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作為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較早反映當時的玉文化，為后來有關玉文化傳統(tǒng)的敘述開啟了先河。《詩經(jīng)》中玉文化的政治內(nèi)涵已被多次探討，而玉與民眾日常生活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尚未得到還原，尤其是私人贈玉行為背后隱秘的愛情觀念值得發(fā)掘。

我們發(fā)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有關“私人贈玉”的詩歌共有以下四首：

《國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毛傳》云：“瓊，玉之美者。”“琚，佩玉名?！薄艾?，美石?！薄熬?，玉黑色?！薄对娂瘋鳌丰專骸耙梢嗄信噘洿鹬o，如《靜女》之類?！蹦壳皩W界多沿用朱子之說，將此詩釋為男女相好而相互贈答。

《鄭風·女曰雞鳴》：“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毛傳》云：“雜佩者，珩、璜、琚、瑀、沖牙之類?！薄对娂瘋鳌丰專骸按嗽娙耸鲑t夫婦相警戒之詞?！睔v來詩說雖對其主旨的詮釋互有參差，但對夫妻關系是明確的。

《王風·丘中有麻》：“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貽我佩玖?！贝颂帯熬痢睉c《木瓜》的“玖”同義，也是玉名。

《邶風·靜女》：“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歷來對“彤管”的解釋“未詳何物”，或為女史的筆管，或為與莖類植物相關。據(jù)后文女子再贈荑草，男子反應更為熱烈驚喜，前者應不再是草類。而“有煒”之貌也絕非植物和筆類所有，由此推測“彤管”應為管狀玉器。

可見，私人贈玉多見于民間，發(fā)生于男女之間的偶遇幽會，事由以求愛為主。通過分析私人贈玉的行為特點，結(jié)合玉的特質(zhì)，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玉與人類情感表達的天然親和性，從而探究這一物媒深處積淀著的情愛觀念及其存在的關聯(lián)。

擇偶標準的兼容

選擇對象，外形條件往往是首要標準?！对娊?jīng)》時期的擇偶審美也多重“色”的現(xiàn)象，許多詩歌都十分注重男女身形的具體描繪。但從贈玉行為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其審美標準還存在一定的并驅(qū)性，做到了外形美與品行美的兼容。

《說文解字·釋玉》云：“玉，石之美者?！敝苋藢τ瘢紫仁菒燮湫蚊馈ｊ愋栽凇队窦o》中概括玉的特點為“體如凝脂，精光內(nèi)蘊，質(zhì)厚溫潤，脈理堅密，聲音洪亮”，可見玉具有與人相似的審美效應。因此《詩經(jīng)》中詩人們常以玉來形容自己的求愛對象，“有女如玉”（《召南·野有死麕》）是山野之民以玉的通體晶瑩、質(zhì)地細膩來形容自己的心愛之人，“彼其之子，美如玉”（《魏風·汾沮洳》）是采桑女對思慕之人相貌的贊美。而這里的“美如玉”已不限于外表之美，更是指對方“殊異乎公族”的人品?！皩繉⑾?，佩玉將將”（《鄭風·有女同車》）既是襯托孟姜的美貌，更是贊她美好的品德?？梢郧宄闯?，玉中還蘊含著豐富的道德審美內(nèi)涵，這是當時人們更為推崇的。因此贈玉予人既是對對方玉貌的肯定，也是對對方玉德的體認。以玉相授，不僅是為了增進感情，更是通過所贈之玉將自己的精神世界傳遞給對方，含蓄地表達自己“有玉”。

婚姻審美的預設

《詩經(jīng)》時代的愛情，盡管處處顯露著遠古年代的古樸痕跡， 但它早已不再是人類童年時期純生理的本能需求了。它還注重情愛的長期發(fā)展，對情愛的歸宿—婚姻生活有了初步的預演，并將這種婚姻設想寄于玉中。

玉形美質(zhì)堅、機理清澈，逾千年而不朽，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與美好感情的內(nèi)在特質(zhì)相契合。人們將自我情感投射于玉中，以玉作為美滿婚姻的依托，傾注了風情男女純潔恒久、坦誠深摯的情感預期。這也形成了周人初步的婚姻審美觀，即建立在雙方真正的愛情基礎之上，有子孫為依托，婚后家庭和睦幸福，雙方能夠同心同德、白頭相守。人將其情移玉，再以玉贈人，玉的精神與人的情感相結(jié)合將饋贈雙方聯(lián)系在一起，玉成為牽系兩情的定情紐帶與情感見證。他們將彼此的婚姻藍圖注入玉佩之中，以贈玉的形式締結(jié)婚姻關系。

情愛巫術的滲透

葉舒憲指出：“最初，玉中潛含的‘德’并非倫理道德之德，而是神圣生命力崇拜之德，即與‘精’或‘靈’同義，相當于人類學所說的‘馬那’或‘靈力’?！保ㄈ~舒憲《玉石神話信仰與華夏精神》）因此最初原始先民崇玉，并非玉被賦予的至高無上的道德內(nèi)涵，而是認為玉具有超自然的神力與靈力。從饋贈玉石的行為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先民對玉原始的物靈觀念及這種特殊觀念在情愛意識中的滲透。

原始社會的先民認為萬物皆有靈，對神靈的崇拜主宰了人們的精神生活。他們認為玉是集山川之精華匯集而成，有通天之靈氣，“玉璧、玉琮、玉璜、玉龍正是作為中華先民首選的通天、升天頂級靈物而走上歷史舞臺”（楊伯達《中國玉文化玉學論叢三編·上》）。而玉也因其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成為情愛關系中的巫術物媒?！对娊?jīng)》中贈玉詩篇都隱約彰顯了這種巫術心理：《木瓜》中男子多次贈玉以加強關系的意圖；《丘中有麻》中女子特意“冀其有佩玖以贈己”；《靜女》中玉管是首份贈禮。這些都說明當時人們對玉有著非同尋常的珍愛之情，而玉本被視為靈性之物，是人們的護身符，具有異常的靈力。于是借助玉的靈力流入婚俗，贈玉成為加強和穩(wěn)固情愛關系的巫術手段。人們將貼身佩玉贈予對方，是希望能通過相互接觸的感應魔力，使雙方在物質(zhì)上和精神上都能長久保持聯(lián)系，以期永以為好。

禮樂約束下的相對自由

由于當時禮法的階級性及上古遺風的留存，民間婚嫁的觀念意識并未因為經(jīng)濟形態(tài)的迭變而驟然消失，而是不斷地積極滲透，融入新的文化形態(tài)中，仍影響著先民的深層心理。在經(jīng)歷過幾百年“厚別致遠”的婚姻后，男子不禁發(fā)出疑問：“豈其取妻，必齊之姜？……豈其取妻，必宋之子？”（《陳風·衡門》）可見在民間男女心中，身份地位的分庭抗禮并沒有真心實意的兩情相悅重要，表現(xiàn)了當時民間自主自由的婚戀意識，“兩姓”關系回歸到“兩性”關系的愛情本身意義。通過贈玉詩歌中部分言語暗示，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贈玉的男女往往不是通過父母同意、媒人介紹的私相授受。它們還將“閨房燕妮之情誼”直接載于篇章，靜女故意藏而不見的撩撥、士子留戀枕衾貪睡的慵懶。這些由衷的自我情感表達，完全沒有把“情”強附“禮”的外衣，與“禮”的“非受幣，不交不親”形成鮮明對比，再次印證了贈玉雙方情感的誠摯與關系的純粹。

不過，它們同樣傳遞出這樣一條信息：“情”之“樂”必須以“禮”的控制為前提，需達到真正的“禮樂合一”。所以《靜女》中少女才會俟于城隅、避而不見，直至情郎出現(xiàn)方敢緩緩現(xiàn)身；《木瓜》中他們用象征性物件寄寓情誼，將熱烈的愛意用含蓄的方式來表達；《丘中有麻》中女子才會多次催促男子能贈玉給自己，以正式確立情侶關系。這都說明他們的“情愛”仍受制于社會文化語境的潛在規(guī)約，最終都需“反納于禮”。贈玉代表的是婚娶之聘、納征之禮，玉的道德因子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禮的傳達，這在《女曰雞鳴》篇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詩中夫婦在房中雅樂之余，也能樂而有節(jié)、愛而適度，各自做好分內(nèi)要務：丈夫勤奮勞事、親賢樂善；妻子勉夫以勤、助成其德?？梢姡麄冸m對情愛有坦然的心態(tài)，有放縱原始情欲的自由。但這種自由仍是需要歸結(jié)于禮的，是禮樂制度下的相對自由。這種禮制承認男女之情的天然本性，否定情欲聲色的過分放縱，認為情愛必須受到禮節(jié)理性的規(guī)約。其最終目的是希望將男女兩性關系納入一個正常的軌道，從而正夫婦以成人倫。這也表明當時的民間情愛觀已受到正統(tǒng)婚戀觀念的沖擊，過渡至民主性與封建性的雙重形態(tài)。

《詩經(jīng)》時代贈玉行為已經(jīng)走進民間，成為風情男女示愛結(jié)情的普遍方式。溫潤、堅貞、永恒的特質(zhì)是玉之風骨的折射，潛移默化地浸染著人們的情感認知和愛情審美，同時人們也在用自己充沛的情感、真摯的愛意不斷豐富玉的內(nèi)涵。他們真誠大方地表達自己的情與愛，張揚自己的個性與欲望，還具備初步的現(xiàn)代婚戀意識。這些意識最終也凝結(jié)成先民對情愛問題認識的價值內(nèi)核，對后世的情愛觀念及愛情書寫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桃夭

桃之夭夭①，灼灼②其華。

之子于歸③，宜其室家④。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實⑤。

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zhēn）⑥。

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小桃長得真姣好，紅紅的花兒多光耀。

這姑娘要出嫁了，家庭的生活定美好。

小桃長得真姣好，紅白的桃兒多肥飽。

這姑娘要出嫁了，家庭的生活定美好。

小桃長得真姣好，綠綠的葉兒多秀茂。

這姑娘要出嫁了，家人的生活定美好。

——鳳凰出版社《詩經(jīng)全譯》

【注釋】

①朱熹：“夭夭，少好之貌?！?② 陳奐：“《廣雅》：‘灼灼，明也。’《玉篇》：‘灼灼，華盛貌?！⑴c明同義?！?③朱熹：“之子，是子也。此指嫁者而言也。婦人謂嫁曰歸。”

④馬瑞辰：“宜與儀通。《爾雅》：‘儀，善也?！敝祆洌骸笆抑^夫婦所居，家謂一門之內(nèi)。”

⑤于省吾《雙劍誃詩經(jīng)新證》：“蕡、墳、頒與賁古通?！C、賁并應讀作斑?！粍t有賁其實，即有斑其實。桃實將熟，紅白相間，其實斑然?！?⑥毛亨：“蓁蓁，至盛貌?！标悐J：“《廣雅》：‘蓁蓁，茂也。’”

陳馨怡 揚州大學文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