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氏
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盛夏的一天,河北省撫寧縣臺頭營區(qū)周各莊發(fā)生了一起慘案,李季昌一家十八口被殺身亡。
事情的起因幾乎不足一道。李季昌家的小長工,趕的羊群不小心吃了王家的豆苗,王家興師問罪,李家趕緊賠禮道歉,并答應(yīng)賠償損失。但王家不依不饒,說李家故意使壞,讓雇傭的放羊娃把羊群往別人的豆地里趕。不是毀壞豆苗的問題,是心眼壞了的問題,是氣不忿。這就說到王李兩家。周各莊說是叫個莊子,實際比一個鎮(zhèn)子還大,常住人口兩千有余。鎮(zhèn)子上最為顯赫的人家,王家第一,其次就算李家了。雖說李家居于次位,但實際比較起來,兩家實力還是很懸殊的。卻不知怎么的,王家總是看不慣李家,好像他家的好運氣一部分被李家占走了。李家則是如何伏低伏小都不成。怕什么來什么,怕著和王家有粘連,偏就碰上了,那么多地,羊哪里也不去,專往王家的地里跑。說來也是王家的地太多了的緣故。王家獅子大開口,要李家因此割給他家六十畝地,這事就算完;不然,完不了。李家愿意出十畝地,用來息事寧人。兩下談不攏,緊張著。
其時撫寧縣一帶,土匪們常常越過長城襲擾百姓。王家見此形勢,就派人給住在縣城的當(dāng)家人王舉人報告,說王氏一門,聲名顯赫,遠(yuǎn)近皆知,現(xiàn)在竟受村霸李家欺負(fù),公然把羊趕到咱們的地里吃豆苗,這不是吃豆苗,這是欺負(fù)咱們王家沒人。這次如果不示以牙爪厲害,以后不知道會怎樣呢?,F(xiàn)在正好趁著匪患良機(jī),咱們行動一下,就說是土匪所為,匪患頻作,誰查得著?王舉人深思熟慮后,就寫了一個手令讓來人帶回,關(guān)鍵的一句話是,不做則已,做則斬草除根,不留后患。于是就發(fā)生了李家一十八口被人殺害的事情。
李家滿門,只活了兩個人,一是李家的掌柜的李季昌,一把大刀在手,拼死殺出重圍;一是李季昌的三兒媳婦馬氏,在娘家坐月子,得免一劫。事后公公媳婦碰到一起,都痛得捂心口子,恨得磨牙茬骨。公媳商量好了,李季昌在家護(hù)守著現(xiàn)場,兒媳婦馬氏去告官雪冤。馬氏還沒從月子里出來,嬰兒怎么辦?事不宜遲,顧不上那么多了,嬰兒就留在娘家讓娘家人照看著,馬氏開始了告狀之旅,先告到縣上。問你告誰?告王舉人。縣上說王舉人有分身術(shù)嗎?發(fā)生事情的時間,王舉人在縣上協(xié)助知縣張石防匪,官民皆知,怎么可能去殺你家人?告到永平府,永平府以知縣做證為詞;再告到通永道臺衙門;再告到保定府直隸總督衙門;連北京刑部衙門、大理寺都去告了。兩處衙門查實,確實案子發(fā)生的時間,王舉人在縣上辛苦防匪,不只官員有見,百姓多人也可為證;還有一個理由是,王家世代顯宦,書香門第,哪里會做出這等事來,你到處亂告,不是氣瘋就是嚇瘋了吧?
馬氏還能到哪里去告?
剛剛出來的日子,馬氏的胸前還有奶汁滲出來,后來也就沒有了,好像兩個奶頭干了似的。馬氏日日在街上無目的無方向地來來去去,看著滿街人影像畫片里似的那樣往來交織,像在紡一件奇大無比又莫可名狀的什么。好多次馬氏都覺得自己好像是在深深淺淺的睡夢里走著,每一腳都有踩空了的感覺。她真怕自己瘋掉。
一天黃昏,她在一家很是堂皇雄偉的門前站住。她動了一個心思,如此不一般的所在,里面一定住著不一般的人,要是在這里面熟絡(luò)了,或許有些可能吧。她把這一家記住了。轉(zhuǎn)天門里出來一個女人,好像去街上有什么事,馬氏就在后面悄悄跟著,也是馬氏命好,那女人走著走著,身上掉下一個東西來,女人好似并無察覺。馬氏忙撿起來趕上去,還給了那女人。其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但那女人卻顯得很感激。原來她是去皮衣店給女主人取一件皮坎肩。兩人一同走了一段,馬氏說到她來京尋夫不著,如今又不知到哪里去才好。那女人說看你身體還算好,不知針線茶飯如何?馬氏就說自己從小受娘指教,針線茶飯也都好的,原本家里也是個大家庭,有時候吃飯的人有二三十人之多,她也能做得出來,不誤事情。女人說,那這樣,我回去問問,你明天這個時候在門外等著。第二天馬氏守約在門外等著,過去一些時辰,沉重氣派的大門忽然開了一個小縫,就見那女人的臉出現(xiàn)在說明還暗的門縫里,在向馬氏笑著招手。
馬氏就這樣成了這深宅大院里的一個雇工。
她也不知道這是誰家,也不問,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勤勤苦苦做活計,好像她是來這家做苦力還債的,好像她下多少苦也不累,這樣她很快就引起了一個福晉的注意。福晉生了孩子,缺好的奶媽,看到馬氏的胸前濕著,就問那是怎么回事。原來在這里吃得好有指望,馬氏的奶水又回來了。馬氏每天都要偷偷地把奶水?dāng)D幾次,邊擠邊哭,邊哭邊擠。聽福晉問,馬氏就苦笑著說自己的孩子生下來就死了,奶水不知怎么的卻越來越多。福晉動了心思,找良醫(yī)抓了馬氏的脈,確認(rèn)馬氏沒什么疾病,就商量讓她不要再干別的,專門給她的孩子當(dāng)奶媽,工錢翻三倍。馬氏愉快地答應(yīng)了。
這樣子在這高門大宅里過了兩個多月,日子過得可真是快,轉(zhuǎn)眼就秋涼了。
一天,馬氏當(dāng)著福晉的面喂奶,忽然好像是沒忍住,眼淚大滴掉在吃奶的孩子臉上,孩子蹙著眉頭顯得不舒服,嚇得馬氏不知擦自己的眼淚好還是擦孩子臉上的眼淚好。福晉深沉地看著馬氏,說你肯定有什么事瞞著我,有什么事你跟我說,說出來我聽聽,就算我不能幫你,還有能幫你的人呢。辛辛苦苦這幾個月,做夢都等的是這句話呀,馬氏的眼淚潑一樣流下來,旁邊的丫鬟就把孩子從她懷里接過去。馬氏說,本來我不想說,也不敢說,勞您問了,我就說說,我真不是個好媽媽呀,我咋能那樣說我的兒子呢?我咋能那樣說呢?我說的時候您不知道我心里多害怕,我恨不得把我的嘴擰爛撕碎,我跟您說了那個話后,夜里我不睡覺都在祈禱,我是不得已說那個話的,神他是明白我的心的,神他明白我的心就會原諒我的嘴。馬氏向福晉承認(rèn),她撒了謊,她的孩子還活在世上,才三個月多一點,但是他沒福氣吃到媽媽的奶了。馬氏的這個開場白說得太長,好像她需要把這個開場白說這么長似的,她不但是跟福晉說,也是跟自己說,需要自己救一下自己,需要自己饒恕一下自己。說這些的時候,她好像控制不住了似的,但是說完這些,說接下來的話的時候,她好像很快就轉(zhuǎn)得理性了。她對福晉說了她在各個衙門告狀時說的那些話,那些話她都可以背下來了。福晉卻是第一次聽,福晉聽得很認(rèn)真很動容。過后福晉拉著她的手,用一種不可描述的笑對她笑著說,也許你說出來就好了,沒事,你還是好好當(dāng)你的奶媽吧。不管三七二十一,馬氏忙跪下來,先給福晉磕了幾個響頭。
等馬氏知道消息從王府出來,王舉人已經(jīng)被斬首在街頭了。原來王爺聽了福晉的話,就派人徹查這個案子,王家也是有恃無恐,竟然還留著王舉人當(dāng)時寫的那個手令,留著做傳家寶嗎?這個東西到手后,就不用再說什么了。
王舉人被正法的第二天,福晉等馬氏奶完孩子,就示意丫鬟接過孩子抱著,福晉面帶微笑向馬氏表示了謝意,說這是你最后一次幫我奶孩子了,多謝!另外要說的是,你家的仇給你報了,你可以回去了。
馬氏覺得她就像被摘掉腦袋的向日葵那樣走出福晉的門。走出大門來,她覺得恍惚,消息來得太突然,她都不記得自己是否給福晉道過謝,磕過頭。她連自己住的地方也沒有回去一下。不知怎么的,就一路走出了這深宅大院。拉開大門的時候,門的響聲那么古怪,像對她交代了一句她無法聽懂的話似的。門檻高得她抬腿才可以邁過去。拉上門,門那么重那么有分量。她站在門外了。她抬頭又看了看這門,門好像高傲著,讓她看不清楚,又好像低下頭來也在看她。她覺得眩暈,指尖在大門上撐了片刻,她就離開了那里。
漆園
姬縣長大刑伺候了兩天后,余汝廷就交代了人是他殺的。姬縣長說,好嘛,你要是早招了就不受這些皮肉之苦,不要想著硬扛,扛不過去,石頭比你硬吧?只要事情真是石頭干的,我也能給它審出來,聽你吱哇亂叫,我心里也不好受。姬縣長在桌案后面探著身子,好像這樣子他可以離案前跪著的人更近一些,他鼓勵余汝廷說下去,話匣子打開了就不要收住,說說他所殺何人,為著何事。姬縣長說,趕緊說了回去緩著去吧,晚上我讓改善一下伙食,給你吃上一頓好的。姬縣長說著就看住余汝廷,好像只要余汝廷一說,就會萬事大吉,當(dāng)庭獲得釋放一樣。余汝廷也偷眼看著姬縣長,一雙不成樣子的手在膝蓋上搓著,好像要搓出什么來。他忽然就伏下身子,頭重重地叩在地上,而且像被地吸住了那樣,久久地不再起來,就像一個黑乎乎的油燈被誰碰翻在老舊的桌案上。姬縣長已經(jīng)慢慢坐直了身子,臉色不好看。這時候旁側(cè)一個師爺模樣的人輕手輕腳過去,在姬縣長耳邊說了點什么。姬縣長就揮揮手,讓把余汝廷帶下去,自己也像沒摘到滿意的果子那樣怏怏地退堂離去了。
第三天還是打。姬縣長的夫人在后堂聽得難受,進(jìn)言姬縣長說,你打成這個樣子了他都不說,是不是他真沒說頭?另外他把殺人的事都招了,又不講他所殺何人,所為何事,你覺得這合理嗎?打是個辦法,打也不是個辦法,能打出實話,也能打出冤枉來,你打他不說,你也是白打,何不放上兩天,你再想想有沒有別的思路,讓他也掂量掂量,說不定過兩天,他想通了,主動找你說呢。姬縣長聽了夫人的話,把審理余汝廷的事暫停下來,同時把死者呈在大堂前的院子里,讓滿城百姓來認(rèn)認(rèn)死者究竟為何人。怎么認(rèn)啊,好好的一個人,已經(jīng)給拆卸得零散了。但就有人認(rèn)了出來,原來這死者雖然被弄得一塊一塊,但從手腳都能看出一個特點來,他的手腳都生有六指,手腳都生有六指的人是不多見的,很快就被認(rèn)了出來,原來此人叫李某某,綽號就叫李六指,在東水鄉(xiāng)漆園街楊柳氏家當(dāng)長工。
死者查出來了!
趕緊著人去楊柳氏家查勘。在磨坊里看到?jīng)]能完全清理的血跡,在柴火堆里找出死者的衣服鞋帽,就把楊柳氏母女二人一索子系來了。坐在大堂上的姬縣長仔細(xì)看了楊柳氏好一陣子,都沒有開口。但是審理沒有犯難,剛一搭話楊柳氏就招了,連耳朵也不必要擰一下。清朝的刑法里有擰耳跪鏈一刑。楊柳氏讓老爺聽個公道,好好的誰愿意殺人,誰不知道古來殺人就要償命?所以殺人,是不殺自己活不成,殺了自己也活不成,算來算去,都是活不成,還是把他殺了的好。楊柳氏說,李六指娃娃的時節(jié)就在她家里當(dāng)長工,踏實肯干能干,后來掌柜的(指楊柳氏的丈夫)不幸讓土匪打劫喪了命,家里就更加離不開李六指。畢竟是一個男人家,畢竟在這個家里許多年,方方面面都熟悉。楊柳氏給李六指加了工錢,李六指也答應(yīng)留下來。
姬縣長問楊柳氏多少歲,說四十四歲;問李六指多少歲,說二十幾不到三十。楊柳氏說,事情到這一步了,人都?xì)⑾铝?,羞丑也就顧不得了,都說了吧,在一起時間長了,她畢竟寡婦拉娃娃,就和李六指好在了一起。李六指到了結(jié)婚成家的年齡也沒有結(jié)婚,一心一意在這個家里。要是這么著過下去也好啊,等女兒尋個好主兒出嫁了,她和六指守著老掌柜的留的這點光陰,也就這么著過下去了。但事情總是不按你想的來,隨著女兒的一天天長大,她們母女的危險也來了。姬縣長問你女子多大。楊柳氏說,她命苦,前頭生了三個,一個沒活,沒活的里頭,還有兩個是兒子,到菊花子,活下來了,就這么一個獨苗,是老掌柜的唯一留在世上的骨血,她嘛成這么個樣子了,不能讓菊花子再有個啥閃失,到了那兒咋見老掌柜的?所以她全部的打算是不能讓女兒受一點磕碰,找個好家道把女兒平平安安嫁出去.就算完事,自己怎么著都可以。她早就發(fā)現(xiàn)李六指對菊花子有歹心,她跟李六指說,女兒還是個娃娃,她有她的將來呢,有人家的光陰呢,你不要手伸得太長。有時節(jié)在一起,兩口子那樣耍高興了,李六指也胡說,拿菊花子胡說,那樣的時候,不管多高興,楊柳氏都馬上翻臉,讓李六指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連開個玩笑也不可以。楊柳氏說,她后來都想著把李六指辭掉不用了,但請神容易送神難,里里外外骨頭連肉一大堆,不好辭了。一天夜里睡得昏沉沉的,忽然聽到響動,動靜不小,好像有打鬧聲嘶喊聲。楊柳氏驚醒來,見身邊空著,李六指不在。她好像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忙提了搟面杖往女兒的屋里跑,果然看到李六指和女兒撕纏在一起。楊柳氏的搟面杖還沒有打到,李六指就跑出去了。楊柳氏在后面追得緊,追得李六指翻過院墻跑了。菊花子捂著被撕爛兜肚的胸口邊哭邊埋怨她這個當(dāng)媽的,說再不把這個禍害趕走,她就尋死。我死了剩下你們兩個好好活去,這是菊花子的話。菊花子這話像鞭子抽在楊柳氏臉上。辭是辭不掉的,要是掌柜的亡的時節(jié)辭掉就好了,那時候是能辭掉的,現(xiàn)在還怎么辭,人家覺著這就是人家的家呢。
辭嘛沒法辭,過嘛過不好,這么著翻來覆去一盤算,楊柳氏主意定了。
過了有半個月,楊柳氏把女兒打發(fā)到她的一個親戚家去住兩夜,然后就約了李六指談心,做了不少好吃的,酒也一再滿上,說今兒菊花子沒在,我們好好說一說,一是我楊家出錢,給你李六指說個媳婦子,你從此好好過你的日子去;如果這個不行,你的心思還在菊花子上,那得給時間,得慢慢來,得慢慢做菊花子的工作,人的事情,尤其婚姻事情,總不能硬來,硬來的沒有好的。楊柳氏會說,說得李六指很感動。李六指說,那就你還是問問菊花子,畢竟在這個家里多年,也熟悉了,時間我不急,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我都等得住。只要菊花子答應(yīng),我就在這個家里驢馬一樣受苦也樂意。一聽李六指還是這話,楊柳氏的主意就定了。她說那這么多年我是你的個啥?為了安慰討好楊柳氏,李六指一連串喝了不少酒,把自己喝得稀泥一樣軟在炕上。
楊柳氏就把他拾掇了。害怕重,拿不動,就把他牛羊一樣卸了,一點一點埋在了這里那里,知道埋不了多長時間,埋一天是一天。就這。楊柳氏招供后,就靜靜地跪著,聽?wèi){處置的樣子。姬縣長又細(xì)細(xì)看了楊柳氏一會兒,忽然兩根手指唱戲那樣指向楊柳氏,指了好幾指才說,你這個女人了不得。又說,果真你一人所為,你女子沒有參與嗎?楊柳氏說,殺人償命的事,我會把女兒牽扯進(jìn)來嗎?這個簡單,你問問我二姨就知道了,出事的夜里,我女兒在我二姨家里,幾個女娃娃一起包紅指甲。殺人償命,你一個女人家就不怕死嗎?姬縣長問。楊柳氏沒有說什么。就不好再審下去了,沒有什么審頭了,退堂。要是案子都像審楊柳氏這樣審,也是很沒有意思的。
就等著擇日宣判了。
然而未及宣判,又出來一個人,說殺李六指的不是別人,是他李鳳起。
李鳳起又是什么人?李鳳起,本縣東水鄉(xiāng)漆園街人,能文能武,以給富漢家的孩子教書為業(yè),曾拜楊柳氏的丈夫楊仁懷為師父,學(xué)過武藝等等。楊仁懷身死匪手后,他講過要為師父報仇雪恨的話,但后來劫殺楊仁懷的土匪被公家正法,李鳳起即失去了為師父親手報仇的機(jī)會。楊仁懷剛出事那段時間,李鳳起往他家跑得很勤,來了做這個做那個,過年的時候,還自寫春聯(lián)貼在楊家的街門上,說讓師父看著高興。后來慢慢就不來了。就在不久前的一天,楊柳氏悄悄找到李鳳起,說了家里愁腸不安,說她怎么著都可以,菊花子出個事她沒法跟老掌柜的交代。李鳳起表態(tài)說,我?guī)煾傅氖戮褪俏业氖拢l叫我?guī)煾竿晾镱^睡不安穩(wěn),我就讓誰在世上睡不安穩(wěn)。兩人一密謀,就在一天夜里,打發(fā)菊花子去親戚家睡覺。楊柳氏同了李六指戲耍喝酒。喝到差不多時,李鳳起進(jìn)來了,看李六指泥一樣軟在炕桌邊,李鳳起就讓楊柳氏出去,楊柳氏要求在一邊站著,但李鳳起還是讓她出去了。楊柳氏就給李鳳起跪了一跪出去了。一會兒李鳳起背著個沉甸甸的袋子出來,見楊柳氏黑乎乎地立在墻根,就告誡她不要進(jìn)屋里去,他馬上就會回來。一會兒李鳳起回來,見楊柳氏原地沒動立在墻根,就沒有說什么,自己進(jìn)屋里去,又背出一袋子來。前后背了有三次。天也慢慢地要亮起來的樣子。
讓楊柳氏李鳳起當(dāng)面對質(zhì),問楊柳氏,李鳳起所言可是真實,楊柳氏不看李鳳起,也不看任何人,只是埋頭哭個不停,和上次審問她時敢做敢當(dāng)?shù)臉幼颖容^,已經(jīng)判若兩人。這就等于是承認(rèn)了,這就等于是認(rèn)可李鳳起所言不虛。姬縣長好像被這個案子搞得有些糊涂了。姬縣長是一副感慨無盡的樣子。他用一根軟軟的手指指著李鳳起說,殺人償命,想必你是知道的。李鳳起說,回大人,我知道。這樣的案子有什么審頭呢?這樣的案子讓審案者無話可說無可作為,有那么一瞬間,姬縣長有些走神,好像不知道接下來干什么才好,但是他還是想起了緊要的想問的一句,他問李鳳起,你也是識字人,曉不曉得圣人講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難道你豁出年輕性命,真沒有一點別的想法嗎?這話問得李鳳起激動起來,他幾乎要站起來說個分明,但還是跪著,抬起頭來,明白無誤地看著姬縣長說,你是大人,這是大人之言嗎?我為我?guī)煾杆?,這個我是能做到的,你說這不合適的話,是要逼迫我也要說出不合適的話嗎?說得姬縣長當(dāng)即紅了臉,姬縣長清喉嚨那樣咳嗽著說,那好,你堂堂正正去見你的師父吧,我理當(dāng)做個成全。這樣李鳳起就被定成了死罪。原本李鳳起所為,在以所謂仁孝治國的舊中國,是有一些空間可以騰挪借用的,姬縣長未始不想幫幫李鳳起,但李鳳起當(dāng)堂搶白他這個一縣至尊,就使他很有些下不來臺,可有可無的幫幫李鳳起的念頭,也就順道改流,隨風(fēng)而逝了。
處決李鳳起后的第三天,姬縣長才釋放了余汝廷。
姬縣長覺得審案嘛還是要審余汝廷這樣的人,有意思。
那么余汝廷是怎么牽進(jìn)這個案子里來的呢,看來他和這個案子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啊。問題就出在余汝廷是個屠戶,常常給人宰羊屠牛。犯案那天,他正好給一家人宰了牛,主人家給了他一副牛下水作為酬謝,他就一路提拎著回家來,一路血跡不干不說,在街門上還蹭出一道鮮明的血印。李六指的尸體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就被逮進(jìn)來了;一打再打,就招了。聞悉真兇查出,余汝廷在監(jiān)牢里就高興得很,一邊受著眾獄友的恭賀,一邊連夸著姬青天姬大老爺。等到姬縣長最后一次提審他時,他已經(jīng)跪得心服口服、五體投地了。姬縣長也很有些動感情,說對不住啊,冤枉,打了你那么多。余汝廷哭得眼淚鼻涕說不出話來。姬縣長說,為什么沒打別人打了你呢?你想過沒有?。坑嗳晖杨^埋在地上哭著。姬縣長說,我替你想了一想,你想想你前前后后殺了多少生,害了多少命啊,這是你難免的一劫,從此以后你就會好起來,我勸你再不要當(dāng)屠夫吧,你聽你這個名字多好,這就不是個屠夫適合的名字嘛,你以后應(yīng)該干點和你的名字相一致的事。
姬縣長生了慈悲心,發(fā)了慷慨,給了余汝廷三十兩銀子,讓他放下屠刀,別尋生路。
2020.12.5銀川
(石舒清,作家,現(xiàn)居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