漢武帝求天馬于西域之事,又本于《漢書》所載《郊祀歌》中“天馬徠,龍之媒”之語;又如銅雀臺乃魏武帝所筑,而“天下英雄”二句語本《三國志》所載曹操之語“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皆是暗相呼應,堪稱細針密線?!败嚽伞币韵氯洌坏庵急居陧n愈《送董邵南序》中“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而且“燕南趙北”四字也是本于《后漢書·公孫墩傳》所載童謠“燕南陲,趙北際”。典故成語如此密集,卻并無饾饤堆砌之感,全因其勢雄氣盛也。
書生老去,機會方來
后闋的首二句有異文,夏承燾《唐宋詞選》中改作“飲酣鼻息如雷,誰信被晨雞催喚回”。如此,則上句描寫兩人熟睡之態(tài),下句寫被晨雞喚醒,句意似乎更為通順。其實不然,因為作“畫鼓”者的構思更加奇妙:上句寫兩人尚在夢境之中,因為前闋之末句寫收羅燕趙之“劍客奇才”數以千計,其目的當然是整軍殺敵。后闋起句乃寫他們臨陣痛飲,此時戰(zhàn)鼓如雷,就像唐詩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才是這場奇特夢境的最高潮!可惜無情的晨雞聲將詞人從夢中喚回,詞人頓時跌落到冷酷的現實中來。下面的內容雙綰詞人與孚若兩人,摯友已經赍志以沒,自己也將漸入老境,“書生老去,機會方來”是他們共同的悲劇命運,故詞人喟然浩嘆?!笆估顚④姟比淝擅畹鼗谩妒酚洝だ顚④娏袀鳌分械墓耪Z,卻具有深切的現實意義。李廣之不遇,表面上是因為未遇大漢開國、將士建功的時代,更重要的卻是他雖然長于騎射,身經百戰(zhàn),卻終以“數奇”而郁郁沒世。當詞人借李廣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時,他當然有著深重的感嘆:南宋小朝廷茍安半壁江山,愛國志士報國無路,而且受到多方壓制。劉、方二人雖然身懷韜略,卻生不逢時,眼看著抗金復國、建功立業(yè)的時機逐漸消失。如此豐富的內容,憑借一句古語表露無遺,用典之精切,無以復加。上、下兩闋前虛后實,前闋浩蕩而后闋沉郁。最巧妙的是全詞的轉折不是置于兩闋之間,而在下闋的首句之后,用一聲晨雞將夢境喚醒,詞氣抑揚歷落的程度之大,無以復加。唯其如此,詞人的滿腔悲憤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傾吐,此詞堪稱南宋后期豪放詞中不可多得的杰作。
莫礪鋒 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百家講壇”主講人、“中國好書”獲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