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灞橋在唐長安占據(jù)重要交通孔道地位,灞柳飛雪盛景吸引往來相送的詩人生發(fā)別離情思,灞橋意象的核心——離別意蘊在唐詩中得到確立,且對唐人的昂揚心態(tài)與蓬勃氣象有所映射。伴隨晚唐大量落第士子選擇以灞橋寄托消沉心緒,灞橋意象發(fā)展至成熟期,在唐詩中以文人失意心態(tài)、絕望苦寒情境為主要呈現(xiàn)形式。鄭綮順應晚唐詩歌審美風貌提出“灞橋風雪”詩思命題,灞橋由韻味深濃的具體可感意象向抽象詩思意象轉型,并在宋代詞畫中凝定為詩思范式,煥發(fā)出經(jīng)久不衰的生命力。
[關鍵詞] 唐詩;灞橋意象;士人心態(tài);別離;詩思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292(2023)01-0121-07
引言
灞橋作為唐代由國家直接管轄營建的十一座“巨梁”之一,橫跨西安市東十公里的灞水,河寬400米。其悠久的存在歷史、典故意象的嬗變與交通沖要地位奠定了灞橋作為唐都長安重要橋梁意象入文入詩之傳統(tǒng)。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涉灞水詩凡264首,涉灞橋詩22首;其中謂“灞橋”10首,“灞陵橋”6首,“灞水橋”4首,“霸橋”2首。晚唐詩人黃滔作4首,鄭谷3首,李商隱2首,盛唐詩人岑參作2首,其余詩歌散見于其他詩人作品。
長安與關東古有三條要道,沿渭水南岸經(jīng)函谷關的函谷道主要起到連結長安城與黃河下游、江淮等區(qū)域的作用,進而可北至遼左,南及福州;沿灞水、丹江經(jīng)武關的武關道向東南可達荊州、嶺南等地;經(jīng)東渭橋蒲津關的蒲津道則是通往太原、朔州的交通要道。出入這三條官道的必經(jīng)之地則為灞橋,灞橋是連接唐長安城與全國各地的交通咽喉,“此地最為長安沖要,凡自西東兩方而入出峣、潼兩關者,路必由之?!?"[1](P142) 其上車水馬龍,熙攘繁華。
古灞橋始建于何時,不可確考,但據(jù)茅以升先生等學者推測,秦始皇時期灞河上很可能已存在灞橋。漢代時,“霸水又北逕枳道,在長安縣東十三里……水上有橋,謂之霸橋?!?"[2](P339) 灞橋至遲于地皇三年(22)也已存在,且為木質結構橋梁。“(地皇三年)二月癸巳之夜,甲午之辰,火燒霸橋……至甲午夕,橋盡火滅?!?"[3](P1058) 王莽時期木質灞橋因災被焚毀,后又營建修砌:“漢又作霸橋,以石為梁?!?"[4](P156) 自此開始,修筑灞橋的選材穩(wěn)定在石質橋梁。至隋開皇二年(582),灞橋被南移重建,形制為聯(lián)拱石拱橋。此橋位于“京兆通化門東二十五里,近漢文帝灞陵,謂之灞陵橋,孟浩然騎驢處,隋開皇三年造?!?"[5](P201) 隋開皇十六年(596)于灞橋東岸附近設灞橋驛,又名滋水驛、灞亭、灞橋店。這座灞橋直到唐代依舊存在并投入使用。
一、唐前灞水意象群溯源
以逯欽立編著的《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 "[6] 作為主要統(tǒng)計來源,并將此書未錄的《詩經(jīng)》《楚辭》納入統(tǒng)計范疇,自先秦至隋的漫長歷史中,涉灞水詩共計29首,明確使用“灞橋”意象的僅一首,可見灞水、灞橋在唐以前尚未得到詩人群體的青睞與重視。
然而,在陳直所著《漢書新證》、王褒所撰《關中佚志輯注》、班固所撰《漢書》、范曄所撰《后漢書》,以及徐陵所編《玉臺新詠》等著作中,灞橋(霸橋)是屢見于唐前典籍的,長安是秦漢、新朝、北周、隋朝的國都,作為附近交通要道的灞橋,并不像散見于詩歌中的寥落之態(tài),反而行人云集、車駕熙攘。唐前關于灞橋的典故歷史盈篇滿籍,秦始皇在灞橋上為大將軍王翦伐楚摔杯餞行,秦王子嬰在此橋上對劉邦俯首稱臣,西漢李廣失官后在灞橋上被醉尉欺辱,南朝江淹《別賦》為灞橋取美稱“銷魂橋”。此類軼事并不鮮見,后人附會敷衍亦盛。
中國古代詩歌中首次出現(xiàn)“灞水”意象則是東漢末年王粲所作名篇《七哀詩》,該詩也是南北朝前唯一一首提及灞水的詩作。此詩作于漢獻帝初平三年(192),董卓被王允、呂布刺殺,揭開了西京長安戰(zhàn)火離亂的序幕。董卓余黨出逃,后李傕、郭汜以報仇為名轉而擁兵聚眾十萬,進攻長安。王允被殺、呂布奔逃,李傕、郭汜率兵入城后大肆燒殺劫掠,長安一時淪為人間地獄。時年十六歲的王粲,正是在舉家倉皇出逃之際,于灞陵上回望長安,胸中塊壘郁結不得不發(fā),故作此詩。灞陵,是漢孝文帝墓葬陵寢,因位于灞河岸邊得名灞陵,亦作霸陵。王粲將顛沛流離之途所見所聞皆寫入詩中,抨擊董卓、王允等人的黨爭牽連無辜受難的百姓。自長安東出十余里至灞陵的路途中,詩人目之所及是餓殍遍地、白骨蔽原的殘破景象,“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6](P365) 詩人立于灞陵回望長安,懷念的是葬于此地的漢文帝劉恒,在劉恒的勵精圖治、輕徭薄賦下,長安一片盛景歡歌。而如今的長安烽火連天、斷壁殘垣,再也不復往昔的八街九陌、軟紅香土,王粲在詩中透露出對國家萬民的憂慮,對滿目瘡痍的喟嘆,對太平盛世的渴望,以及對賢明君主的期盼。
王粲詩中出現(xiàn)灞陵的原因有三,一是灞陵、灞水乃至灞橋是東出長安的必經(jīng)孔道,故《七哀詩》中的灞陵是作為地點物象存在,尚未形成具有特定情感意蘊的意象;二是灞陵作為漢文帝陵寢,象征著英明治世的君主與河清海晏的政治局面,今昔對比造成的巨大心理落差,使詩人不得不在此地愴然涕下;三是漢代時灞橋已是送別經(jīng)典之地,“霸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7](P356) 行人親友在灞橋上折柳送別已成為習俗,雖然王粲并非在灞橋上創(chuàng)作此詩,但灞陵與灞橋相毗鄰,受灞橋影響帶有離別意味在其中。盡管《七哀詩》不是一首贈別詩,但是其中包含的分離悲涼與送別離愁有異曲同工之妙。
灞水意象群在南北朝及隋代詩歌中主要有灞陵(霸陵)、灞岸、灞橋,其中灞陵最多,灞岸次之。南北朝涉灞水詩除侍宴詩、奉和詩兩類特殊題材外,其余詩作中的灞陵、灞岸意象已經(jīng)擁有了清晰明確的情感指向,即離別傷悲。謝朓《休沐重還丹陽道中詩》作于休假期間重返家鄉(xiāng)丹陽郡途中,表達了重回故鄉(xiāng)的欣喜,對閑適生活的向往。謝朓甚至因留戀故土生出罷官回鄉(xiāng)的想法,最終卻依然放不下心中溝壑與抱負,“灞池不可別。伊川難重違。” "[6](P1430) 然心中矛盾的謝朓同樣不舍得離開丹陽,“鄉(xiāng)淚盡沾衣”訴盡了對故園的眷念,苦于離別之情躍然于紙。
再如庾信《和侃法師三絕詩》:“秦關望楚路,灞岸想江潭。幾人應落淚,看君馬向南。” "[6](P2401) 即為一首典型的贈君送別詩。此外還有吳均《酬聞人侍郎別詩》中的灞陵意象;隋代詩人孫萬壽《遠戍江南寄京邑親友》中的灞岸意象,都明確傳遞出詩人與親友或在灞陵上依依惜別,或因思及灞陵而生發(fā)愈加厚重的分離之慟。灞陵、灞岸意象的情思內(nèi)蘊在南北朝時期得到了確立,然而此時的灞橋仍未在詩歌中具備離別意蘊。唐前詩歌中明確使用“灞橋”的僅有劉孝威《三日侍皇太子曲水宴詩》:“皇儲遵洛禊,濫觴追灞橋?!?"[6](P1876) 詩中灞橋作為地點存在,并未被賦予特殊情感意義,該詩感情基調也是昂揚盛大、歡悅欣喜的,不關涉離別。故灞橋在唐前既非受詩人關注的重點意象,其情感內(nèi)蘊亦并不明確。
二、灞橋意象在唐代的確立:灞柳飛雪與昂揚心態(tài)
《全唐詩》涉灞水詩264首,涉灞橋詩22首,數(shù)量遠超先秦漢魏晉南北朝,不僅灞陵、灞岸、灞涘意象的情感漸趨穩(wěn)定在了離別之意,灞橋意象也在唐代成為了繼灞陵灞岸之后指向離別意蘊的又一重要意象。值得注意的是,灞陵、灞涘等意象,在唐詩中除大量用于抒發(fā)分離感傷的贈別詩外,在其他題材如侍宴奉和詩、游賞登臨詩、慶賀題名詩等情感歡悅適意的詩作中也屢見不鮮,盡管此類意象以贈別聞名,但灞陵、灞岸、灞涘在唐詩中傳遞的情感事實上是復雜多元的。與之相區(qū)別的則是灞橋意象,在22首涉灞橋詩中,除鄭谷《小桃》的詩歌風格以活潑靈秀見長外,其余21首詩作均凝練為惆悵不舍的送別之情。相較于灞水意象群的其他意象,灞橋意象在唐詩中一經(jīng)確立,便具有極高的情感集中性,訴盡離人的落寞哽咽。正因如此,灞橋在唐代逐步取代傳統(tǒng)的灞陵、灞岸意象,成為更具代表性的經(jīng)典離別意象。
灞橋能夠成為唐詩中送別的代名詞,與長安盛行的柳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漢魏以降,灞橋邊折柳贈別的傳統(tǒng)得以傳承。且柳樹易種植易成活,每逢春季,灞橋兩岸的柳條抽枝,柳絮紛飛似雪,與雕飾精工的灞橋、滔滔不絕的灞水構成一幅唯美清雅的畫卷,此等盛景被列為“關中八景”之一,名曰“灞柳飛雪”。灞柳飛雪得以享譽京師,與唐人好交游、喜吟賞的社會風氣息息相關,據(jù)《類編長安志》記載,灞橋兩岸“筑堤五里,栽柳萬株,游人肩摩轂擊,為長安之壯觀?!?"[8](P191) 唐代長安傾都游賞活動的風靡是促成灞柳飛雪頻繁入詩的重要因素。京郊灞柳飛雪盛名久負,柳樹又是三季常青,被民間稱作“三春柳”,結合灞橋重要的地理位置,旅人每每因科舉趕考、調職升貶、生意奔波而往返于長安時,途經(jīng)灞橋都會見到楊柳依依的景象,且“送人遠行,就作詩,這是唐代知識分子的風俗。一部《全唐詩》,送行贈別的詩占了很大的百分比?!?"[9](P9) 灞橋意象也就因此牢牢承載了詩人的別離之思。
初唐時期,以帝王為首的詩人群體熱衷于描寫帝京景觀,如唐太宗創(chuàng)作的組詩《帝京篇》十首,內(nèi)容主要集中于太宗在閑暇時讀書作畫、武宴畋獵、觀池游湖、臨風賞景、撫琴聽樂、宴飲抒懷、欣賞舞姬以及借鑒前蹤、撫躬自勉等諸多活動。在宮廷苑囿、應制奉詔、唱和酬答等限定的題材中,高宗、武后、中宗朝的宮廷文人更加注重詩歌內(nèi)容上的歌功頌德,詩人多作頌圣詩、酬唱詩、應制詩。在吟詩環(huán)境和創(chuàng)作場所方面,主要集中于公主府邸、宗廟道觀、長安景致等空間領域,比如驪山、渭水、灞橋、白鹿觀等場所都是唐朝文人君臣一再游覽、吟詠的地方。
長孫無忌《灞橋待李將軍》作于貞觀年間(627—649),官拜宰相,權柄在握的三公之一作此清新詼諧、灑脫大氣的詩歌,有別于當時詩壇工巧精麗之風:“颯颯風葉下,遙遙煙景曛。霸陵無醉尉,誰滯李將軍?!?"[10](P434)
“颯颯”“遙遙”疊詞的使用,點染出灞橋邊涼風習習、煙霧裊裊的優(yōu)美景致。長孫無忌靜候好友李將軍歸來,“霸陵無醉尉”句引“霸陵醉尉”典故,西漢名將李廣因戰(zhàn)事不利獲罪貶為庶民,某夜途經(jīng)灞橋旁霸陵亭,霸陵醉尉以夜間宵禁為由呵止其通過。后李廣立功官拜右北平太守,斬霸陵尉。后世對此褒貶不一,有如王勃言“李廣難封”感慨英雄落魄,指叱霸陵尉小人得志;也有贊賞霸陵尉嚴執(zhí)法度,譴責李廣睚眥必報,毫無大將風度。長孫無忌對此事的態(tài)度明顯傾向于后者,此詩肯定了霸陵尉的做法,言志抒懷,表達了對政治有序、法度嚴明的期待和對制度破壞者的鄙夷批判。
盛唐政治承平,國力強勁,文化教育和藝術文學高度繁榮。詩歌在這片沃土上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形成恢弘壯闊的盛唐氣象,留下“詩必盛唐”的千古傳奇。灞橋是盛唐皇室貴族、文人學子時常冶游流連的勝地,由于其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與秀麗的自然風光,開元十五年(727)進士科的考試題目即命為《灞橋賦》(以‘水云暉哄,車騎繁雜’為韻)。除諸多舉子所作的《灞橋賦》外,盛唐時期的涉灞橋詩有岑參詩兩首。
岑參于開元二十九年(741)北游河朔,《送郭乂雜言》道“去年四月初,我正在河朔?!?"[10](P2066) 故詩作于天寶元年(742)冬。這首詩清俊通俗、語言平實,從去歲游歷河山寫起,將近況對老友郭乂娓娓道來。接下來筆鋒一轉,提及好友春試不第即將返回家鄉(xiāng)博陵(今河北定縣),“初行莫早發(fā),且宿霸橋頭”表達了對朋友殷切的關懷。早在隋代灞橋附近便設灞橋驛,唐代時灞橋兩岸“朝歌城邊柳亸地”均有驛站旅店供羈旅游子暫住。“功名須及早,歲月莫虛擲”顯現(xiàn)了岑參、郭乂對入仕的積極以及建功立業(yè)的昂揚心態(tài),反映出以長安為中心的士人群體心態(tài)以及圍繞都城而形成的事功文化。
進士科早在隋代已得到創(chuàng)立,但隋人躋身仕途的主要方式卻并非科舉,直到武后朝進士科才受到重視,“及武后柄政,大崇文章之選,破格用人,于是進士科為全國干進者競趨之鵠的?!?"[11](P18) 選官制度的革新與進步給庶族士子與寒門學子帶來了入朝為官、光耀門楣的希望,自武后朝起,萬千學子對科舉選拔考試趨之若鶩。開元天寶年間,士子群體更為殷盛,每年赴京趕考的舉子多達數(shù)千,然“舉人大率二十人中方求一人,故沒齒而不登科者甚眾。” "[12](P4023) 這些還是指到尚書省參加科考的士子,在各地州郡和國子監(jiān)參加預選的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殘酷的競爭局面下,得意登科者鳳毛麟角,更多學子與郭乂的遭際一樣,無奈落第。郭乂更是時運不濟,自一代文宗張說被擢為中書令后,皇帝與主考官就有意識地提倡文學,文學之士登科及第的比例有所擴大。然而,郭乂參加科舉這年恰逢李林甫當政,在此期間,以文取士的潮流一度受到抑制,憑斐然文采及第的學子大幅減少。落第學子雖因考試失利而情緒低落,在返鄉(xiāng)途中看到灞橋邊紛飛的柳絮,不由感慨命運如無根柳絮,幾度浮沉。但是,社會崇尚科舉入仕之風既成,科舉出身的進士在朝廷官吏中的比重逐年增加,加之盛唐君主的開明通達與政壇的清明,使學子們并未輕言放棄,他們堅信天道酬勤,因此無數(shù)士子連考數(shù)年。無奈的現(xiàn)實與不滅的理想相互交織,由此形成的矛盾糾葛積壓在學子心里,漂泊無依的柳絮恰似奔波勞碌的際遇,詩人向內(nèi)觀照自身,郁結于心的高昂情緒發(fā)言為詩,灞橋意象擔負著厚重的希冀。“正因唐人普遍的戀京心態(tài)和事功理想,才造成了人才向長安城的大量涌動、長安與東部人口的頻繁遷徙及灞橋一地如此繁多的傷別離恨。與灞橋相送相關的歷史情景,如貶官、出使、赴任、落第、歸鄉(xiāng)、致仕等等,這些無一不以唐人的功名理想為精神指歸?!?"[13](P101)
唐憲宗是中唐一位銳意進取的皇帝,在安史之亂后再度為大唐帶來中興局面。文人士子終于迎來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新高潮與“元和詩風”,作家們紛紛求新求異,在盛唐詩歌外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憲宗在登基之后很快就意識到了文人才子的重要性,他要求“自今以后,國子祭酒、司業(yè)及學官,并須取有德望學識人充?!?"[14](P1146) 進一步拓寬了人才選拔條件,擴大了吸收官員的范圍。像元稹、白居易、武元衡等著名詩人都有官職在身,同時又是憲宗的文學侍從。
劉禹錫的山水詩一洗貞元時期濃艷藻飾、襟幅狹小的風格,以大開大合、簡練曉暢、開闊高朗的胸襟行文作詩,形成了別具一格沁人心脾之詩風?!墩埜鏂|歸發(fā)灞橋卻寄諸僚友》雖為贈別詩,但關于山河景物的描寫依然保持了清麗雅正、質樸閑遠之風。此詩作于貞元十三年(797)十二月,劉禹錫因丁父憂去職還鄉(xiāng),東歸洛陽?!罢魍匠鲥睕澹厥讉绾巍?"[10](P4033) 只身一人踏上冬雪紛飛的灞橋,父親驟然離世的悲痛、與同僚好友的離別、熟悉的故人如同云霧聚而又散?!澳昴炅绷陚麆e。” "[15](P322) 站在灞橋遙望遠方,入目只有連綿巍峨的群山。身側的車馬行人行色匆匆地為人生奔波,遠山的靜謐與灞橋的喧鬧形成鮮明的對比,步移景異,如同腳下的滔滔灞水。詩歌尾聯(lián)再度詠嘆,加重時光不復的意蘊。在感傷之外,劉禹錫以對比的手法巧妙勾勒出灞橋及周邊環(huán)境,描繪了一幅冬季空曠無垠的灞橋圖景,這幅圖景中唯一鮮明的色彩便是摩肩接踵的灞橋,反映出灞橋交通沖要的地位。灞橋地處長安之東的大道上,附近設有驛站,是來往人員離開長安的第一站亦或到達長安的最后一站,成為了迎來送往的必經(jīng)之地,送別內(nèi)涵得以強化?!蛾P中勝跡圖志》引《開元遺事》曰:“長安東霸陵有橋,來迎去送,至此黯然,故人呼為‘銷魂橋’。” "[16](P276)
三、灞橋意象在晚唐的成熟:士子落第與失意心態(tài)
晚唐是一個兵荒馬亂、政局動蕩,唐王朝迅速傾覆滅亡的時代。內(nèi)有朋黨之爭、宦官專權,外有硝煙烽火、藩鎮(zhèn)割據(jù)。文人士子沒有光明的前程,只有窮途末路下無盡的絕望與消沉。與晚唐瀕臨崩潰、茍延殘喘的社會時代圖景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城市經(jīng)濟畸形繁榮發(fā)展基礎之上的淫靡與放浪。儒學喪失其在思想方面的管制約束權力與主導地位,社會禮法也屈服于世人對聲色犬馬的追逐。晚唐詩壇向頹然消極、傷感無奈,追求格律美的方向轉變。其中以溫庭筠、李商隱為代表,他們的詩歌體現(xiàn)了晚唐的新風貌。在這樣的背景下,涉灞橋詩迎來了它的巔峰。對灞橋意象吟詠最盛的詩人有黃滔、鄭谷、李商隱,詩歌內(nèi)容以贈別和落第為主,感慨良多。
黃滔是屢舉不第、蹉跎無奈的學子群體代表,咸通十三年(872)春,黃滔第一次北上長安參加省試。此后二十余年,黃滔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失敗才成舉業(yè),在此期間,他創(chuàng)作過大量的落第行役詩與告友贈別詩,如《秋辭江南》。由于唐朝科舉考試在每年春季舉行,因而各地鄉(xiāng)貢舉人的“發(fā)解試”就必須放在前一年的秋天舉行。為了參加科舉考試,士人們必須“秋初就路,春末方歸,休息未定,將又及秋?!?"[17](P370) 此詩便是黃滔辭別江南,北上赴長安趕考途經(jīng)灞橋時所作?!板绷陿蛏下?,難負一年期?!?"[10](P8174) 黃滔此前已經(jīng)歷過落第,再度踏上進京趕考之路,不禁嘆息積年累月于灞橋往返,舟車勞頓、前路未卜。年復一年行路的艱辛令他身患舊疾、青春不復,再不會擁有初次赴京時躊躇滿志的心態(tài),取而代之的是惆悵絕望、冰寒徹骨。《入關言懷》則創(chuàng)作于黃滔落第返鄉(xiāng)途中:
背將蹤跡向京師,出在先春入后時。
落日灞橋飛雪里,已聞南院有看期。 "[10](P8204)
首聯(lián)開宗明義地點明自己再度落第,行走在歸鄉(xiāng)的途中,只有孤寂寥落的背影在落日余暉下愈發(fā)蕭瑟,草長鶯飛的春日并未給詩人帶來欣賞灞橋春景的興致,反而與陰郁沉悶的心情大相徑庭?!澳显骸笔翘拼偈鹈?,隸屬吏部,負責考察選拔人才,為放榜之地。“落日灞橋飛雪里”,立于灞橋紛揚如雪的柳絮中,黃滔內(nèi)心所系卻是科舉仕途的不順與坎坷。
《壬癸歲書情》:“易生唯白發(fā),難立是浮名。惆悵灞橋路,秋風誰入行?!?"[10](P8199) 作于唐僖宗中和三年(883),此時黃滔已四十四歲,再次落第?!澳浑H此地而舉征袂,遙相望兮愴離群……或披襟以延佇,獨掩涕而無已” "[18](P3632) 數(shù)度信心滿懷,數(shù)度鎩羽而歸,灞橋在黃滔的詩作中已經(jīng)化為象征著科舉仕途的特殊意象符號,一旦行至此地,便有滿腹惆悵委屈磅礴而出。晚唐時局的動蕩不安,官場仕宦的黑暗頹廢,都無處安放一位學子矢志報國的拳拳之心,就在黃滔落第當年的四月,正值黃巢兵敗退出長安之時,在王朝衰頹、改朝換代的歷史興亡之際,個人的前途與安危是微不足道的犧牲品。
鄭谷同樣屢試不中,因戰(zhàn)亂長年漂泊于巴蜀荊楚之地,直到光啟三年(887)方登進士第,此時已39歲。然而鄭谷真正入朝為官是在景福元年(892)春,此年谷授京兆鄠縣尉,攝京兆府參軍。歷經(jīng)戰(zhàn)亂和屢試屢敗的折磨,終于釋褐,情緒頗高。《作尉鄠郊送進士潘為下第南歸》即作于此年。雖然自己歷經(jīng)蹉跎歲月一朝得志,然好友潘為卻遺憾落第,只身南歸。詩作描繪了詩人親身所歷之景,廣明元年(880)冬至景福二年(893)秋冬鄭谷因黃巢起義南下避難,流寓巴蜀荊楚十三年之久,他對于連年戰(zhàn)火導致的生靈涂炭、鄉(xiāng)園頹敗深惡痛絕。鄭谷以自身仕途經(jīng)歷勸解好友,希望好友勿因下第而心灰意冷,只要不墜青云之志,自會迎來長風破浪之日?!板绷陿蛏蠗罨ɡ?,酒滿芳樽淚滿襟” "[10](P7807) 直抒胸臆、潸然淚下,極言分離之苦。
盧尚卿《東歸詩》作于咸通十一年(870),是年盧尚卿為參加科舉考試赴京,朝廷卻因龐勛于徐州傭兵并作亂,決定取消當年的科舉考試。唐代進士考試正月舉行,是年考試取消,科考舉子們正、二月間返回故里,“今日灞陵橋上過,路人應笑臘前回” "[10](P7699) 臘月前要再來準備明年考試。唐代科舉考試,有記載的停科考事件不多,《東歸詩》反映了因地方戰(zhàn)亂暫停進士科考試的史實,可知晚唐衰敗的政治局面。
涉灞橋詩在晚唐迎來高峰的原因,與當時的社會背景、科舉背景密切相關?!坝谒怪畷r,閽寺專權,脅君于內(nèi),弗能遠也;藩鎮(zhèn)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殺逐主帥,拒命自立,弗能詰也;軍旅歲興,賦斂日急,骨血縱橫于原野,杼軸窮竭于里閭。” "[19](P2271) 晚唐政壇混亂凋敝,宦官專權,致使有才有志之士明珠暗投,從內(nèi)滋生的腐敗與蛀蟲逐漸啃噬了唐王朝積攢百年的底蘊與基業(yè),匪徒叛軍橫行,各地州府昏聵無能,晚唐社會從上至下都是倒行逆施、秩序顛倒的頹敗之象。
在西風殘照的晚唐景象中,文人學子嶄露頭角行之有效的主要途徑就是科考。盛中唐時,文人依靠才學、名望與軍功就有入朝為官的可能。但在晚唐,想憑借終南捷徑、參軍立功出仕,已十分艱難。在世道離亂、藩鎮(zhèn)割據(jù)的內(nèi)憂外患中,寒門學子無力支撐優(yōu)游隱逸的生活,當政者亦因自顧不暇無心選賢任能。文人們幾乎別無選擇,只能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科舉考試上。在這樣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角逐競爭下,晚唐的科考淘汰更加殘酷,像黃滔、鄭谷歷二十年登第者已屬幸事,一生蹉跎于科場的舉子比比皆是。本就格外嚴苛稀少的進士名額因科舉考試的黑暗彌足珍貴,自初盛唐沿襲而來的行卷干謁之風到晚唐演變?yōu)檎埻斜几偂迪洳僮?,科考再無公平正義可言。絕大多數(shù)的及第名額把持在宦官權豪手中,如“崔相沆知貢舉,得崔瀣。時榜中同姓,瀣最為沆知。譚者稱:‘座主門生,沆瀣一氣’?!?"[20](P214) 門閥士族依靠科考行結黨營私、賣官鬻爵之舉,肆無忌憚。這對于寒門學子來說,不啻于致命打擊,萬千士子屢舉不第、入仕無望,仕宦追求成為泡影,詩窮而后工,心灰意冷的文人只好在清醒的絕望中轉向詩歌創(chuàng)作來尋求內(nèi)心的慰藉,發(fā)泄命運的不公。
盛中唐詩灞柳飛雪的意境盡管裹挾著文人士子下第的失落苦悶,但正如楊柳飄絮的時節(jié)恰是鶯飛草長的春日,學子們的經(jīng)歷雖與柳絮漂泊相仿,卻依然在清平盛世中信心未泯。晚唐詩則轉向冷寂凄寒的灞橋意境,萬物蕭瑟、萬籟俱寂的凜凜冬日,正是晚唐社會的真實寫照。久考不中的詩人被現(xiàn)實擊垮,行于朔風寒雪的灞橋上,灞橋再不會以萬物復蘇的蒼翠作為底色,取而代之的是令寒士絕望無助的滿目孤寂凄涼。文人士子只好無奈地接受純粹的詩人身份,并近乎執(zhí)拗地追求創(chuàng)作的靈感情致,在不停的徘徊吟哦中排遣內(nèi)心的痛苦與折磨,潛心沉入詩歌的國度,以此來逃避亂世的苦難泥淖。
四、灞橋意象在晚唐的轉型:風雪詩思與宋人回響
晚唐文人失意情緒的彌漫擴散導致詩人不再有俯仰天地的氣度,詩歌創(chuàng)作轉為內(nèi)斂的沉思和咀嚼,以及對詩歌靈感的苦苦搜索與捕捉,唐昭宗時期宰相鄭綮順應晚唐詩歌創(chuàng)作的潮流,順勢提出了灞橋詩思命題。
灞橋詩思最早見于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七載:“唐相國鄭綮雖有詩名,本無廊廟之望……或曰:‘相國近有新詩否?’對曰:‘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處何以得之?!w言平生苦心也?!?"[21](P126) 《雍錄》也有相應記載:“唐人語曰‘詩思在霸橋風雪中’,蓋出都而野,此其始也,故取以言詩也?!?"[22](P142) “使二公穩(wěn)坐中書,何以垂不朽如此哉?燕公得助于江山,鄭綮謂:相府非灞橋,那得詩思?非虛語也?!?"[23](P126) 灞橋風雪詩思的命題一經(jīng)提出,便得到了以姚賈苦吟詩派為首的大批貧寒士子的鐘情,以及廣大文人的呼應與心理認同。一是對詩思的尋覓可令詩人暫時忘記現(xiàn)實的掙扎與絕望;二是貴為宰相的鄭綮也要依靠江山襄助詩思,騎驢踏雪行至灞橋,而“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馬和驢的地位是不等的……馬往往為高官所乘,驢則多為低級官吏或普通百姓所騎?!?"[24](P15) 鄭綮為覓詩思選擇騎驢而非駕馬,不同階級對詩思相同的追求仿佛消解了貴族門閥與寒庶文人的壁壘差距,令苦吟詩人尋找到了內(nèi)心的平衡與安慰,緩和了酸楚不平之情。受姚賈苦吟詩派影響,“詩人騎驢形象是由以賈島為代表的苦吟詩人最后完成的,從此,詩人、騎驢與吟詩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人生樣態(tài)和審美整體?!?"[25](P84)
晚唐沒落衰敗的社會圖景,科場秩序的紊亂和大批文人的濡滯使詩人轉而關注灞橋詩思。文人在通達的詩思中解除困頓、觀照自身,傳達出主體期盼拋開世俗紛擾、堅守生命本真的殷切愿望?!膀T驢詩人與灞橋風雪營構的冷寂意境和鄭綮的詩美追求正相吻合,灞橋的詩思內(nèi)涵也就在此種情境中確立下來?!?"[26](P113) 灞橋風雪意象誕生于晚唐的江山靈氣中,宋元以來,鄭綮灞橋騎驢、踏雪覓詩的典故被傳為文壇佳話,“灞橋風雪”也成為詩歌中的經(jīng)典范式和常引典故,屢見于詩詞歌賦乃至書法繪畫等藝術領域。
與唐代有別的是,宋代文人引“灞橋風雪”意象為表達尋覓詩思、詩料的潛心投入,轉向抽象化審美追求,不再如唐代詩人般情真意切地踏上灞橋,有感而發(fā),詩歌蘊含著充沛蓬勃的情感。借灞橋風雪推敲詩思的宋代文壇,以蘇軾、秦觀、陸游三位詞壇巨擘最聞名。如秦觀詞《憶秦娥·灞橋雪》:
灞橋雪,茫茫萬徑人蹤滅。人蹤滅,此時方見,乾坤空闊。
騎驢老子真奇絕,肩山吟聳清寒冽。清寒冽,只緣不禁,梅花撩撥。 "[27](P479)
詞中“騎驢老子”即指孟浩然,秦觀以砭人肌骨的冰寒之意營造孟浩然為尋覓詩思而忍受的嚴寒環(huán)境,進而彰顯個體對抗世俗、追尋理想的孤高決絕姿態(tài)。顯現(xiàn)出宋代詞人對唐代詩人的追慕回望,隱含著宋代文人對唐人提出的詩歌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的認同,以及對唐代社會的艷羨、對唐朝國力的認同。詩思非得在寂靜清苦的灞橋風雪中尋覓,反復苦行于灞橋之上至“人蹤滅”時,詞人才會豁然開朗,詩思泉涌,筆下猶如乾坤獨有,情境空闊灑脫。秦觀為該詞另作四句口號詩,名《灞橋雪》:“驢背吟詩清到骨,人間別是閑勛業(yè)。云臺煙閣久銷沉,千載人圖灞橋雪?!?"[28](P179) 傳遞出對探訪江山自然、隱逸悠閑生活的向往和回歸生命本真的境界。陸游“結茅杜曲桑麻地,覓句灞橋風雪天” "[29](P2287) 亦傳達了詩人對賦閑隱居狀態(tài)的期待與風雪騎驢催發(fā)詩思情致的探尋。唐人筆下的灞橋,是情意深濃的具體可感意象,而被宋人廣泛接受的“灞橋風雪”,卻是尋覓詩思的抽象概括意象。
同時,宋代書畫以灞橋風雪為主題的畫作如雨后春筍,如北宋董逌《廣川畫跋·書孟浩然騎驢圖》,現(xiàn)藏于南京博物院的夏圭《灞橋風雪圖》,南宋畫家梁楷的《孟襄陽灞橋驢背圖》,陳居中的《灞橋索句圖》。此類畫作內(nèi)容無外乎色調凄冷,畫上山水與人物皆有,凄風寒雪、佝僂老者、驢子灞橋都是畫面的主要構成元素。宋以后,灞橋風雪依舊是諸多畫家熱衷的題材,如明代畫家吳偉、沈周,清代畫家張風,今仍有相關作品存世。自“灞橋詩思”意象于晚唐奠定基本內(nèi)涵后,歷朝歷代多取其中抽象審美義,棄具體情感義,對詩思的不斷尋覓已演變?yōu)楸姸辔娜藫]之不去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與經(jīng)典懷想。雖然灞橋意象在晚唐后趨于停滯和程式化,然而由其衍生的詩思情境和投射出來的詩人意趣卻具有恒久蓬勃的生命力。
余論
要之,灞橋最早作為地點物象出現(xiàn)于南北朝詩歌中,唐代時確立為以離別為內(nèi)核的經(jīng)典詩歌意象,并在晚唐迎來巔峰與成熟期,意象包羅的內(nèi)蘊也由閑愁中透露出來的昂揚氣質轉向絕望沉郁的消極情緒。蓋與熱烈外放的盛中唐審美取向轉變?yōu)閮?nèi)斂含蓄的晚唐審美思潮相關。初盛唐詩人多向外探尋、氣象雍容,關注社會與政治發(fā)展,詩作昌明博大,反映出積極投身仕途的熱情,高漲的民族自信,躍躍欲試的參與意識,以及對宇宙天地的觀照。中唐詩人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盛唐氣象,余韻不歇。同時因國勢風俗之變而在詩歌中探求新變,以敏銳的洞察力感知朝堂的暗流涌動,預知繁榮背后隱藏的致命危機,藉由詩歌發(fā)聲試圖喚醒統(tǒng)治者與萬民,詩人依舊將目光凝聚在尖銳的社會矛盾上,顯現(xiàn)出對國家的憂慮與擔當。如胡應麟所言:“盛唐前,語雖平易,而氣象雍容;中唐以后,語漸精工,而氣象促迫?!?"[30](P51) 晚唐王朝的傾覆既成定勢,詩人身處江河日下的世道,無奈選擇轉向對個體內(nèi)在的關注,氣脈浸微,不復渾涵氣象。方回評價晚唐詩:“晚唐人非風花雪月禽鳥蟲魚竹樹,則一字不能作。” "[31](P910) 此語未免有失偏頗,然可見晚唐幽艷工麗、韻致深微的整體審美趨向。涉灞橋詩受晚唐審美思潮影響,著重關注個體情緒、個人遭遇,抒發(fā)僻苦艱辛的落第現(xiàn)實。灞橋風雪詩思的內(nèi)涵與晚唐詩人的寄托相吻合,自唐末起,文人在追求詩詞音律精工雕琢時常附會“灞橋風雪覓詩思”之典故。
宋代文人在因循晚唐五代、南唐詞風的基礎上有所革新,晚唐詩詞的感傷憂患、向內(nèi)自省基調得以傳承。對灞橋風雪詩思格外關注的蘇軾、秦觀活躍的時代同晚唐有許多相似之處,當時北宋政局多變,新舊黨派互相傾軋,動蕩不安。蘇軾、秦觀等詞人無一不深刻體會到人生的坎坷與仕途的蹭蹬,他們都是在文壇享譽盛名而在政壇飽受欺凌的失意文臣。故蘇軾與秦觀的詞作注重個體心靈的感知與生存的憂患。灞橋風雪苦吟的冷寂窮困與宋代詞人的審美心態(tài)彼此契合,傳達出宋代詞人渴求返回天性自然、捍衛(wèi)生命本真的志向。
灞橋意象在宋代的轉型與政治中心的遷移亦有關聯(lián)。北宋時長安不再是政治核心,地處邊陲,戰(zhàn)亂頻繁,至南宋紹興和議(1141)后一度歸屬金朝政權統(tǒng)治。與唐代詩人可設身處地、情真意切地造訪灞橋不同,灞橋意象在宋代文人的詩詞中大多是以記憶回望的形式存在的。既然無法真正行走于灞橋上,詩詞中感發(fā)的離愁別緒只能通過閱覽唐人詩作而發(fā)揮想象,故灞橋在宋代承載的離別意蘊漸少。在宋代政權范圍內(nèi)可實際踏足的橋梁逐步取代了灞橋的離別意蘊,如位于北宋西京洛陽的天津橋,陳與義《木蘭花慢》、王武子《玉樓春·聞笛》等詞作均借津橋意象寄托別離心緒。遙不可及的灞橋意象只存在于宋代文人的記憶與懷想中,因此借灞橋意象直抒別離之思的詩詞較少,灞橋意象的詩思功能成為被宋人接受的主流審美意蘊,灞橋風雪因此成為了后人吟詠不輟的詩思典范。
[參 考 文 獻]
[1] 程大昌.雍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2.
[2]酈道元.陳橋驛,校釋.水經(jīng)注校釋[M].杭州:杭州大學出版社,1999.
[3]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7.
[4]徐堅.初學記[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駱天驤.類編長安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0.
[6]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M].北京:中華書局,1983.
[7]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5.
[8]駱天驤.黃永年,點校.類編長安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6.
[9]施蟄存.唐詩百話[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
[10]彭定求.全唐詩(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1]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2]李昉.文苑英華[M].北京:中華書局,1966.
[13]洪迎華.論唐詩中的“灞橋”和“津橋”[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5).
[14]王溥.唐會要[M].北京:中華書局,1955.
[15]李白.李太白全集·卷五[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6]畢沅.關中勝跡圖志[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17]馬端臨.文獻通考(第一冊)[M].海口:海南國際新聞出版中心,1995.
[18]董誥.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9]司馬遷.資治通鑒[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20]王讜.唐語林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7.
[21]孫光憲.北夢瑣言[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
[22]程大昌.雍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2.
[23]黃徹. "鞏 石 "溪詩話·卷八[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24]張伯偉.再論騎驢與騎?!獫h文化圈中文人觀念比較一例[J].清華大學學報,2007(1).
[25]馮淑然,韓成武.古代詩人騎驢形象解讀[J].深圳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5).
[26]尚永亮,劉曉.“灞橋風雪驢子背”——一個經(jīng)典意象的多元嬗變與詩、畫解讀[J].文藝研究,2017(1).
[27]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8]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長短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9]錢仲聯(lián).劍南詩稿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0]胡應麟.詩藪·內(nèi)編卷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1]方回.瀛奎律髓·卷四二[M].合肥:黃山書社,1994.
[責任編輯 張 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