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冒出來的恐龍,奇形怪狀,嘴里向外噴著灰白的氣體。行人驚叫,爭先逃命。正在修車的陸達來不及下車,忙鎖上車門, 趴在座位底下。有一只三角恐龍走上來,試探著嗅下玻璃,隨后仰天吐出一道白光,街上恐龍搶著圍聚過來,它們噴出的氣體,把那輛金杯面包車托了起來。陸達抬頭通過車窗看到城市被自己踩在腳下,那些怪物還在不停地向天空噴著光,他和面包車在升高。當(dāng)河對岸的建筑變成一個小不點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胸口像是被壓上一塊青石板,喘不過氣來。嘭一聲,爆胎了,面包車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落下來,剛才螞蟻大小的建筑,瞬間填滿他的雙眼。墜落中,他飛出面包車, 似一條大魚,撲向那熟悉渾濁的河面……
陸達又急又怕,本能地蹬腿伸手,一掙扎,醒了。
記不清從何時起,陸達沒有夢了。躺在床上的他,翻滾著身子,像烙一張厚餅,久了,累了,他才閉上雙眼。也許太困,他再一睜開眼睛,天就亮了。夢,對于他,挺奢侈的。最近,夢伴隨著冬天的一場雪,悄無聲息地來了。在落下的白雪中,夢里應(yīng)該有童話的??伤倳谪瑝糁行褋?。
做夢,也許是雪快化的緣故吧,陸達想。雪化完,春天就該來了。他記得第一次把手伸向那輛黑色豐田車時,就是下雪的冬天。車主穿著一件藏青色的長款柒牌羽絨服,四十多歲,頭頂就光禿得像個籃球場, 一雙單眼皮的大眼望什么都深邃得像兩條并行的隧道。陸達無意中得知他的工作與食品藥品安全管理有關(guān),平日如果不是有事, 他喜歡步行上下班。從他的衣著,陸達能感受到他生活的滋潤。只是陸達不明白,他天天上班,會去市場上查假劣食品嗎?陸達還好奇,他吃的東西是不是親手種植的。他想問,還是忍住了,把話連同口水咽了回去。車才開六萬多公里,正常保養(yǎng)沒毛病,是剎車燈壞了。陸達告訴他,店里沒貨,換,需要發(fā)貨。那人就說,車停這兒,我走去單位吧,修好,再來開。
夜里下起雪,陸達把剎車燈換上,禿頂男人也沒來開車。第二天,雪飄得大了。見沒有生意,陸達去菜市場買了四兩羊肉回來燒湯。用心燒的湯,吃起來,竟沒有一絲羊肉味。陸達想,可能買到假羊肉了。看著湯碗里的肉,陸達又想起那個說話語速緩慢的男人,怎么還沒來呢?想到他干的工作,陸達望了眼停在門市里的豐田車。乘著酒興, 他拿起扳手……
兩天后,男人才來開車,陸達只收了他十元錢。那人發(fā)動好車,搖下車窗時,夸他做生意實誠,說下次保養(yǎng),也來他店里。聽這話,陸達像是被人用巴掌打了臉??粗S田車在詞典厚的雪地里留下兩道長長的車輪印,陸達羞愧地轉(zhuǎn)過了頭。
第二次向一輛白色寶馬車下手時,是因為車主的一個眼神。車主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臉上涂著粉,抱一條穿著花背心的泰迪。女人叫懷里的狗“王子”。陸達坐上她的車檢查時,就看到她眼里閃過一絲讓人不
舒服的眼神,如果不是幫她修車,她可能不會讓他碰方向盤的吧?在她眼里,他的兩只手可能不如“狗王子”的四條腿干凈。
操,陸達在心里罵。想到?jīng)]有味道的羊肉湯,還有那輛黑豐田,當(dāng)著“王子”的面, 他把手伸進了女人的車里。
女人做完頭發(fā)來開車時,陸達一分錢沒要,說車沒毛病,是她手剎沒松到位,報警亮紅燈的。
女人挺感動,說“謝謝”時,如同漏出來的兩團蜂蜜,差點把陸達膩死。他不由想到自家女人。同為女人,別人開著寶馬,而自己的老婆天天騎著電瓶車到工業(yè)園區(qū)電子廠上班。自己賺不到大錢。有錢,他也買小車??墒浅抢锏姆孔舆€是按揭買的,哪來閑錢買車喲。就是有車,燒的油錢呢?這兩年,打工不容易,做實體店更難。他租的這兩間門市,一年不吃不喝,要給房東 12 萬
塊錢。12 萬呀!每天,一放門,就要拿 329 塊錢給人家,這還不算水電費、伙食費。想著,揪心疼。自己生活不易,掃垃圾的吳姨也難。吳姨和母親一般大,老伴得了腦梗, 長年吃藥。女兒遠嫁廣東,五年沒回家一次; 兒子在南京打工,兩年也難得見一面。吳姨說,兒女們生活也緊巴,他們買房她也幫不上忙,身體有點小毛病,能扛就扛,能不麻煩兒女,就不讓他們操心了。孩子們把自家的小日子過得美滿,她就知足了。掃大街, 累一點,但每個月還是能拿到 1600 元,夠他們兩口吃藥的了。吳姨說這些話時,很平淡,仿佛浮在天空的一片云。平時,店里有廢紙箱什么的,陸達會送給她,只有這時, 吳姨說話的語氣才會起伏。以前,沒認識吳姨時,紙箱、泡沫、油桶等,陸達也都是留著賣的。積少成多。有時,錢也是需要攢的。自從得知吳姨家的困難后,店里的廢品他都送給她了。陸達聽那個開寶馬車的女人說, 她每月為“王子”洗澡、梳理打扮的錢都花兩千多。不愧為“王子”,生活比人還愜意。
“過濾”寶馬女人的錢,陸達先前還覺得內(nèi)疚,后來一想,她每天舍得為一條狗花那么多錢,手里肯定不缺錢。他只不過是“過濾” 了一點。他沒用“搶”,更沒用“偷”這樣的字眼。當(dāng)時,想到了“過濾”這兩個字, 他禁不住抬頭看了眼河對岸的天,沒有云, 天空有點灰白。
接到母親的電話時,陸達的頭嗡一聲大了。母親說,父親在縣人民醫(yī)院,讓他趕快過去。這兩年,陸達就怕接到父母的電話。他知道,一般沒事,他們是不會打電話來的,都是自己主動打電話去家里。父母住在鄉(xiāng)下的老家,村里的責(zé)任田,他們還種。陸達也曾想說服他們包給種糧大戶,可父親犟得很,說現(xiàn)在都是大機子收種,和過去干的農(nóng)活比,如今農(nóng)村人過的就是天堂日子。陸達不知道父親說的是不是真心話,但從父親的臉上,他能嗅到屋后菜園里的泥土氣息。他也知道,父母需要土地的收成。眼下自己都生活得磕磕絆絆的,一想到這,他的心里就似被人用扳手擊了下。父親曾給他算過一筆賬,家中 6畝地,如果包給人,一年才 2600塊錢;自己種一季稻一季麥,除去種子化肥農(nóng)藥等成本,能收入 4200 元。父親說,吃的菜是自己家菜園里種的。他們也不喜歡吃肉,除了米面油,開支不大。
這次腦血管病,差點要了父親的命。還好,搶救及時,父親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就出院了。父親抱怨自己不省心,好不容易積存點錢,全送給了醫(yī)院。母親倒是想得開, 安慰父親,花錢消災(zāi),只要人在,就好。陸達知道那 28000 塊錢是父母多年從牙縫里省出來的,說是留著急用,現(xiàn)在終于用上了。父親康復(fù)后,能行走,卻留下后遺癥,左手有點不便。出院時,主治醫(yī)生叮囑,清淡飲食,戒煙酒,多運動。父親問,田里的農(nóng)活還能干吧?醫(yī)生告訴他,最好不要從事強度大的體力勞動。陸達本以為,這次,父親會舍得把家中的地租出去,沒想到,父親還是堅持要種。還說,到時多花點錢請人打農(nóng)藥、曬糧食。這樣算下來,還是比包出去劃算。陸達知道,父母不是舍不得把地承包出去, 而是父親出院后,還要吃兩種藥。用父親的話說,一個月,不吃不喝,吃藥就要三百多塊,一年下來三千多,不種地,到哪兒弄錢? 父親說的是實話,他自己都被生活壓得彎了腰,根本沒有經(jīng)濟能力再幫助父母。想到這,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猶如一輛喘著粗氣、載滿貨物的破五陵面包車,盡管自己拼命去賺錢,可是永遠跟不上家庭的開支。這不,兒子考上縣里一家民辦高中,除了要交 15000元培養(yǎng)費,每月還需交 700 塊錢生活費。錢是硬的,比鋼鐵還硬。人是活的,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
第三次向一輛紅色寶來轎車下手時,純粹是為了一個字“錢”。不過,陸達在物色目標時,還是有選擇的。長年的修車經(jīng)驗, 讓他能通過司機的三言兩語以及車內(nèi)的裝飾,就知道車主的經(jīng)濟狀況。他一般會選擇家境富裕的,比如寶馬女,或是禿頂這樣的男人最好。陸達的理解很簡單,這些人也不在乎那點損失。壞了,再換一個唄。不像有的車主,連保養(yǎng)換的機油都需要權(quán)衡再三才決定用什么牌子的。同是可憐人,窮人何苦為難沒錢的人呢?
超過三次后,陸達的膽子像泡足水的一大朵黑木耳。在他眼里,來修車的,一看車型,他就知道自己動手后的價值。只要選好的車主,他總會想盡辦法將車留下來,找準機會,“過濾”一下。“過濾”下來的貨, 有專人上門收。他只知道收貨的人姓方,大家稱呼其“方總”。方總一個月來一次,每次給的價格都讓他很滿意。把貨賣給方總, 除價格外,最重要的是方總這人穩(wěn)重,上門收貨,付錢,從不多問,頂多微笑著說一句, 生意不錯嘛!別的再也不會問。這一點讓陸達很舒服。有時,他在心底想,方總應(yīng)該是知道的,水城及鄰邊的多個市縣,都是他上門收的貨。像賣這種貨的修理店,怕是很多吧。想到這,陸達會莫名地得到一絲安慰, 不過,只是瞬間,又感覺到螞蟻咬過似的, 疼了。
自從伸出自己那雙油污的手,他的經(jīng)濟壓力明顯小多了。半年后,還有了小結(jié)余。只是陸達的夢多起來,常夢見張牙舞爪的恐龍。它們圍繞著他,抱怨說,恐龍之所以滅絕,是因為他把別人的三元催化器里的載體全掏空了,沒有過濾尾氣的汽車在大街上跑,一輛車,就賽過一個能過濾尾氣的車隊……
陸達解釋說,自己修車時間不長,而它們滅絕的時代,還沒有人類……恐龍才不聽他爭辯,露出鋒利的獠牙撲過來……
每次,陸達都會從夢中驚醒過來,后背上還冒著汗。半夜,只要有一點響動,他就懷疑是恐龍來了。盡管他多次安慰自己,這世界上恐龍都成了化石,可他還是禁不住感到恐懼。
有時,洗干凈手上的油污,他也在內(nèi)心勸說自己,別干這喪良心的事情了??墒窍氲竭€房貸、交房租、孩子的生活費、父親的買藥錢……就又拿起專用工具。每搗碎一個三元催化器,他就感覺自己的心被汽車排出的尾氣包裹了一遍。有一次,他夢見一條霸王龍用鋼牙咬開他的胸膛,他看見自己的心不再是紅色,像極了排氣管里流淌出來的黑色油污。自己的心原來是黑的,他想。
夜晚,躺在床上,睡不著。失眠是痛苦的,以前,曾有人在他面前嘮叨過睡不著覺的煩惱。當(dāng)時,他還想,這世上還有比睡覺更容易的事情嗎?在他眼里,掙錢可比睡覺難多了?,F(xiàn)在,他也體會到了那種難眠的滋味了。
上天,他對一臺海馬做“過濾”之后, 反復(fù)告誡自己,該收手了。
下午,方總按時過來收貨。
付款時,四支三元催化器,方總多給了五百元錢,并告訴他,這陣子中東那邊搞事情,市場上的銠、鈀等稀有金屬價格上揚。水漲船高,上頭賣價高,自己不能虧了地頭的主顧。這是方總做生意實誠的最直接體現(xiàn)。陸達愿意把貨給他,這是主要原因。方總?cè)畾q出頭的人,永遠剪著板寸,戴個茶色眼鏡,一笑起來,雙眼皮兒更雙了,讓人好接近。用方總的話說,和氣生財。財神最喜歡笑的人。事實證明,方總說的話是對的。他開門,笑臉迎客。不過,想到自己把一雙油污的手伸向他們干凈的車,就感覺自己笑得很虛偽。可他們夸他人實誠,做生意和氣。方總每次來,說話少,有時說幾句,也是國際上發(fā)生的大事。方總說的這些,就像是自己身上發(fā)生的大事。這在陸達看來,有點好笑。一個生活在中國的小市民,成天被國與國之間的糾紛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有意思嗎? 在他眼里,那些事離得好遠,他只關(guān)心這個月的房貸和兒子的生活費。生活是現(xiàn)實的, 鈔票是真實的。有了鈔票,原本煩惱的事情, 輕而易舉解決了。如果不是夢中那些恐龍, 幸福生活不過如此。其實,陸達是個容易滿足的人,他就希望每天放開門,有生意做, 一天下來能多進兩個小錢,家人不要生病, 兒子健康成長,學(xué)習(xí)不讓他操心。當(dāng)然了, 周末,能帶上漁具去河邊釣一下午的魚,就最好不過了。至于方總說的國和國爭吵,那是遠在天邊的事情,他聽了,多半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好好的日子不過,打什么仗喲。既然方總喜歡說兩句,他就聽聽唄,就是聽聽而已。何況方總是給他來送錢的。
送走方總,陸達順便走進菜市場,買只豬前蹄、半斤豬肉、六兩牛肉。豬肉又漲價了。上次豬肉漲價到現(xiàn)在,他都沒舍得買過。拿一百塊錢到菜市場買斤把肉,再買點米, 沒了。和菜市場的物價比,他每天賺的錢顯
得可憐。中午,老婆在食堂吃。晚上才回來吃飯。盡管陸達知道,健康飲食是中餐吃好, 晚餐吃少??伤麄兦∏∠喾?,中飯孬好湊一頓,晚飯老婆回來,忙了一天的兩個人這才得空炒好兩個菜,坐在自家的桌前吃飯。等吃完飯,洗過碗筷,刷完鍋,一瞅手機,都十點半了,連去公園轉(zhuǎn)的閑心都沒有了。
今天收入不錯,陸達想早一點關(guān)門,回家好好燒一個硬菜,慰勞下老婆,同時自己喝兩杯。也不知咋回事,聽了方總說的中東那邊發(fā)生的事情后,他特別想回家喝兩杯小酒。在他看來,在這不算太冷的冬天,有老婆陪著喝杯小酒,挺幸福的。
陸達早早回家,開始燒飯。做菜對于他來說是一種享受。當(dāng)初,他曾問過老婆皮小紅相中自己什么。老婆直言不諱告訴他,喜歡吃他燒的菜。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逗自己開心的,不過,他喜歡聽到這句話,更喜歡老婆吃著他燒的菜,夸贊他的手藝。如果不是會修汽車,他應(yīng)該是一個很好的廚師,他想。燒菜,講究的是色香味美。他喜歡逛菜市場, 同菜販討價還價,他享受買菜的過程。肉買回來,洗干凈,用菜刀切成老婆愛吃的薄片,倒進油鍋里翻炒,蔥味雜著肉香,直鉆鼻孔,香哩!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味道。老婆總是夸他燒的菜和工廠食堂里的不一樣, 不同的不是油鹽的多少,而是那種味兒。陸達知道老婆說的香味,其實是菜的原味兒。他燒菜只用油和鹽,外面的菜之所以會是相同的味,是因為廚師們用的調(diào)料大同小異。作料放多了,就破壞了食材的本來香味。在陸達看來,這就如同來他店里修車的人,他們太愛惜自己的車了,比疼自己老婆還狠。殊不知,車不是女人,就是用來開的,沒有他們想的那般嬌貴。想到老婆,他不由想到來保養(yǎng)車的那些女人,覺得自己虧欠老婆太多了。
最近,老婆莫名地感到累。陸達就讓她
請假在家多休息兩天。可皮小紅不同意,堅持去上班。后來,身體發(fā)燒,在小診所吃藥吊水,五天了,不見好。陸達不放心,就帶著老婆去縣人民醫(yī)院做檢查。拿報告時,醫(yī)生告訴陸達,是白血病,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陸達當(dāng)時頭就大了。他不明白,老婆好好一個人怎么得這病呢?他問醫(yī)生,還能治嗎?醫(yī)生告訴他,需要換骨髓,很大一筆費用的。陸達還想問別的,醫(yī)生說,等住上院再咨詢吧。好了,來,下一位。陸達只好極不情愿地走出來,心想,只要能醫(yī),砸鍋賣鐵也要治。陸達這么想著,還不忘把報告單偷偷收起來。
檢查結(jié)果呢?皮小紅見他過來,忙迎上前問。
噢,醫(yī)生說沒啥大毛病。陸達故作輕松地回答。
皮小紅伸出右手一把掏進陸達左邊的衣袋說,別瞞我了,我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咱們不治了,錢留給孩子上學(xué)用吧。皮小紅的眼神求著陸達。
傻瓜,錢是人掙的,有人就有錢。陸達不停地安慰她。他知道,老婆是舍不得離開這個家,她更怕人財兩空??衫掀胚€年輕, 只要有一絲希望,他都要去賭一把。哪怕去北京上海也要看。陸達邊安慰著老婆邊牽起她的左手,兩人相互依偎著走出醫(yī)院。要知道,平日里逛街,皮小紅要是主動拉起陸達的手,他總會難為情地把手抽脫說, 老夫老妻的,你這樣,我怎么覺得有點兒別扭呢。而今天,他把皮小紅的手攥得緊緊的,害怕一松手,她就變成斷了線的風(fēng)箏, 隨風(fēng)飛走了。
手里沒有錢,只有賣房子。陸達把房子的信息掛到網(wǎng)上,很快就有電話打進來了。接電話,他都是背著老婆。他不想再給她增加一點點壓力,就盼著她早點把病治好。
陸達賣房的事情還是讓皮小紅知道了。原來有買房人打電話給陸達,沒打通,就
找物業(yè)要到了皮小紅的號碼。皮小紅一接電話,聽說是買她家房子的,當(dāng)時就在電話里哭著喊,不賣,不賣,不賣呀!嚇得對方忙掛了電話。皮小紅放下電話就開始收拾衣物,準備出院。這時陸達來了。
看著滿臉疲憊的陸達,皮小紅十分平靜地對他說,我們回家吧,我想吃你燒的菜。陸達捧起手中的保溫桶說,知道,這不
就是你愛吃的西蘭花嗎?
我想坐在自己家的餐桌前,和你一起慢慢地吃。皮小紅說這句話時,嘴角還掛著微笑。
來,聽話,在這不是挺好的嗎?我陪你一塊兒吃,好吧?陸達把保溫桶放在桌頭柜上說。
不,不,不。我不餓,我們回家吧。我求你了,不要賣房子。房子賣了,家真的就沒了。剛才還平靜的皮小紅像開水瓶爆破了。她哭著一把拉過陸達,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說,求求你了,別賣房子呀,那是我們剛搬進去住了不到一年的家呀。
陸達一把把皮小紅摟在懷里,像哄孩子一樣拍著她的后背說,好好好,聽你的,不賣,不賣。聽話,好好看病,好吧?相信現(xiàn)在的醫(yī)學(xué),更要相信自己。
皮小紅一直哭,陸達就這樣摟著她,讓她哭夠。
陸達還是背著老婆,很快就把房子賣了, 扣除貸款,也賺些錢。他下定決心,就是再賣掉自己的一顆腎,也要給老婆治病。醫(yī)院的交費窗口似無底洞,還了房貸,剩的錢交進去,連個水花也不打。怎么辦?皮小紅還年輕。醫(yī)生說,只要配型成功,救治的希望很大。
皮小紅住院后,陸達也不能正常開門, 好多老主顧來找他修車,都發(fā)現(xiàn)門鎖著。這天陸達回門市拿換洗衣服,剛開門,一輛黑色豐田車就停在門口。禿頂男人是來換雨刷器的。修車時,男人得知陸達老婆
生病,連住房賣了還不夠治病的事后,當(dāng)即表示可以幫助他。男人還將他們夫妻的身份證和看病的檢查報告單、醫(yī)治費用票據(jù)等都拍了照。
男人通過水城最大的網(wǎng)絡(luò)平臺“幸福水城”向全社會發(fā)起為陸達夫妻獻愛心活動。陸達這才知道男人工作之余還是水城公益活動的組織者,大家喜歡喊他“輝哥”。
當(dāng)輝哥把第一筆 5 萬元捐款送到醫(yī)院時,陸達握著他的手,久久不愿意松開。想起那場大雪,他淚流滿面。
網(wǎng)上的愛心捐款還在繼續(xù),輝哥每天都會發(fā)帖翔實報道皮小紅病情的救治進展情況,呼吁眾人拾柴,伸出手來幫她渡過難關(guān)。
最讓陸達感動的是吳姨,她拿著厚厚一沓 5 元 10 元 20 元不等的零錢,總計 680 元交給他,叮囑他們好好生活,安心治病。陸達推辭,不收她的錢,可吳姨說,你先拿著用,等哪一天我缺錢了,再找你要,好吧? 話說到這份上,陸達只好將錢收下了。通過眾多好心人的線上線下一齊努力,皮小紅手術(shù)需要的費用終于眾籌到了。更有好消息傳來,就在水城,有位愛心女士的骨髓和皮小紅配型成功,她也愿意提供援助。
皮小紅住院后,輝哥常帶著愛心人士來看望她,鼓勵她開心起來,微笑面對生活??粗x哥和這么多好心人關(guān)心著自己,皮小紅也慢慢走出生病的陰影,開始積極配合治療。做手術(shù)的那一天,輝哥還帶著志愿者專門趕來醫(yī)院給皮小紅打氣,讓她放松心情, 說他們會一直在手術(shù)室外為她加油。躺著的皮小紅望著眼前這些陌生又熟悉的笑臉,微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病床推離他們的那一剎那,她的眼角不爭氣地流下兩行熱淚。
上海過來的專家說,皮小紅的手術(shù)很成功。
老婆被推出手術(shù)室,陸達看著眼前這些好心人,感到是那么親切,突然覺得人活著真好。他知道,老婆能活著出來,是輝哥他
們的愛心把她托舉過了鬼門關(guān)。當(dāng)他一聲聲叫著老婆的名字時,皮小紅緩緩睜開眼睛。陸達把一片嫩黃瓜放在她的門齒邊,不停地幫她濕潤著嘴唇。想到老婆還活著,老婆在, 家就在;家在,兒子放學(xué)回家就有媽媽能喊, 還有什么比活著還讓人開心的事情呢?
一場病,讓陸達想了太多,也明白了太多。同樣,經(jīng)歷了生死,皮小紅更加珍惜活著的每一天。老婆出院后,陸達發(fā)現(xiàn)她變了。她不再抱怨自己天天騎電瓶車了,也不羨慕別人住大的房子,更不會責(zé)怪他偶爾去河邊釣魚了。老婆的心胸似是變成海,能包容人世間的一切。她也加入了輝哥的志愿者團隊,幫著一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用皮小紅的話說,她幫不上錢,哪怕送上一臉微笑,也能給人以溫暖。對此,陸達十分支持, 有空也會和她一起去幫忙獻愛心。在陸達看來,能和老婆再次牽手漫步水城河邊,已經(jīng)很幸福了。可開心之余,他總會雜帶著自責(zé)。他不敢看路上飛馳的轎車,感覺它們太像夢中那些恐龍了。
陸達有段時間沒見到方總了。老婆治病期間,他也曾接到過兩次方總的電話,也就是問他有沒有貨。他回答很干脆,沒有。掛斷方總的電話,他才想起來了,自己有陣子沒聽到有關(guān)中東的那些事情了。幸好自己留了底賬,每當(dāng)看到那本油污的黑殼日記本, 他的心里就涌上來一團臟污的氣體。還記得老婆出院那天,他在日記上寫的一句話:好好活著!別人看了,也許理解為活得好好的才是活著。只有他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他盼著禿頂來,不,現(xiàn)在尊稱他輝哥。輝哥把黑色豐田轎車丟在店里,讓他保養(yǎng)時,他很激動。他終于有機會了。當(dāng)他把那個原裝的三元催化器裝上輝哥的車時,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熱熱的薄霧。他望了眼擋風(fēng)玻璃上
的環(huán)保標志,笑了。他知道,自己筆下記的車主大多數(shù)是老主顧,只要他們再來店里, 他就想方設(shè)法幫他們換上新的三元催化器。他每天賺的錢,除去買配件,所剩不多。他發(fā)現(xiàn),除去生活的基本開銷,以前有很多支出也是沒必要花費的。鞋開線了,可以出兩塊錢,找鞋匠補下;牛仔褲的褲腿穿開洞了, 他索性將洞口開大一點兒,自然形成流行款式。他的心變得和老婆的一樣敞亮了,就是把整個水城放進去,都能裝得下。
女人開著那輛白色寶馬來了。女人說馬上天熱了,讓他把車上的空調(diào)過濾網(wǎng)清洗下。她先去做頭發(fā),完了,來開車。說完, 她抱著“王子”走了。
望著女人拐進旁邊的街道,陸達看了下表,時間足夠。他決定先幫她裝好三元催化器,再清洗濾芯。當(dāng)他拿來配件打開車子時,發(fā)現(xiàn)一個全新的三元催化器已經(jīng)換上了,他的心咯噔一下。他彎腰拿起放在車輪旁的配件,抬頭一轉(zhuǎn)臉,女人不知何時已站在他的身后。
凈化空氣的吧?以前的壞了,剛換個新的。女人似是問他,又像自言自語。
是……是的,他突然結(jié)巴起來。
濾網(wǎng)怕是臟得很,早該清洗了。女人走近車子,拉開車門,將剛才忘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墨鏡拿起來,戴在臉上,轉(zhuǎn)身走了。
香水味,撲面而來,陸達感覺鼻子一酸, 眼眶熱了。他顧不上擦,就忙著拆下空調(diào)濾網(wǎng),打開鼓風(fēng)機,用心地吹著。灰塵隨風(fēng)飄去,白色濾芯逐漸清晰起來。
(墨中白,作家,現(xiàn)居江蘇宿遷)
責(zé)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