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寫到童年

煤堆，大人們繞道而行。小枝子退下她的花短褲。

我看到了：這就是小女孩的干干凈凈。

她飛不太高的小翅膀緊張，勇敢，不出聲地扇動。

一堂生物課——偷偷摸摸的愛的教育——

我忽然記起，在飛往阿姆斯特丹的飛機上。

穿裙子做作業(yè)的霍小玉一腳在地，另一腳蹬住椅子邊，

我看到了我不該看到的。真女孩讓我臉紅心跳。

有一天她把我拉向走廊盡頭。我以為她會對我說

她喜歡我，聽到的卻是某人摔死在溫都爾汗的小道消息。

這小道消息讓我的小心臟一突，七一小學就恍惚了一星期。

公共浴池里媽媽的女同事們笑話我的害羞。

我閉著眼卻也看到了她們水中的身體。

公共浴池外一個一本正經(jīng)的下午。

我一本正經(jīng)地長成一個男人被稱作“叔叔”或“老師”

那些并不公共的阿姨們使我的1969年如此具體。

2009.7.1柏林

第二次寫到童年

冬天土得掉渣的棉猴。解放軍的棉帽子。

自來水澆出的溜冰場。用木頭釘制、用鐵絲捆扎的冰車。

夏天臭腳的塑料涼鞋。肥大的海軍藍的確良褲子。

能坐折小腰的騎驢游戲。能激發(fā)打群架的攻城游戲。

晴天里鄰家大哥手上羽毛瓦藍的烏鴉。

陰天里鄰居姐姐家拉開的抽屜里的五元錢紙幣。

兩分錢的冰棍兒。五分錢的冰棍兒。

五分錢的奢侈。掙少許工資而唱歌的爸媽。

看過八百遍的《智取威虎山》還要看八百零一遍。

樓上的女流氓：率領小孩們排練樣板戲時她永遠是女主角。

電池收音機里的革命歌曲。學校廣播站播出的好人好事。

找進了教室的人民公社廣播站的找人通知。

吃豆腐渣偷偷喝香油。憶苦思甜憶出了意外的滋味。

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就洞察到階級敵人的腳印。

我的童年在學校喂豬，在家里畫梅花、荷花和牡丹花。

在馬路上拾金不昧。在游泳池里差點淹死。

1973，新建的游泳館。第一次躍下十米跳臺，

體會到跳樓自殺者在空中四肢亂舞的最后的自由。

1970，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播放著《東方紅》樂曲

劃過徐州的夜空，我仰頭，第一次注視夜空。

2012.7.2

第三次寫到童年

生活是幸福的。明天是更好的。駿馬是飛奔的。礦山是沸騰的。

群眾是運動著的。國徽是抬著的。仙女是熱愛人間的。仙鶴是為革命起哄的。

知識分子是戴眼鏡的。工人階級是頭戴鴨舌帽的。農(nóng)民兄弟是頭扎白羊肚手巾的，仿佛他們，仿佛他們，全來自陜北的山溝溝。

兒童是嘟嘟臉的。嘟嘟臉是花朵的?；ǘ涫且庾R形態(tài)的。向日葵是有思想的。

肥豬也是樂呵呵的。燕子也是哼小曲的。姑娘是能干的。乳房是沒有的。

民兵是投手榴彈的。解放軍戰(zhàn)士是沒心眼兒的。南瓜是金黃的。葡萄是豐收的。

飛機是頭朝上的?；疖嚨钠咽歉吒杳瓦M的。小汽車是大官兒坐的。坐著的大官兒是為人民服務的。

愛勞動是要受表揚的。愛科學是不能有私心雜念的。科學是講究分子結構的?？茖W的頂尖部分是保密的。

總有一人是手指前方的。低頭記筆記的人總是笑容滿面的。他們的牙齒是潔白的。他們的悄悄話是大聲說出來的。

2012.7

第四次寫到童年

這人字寫得很小，這人可疑。

這人記得住部隊的番號、武器的型號、首長們的姓名，這人可疑。

這人收集地圖——他又不是元帥，又不是旅行家——可疑的人總有可疑的愛好。

這人走路時腰桿過于挺直，不照顧駝背者的心情，這人不僅可疑而且可惡。

這人手插在兜里——手居然插在兜里——他想干什么？

這人腳穿在鞋里正如手插在兜里，他起碼有點兒可疑吧！

這人戴墨鏡，天黑了也戴著，如果不是個瞎子那必是可疑之人。

這入學結巴惟妙惟肖，好玩，的確，但這不能打消我們對他的懷疑。

這人開會時總坐在角落里，我們不知道他想什么。我們只相信透明的人。我們是多數(shù)。

這人什么都會呀：吹拉彈唱、開車、修收音機、接保險絲——這人可疑??！

這人工作過于勤奮，別人下班他不下班，他要么品德出眾要么可疑；

而若別人上班時他不上班，他就更加可疑。

這人閑逛是可疑的，這人不閑逛也是可疑的。

這人帶對象出門不害臊是可疑的，這人沒對象可帶也是可疑的。

這人愛寫信是可疑的，這人沒人給他寫信也是可疑的。

這人沉默，沉默的人不是我們的人。

這人說笑，顯然有所掩飾。別怪我們多心。

這人說笑時招人喜歡，但可疑之人也有招人喜歡的時候。我們看問題很全面。

這人吃面包而不吃饅頭，這人是可疑的。

這人說英語，把他的可疑之處主動暴露出來，這其中必有問題。

這人說錯誤的英語，這是可疑的錯誤。嘿嘿。

這人還說上海話、東北話、廣東話、四川話，這么有才華而一無所成只能是可疑的人。

這人小聲打電話，這人必有一天不得不走到麥克風前大聲承認自己的罪行。

這人打完電話向左右看看然后哼起小曲，這人的破綻即將展現(xiàn)。

這人夜晚出門不打燈籠，不帶手電筒，這人可疑。

這人走路沒聲音已接近了陰謀家走路的方式；或他是一個鬼魂嗎？

這人不請我們?nèi)ニ易隹?，這人不想讓我們看到他的另一面。

這人沒有家，也就不在家中照鏡子，那他在哪兒照呢？

這人對時局的判斷總是對的，可疑。

這人對時局的判斷總是錯的，可疑。

這人對時局不做出判斷，這人的可疑已昭然若揭。

可疑的意思是：他不是我們的人。

2012.11.1 香港沙田帝都酒店

第五次寫到童年

我12歲穿上解放軍肥大的軍褲

兩條小腿在軍褲里逛蕩，涼風灌進褲腿

我并不是解放軍

我16歲穿上中山裝，深沉的灰色，四個貼兜

五個扣子，下襟垂到膝蓋

這是干部服，我還沒到領導世界的年齡

母親說這是艱苦樸素

可憐的、沒錢的母親攢錢給我買內(nèi)部處理的軍用皮鞋

我的小腳像踏進兩個洗臉盆

她說沒事，長大以后就能穿了

她好像目光遠大

但長大以后我從沒穿過這雙皮鞋：時尚變了

窮人也有亂花錢的時候

不是成心亂花錢，而是目光短淺

但母親無意中揭示了些東西：

小人穿大衣裳，就像河流穿著海洋的衣裳

就像一個小肚子面對變餿的滿漢全席

大衣裳里面包裹一個小人

就像大房間里住著一個小靈魂

就像小靈魂戴了一個大面具

打開鵝蛋殼，跳出一只小雞

打開一個寬闊的胸膛

里面只有一個小孩向外張望

打開一本1000頁的大書

里面只有半句話還算有趣

鳥飛如鷹，狗吠如虎

貧苦的大地夜晚照樣有星光沐浴

2012.11

第七次寫到童年

拮據(jù)的父親，日子居然也過了下來

早晨，他出門又返回，一臉焦慮

這老實人竟不見了他奢侈的自行車

除了這向公家租來的“家”：一間房

他的財產(chǎn)幾乎只剩樓下的自行車

所以他是革命者，不惹是非的那種

所以他再出門去尋找自行車時

他的革命理想忽然略為失色

走過門診部，走過公共澡堂

走過煤堆和吹哨的游泳館工地

他遇到同事，說我的自行車丟了

說狗日的小偷，別讓我碰上！

他走到空闊的大操場，不見操練的士兵

那里放映過的革命電影已成云煙

他像丟了全部財產(chǎn)，像丟了魂

所以他腿軟，沒法去干革命

可他忽然看見操場邊的槐樹杈上

掛著他心愛的、美麗的自行車

是什么人在夜晚撬開它的鎖

騎了一圈，然后把它掛到樹上，

任由它感受那個時代的夜涼

重新恢復生機的早晨，多奇怪的景象

仿佛洪水或地震過后世界恢復了原樣

2018.5.2

第八次寫到童年

恥于在冬天穿包子鞋和棉猴，

嫌包子鞋太封建棉猴太土——說那時沒有時尚觀念是錯的。

恥于和無胸可挺的女同學走得太近——

太近就是流氓——羨慕流氓的我行我素，但不能說出來。

通讀過《赤腳醫(yī)生手冊》——那里面有人體插圖，

但恥于被人發(fā)現(xiàn)這樣的好學，這樣的自學。

恥于示人幼小心靈的小資情懷，

但軟軍帽是被報紙撐出了形狀的——暗自堅持的人性。

背不出《三字經(jīng)》是可恥的——

非因其偉大，而是否則就不便于批判、落后于時代、不革命。

恥于考試作弊，但那是口頭上的。

恥于和別人打架，那其實是害怕。

一但真動起手來又恥于軟弱：暴力是革命的一部分；

一旦軟弱之后又充滿阿Q的豪情——打死你丫的，下一次！

不恥于翻墻進公園，但恥于被抓住。

一生中僅有的一次偷盜居然就被抓住了！

知恥，恥于紅臉——臉紅著。

恥于在地震中逃跑，但那是真不知若房倒屋塌會有怎樣的后果。

不恥于歌唱，但恥于停止歌唱。

不恥于鼓掌，但恥于在不該鼓掌的時候鼓起掌來。

不恥于勞動——因為好玩兒，抱白菜，拾麥穗，

但恥于笨手笨腳——無產(chǎn)階級勞動時的姿態(tài)應該麻利而優(yōu)美。

2011.3.25

（西川，詩人，評論家，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