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良圍墻考

奈良縣地處內陸，雖然日本是島國，它卻不臨海。北部是盆地，古時候天皇即位就要換地方，有幾代天皇在盆地南部的飛鳥地方搬來搬去，留下些“宮”跡，直到持統(tǒng)天皇仿照唐長安營造藤原“京”（檀原市），日本才有了正規(guī)的都城。710年元明天皇又搬到奈良之地（奈良市），名為平城京，自此至784年桓武天皇遷都長岡京（京都府向日市），史稱奈良時代。一般說奈良古都，就指平城京。這里是絲綢之路的東方終點。中國北魏的都城就叫平城，據說起源于古埃及的花樣“唐草模樣”，在北魏年間一路變化著傳入日本。日本人畫竊賊，背著一個大包袱，滿載而歸似的，綠包袱皮上就是這種白色的花樣。

奈良當都城歷經七代天皇（遷都而去的桓武天皇不算在內），俳圣松尾芭蕉有一首俳句：皇家七代事／七堂伽藍度眾生／奈良八重櫻。奈良古老，而京都長久，是千年古都。古都多古跡，自當是旅游勝地。游京都必游鹿苑寺，看一眼金閣的金“壁”輝煌。鹿苑寺里沒有鹿，放養(yǎng)一千多頭鹿的是奈良公園。這個公園大得好似沒邊沒沿，東大寺、興福寺、春日大社等景勝盡在其中。東大寺是奈良游的首選，進了南大門就會被金堂的巍峨震撼，它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木造建筑，透過上部正中央的觀相窗望見盧舍那佛的尊容，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佛像高14.7米，比鐮倉大佛高出三米，看來日本人未必只喜歡小東西，當然也可以說，這不是日本人的本性，而是信佛所為。

東大寺、興福寺、春日大社這三個景點連線成三角形，東大寺和春日大社各據一方，而興福寺的東金堂、五重塔等猶如散落在空曠的人造廣場上，看著有點怪。驀然想起一首俳句：秋風瑟瑟呀／竟然圍墻也沒有／零落興福寺。這是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大清向日本割地賠款那一年，當過了隨軍記者的正岡子規(guī)作。原來如此，怪在興福寺沒有圍墻。

為什么沒有圍墻呢？翻閱略有點過時的名著《古寺巡禮》（和辻哲郎著）、《大和古寺風物志》（龜井勝一郎著）、《古都遍歷》（竹山道夫著），都不見給興福寺專辟一章，和辻哲郎只寫了一句：“去看了興福寺的金堂和南圓堂，但累了，沒怎么留下印象，唯南圓堂的壁畫引起注意?！贝蟾胚@幾位遍歷或巡禮時，興福寺依然形同廢寺，無從下筆。興福寺本來有圍墻，帶瓦頂的土墻環(huán)繞四周，叫“大垣”，但明治維新，廢藩置縣，奈良第一任縣令四條隆平認為這圍墻是“無用的長物”，有礙近代化交通，下令拆除。歷史小說家司馬遼太郎寫道：“興福寺這個寺（不是指建筑）很古，都知道它最初是藤原氏的氏寺，規(guī)模比東大寺更大，但明治初年成為廢佛毀釋的標的，建筑大部分被毀棄。我們說的奈良公園、奈良市區(qū)的廣大空間大部分原先是它的院子。”

明治年間流行四個漢字組成的詞語，例如尊王攘夷、王政復古、富國強兵、殖產興業(yè)、文明開化，就像我們以前說“興無滅資”什么的?！皬U佛毀釋”是怎么回事呢？這得從“神佛分離”說起。神和佛為何在一塊兒，又為何分離呢？那就得說說“神佛習合”。有道是：欲知于今事，先說古來由。

《日本書紀》是奈良時代完成的日本第一部正史，《古事記》脫稿比它早幾年，但不算正史，兩書合稱“記紀”。《日本書紀》用漢文撰寫，略為引述，共賞一下千余年前的日本漢文，這可是現在日本人讀不來的。據之，552年朝鮮半島的百濟圣明王遣使，獻給欽明天皇“釋迦佛金銅像一軀，幡蓋若干，經論若干卷”，說“此法能生無量無邊福德果報，奉傳帝國，流通畿內，果佛所記，我法東流”。日本當地早就有神了，乃至八百萬，多如牛毛也，當然有祭神的信仰，對于這遠道而來的佛拜也不拜呢？一個叫蘇我稻目的主張：“西蕃諸國一皆禮之，日本豈獨背也?！绷硪粋€叫物部尾輿的反對：“我國家之王天下者，恒以天地社稷百八十神，春夏秋冬祭拜為事，方今改拜蕃神，恐致國神之怒?！睜巿?zhí)不下，天皇說：“蘇我，既然你情愿，那就拿回家拜個試試?！本瓦@么，蘇我家成為第一個崇佛的氏族。584年破天荒有三個女性出家，好像都是渡來人。本來把外來的佛和當地的神同等對待，這又把女巫和僧尼當成一回事。蘇我稻目之子蘇我馬子“獨依佛法，崇敬三尼”?！笆菚r，國行疫疾，民死者眾”，排佛的物部尾輿之子物部守屋奏曰：“為何不聽我的，禁止國民，卻任由蘇我‘興行佛法’”。敏達天皇“詔日：灼然，宜斷佛法”。物部奉旨，“自詣于寺，踞坐胡床，斫倒其塔，縱火燔之，并燒佛像與佛殿”。然而，“又發(fā)瘡死者充盈于國，老少竊相謂曰：燒佛像之罪矣?！?86年用明天皇有疾，“思欲歸三寶”，物部阻止：“何背國神，敬他神也。”587年蘇我馬子謀滅物部守屋，“是時，廄戶皇子束發(fā)于額而隨軍后……斫取白膠木，疾作四天王像，置于頂發(fā)而發(fā)誓言：今若使我勝敵，必當奉為護世四王起立寺塔”。果然殺死了物部，日后“于攝津國（大阪府）造四天王寺”。蘇我馬子也“于飛鳥地起法興寺”，即飛鳥寺，這是日本第一座正規(guī)的寺院。592年推古天皇登基，立廄戶皇子為皇太子，“總攝萬機，行天皇事”，就是后世叫作圣德太子的。593年“詔皇太子及大臣，令興隆三寶”。三寶者，佛、法、僧也。圣德太子造丈六佛像，講《勝鬟經》。607年天皇又下詔：“朕聞之，曩者我皇祖天皇等宰世也，蹋天踏地，敦禮神祗，周祀山川，幽通乾坤。是以陰陽開和，造化共調。今當朕世，祭祀神祗，豈有怠乎。故，群臣共為竭心，宜拜神祗。”禮佛不忘拜神，神佛兩立，和光同塵。

看來日本不是一神教，也不是多神教，而是多神多佛。那么，神和佛如何共處，相安無事呢？世間自有雙全法，那就是神佛習合。日本列島上固有的神是無形的，即使稱之為神道，也沒有釋迦牟尼那樣的始祖，沒有教義，沒有造像。逛廟參觀佛像，但探視神社里頭，幽森森頂多能看到一面鏡子。神道不是普度眾生的宗教。神也有苦惱，奈良時代在神社境內或周邊建寺院，叫神宮寺，常住的僧侶叫社僧，在神前念經，用佛力幫助神解脫。而今堪稱神道圣地的伊勢神官、出云大社也曾有過神官寺。神需要佛救濟，佛也需要神來守護，寺院里建立神社，叫鎮(zhèn)守社，日本神都變成護法善神。神和佛這樣混淆在一起，叫神佛習合。圣武天皇下詔造大佛，先在東大寺境內建八幡宮，求八幡神率天神地祗來保障工程順利。司馬遼太郎說，5世紀初葉一群人自稱秦始皇后裔，經朝鮮半島渡海而來，他們供奉祖先，后來演變成八幡神。

遠來的和尚會念經，佛教有哲學體系，指導政治、文化的理念也頗深，壓倒土著信仰，神社從屬于寺院，神職受社僧管轄。神官寺、鎮(zhèn)守社不斷擴大，在神佛習合的進程中，平安時代又引進“本地垂跡”思想，意思是佛、菩薩為救濟眾生來到日本，變形為日本的眾神。佛是神的本體，神是佛垂示的跡象，神佛同體。例如伊勢神宮祀奉天照大神，本地是大日如來佛，天滿宮祭祀天神，本地是十一面觀音。即位大典上天皇結印，心唱真言，登上“高御座”（天皇的座椅），和大日如來一體化。神是佛的化身，佛當然高于神。孫悟空能大鬧玉皇大帝的天宮，卻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反之，也有“神本佛跡”說，依據“記紀”的開天辟地神話，主張早在佛教和儒教發(fā)生以前神就生下一塊塊日本島嶼，神是本地，佛是垂跡，神高高在上。

佛教自傳入之日起就用來鎮(zhèn)護國家。取代長久為國教的佛教，江戶幕府以儒教為國教，佛教作為感化愚民的輔助手段。德川家康招攬林羅山等儒學家擔任思想指導者，他們用儒學解釋神道，否定神佛習合，從排佛的立場認為神道與儒教同為王道。這是儒家神道。本居宣長等國學家受其影響并加以批判，主張復歸儒教、佛教傳來以前的、古已有之的、“記紀”等古典所描寫的純粹神道。這是復古神道。水戶藩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園把神佛習合視為陋習，整治寺院，并提出一村一神社的目標。第九代藩主德川齊昭令寺院捐出梵鐘，鑄造大炮，加強海防。1833年禁止火葬。他不止于祖輩的整頓，正式地進行排佛，打響廢佛毀釋前哨戰(zhàn)。

推翻了德川幕府，打造中央集權國家，需要樹一個全民認同的偶像，以供信仰，所謂萬世一系的天皇是再好不過的。天皇是神，不能隸屬于佛。復古神道被定為國教，復活古代的祭（祭祀）政（政治）一致，用神國思想治國。這就是國家神道。崇拜天皇、信仰神社成為國民的義務。年號還沒改為明治的1867年3月，新政府發(fā)布一系列通告，統(tǒng)稱神佛分離令，否定神佛習合，獨尊神道。神佛分離政策當初是要把神社從寺院分出來，清除神社的佛教印記，讓社僧還俗，再改為神官，不料被擴大解釋，引發(fā)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廢佛毀釋運動。神佛習合，神社、神官處于寺院、僧侶之下，為甚的受這般鳥氣，早已是忍無可忍。分離令如同一聲炮響，隸屬于天臺宗總本山延歷寺的日吉神社率先行動，四十多個神官組成“神威隊”，并雇用一百名農民，沖進延歷寺本堂打砸搶。政府震驚，卻已經無法控制，霎時間波及全國。1870年達至鼎盛，持續(xù)到1876年收場，前后差不多十年。

平安時代佛教主張苦修才能成佛，而鐮倉時代佛教改革，提倡只要念佛、坐禪、唱題就可以成佛或者往生，大為普及。江戶時代一般民眾也皈依一個寺院，這人家叫檀家，這寺院就是菩提寺。檀家行布施，菩提寺負責他家的葬禮追福等佛事。德川幕府禁制天主教等，便利用寺檀關系，規(guī)定由菩提寺出具證明，證明此人是它的檀家，不信奉邪教，即所謂“寺請”。這下子全體民眾都必須當檀家，一家一寺，以家為單位信仰，人人像是佛教徒。出生結婚旅游搬家都需要菩提寺開身份證明，簡直像管理戶籍的派出所。大權在握，不免有和尚作威作福，招人厭惡，廢之毀之而后快，殃及佛菩薩。

用權力推行廢佛、毀寺，富山縣把一千六百多座寺院合并為六寺。最徹底的是鹿兒島縣，原有千余寺、三千僧，到1874年（明治七年）歸零。現在的鹿兒島有寺院481座（神社1127座），在四十七個都道府縣中排名第四十六，末尾的沖繩本不是大和人。

祗園社祭祀牛頭天王，它原是佛教祗園精舍的守護神，和日本神話里天照大神的弟弟素戔鳴尊習合。1868年神祗官指令改名，叫作了八坂神社，八坂是所在地的古名。演義小說《平家物語》開篇的“祗園精舍之鐘聲，有諸行無常之響；婆羅雙樹之花色，示盛者必衰之理”，廣為人知，猶如我們唱滾滾長江東逝水、是非成敗轉頭空。這祗園與藝伎街無關。

京都有一座四條大橋，游客在花見小路圍觀了舞伎，沿著店鋪櫛比的長街走過這座橋，拐進先斗町小巷，酒家鱗次。明治初年修筑此橋，金屬材料就用上被廢佛毀釋的佛具。

前幾天原首相安倍晉三在奈良被槍殺，舉行守夜和葬禮的地方是東京的增上寺。江戶時代這個大寺統(tǒng)管凈土宗諸寺，是德川家的菩提寺。1871年（明治四年）政府下令沒收寺院占有的領地，從經濟上予以沉重一擊。增上寺在劫難逃，現在的東京王子酒店、港區(qū)區(qū)公所、芝公園當年都屬于它的領域?；蛟S對于平民百姓來說，神佛分離令的好處是多了幾處園子。

1871年一位意大利外交官參觀鐮倉的鶴岡八幡宮，寫道：“我們看見了圓柱的殘骸，繁縟雕刻、涂漆、貼金箔的柱子，被損壞的佛像，粉碎的燭臺等雜亂地堆積著，以此也就能理解人們的絕望?！?/p>

最慘的是興福寺，經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

710年遷都平城京，右大臣藤原不比等把乃父藤原鐮足創(chuàng)建的山階寺也搬到京郊，改稱興福寺，又在興福寺東邊建立春日社（現在叫大社）。興福寺是藤原氏的氏寺（為祈愿一族的現世利益和冥福而建立的寺），春日社是氏社（當作神祭祀先祖的神社）。937年興福寺和尚說得到天啟，春日社的神自稱“慈悲萬行菩薩”，寺社在組織上合為一體，“春日明神守護興福寺，興福寺扶持春日明神，社愁即寺愁”。平安時代藤原氏全盛，幾乎整個大和國（舊國名，起初寫作“倭”，元明天皇時規(guī)定國名用兩個字，“倭”改為通假的“和”，又冠以“大”）都是興福寺的莊園，并豢養(yǎng)僧兵，勢如國主。興福寺七度遭祝融之災：平安時代三度，鐮倉時代二度，室町時代一度，此后約三百年未發(fā)生大火，江戶時代的1717年又一次走水。建了燒，燒了建，有日本人自豪：日本人最善于復興，所以戰(zhàn)敗后出現經濟奇跡。信矣哉。

日本多火災，所謂古跡多么多么古，其實大都是后世重建的。興福寺的五重塔初建于730年，屢遭雷火兵燹，現存的塔為1426年前后重建，高五十米，僅次于京都東寺的五重塔，為日本第二。有“廢佛縣令”之稱的四條隆平下令處理五重塔，某人以二百五十元中標（或云二十五元），但寫上一個“拆”字，卻發(fā)現拆它很費錢，逃之夭夭。又有說，四條縣太爺命人把繩子拴在塔尖上，眾人用力拉，卻拉它不倒。打算架火燒，燒剩下金屬部件，但附近的居民怕延燒自家，群起反對，事情便不了了之，誰想就這么留下了一件國寶。國寶三重塔當年也是要賤賣掉。街里的商家把經典、文書等拿去當包裝紙，也有些寶物流失到海外，例如名匠快慶制作的彌勒菩薩像，現藏于波士頓美術館。

興福寺原有中、東、西三座金堂（也叫本堂，我們叫大雄寶殿），藤原不比等整地建伽藍，最先建成的是中金堂。江戶時代失火被燒毀，一百年后建了個臨時中金堂，三百年后的2018年，費時二十年中金堂重建落成，說是恢復了奈良時代的原樣。西金堂尚未重建，阿修羅像原先站在它里面。身為天龍八部眾之一，卻被塑造成美少年。它有三個頭，正面的頭滿面愁容，伸出六條細胳膊，宛如松葉蟹。阿修羅像大受喜愛，為重建興福寺賺來不少錢。1880年（明治十三年）奈良公園在興福寺原先的地盤上開園，第二年興福寺獲得政府批準，開始在公園里復興。煞費周章，今天興福寺又占有大約八萬平方米土地。有墻才好賣門票，法師仍須努力。

值得慶幸的是興福寺沒有被一把火燒掉，現在猶擁有三十二件國寶。戰(zhàn)敗之初為紓困也曾賣票登塔，但現在不許登臨，連一層也閑人免進。奈良公園里的那些鹿是春日大社的神使。四條隆平要破除迷信，帶人狩獵，大吃烤鹿肉。上班時馬車拉著獵物一路展示：殺鹿也沒受到天罰嘛。當了兩年縣令走人時，鹿只剩下三十八頭。1876年鹿們得解放，以至于今，游蕩著向游客討吃食，其樂融融。興福寺的一乘院是皇族出家的寺院，被四條占用當縣衙，現在坐落著奈良地方法院。這位太爺搞文明開化，禁止民眾光膀子，提倡各家自掃屋周圍，倒也做成了良俗。

正岡子規(guī)同時也吟詠了法隆寺，更為有名：小憩吃柿子／瀟瀟風雨送鐘聲／千秋法隆寺。正岡子規(guī)寫了二十萬首俳句，這首最有名。法隆寺當年未遭受太大破壞，鐘還能敲響，但財政窘迫，1878年（明治十一年）把三百多件寶物獻給皇家，獲賞一萬元，渡過難關。

佛教本來是皇家引進的，這叫作公傳，不僅歷代信奉，而且有多位天皇出家。圣武天皇尤為篤信，在各國建立國分寺、國分尼寺，東大寺是總寺。為了能受戒，幾經磨難把鑒真和尚弄到日本來，754年在東大寺設戒壇，給圣武天皇等四百三十人授戒?；始乙卜蛛x神佛，廢除佛教行事。明治天皇的父親孝明天皇是最后一位用佛式送葬的天皇，第二年祭奠改為神式，說不定九泉之下罵一聲“不肖子孫”。中國道德里孝高過忠，日本江戶時代忠高過孝，所忠的是藩主，像“忠臣藏”為主子復仇那樣，推行神道就是讓民眾忠于天皇。

神道源于土著信仰，在外來佛教等的影響下發(fā)展起來，從神道中清除佛教元素絕非易事，且明治年間整備神道，仍拿來儒教佛教的東西。例如“把笏”，1894年（明治二十七年）政府規(guī)定，神官祭祀，用櫟、柊、槲之類的木笏，笏成為神官的象征，卻是古代朝廷從隋朝引進的。如今世界上只有日本還用著，這又是可以驕傲的。據說天皇這個詞出自道教，明治天皇登基的儀式也是參照道教創(chuàng)編的。從電視上看即位大典，當今天皇穿上漢衣冠似的“束帶”，叫“黃櫨染御袍”，那種顏色我老家叫大醬色兒，表情仿佛演能戲戴著假面，好多國民看著都覺得“違和”，莫名其妙。

佛教的葬法是火葬，始于佛祖釋迦。神道土葬，這是受儒教影響。老百姓土葬，可能也因為燒起來太費柴火。1873年（明治六年）頒布禁止火葬令，東京開辟了青山靈園等墓地。土葬占地，城里沒有那么多地方，兩年后廢除此令。歷代天皇中，第四十一代持統(tǒng)天皇率先火葬，其后也有土葬，以火葬為多，第一百一十代后光明天皇土葬，后來便都是土葬，最近的是第一百二十四代昭和天皇，陵墓在東京都八王子市。平常人家守夜一日，皇家做法卻不同，還要殯，停尸五十天，直到腐爛成白骨，絕了復活的望，這才出殯?？赡芤彩桥滤勒咦兂稍轨`作祟。昭和天皇駕崩，殯儀幾乎長達兩個月，正當改朝換代之際，剛接班的天皇（當今上皇）不勝其勞，以至于提出本人和皇后死了從簡，火葬了事。宮內廳已通告天下：照辦。除了伊斯蘭教徒和極少數荒村，現在日本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火葬。

神社被置于國家管理之下，以伊勢神宮為金字塔的頂點，排列有序，日子不難過。神社非一人一家所私有，禁止神官世襲。1872年（明治五年）政府布告天下，自今許可僧侶吃肉、娶妻、蓄發(fā)等。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在《文明論概略》一書中寫道：“及至近日，政府有令，許可全國僧侶食肉娶妻。如依據此令，從來僧侶不吃肉，不近婦女，非為恪守其宗教之旨，乃是因政府不允許而勉為自禁。由此等之趣旨觀之，僧侶不啻政府之奴隸，亦可云日本國里已無宗教?！焙蜕杏欣掀诺谋匾斞傅娜龓熜忠苍蔼{吼”：“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哪里來！？”（見《我的第一個師父》）而且還允許世襲，和尚生兒當和尚繼承寺廟。據說養(yǎng)一個廟，最少需要三百戶檀家，如今哪里找得來，以致頂多有二成寺院能夠靠佛事吃飯。不少和尚還得搞副業(yè)，甚至本身當著上班族，節(jié)假日才“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口，‘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同上）

風暴過后，寺院逐漸復興。走到殿堂前，檐下掛鈴鐺的是神社，懸“鱷口”（金屬制，扁圓中空，下半邊開口）的是寺院。也有神社用鱷口，違背了當年關于拆掉鱷口梵鐘的神佛分離令。搖動一根用布或者麻捻成的繩子擊打作響，合掌禮佛，拍手敬神。各神社的拜法不盡相同，無非近代神佛分離后制定。本地垂跡，神社和佛寺為一體時，分不開哪位是神哪尊是佛，一律合掌為敬，沒有人像是在居酒屋招呼店小二那樣拍手?？傊?，按照當時國學家、神道家的共識而取舍，變成了現在的景象。經濟大發(fā)展的1960年以后興起旅游熱，寺廟紛紛修復或重建，門雖設而常開，廣招游客，收取門票，在外人看來那卻是善于保護傳統(tǒng)。

把神佛分開，神是神，佛是佛，可說是宗教的一大改革。佛教與神道的關系是日本思想史最為重要的問題，不過，從宗教上明確區(qū)分神道和佛教為兩種宗教，用的是西方概念。佛教如強龍過海，到底壓不過神道地頭蛇，然而習合上千年，浸透在人的骨子里，也不是說分就分得開的。生于1929年的文藝評論家谷澤永一記述戰(zhàn)敗前的家庭：“壁龕里掛著天照皇大神的畫軸，側面墻上貼著從雜志或報紙剪下來的明治天皇或昭和天皇的身影，壁龕柱子的右邊有佛壇，斜上方有神棚，轉到廚房，并列著狐仙和財神?！毙履昀锏谝淮芜M香叫初詣，去神社還是去寺院，一般無非看哪里方便。說不清神社的祭神、寺院的本尊都是誰，祭誰如誰在。日本人熟悉的七福神，七位當中惠比壽是日本的漁業(yè)之神，大黑天是印度教主神之一濕婆，福祿壽是道教的神仙，毗沙門天是佛教的四大金剛之一，熱熱鬧鬧乘著一艘寶船來。盂蘭盆，日本叫御盆，京都有“五山送火”的傳統(tǒng)活動。五個山坡上分別用木柴堆成大字等字形，還有舟形、鳥居形，點火燃燒，把死靈送回另一個世界，活人的場合就叫送回老家。本來是各點各的，自1962年應旅游業(yè)之請，按時接續(xù)點燃，已成為旅游項目。山上植木成林，白天望過去.那燒火的白地卻像是長在阿Q頭上的癩瘡疤。盂蘭盆是梵天佛語，有一個鳥居形狀夾雜其間，這便是神佛習合的遺跡。有位國人在日本開飯館，看他店里供著關老爺，又常去廟里投錢許愿，也就對日本的事情見怪不怪了。

明治終結于1912年，為時四十五年，但強化神道，充當國民精神的支柱，正未有窮期。以死為穢的神道為戰(zhàn)爭服務，而佛教所有宗派和僧侶不曾對違犯不殺生戒的侵略戰(zhàn)爭予以反對。日本戰(zhàn)敗了，被美國占領，1945年12月15日駐日盟軍總司令部發(fā)出指令，禁止國教，政教分離。神道又倒運，把人折騰得無所適從。被問到信神還是信佛，難以選邊站，干脆自稱無宗教。實際上他們的信仰仍然是神佛習合的狀態(tài)。出生之后的禮儀基本是神道的，結婚可能穿上婚紗上教堂，死后葬禮多是請和尚超度。既參加社區(qū)活動給神抬轎子，又去寺院給親族掃墓。真可謂生為神道人，死為佛家鬼。

現在日本基本是一半人信佛教（ 8470萬），一半人信神道（8792萬），合計超過人口總數，大概有些人不負如來不負神?；浇绦磐?91萬人。誠如梅原猛所說：和多數人改宗基督教的韓國不同，“近代日本不太熱衷于引進堪為西方文明根基的基督教，只是十分熱衷地引進在基督教社會上開花的科學技術文明”。

“南朝四百八十寺”，日本寺廟可比南朝多得多，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一多的地方不是京都，據政府2021年版《宗教年鑒》統(tǒng)計，最多的是愛知縣，多達4542寺，其次是大阪府的3385，京都府為3065（神社1761）。奈良縣1807（神社1391）。至于“多少樓臺風雨中”，就不得而知了。

京都怨靈考

隔著護城河，皇居東邊一片地域叫大手町，不遠就走到東京站。這里高樓林立，看上去似乎沒有北京那般威嚴，也沒有上海的富麗，聚集著大金融、大公司、大報社。街上少行人，迎面遇見的女性皆可觀，因為就職“大手”都經過嚴格的面試。又遇見一個墓，就在高樓大廈之間，很令人匪夷所思，即便是“平將門的首?！薄|京城里墳墓不罕見，但大手町寸土何止寸金，這首冢方圓一百五十米，地價不低于四十億日元，2020年東京奧運會之前重新開發(fā)這一帶，怎么不把它挪走呢？遷墳蓋房是常事，首冢卻無恙，而且煥然一新，把五輪塔顯得更黝黑。每事問，原來平將門是厲鬼，能作祟，沒有人敢像不懼鬼的晁良貞那樣在太歲頭上動土。

史實與傳說相混，信仰共恐懼并存，說來頗有趣。平將門，姓平名將門，是平安時代的武將，還有著桓武天皇的血脈。祖父奉派為上總國（千葉縣）的國司（朝廷派赴各國主政的地方官叫國司，其官衙叫國衙，所在地叫國府），父親是鎮(zhèn)守府將軍。將門年輕時進京求官，蹭蹬多年，憤而返回關東（天武天皇在進出近畿的道路上設置三處關隘，700年前后稱三關以東諸國為關東，現在總稱東京都及其周邊六縣）。當時尚未確立長子繼承制，為爭奪父親遺留的領地，平將門殺死伯父，進而起兵攻打常陸國（茨城縣）等國的國府，驅逐國司們。平將門是從京都返鄉(xiāng)的，而且菅原道真的三個兒子在關東三國任官，或許就想到坊間流傳的，菅原道真死后變成天神，對皇家施威，于是拉他來托夢，授予平將門“朕之位”。夢里醒來便自稱“新皇”，任命關東八國的國司，建設“王城”。為時兩個月，被當地豪族聯手討伐，中流矢而亡。首級送往京都，胴體葬在當地延命寺，叫“胴?！?。935年至940年，史稱平將門之亂。作為武將、武夫，日本叫武士，平將門在日本歷史上第一個造反，也是唯一一個萬世一系之外的人稱皇。

鴨川岸邊是情侶的勝地，但不像上海外灘那么擁擠，一對對之間等距離間隔（《京都戀愛空間》一書有論文考察這一現象），很符合當下防疫的要求，古時候鴨川沙石灘卻是刑場，平將門的首級在那里展示。梟首示眾，他算日本史上頭一個?！短接洝罚ㄐu法師著，14世紀中葉成書）第十六卷《日本朝敵之事》寫道：“懸其首示眾，三月不變色，眼亦不閉，常切齒，夜夜呼號：我身體何在，來此續(xù)頭再戰(zhàn)！聞者無不恐之?！币灰梗准夛w上天，飛回關東，飛落大手町（那時是武藏國芝崎村）。大地震動，雷鳴三日，村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洗凈了首級，起墳供養(yǎng)。過了三百多年，饑饉與瘟疫肆虐，人們霍然想起平將門頭顱，推斷它作祟。一位出家人把首冢附近的神社修了修，合祀平將門，改稱“神田明神”。德川家康開設幕府，擴建江戶，把神田明神往北遷移到現在的地方，正式名稱叫神田神社。明治天皇巡幸，政府下令把背叛朝廷的逆賊挪出去，換上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壽。1923年關東發(fā)生大地震，大藏省和首冢也遭災，政府毀冢重修大藏省，不料兩年里以大藏大臣為首死了好多人。平將門作祟之說甚囂塵上，1927年建立鎮(zhèn)魂碑，隆重舉行鎮(zhèn)魂祭。此后也災害頻仍，政府國稅廳網頁上寫道：“雖然無法確認與大藏省相關的作祟是否屬實，但1940年6月大手町政府機關街因雷擊發(fā)生火災，大藏省辦公樓燒毀。另外，太平洋戰(zhàn)爭后美軍平墳時發(fā)生推土機側翻事故，司機死亡?！?976年電視連續(xù)劇《風與云與虹》演了一年，把平將門演成英雄，神田神社趁機請它回來祭奉。神社隔年舉行神田祭，是江戶三大祭之一，也列為日本三大祭（另二祭是京都祗園祭、大阪天神祭）。

平將門作亂，真言宗僧侶寬朝受朱雀天皇密詔，奉弘法大師制作的不動明王像來到關東，做護摩法調伏國賊，就此創(chuàng)建新勝寺。所以，尊崇平將門的人不拜新勝寺，那個電視劇的演員也人戲，不參加新勝寺春分時節(jié)的撒豆活動。算來新勝寺歷史已有千余年，離成田國際機場不遠，年間朝山的人數超千萬，寺廟及其門前八百米長的小街很值得一游，烤鰻魚飯尤為出名。

平將門像菅原道真一樣變成厲鬼，叫“怨靈”。據840年撰成的史書《日本后紀》，805年追謚早良親王為崇道天皇，令各國奉祭，初見怨靈一語：“謝怨靈”——“神靈之怨恨”也?；钪鋈撕苁。曉┖?，死了卻法力無邊。怨靈不僅復仇，而且報復社會，殃及無辜。我國有竇娥冤故事，“著楚州亢旱三年”，似乎有一點怨靈的意思。小說《白鹿原》里發(fā)生瘟疫，說是被殺死的娼婦作祟，也可算怨靈。不過，竇娥終歸只是在舞臺上哭天搶地，雪花飄飄，一出戲而已。日本卻有位正經八百的哲學家，名叫梅原猛，通過研讀文獻并調查現地，1972年出版一本書，叫《被隱藏的十字架》，看書名好似有關基督教的書，副題為“法隆寺論”，用怨靈來論說圣德太子與法隆寺的關系。梅原猛語出驚人，真可謂“猛然哲學”。洋洋灑灑，更像是長篇隨筆，而且有推理之趣，大暢其銷。對于標新立異的說法，普通人的好奇心遠勝過專家學者。

圣德太子是飛鳥時代（592—710）的人物，關于他，傳說多于史實。如說他出生在馬廄前，墮地不是呱呱，而是會說話。他是推古女皇的侄子，立為皇太子攝政，卻死在女皇頭里，當了一輩子“太子”，“圣德”是他死后粉絲們給加的。圣德太子信奉佛教，607年創(chuàng)建法隆寺。643年，圣德太子死后二十年，他兒子山背大兄王遭權臣蘇我入鹿襲擊，家族二十五人在法隆寺集體自殺，圣德太子滅族。這下子圣德太子變成怨靈。據《日本書紀》：670年“夏四月，夜半之后，災法隆寺，一屋無余。大雨雷震”。這部720年完成的正史中記錄了法隆寺焚毀，卻只字未提重建。梅原猛覺得“真理女神將長久隱瞞的可怕秘密泄露給他”：重建法隆寺是為了鎮(zhèn)魂。所謂“鎮(zhèn)魂”，與“慰靈”不是同義詞，慰是撫慰，而鎮(zhèn)是鎮(zhèn)壓，鎮(zhèn)壓圣德太子的怨靈，免得它作祟。

梅原猛列舉的證據之一是法隆寺的中門。常說中國人喜好偶數，送禮也講究成雙成對，而日本人相對，喜好奇數。其實日本人的喜好也出自中國的古老意識。奇數為陽，是動，是生；偶數為陰，是靜，是死。古代的節(jié)日都定在奇數日子。日本寺廟建筑不是數柱子，而是數“柱間”，即柱子與柱子之間，通常為奇數，例如法隆寺南大門是三間。然而，法隆寺的中門有四間，就多了一根柱子立在正當中，妨礙進出。為什么？梅原猛言道：這根柱子是用來封禁圣德太子的怨靈外出搞事的。

還有個證據是佛像。費諾羅薩從哈佛大學哲學系畢業(yè)，被明治政府雇用，也就是外教，他對美術感興趣，由岡倉天心協助，調查日本古寺美術品。1884年來到法隆寺，寺內的夢殿供奉救世觀音菩薩立像，是秘佛，兩百年不曾開示，僧人說打開佛龕會地震，寺毀人亡，但這個西洋人拿著政府公文，僧人們只好交出了鑰匙，然后作鳥獸散。鑰匙插進銹蝕鎖孔時的快感令費諾羅薩難忘。打開佛龕，拂去積塵，拆開包裹了四百多米的白布，不由得驚嘆眼前的雕像世界無二，嘴唇厚得像黑人，靈妙的微笑恰似蒙娜麗莎。哲學家和辻哲郎1919年出版《古寺巡禮》，使這尊觀音像廣為人知，但梅原猛批評和辻對救世觀音菩薩像的見解完全不對頭，那大鼻子、厚嘴唇應該是圣德太子本人的容貌，讓它嘴角浮現慈悲的微笑，表現了鎮(zhèn)壓怨靈者的愿望。

消滅敵人，奪得權力后，首要問題是鎮(zhèn)壓敵人的怨靈，防止其作祟反攻，而最好的鎮(zhèn)壓手段是把它當神供起來。這就是梅原猛的“怨靈史觀”。理論物理學家湯川秀樹說過：“有一種浪漫的學者，經常提出大膽的假說，改變學界的通說?！笔穼W家林屋辰三郎稱《被隱藏的十字架》是“劃時代的發(fā)現”。然而，古典文學、考古學、歷史學領域更多的學者不以為然，說梅原猛那樣想起什么就隨口說什么，真叫人無語。不過，學者們倒也不是否認怨靈，而是不同意把圣德太子說成怨靈，因為日本歷史上出現厲鬼、禍祟是9世紀以后，奈良時代（710—784）還沒有怨靈思想。

按史書所記，怨靈出現于平安時代伊始，第一位是早良親王?；肝涮旎剩赣H是朝鮮半島渡來人）即位，為擺脫平城京（奈良）既成勢力的牽制，“以有水陸之便，遷都茲邑”——長岡京（京都府向日市等）。負責營造新京城的藤原種繼被暗箭射殺，追查出早良親王參與。他是桓武天皇的異母弟，立為皇太子。桓武天皇借機廢了他，立兒子安殿親王為皇太子。早良親王被流放淡路島，途中絕食而死，遺體運到島上埋葬。然后就干旱連年，瘟疫流行，天皇身邊一個接一個地死人，安殿親王也氣息奄奄。陰陽師占卜，說是早良親王變成了怨靈作祟。趕緊遣使去給他修墓，派和尚念經，嗚呼尚饗。接著卻大雨連綿，河水泛濫?；肝涮旎史艞壊沤ǘ际辍⑸形赐旯さ拈L岡京，794年遷往“平安樂土”，名為平安京，即京都。自此至源賴朝在鐮倉創(chuàng)設幕府，大約四百年，史稱平安時代。災難猶不見停歇，又追謚早良親王為崇道天皇，在淡路建廟祭祀。桓武天皇到死對早良的怨靈耿耿于懷，遺言：永為崇道天皇誦《金剛般若經》。863年在神泉苑（禁苑）為早良親王舉行御靈會鎮(zhèn)魂，這就是京都三大祭之一祗園祭的緣起。祗園祭由八坂神社操辦，鎮(zhèn)壓瘟神及怨靈，但由于疫情嚴重，最有人氣的山車游行已停了兩年，聽說今年（2022年）會復活，7月的京都要熱鬧一番了。

平安時代最不缺的是瘟疫、火災、饑荒，日本有三大怨靈：菅原道真、平將門、崇德天皇，都是平安時代的產物。菅原道真出身于書香門第，三十二歲成為文章博士（大學寮教官，也叫翰林學士，淡海三船是五十歲任文章博士）。祖父和伯父先后擔任過遣唐副使，他被任命為遣唐使。鑒于唐朝衰落、海路多難，894年他奏請暫停，此議被擱置，也再未派遣，但他一直掛著這個頭銜。重用他的宇多天皇讓位給醍醐天皇，失去了靠山，原本沒有政治及行政手腕，失敗是分分鐘的事。位居右大臣（也叫右丞相，次于左大臣），被貴族世家的左大臣藤原時平構陷，貶為大宰府權帥。地在筑紫（九州的古稱），遠離京城，卻是與中國往來的口岸，文化先進，現在的年號“令和”即摘自奈良時代任大宰帥的歌人大伴旅人在宅邸舉行梅花筵所作《梅花歌三十二首并序》，可菅原道真把自己搞得凄凄慘慘戚戚，兩年后去世。六年后致力于改革的藤原時平死亡，年僅三十九歲，史書《扶桑略記》云：“菅丞相之靈，白晝顯形，從藤原時平左右耳出現青龍?！庇诌^十幾年，醍醐天皇的皇太子保明親王二十一歲死，新皇太子兩年后也五歲死。史書《日本紀略》云：“天下庶人莫不悲泣，其聲如雷，舉世云：菅帥靈魂宿忿所為也?！滨旎氏略t平反：官復原職，由從二位晉升正二位，削除檔案記錄。怨靈不歇手，旱災嚴重，群臣在宮中清涼殿商議祈雨，突遭雷擊，數人倒斃。醍醐天皇受了驚嚇，三個月后駕崩。947年朝廷命一僧營造殿堂，祭祀菅原道真的怨靈，后來發(fā)展為北野天滿官。987年一條天皇追謚“北野天滿官天神”，幾年后再升他為正一位太政大臣，位極人臣，極盡殊榮。

《太平記》寫道：一條天皇又下詔給安樂寺，宣讀時天上傳來一首詩：“昨為北闕蒙悲士，今作西都雪恥尸，生恨死歡其我奈，今須望足護皇基。從此以后，神嗔靜，國土穩(wěn)。偉矣，尋本地乃大慈大悲觀世音，弘誓海深，濟度群生之船無不到彼岸；垂跡則是天滿大自在天神應化之身，利物日新，一來結緣之人，所愿任心成就，以是上自一人，下至萬民，無人不傾渴仰之首?！狈置魇菂柟?，卻奉之為神，惟恭惟敬，怨靈也改口叫“御靈”。雖然朝廷也配備陰陽師，作為國家公務員負責降妖捉怪，整治怨靈，甚至有近年來我們耳熟能詳的安倍晴明那樣的高手，但好像終不如消除怨氣，建神社祭祀，使之“轉生”為善神，反過來為冤家對頭效力——這就叫御靈信仰。以和為貴，化敵為友，把仇恨自己的怨靈變成守護神，是政治秘訣。梅原猛說，本來對于日本人來說，神這東西無所謂善惡，具有超過人的強力，置之則為害于人，當作神祭祀，使負能量轉化為正能量，這就是神道。雖然有各種變形，但直到現代，御靈信仰仍然是日本人信仰體系的基礎。

這位天神，“其眷屬十六萬八千，毒龍、惡魂、水火、雷電、風伯、雨帥、毒害、邪神等，遍滿國土，行大災害”，猶如宗達畫的風神雷神，青面獠牙，未免太嚇人，需要做一點轉化工作。菅原道真本來是學者，有漢詩文傳世。江戶時代（1603—1868）學問、文章由貴族壟斷開始向市民普及，“文道之祖，詩境之主”的菅原道真被重塑為學問之神。祭祀菅原道真的天滿官有一萬零五百座（稻荷神社是各行業(yè)的守護神，有三萬二千座；許愿武運長久的八幡神社有二萬五千座），每當考學前夕，莘莘學子到天滿宮許愿，寫在叫“繪馬”的小木牌上，掛滿臨時搭建的架子，與梅花相映成趣。菅原道真愛梅花，十一歲就能作這樣的漢詩：月耀如晴雪，梅花似照星，可憐金鏡轉，庭上玉房馨。蒙冤被流放，家里的梅樹也追隨他飛到流放地。不過，明治年間把這位怨靈改造為皇家的忠臣，未免過了頭，他可是把醍醐天皇嚇死了。有軍神之稱的海軍中佐廣瀨武夫參加日俄戰(zhàn)爭，出戰(zhàn)之前寫詩表決心：或為菅家筑紫月，詞存忠愛不知冤?；蛟S不知冤就不會變成怨靈，真正地報效盡忠。文豪夏目漱石譏諷：“誰都會覺得中佐不作那樣的詩默默地死在船上就好了。”從明治到昭和，菅原道真的肖像六次被印上鈔票。

三大怨靈中還有位天皇——崇德天皇。

天皇退位后稱上皇，上皇出家稱法皇。上皇也叫“院”，退位后依然把持權力，繼位的天皇只充當日常事務員，史稱院政，白河上皇開先河。1123年他命二十一歲的鳥羽天皇讓位給五歲的兒子，是為崇德天皇。鳥羽懷恨在心。原來這兒子不是他的，而是他老婆和白河這位爺爺私通所生，其實是他叔。白河死，鳥羽上皇拿到了實權，把自己和愛妃生的兒子過繼給崇德，再命他讓位給三歲的養(yǎng)子，即近衛(wèi)天皇。但詔書上寫的卻是“皇太弟”，這樣一來，崇德當了上皇也不能搞院政，因為院政必須是父親、祖父為政。近衛(wèi)十七歲死掉，三十七歲的崇德以為這下子機會來了，想重新登基，或者扶兒子上位，鳥羽卻讓崇德的弟弟繼位，為后白河天皇。1156年鳥羽法皇死，兩兄弟相爭，各自召集武士，后白河手下有平清盛、源義朝等，“軍如云霞”，而崇德一邊兵力非常弱，失敗投降，史稱保元之亂。貴族流放，武士嚴懲。平安時代雖然有死刑制度，但818年被嵯峨天皇停止執(zhí)行，直到保元之亂大開殺戒，長達三百四十七年之間不曾“秋后問斬”。如今日本很為此驕傲。至于原因，無非從日本民族性、中國文化影響、佛教這三者追究。就是說，日本人天性平和，不嗜殺。747年唐玄宗下詔“大赦天下，除絞（殺）斬（首），但決重杖”，為時不久發(fā)生安史之亂，也就廢了，嵯峨天皇有樣學樣，詔令盜竊罪不處死。后來判了死罪，天皇也給減刑一等，改為流放，因此日本流放故事多。皇家貴族信佛，避免自己牽扯到殺生，況且有御靈信仰，害怕結怨，招惹來怨靈報復。

崇德上皇被流放贊岐（香川縣），八年后死亡，真就發(fā)生了天變地異。據鴨長明1212年寫就的隨筆《方丈記》：1177年平安京大火，燒毀了三分之一，太極殿、朱雀門等化為灰燼。又記：1185年發(fā)生地震，人們認定是崇德的怨靈作祟。貴族的日記里頻頻記載崇德怨靈之事。最害怕的當然是后白河上皇，燒掉保元之亂時的詔命，追謚“崇德院”。

蓋棺事乃了，皇帝死了，用一個名稱論定其生前的是非功過，叫謚號。日本把中國的這個法子學了去，訓讀為贈名。奈良時代的學者淡海三船曾親聞鑒真之咳唾，撰著《唐大和上東征傳》，他還用漢字為四十幾位天皇擬定漢風謚號，所以我們看日本天皇的稱呼才那么整莊。日本不取惡謚，不評價天皇的好壞，但美謚多了一項功能，即鎮(zhèn)魂。崇、德都不錯，拿來謚含冤銜恨而死的天皇，以平息他的怨憤，例如崇峻天皇。587年用明天皇崩，蘇我馬子率兵打敗物部守屋，擁立崇峻天皇。蘇我擅權。有人進貢豬，崇峻恨恨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像砍掉這豬頭一樣殺死我憎惡的人。圣德太子在旁邊聽了也大吃一驚。話傳到蘇我耳朵里，疑心生暗鬼，派刺客暗殺了崇峻。欽明天皇的三個兒子敏達天皇、用明天皇、崇峻天皇都死了，孫子輩里最年長的是用明天皇的兒子圣德太子，才十九歲，于是推出敏達天皇的皇后，蘇我的侄女，她三十九歲，成為日本第一位女帝推古天皇。崇峻天皇是日本歷史上唯一被暗殺的天皇，完全具備當怨靈的條件，卻不大有傳說，也沒有蘇我們鎮(zhèn)魂的跡象，似乎證明著平安時代以前真的還沒有御靈信仰。

還有位安德天皇。源家軍在瀨戶內海的壇之浦與平家軍決戰(zhàn)，演義小說《平家物語》描述：外婆（平清盛之妻）腋夾八尺瓊勾玉，腰插寶劍，哄騙八歲的安德天皇：你由于前世的十善戒行之力，生為萬乘之主，但惡緣所迷，運數已盡。此國乃粟散邊地，我?guī)闳O樂凈土的好地方。浪底下也有都城喲。安德天皇一雙可愛的小手合十，被她抱著投入千尋海底?！氨眨瑹o常之春風忽地散落了花姿”。史書《百練抄》有云：依某人成為怨靈的前例，應施慈仁，謚號為安德。平家滅亡，源義朝之子源賴朝在鐮倉設立幕府，開啟了武士執(zhí)掌國柄的歷史。

莫非覺得崇德天皇尤為可怕，合崇、德二字來鎮(zhèn)壓。他在流放地贊岐度過八年，怨氣沖天，“我要變成日本的大惡魔，取皇為民，民為皇。”一語成讖。平安時代武士不過是朝廷、貴族的安保人員，借保元之亂，登上政治舞臺，走進政權中心，使日本歷史從王朝時代向幕府統(tǒng)治的時代轉型。江戶時代后期體系化復古神道的國學者平田篤胤說：朝廷權威衰微，變成武家之世，乃崇德天皇的怨靈所為。武士掌權七百年是流放崇德天皇引發(fā)的，當明治維新、皇權復辟時需要對崇德天皇鎮(zhèn)魂。1868年明治天皇遣使到贊岐，于崇德天皇忌日8月26日（陰歷）在墓前宣詔：對不起，都是我們不好，在京都給您準備了住處，請回去吧云云，第二天登基。

有人說怨靈是日本文化的原點，有人說怨靈推動日本歷史。流言往往起于民間，當權者欺壓民眾，民眾就用流言嚇唬他們。流言可能有假，但相信流言的人采取行動，便造成歷史。梅原猛說過：“西洋有‘人生短、藝術長’的說法，在日本，學問或藝術能夠借怨靈而永存?！痹轨`為文藝提供素材，文藝使怨靈長存，雖然有點像作倀。江戶時代謠曲、狂言、凈琉璃、歌舞伎等紛紛搬演菅原道真，《菅原傳授手習鑒》是歌舞伎三大名作之一。借文藝的傳播，崇德天皇的怨靈深入人心，如上田秋成的名作《雨月物語》，曲亭馬琴作、葛飾北齋插圖的通俗小說《鎮(zhèn)西八郎源為朝外傳》?！队暝挛镎Z》第一篇《白峰》寫歌人西行，他曾是鳥羽上皇的衛(wèi)士，與平清盛為伍。到白峰憑吊，崇德天皇出現了。西行勸天皇成佛，不要當怨靈。天皇憎恨在保元之亂中為敵的人，預言平家滅亡。西行供養(yǎng)后下山，世事果然如天皇所言，世人崇奉崇德天皇的怨靈。江戶時代通俗小說家山東京傳、曲亭馬琴，現代小說家吉川英治、海音寺潮五郎、荒俁宏，也都寫過平將門的小說。圣德太子可算政治之神，而柿本人麻呂是和歌之神，菅原道真是學問之神，世阿彌是戲劇之神，千利休是茶道之神，他們都遭受死刑或流放，變成了怨靈，使迫害他們的當權者恐懼，當作神祭奉，也成為各個領域的祖神。也有說《源氏物語》《平家物語》都是為鎮(zhèn)魂而作，再想到芥川龍之介、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這些有名的作家自殺而死，鬼氣森森，說不定膽小的人都不敢讀日本文學。

怨靈史觀是梅原猛日本文化論的核心，但怨靈、鎮(zhèn)魂之類并不是他的發(fā)現。柳田國男、折口信夫都指出，怨靈鎮(zhèn)魂是加害者祭祀被害者，作為一種民俗，是非常日本式的祭祀方式。一個叫山田雄司的，研究崇德天皇怨靈獲得博士學位，出版了幾本有關怨靈的著作，認為怨靈才是日本文化的支柱。凡原因不明的災厄一律歸因于怨靈作祟，很多神社都是或曾是用來鎮(zhèn)魂的，例如上御靈神社、下御靈神社、北野天滿宮，京都幾乎變成怨靈之都。南北朝時代（ 1336-1392），南朝后醍醐天皇死，北朝將軍足利尊氏被怨靈騷擾，于是建天龍寺鎮(zhèn)魂。恐懼怨靈，為怨靈鎮(zhèn)魂，是京都的傳統(tǒng)文化。游客看景，參觀古跡，好似游走在冤魂厲鬼中間，卻終究難以了解京都人心底的歷史沉淀。影視上常見刑警到了兇案現場，檢查尸體之前匆匆合十，這是對怨靈也就是僵尸的敬畏。我們只當作小說或影視看，古代日本人乃至今天的日本人卻是認真的。

常有人說日本人比賽時敬重對手，戰(zhàn)場上也敬重敵人，甚至拿中國成語的銼骨揚灰、掘墓鞭尸來比較兩國的國民性。譬如劍道，比試刀法，當然我們多是從影視中欣賞的，上場下場彬彬有禮，其道儼然。說來那無非是個人教養(yǎng)與比賽程式，可能他們做得格外認真罷了。這是對比賽的敬重，應屬于敬業(yè)精神。大相撲比賽，兩個力士走上擂臺先互相敵視，以一種置對方于死地的態(tài)勢臨場，也是一個程式。至于說戰(zhàn)場上敬重敵人，忽而想起楊靖宇將軍。他被叛徒出賣，中彈身亡，頭顱被割下，遺體送到新京（長春市）。掌控偽滿洲國的日本人為之下葬，誦經如儀，但知道日本歷史是怨靈作祟的歷史，就明白那是真心怕楊將軍大吼一聲：“還我頭來，與爾等再戰(zhàn)！”

（李長聲，學者，作家，現居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