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中軸線上,從永定門走向正陽門,一直走下去,直到鐘鼓樓,一代一代的北京人都曾抬頭看見天上那些鳥。很多很多年里,那些城樓都是北京最高的建筑,也是歐亞大陸東部這遼闊大地上最高的建筑,你仰望那飛檐翹角、金碧輝煌,陽光傾瀉在琉璃瓦上,那屋脊就是世界屋脊,是一條確切的金線和界限,線之下是大地,是人間和帝國,線之上是天空、是昊天罔極。線之下是有,線之上是無。
然而,無中生有,還有那些鳥。那些玄鳥或者青鳥,它們在有和無的那條界限上盤旋,一年一度,去而復(fù)返,它們棲息在最高處,在那些城樓錯綜復(fù)雜的斗拱中筑巢,它們?nèi)缂椘崎_藍(lán)天,掙脫沉重的有,向空無而去。這些鳥,直到1870年才獲得來自人類的命名,它們叫北京雨燕。
北京雨燕,這是唯一以北京命名的野生鳥類。此鳥非凡鳥,它精巧的頭顱像一枚天真的子彈,它是黑褐色的,灰色花紋隱隱閃著銀光,它披著華貴的披風(fēng),在天上飛。我們一直不知道它從哪兒來,到哪兒去?,F(xiàn)在我們知道了,那是令人驚嘆、令人敬畏的長征:每年4月,春風(fēng)里它們來到北京,在高聳的城樓上筑巢產(chǎn)卵,然后,到了7月,它們出發(fā)了,向西北而去,此一去就要飛過歐亞大陸,直到紅海,在那里拐一個彎,再沿著非洲大陸一直向南,飛到南非,這時已經(jīng)是11月初了,北京已入冬天,北京雨燕卻在南部非洲盛大的春天里盤旋,直到第二年的2月,它們該回來了,它們穿過非洲大陸、歐亞大陸,向著北京,向著安定門、正陽門而來。
這一來一去,大約三萬八千公里。赤道周長四萬公里,也就是說,北京雨燕,它每年都要繞這個星球差不多飛上一圈兒。但這種鳥的神奇并不在這里,而在于,7月的某一天清晨,當(dāng)它從正陽門飛起,撲到藍(lán)天里,它就再也不停了,它就一直在天上飛。沒想到吧?日復(fù)一日,它毫不停歇地飛,它在天上睡覺,在飛翔中睡覺,在飛翔中捕食飛蟲,在飛翔中俯沖下去,掠取大河或大湖中濺起的水滴,甚至在飛翔中交配。在北京雨燕的一年中,除了雌鳥必須孵育雛鳥的兩三個月,它們一直在天上,一直在飛。
——我都快忘了今天的主題是文學(xué)。我確實更喜歡談鳥,但我不得不落回地面,回到主題。如果讓我找一種動物、找一種鳥來形容來比喻我理想中的作家,那么他就是北京雨燕。在北京,你沿著中軸線走過去,那些宏偉的建筑都在召喚著我們,引領(lǐng)我們的目光向上升起。安定門、正陽門、天安門、午門、神武門、鐘鼓樓,城樓拔地而起,把你的目光、你的心領(lǐng)向天空。北京雨燕把你的目光拉得更遠(yuǎn),如果它是一個作家,他就是將天空、飛翔、遠(yuǎn)方、廣闊無垠的世界認(rèn)定為他的根性和天命。作為命定的飛行者,他對人的想象和思考以天空與大地為尺度;他必須御風(fēng)而飛,他因此堅信虛構(gòu)的意義,虛構(gòu)就是空無中的有,或者有中的空無,通過虛構(gòu),他將俯瞰人類精神壯闊的普遍性。他必定會成為心懷天下的人,心事浩茫連廣宇,無數(shù)的人、無盡的遠(yuǎn)方都與我有關(guān),這不是簡單地把自己融入白晝或黑夜、人間與世界,而是,一只孤獨的北京雨燕抗拒著、承擔(dān)著來自大地之心的引力,不讓大地把它拘禁在此時此地、此身此心。
比如曹雪芹。以曹雪芹為例已經(jīng)成了我的習(xí)慣,任何事我都能扯到他身上。這某種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對他所知甚少,驚鴻一瞥,白云千載空悠悠。但盡管直接證據(jù)有限,我們確信他曾經(jīng)飛過,他曾經(jīng)在此筑巢,我們在接近空無中想象他,他是無中的有,他在有無之間。在這個意義上,他成了后世小說的元問題之所在,一切問題都可以追溯到他,都可以在我們的猜測中得到回應(yīng)。
《紅樓夢》第七十回,在那個春日,“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心中藍(lán)天麗日,雪芹興致大好,安排寶玉和姑娘們放風(fēng)箏,一大段文章?lián)u曳生姿。這不是曹雪芹第一次寫到風(fēng)箏,第五回,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翻看金陵十二釵正冊,只見畫的是“兩人放風(fēng)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有四句詩寫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大家都知道,這說的是探春的命,但我所留意的是那只風(fēng)箏,指向大海、遠(yuǎn)方、乘千里東風(fēng)而西去的風(fēng)箏。
現(xiàn)在,我要問一個無聊的問題,那幅畫里的風(fēng)箏是一只什么樣的風(fēng)箏?好吧,你們都猜到了,那是燕子。我認(rèn)為那是北京雨燕。
上世紀(jì)四十年代中期,曾有一部據(jù)說是曹雪芹遺稿的《廢藝齋集稿》面世,后來又沒了下落。其中的一種是關(guān)于風(fēng)箏的書,部分文字和圖譜經(jīng)由當(dāng)時人的摹寫和回憶留了下來。這件事真真假假,在有無之間,反正原書是找不到了,信其有還是信其無,不是事實判斷而是情感判斷,我寧愿相信這本書是有的,因為這很像雪芹干的事,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本題為《南鷂北鳶考工志》的書,記敘了風(fēng)箏怎么扎、怎么糊、怎么描繪圖案、怎么放飛,所謂“扎、糊、繪、放”。關(guān)于風(fēng)箏制作工藝的書,據(jù)我所知,只有一部宋代的《宣和風(fēng)箏譜》,然后就是清代乾隆年間的這一本,所以,應(yīng)該給曹雪芹頒發(fā)證書,宣布他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
在現(xiàn)存的《南鷂北鳶考工志》中,所有的風(fēng)箏都是燕子。當(dāng)然,風(fēng)箏的形制多種多樣,就像第七十回寫的,可以是個美人,可以是大魚、螃蟹,放個美人到天上,那是以天為紙在畫畫,放個大魚、螃蟹上去,這就是以云為水。但在這本書中,燕子是模板是原型,又分為肥燕、瘦燕、比翼燕、半瘦燕、小燕、雛燕,燕爺爺、燕奶奶、燕夫妻、燕兄妹,一大家子在天上聚會。這很可能是當(dāng)時風(fēng)箏這個行當(dāng)?shù)膽T例,從制作到售賣,燕子是基本款,甚至有人認(rèn)為,北京風(fēng)箏以“扎燕”為本,就是從雪芹開始。總之在雪芹這里,籠而統(tǒng)之,風(fēng)箏就是燕子,燕子就是風(fēng)箏。所以,第五回探春命里的那只風(fēng)箏是什么形狀?現(xiàn)在我告訴你,那是一只燕子。
那么,這只燕子是北京雨燕嗎?“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句詩大家都很熟悉,盛衰興亡之嘆,這是古老的中國文明最深刻、最基本的一種情感,在周流代謝的人事與恒常的山川、自然之間回蕩著這么一聲深長的嘆息。這種興亡之嘆也是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反復(fù)彈撥、他和他生前的讀者最能共鳴同感的那根琴弦。但是,無論王謝堂前,還是尋常百姓家,一年一度來去的燕子,應(yīng)該都不是北京雨燕,而是家燕。它們都叫燕,遠(yuǎn)看長得也像,但在動物學(xué)分類中,我們熟悉的家燕是雀形目燕科,而北京雨燕屬于夜鷹目雨燕科,家燕和麻雀是親戚,北京雨燕和夜鷹是親戚,它和家燕反而沒什么關(guān)系。順便說一句,夜鷹和我們熟知的老鷹也沒什么關(guān)系,所以夜鷹不是鷹,雨燕也不是燕。在尋常百姓家的屋檐下飛進(jìn)飛出的燕子如果真的是昔日王謝堂前的燕子,那么,它肯定是家燕,絕不是雨燕。北京雨燕必須棲息在高峻之處,這樣才有足夠的高度讓它飛起來.如果是尋常的屋檐,它來不及飛起就會栽到地上,這也是它們喜歡中軸線上那些高大城樓的原因。
曹雪芹扎糊繪制的那些燕子,究竟是家燕還是雨燕?這個問題是無解的。那些風(fēng)箏的圖案并不是寫實的,而是擬人的、符號化的,賦予了各種各樣的吉祥寓意。雪芹固然不知家燕和北京雨燕在動物學(xué)上的科目區(qū)別,但他是北京人,童年來到北京,在這里長大,他大概從來沒有進(jìn)入過我們現(xiàn)在稱為故宮的地方,沒有走進(jìn)過天安門、午門。但是,正陽門和他家附近崇文門的天空上,每年晚春和初夏盤旋著的雨燕,必定是他眼中、心中的基本風(fēng)景。那個時代的北京人,抬頭就會看見那些燕子,然后低頭走路。但有一個人,一定曾經(jīng)長久注視那些燕子,那些盤旋在人間和天上的分界線上的青鳥,他就是曹雪芹,他是望著天上的人,是往天上放飛了一只又一只飛燕風(fēng)箏的人,他的命里有天空、有永遠(yuǎn)高飛而不落地的鳥。
——那就是北京雨燕。然后,這樣的一個作家會有一種奇異的尺度感,他把此時此地的一切都放入永恒大荒,無盡的時間和無盡的空間。他獲得一種魔法般的能力,他寫得越具象,也就越抽象,他寫得越實,也就越虛。雪芹的前生是一只北京雨燕,他在未來再活一遍會是一個星際穿越的宇航員。說到底,他是既在而又不在的,天空或太虛或空無吸引著他,讓他永久地處于對此時此刻的告別之中,是無限眷戀的,但本質(zhì)上是決絕的,他癡迷于不斷超越中的飛翔。
這樣一個北京雨燕式的作家,會本能地拒絕在地性。比如曹雪芹,他和很多很多當(dāng)代中國作家不同,他從未想過指認(rèn)和確證他所在的地方。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談過,曹雪芹成長于北京,《紅樓夢》是北京故事,但是,在《紅樓夢》中,他從未確切地描述過這座城市,我們可以推導(dǎo)出賈府和大觀園的空間分布圖,但在這部書中,你對整座城市的地理空間毫無概念,似乎是,這個人讓大觀園飄浮在空中,讓飄浮在空中的大觀園映照和指涉著廣大世界、茫茫人間。
所以,如果讓我為我理想中的作家選一個吉祥物、選一個LOGO,我選北京雨燕。但是,任何比喻都是有限的、矛盾的,比如水,上善若水,這水就是好水,以柔克剛、化育萬物;水性楊花,這就不是好話,這水就是放蕩的水。錢鍾書把這叫作“比喻之兩柄”,他在《管錐編》中引用希臘斯多噶派哲人的話:“萬物各有二柄”,好比陰陽二極,而人會抓住其中一個把柄來作比喻,抓哪一頭取決于人想說什么。北京雨燕作為比喻,也有另外一頭的把柄:它不能落地。它在民間有一個諢號,叫“無腳鳥”,它和家燕不同,家燕的腳是三趾前、一趾后,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后趾一蹬就起飛;但北京雨燕完全為飛行而生,根本沒有計劃落地,它的四趾全部朝前,只適合抓住高處的樹枝或梁木,所以有腳等于無腳,落到地上既不能走也不能飛,被風(fēng)雨或傷病打落在地,那就是死亡。
這讓我想起另一個飛行家,說來大名鼎鼎,就是齊天大圣、行者悟空。孫行者法號悟空,名字不是白起的,它從石頭縫里蹦出來,向著天空而去,他的事跡也是一部“石頭記”,是在石頭中、在山的重壓下、在無限的沉重中向著無限的輕、無限的遠(yuǎn)、無限的空無。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大地管不住他,人間的權(quán)力和瑣碎管不住他。就是這樣一只猴子,戴上了金箍,跟著唐僧去取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還差一難,終于望見了西天靈山。《西游記》第九十八回,唐僧師徒在玉真觀歇腳,第二天啟程上靈山,金頂大仙要給他們指路,悟空嘴快,說:“不必你送,老孫認(rèn)得路。”大仙道:“你認(rèn)得的是云路,當(dāng)從本路行。”悟空笑道:“這個講得是,老孫雖走了幾遭,只是云來云去,實不曾踏著此地。”
這段話我以為是《西游記》的一處根本所在。小時候讀《西游記》,總有一個大疑惑,既然目的就是取經(jīng),孫悟空那么能飛,而且自帶導(dǎo)航熟門熟路,一個筋斗飛過去,把經(jīng)書拎回來交給師父不就得了嗎?悟空快遞,使命必達(dá),何必費那么大勁呢?看到第九十八回,作者才作出了回答,飛在天上、走“云路”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人之為人的問題是,他必須走“本路”,他無法直接抵達(dá)終極,人總是要死的,但日子還得一天一天過,人是在向死而去的一天一天里,在“本路”、在地上的路獲得他活著的意義。所以,“云路”上取的經(jīng)不是真經(jīng),在大地上用雙腳一步一步走過去,在人世的苦、人生的難中走過去,這才是道成肉身,才算得了真經(jīng)。
孫悟空,這偉大的行者,他的本性是飛,他也終于學(xué)會了落地,學(xué)會了在地上一步一步走,走過萬里長路而成佛?,F(xiàn)在,話說到這兒,我心里馬上就有了一個像行者那樣的作家,他就是杜甫。
年輕時的杜甫是鳳凰,心高萬仞,壯志凌云,在傳世最早的那首《望岳》中,他寫道:“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蹦菚r是開元二十四年,杜甫二十四歲,壯游山東、河北,“放蕩齊趙間,裘馬盡清狂”,遙望泰山,他的目光隨飛鳥而上,他的心凌絕頂而小天下。這時的杜甫,筆下是駿馬、是鷹,是千里萬里的風(fēng):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房兵曹胡馬》)
這樣的速度和激情,這樣的一往無前、萬里橫行,這樣殺人如草不聞聲的豪氣,不是杜甫了,是李白了,這樣的詩完全可以編到李太白集里。在人生的這個時節(jié),杜甫在天寶三載認(rèn)識了李白,那一年李白四十四,杜甫三十三。第二年,他們同游齊趙,杜甫寫下了《贈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完全就是李白的句子。浦起龍《讀杜心解》評論這首《贈李白》和另一首《畫鷹》:“自是年少氣盛時作,都為自己寫照。”杜甫寫的是李白,也是自己,杜甫此時的自己,其實就是李白。
李白這個人,真是“太白”啊,他光芒四射,從路人直到天子,很少有人不被他的光芒所震懾。我相信,這個人走到哪里,都是中心都是焦點,他是詩界的“克里斯瑪”人格,是詩界的皇帝和神,他生前就活在世人的仰望中,如果今晚無人,他就提一壺酒仰望自己熱愛自己。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
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月下獨酌》其一)
這首詩寫盡了他的一生,這樣一個人,他永遠(yuǎn)是少年,希臘神話里的美少年那喀索斯看著水上的影子自戀,比起李白他真是弱爆了,李白是以天地為鏡,只照見自己,對影而戲、對影而歌。他和杜甫同樣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天崩地裂狼狽不堪,但在李白的詩里你看不出來,白衣勝雪,歸來仍是少年,他根本不會被人世的離亂與渾濁所改變。
李白才是真正的、純粹的北京雨燕,比曹雪芹更純粹。他畢生不落地,他是“無腳鳥”,他是“謫仙人”,他只活在他自己那空闊無邊的尺度里。無情最是李太白,他的偉大,他讓杜甫、讓后來人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高格,就在于他真是不累,真是不牽掛,真是在飛,他在人世、在紅塵中如此一意孤行如此飛揚跋扈放浪輕狂。據(jù)說金庸有名言:人生就該是“大鬧一場,悄然離去”,金庸如果真這么說了,他心中所想的必是李白,而絕不是杜甫。李白在心里和筆下兀自大鬧,他走的一直是“云路”,他就是那個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他一生都在飛,喝醉了就高速醉駕,牛皮吹得更大,飛得更遠(yuǎn)更高。“決眥人歸鳥”,杜甫眼巴巴地望著,李白就是杜甫眼里的那只鳥。杜甫一生都深情地遙望著懷想著李白,他那么愛李白,放不下李白,他愛的其實是他心中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那個青春勃發(fā)飛在“云路”上的自己。
但一定有一個時刻,生命里的關(guān)鍵時刻,也是中國詩歌和中國精神的一個關(guān)鍵時刻,杜甫忽然想明白了,他不是李白,他做不成李白,他注定要在這泥濘的人間踽踽獨行,他的路就是人的“本路”,歷經(jīng)橫逆、失敗、勞苦,艱辛地為一餐飯、一瓢飲而奔忙,為夜雨中的一把春韭、為人和人的一點溫情而感動,他如此卑微,“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他才是卑微到了泥土里。但也就是在泥土與泥濘中,在漫漫長路上,他才看得見“三吏”、看得見“三別”,在生命和生活的根部、底部,在寒冷、逼仄中,他的心貼向別人的心,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的朋友、路上那些陌生的受苦的人們。他終究不是仙人,他成為負(fù)重前行的行者,背負(fù)起人世的沉重,成為詩歌中的圣人。他的路太難了,李白寫《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上青天對李白又有何難?背負(fù)青天朝下看,如雨燕如蒼鷹,一篇《蜀道難》滾滾而下,東流到海。而杜甫,你讀一讀他生命中期以后、在安史之亂爆發(fā)后的詩吧,那些詩大多寫在路上,是行者之歌跋涉者之歌,是荒野之歌漫漫“本路”之歌。哪里有什么“飛揚跋扈”,哪里有“所向無空闊”,而是一步一步、步步驚心,戰(zhàn)栗著喘息著,流淌汗水和淚水,從極度勞頓的身體中提煉出來句子?!俺劣纛D挫”,這是后世對杜甫詩風(fēng)最通行的直觀概括,怎么能不“頓挫”,那是一個行者一個登山者的頓挫喘息,那就是生命之累之艱難苦恨。
——杜甫之偉大就在于,他竟能把一切提煉為精悍的韻律、提煉為詩。他該有多么強韌的肺,多么熾熱的心。他是中國文學(xué)中最偉大的行者,在他之前,只有屈原,但屈原更像是北京雨燕落在了地上,屈原的詩是雨燕落地后的悲歌絕唱。而杜甫,他是第一個走過并且寫出“本路”的詩人,第一個直接面對累和喘息的詩人,第一個在累和喘息中為生命唱出意義的詩人。魯迅說,“無窮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都與我有關(guān)”,杜甫走向遠(yuǎn)方、走進(jìn)無數(shù)人,取經(jīng)的行者心中覺悟,這經(jīng)不是在天上寫好了等他來取,這經(jīng)就是他一步一步地行走在大地上寫出來的。
杜甫晚年,寫下《登高》,這時,杜甫五十六歲,快走不動了。留在世人眼中的杜甫形象從《望岳》開始,經(jīng)過漫漫長路,最終定格于《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他站到了山頂上,但他不是飛上去的,他艱難地獨自登上去爬上去,萬里作客、百年多病,在天地山川里,在絕對的無限中,他找到了那個有限的蒼老的自己,他不再是“一覽眾山小”,他是坦然回到了自己的“小”。他從此為中國文學(xué)確立了一個根本的標(biāo)高,他走了一路,白發(fā)濁酒,站在那里,最終,所有的中國人可能在旅途中、在路上看見他、看見自己。
后來,到了北宋,王安石編《四家詩選》,選四個唐宋大詩人,杜甫第一、韓愈第二、歐陽修第三、李白第四。有人問他,為什么李白才第四?他說,“白豪放飄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變也。至于甫,則悲歡窮泰發(fā)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漁隱叢話》卷六引《遁齋閑覽》)王安石是“拗相公”、是一頭倔驢,非要給李杜排座次分高下,但他看李杜的分別真是目光如炬。王安石又曾說,李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這說的就是李白的速度李白的“飛”,飛流直下三千尺,飛得快、飛得流暢,這當(dāng)然很“爽”,有人喜歡“爽”,可樂加冰,有人卻喜歡苦茶或咖啡,在“不爽”中領(lǐng)會五味雜陳。李白的詩是“爽詩”,相比之下,杜甫就是“不爽”。
現(xiàn)在,我們有了兩個比喻,北京雨燕和行者。有的作家,比如李白和曹雪芹,他們是雨燕。有的作家,比如杜甫,他是行者。但是我剛才說過,比喻有用、也有限。任何比喻,總是聚焦和照亮了所比事物的某種特性,同時也忽略了另外一些特性。李白是純粹的雨燕.他的持久魅力也正在這份常人沒法模仿、不可企及的純粹。而杜甫曾經(jīng)是雨燕,后來落了地,他竟在地上長出了腳,一步一步走過去,這何其難啊,李白和王維那樣絕頂?shù)男闹嵌甲霾坏?。但是,現(xiàn)在讓我們重讀一遍《登高》,杜甫身體里的那只雨燕真的飛走了嗎?沒有,還在,他翱翔于天之高、地之闊、江河萬古,然后,他緩緩地落下,落到此時此刻、此人此心。我剛才也是越說越爽,強調(diào)杜甫作為行者的艱難苦累,但艱難苦累并不能使一個人成為詩人,我們的幸運在于,這個人是杜甫,他也是雨燕,哪里有“所向無空闊”,杜甫的生命中竟然真的一直有,在絕對的重中依然能輕,在石頭縫里望見了明月,他是悲、他是歡,他是窮途末路、他是通達(dá)安泰,他能收能放能屈能伸能快能慢,由此,他才能把艱難苦累淬煉成詩。
當(dāng)這么談?wù)摱鸥r,我還掉過頭去重新想到了曹雪芹。曹雪芹,我剛才說他是雨燕,但他其實同時也是行者。這個人作為作家的橫絕古今,正在于他既飛在“云路”上又走在“本路”上,他的路既是“本路”又是“云路”,這不僅體現(xiàn)于他的實則虛之虛則實之,而且,站在他戛然而止的地方,我們已經(jīng)能夠隱約看出他將要前去的方向:走著走著,世間的大路走成了小路,小路走成了荒野,茫茫人海走成了孑然一人,一切有變成了一切無,飛向無限的空。《紅樓夢》沒有寫完,實在是一大恨事,因為此情此景,古代小說里沒有,后來的小說里也沒有。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懷疑,《紅樓夢》寫不完,其實是真的寫不下去了,“云路”和“本路”越走越合不到一起,雪芹之死是把自己活活難死。
當(dāng)我這么談?wù)摱鸥筒苎┣蹠r,我心里想的其實是蘇東坡,還有……好吧,留給你們?nèi)ハ氚?,記起你們見過的雨燕、你們遭遇的行者。這些偉大的靈魂,在往昔的日子、現(xiàn)在的日子里一直陪伴著我們,他們是我們的理想作家,我們信任他們,我們確信,天上地下的路,他們替我們走過,他們將一直陪伴著我們,指引著我們。
然后,明年,春風(fēng)里,去正陽門下,抬起頭,迎著藍(lán)天,去辨認(rèn)杜甫、蘇東坡、曹雪芹,當(dāng)然,還有李白。2022年10月28日北京“十月文學(xué)之夜”演講
據(jù)記錄稿增補,11月28日改定
(李敬澤,作家,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