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發(fā)微信來,問我怎么樣啊最近。照例是個句號,她永遠都不用問號。要么是逗號,要么是句號。仿佛在她看來,任何時候, 不是停頓,就是結束。她缺乏對這個世界提出疑問的興趣,或者說是熱情。
我回復說,瞎忙。你呢?老三沒有回復。我確實是在瞎忙。歲末年初,各種會議,各種總結,各種破事兒,忙得焦頭爛額一塌糊涂,而偏偏疫情又出現新情況,氣氛一夜之間變得緊張起來。因為疫情,很多活動都被取消了,或者改為線上。至于飯局, 更是變得少之又少。若不是過命的交情,誰會冒著風險,穿過大半個北京城,去吃一頓可有可無的飯呢?辦公室里很熱,盡管我早已經把暖氣關掉。北方冬日的陽光照進來, 金沙一般鋪滿大半個房間。綠蘿枝葉招展, 從書柜上迤邐紛披下來,落在那一摞凌亂堆放的報刊上。窗外寒風呼嘯,拖著長長的尖利的哨音, 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這幾天,寒流來襲,最低氣溫跌破零下二十一攝氏度。據天氣預報說,這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北京最寒冷的冬天。
還那樣吧。老三說。正是上午十一點鐘,陽光熱烈地灑在背上,越過肩頭,在電腦屏幕上形成跳躍的光斑,看久了,令人有一種輕微的眩暈。屏幕上映出我的臉、窗子、窗外的樓房、垂落的窗簾的一角、墻上的半幅字、鳳尾竹的影子。斑駁錯雜,閃爍不定。我看著微信電腦版上我跟老三的對話框,她的頭像是一只小羊,純潔柔弱,眼睛濕漉漉閃動著波光。老三屬羊。隔著屏幕,我都能感覺出這只羊情緒不對。
老三大學跟我一個宿舍四年,論年齡, 她排老三。據說,她在家里也是行三。我們都跟著她家里人,叫她老三。畢業(yè)這么多年, 很多人,走著走著就走散了。人到中年,回頭一看,身邊也就剩下個老三。老實說,我跟老三性格差異挺大。甚至有時候,我們倆彼此都看不慣對方。我也一直納悶,我跟老三怎么能一直走下來,而且,一走就是這么多年。
這么多年了,我們,我是說,我跟老三, 我們其實共同經歷過很多艱難時刻。走錯路、愛錯人、入了戲又被猝然趕下臺、咬牙忍受生活的欺侮、被命運的大手摁在地上反復揉搓。很可能,我們就是在那些共同面對的艱難時刻,在人生路上的至暗時分,在北京這個大得叫人無所適從的“帝都”,在別人的城市,在陌生的他鄉(xiāng),默默握住彼此冰涼的驚惶的手,越握越緊,再也不肯松開。那時候,幾乎每周,我們都會見面,吃飯、聊天,有時候在我租住的一居室,有時候在我單位樓下的小館子,也有一些時候,在我辦公室——當然,這是后來我有了獨立辦公室之后。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發(fā)現,幾乎每次都是她來找我。對于這個發(fā)現,我倒沒有多么驚訝。老三總是忽然打來電話,燕子你在嗎,我剛談完客戶,這就過去。燕子我馬上就到你樓下了,五分鐘。燕子你吃飯沒,我們去喝羊雜湯。這么說吧,老三是一個精力充沛的人,她永遠都是那么生機勃勃,明亮燦爛?;鴬y,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響。
說話聲音很大,愛笑,笑的時候,露出至少八顆牙齒。長發(fā)濃密,大眼闊嘴,是那種長得很有現代感的女子。相比之下,我這個人就有點悶,靦腆,怕羞,在人前,尤其是不大熟悉的人群里,顯得木訥呆板,笨手笨腳。我承認,私心里,我有點嫉妒老三的大方灑脫。
見個面唄?我說。算起來,我們已經有大半年沒見面了。當然,因為疫情,人們的接觸和見面都減少了。庚子年,疫情改變了世界,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然而,好像也不完全是疫情的原因。我不是照常在疫情平穩(wěn)的時候飛來飛去,到處出差嗎?我不肯承認,疫情,不過是我們不見面的一個借口罷了。
今天,有時間嗎。照例是句號。我心里一驚。這么急,不會有什么事吧?這一段時間,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實在是太少了。
風很大。氣象臺已經發(fā)布藍色寒潮預警,據說,這股寒潮將影響全國大部分地區(qū)。從氣象圖上看,大片大片的深藍色,覆蓋了中國的北方和南方,村莊和城市,山脈與河流,森林與谷地。庚子年,世界仿佛失去了它原有的秩序。大街上,人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戴著帽子和口罩,捂得嚴嚴實實,看不清彼此的臉。車窗外,樓房、街道、店鋪、行道樹,匆匆一掠而過,向后倒伏。城市在大風中搖搖晃晃。冬日的陽光下,搖搖晃晃的人間,如同一個沉浸很深的夢魘,千呼萬喚,不肯醒來。車內的暖氣撲在冷的窗玻璃上,起了一層毛茸茸的白霧。窗外的世界變得模糊,模糊而縹緲。
老三坐在咖啡館靠窗的一個卡座上??礃幼?,可能早就到了。她戴著口罩,不是那種常見的藍色醫(yī)用外科口罩,是黑色的, 黑色口罩如同黑色的面具,令她看上去有點神秘莫測。淺栗色頭發(fā)長長地披落在肩頭, 有一種漫不經心的風塵的味道。當然,你也可以說是慵懶的迷人的氣息。她沖著我點點頭,指了指對面的座位。因為口罩的掩護,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坐下來,發(fā)現她已經為我點了一杯卡布奇諾,還有一份黑森林蛋糕??ú计嬷Z上的拉花是葉子的形狀,白色的圖案在咖啡色的背景上完整而美麗。這家咖啡館挺小,卻有一種特別的格調,粗糲的工業(yè)風中,夾雜著恰到好處的文藝氣質。客人不多,只有寥寥幾位,零落地散坐著。室內流蕩著咖啡豆略帶苦澀的香氣,還有甜絲絲的好聞的奶油味道。我脫下羽絨服,連同圍巾一起放在空出的座位上。我把被大風吹亂的頭發(fā)整理好,猶豫著是不是要把口罩摘下來。咖啡館里沒有人戴口罩,除了柜臺后面那個穿咖色和白色條紋圍裙的胖姑娘。老三說,怎么樣——還好吧?我沒有回答她這種大而無當的問候,默默把口罩摘下來。她看著我,臉上是一種受驚的表情,好像是我突然出現的臉龐令她感覺到陌生的壓力。她遲疑了一下,也默默把口罩摘下來。我們看著對方,有那么一會兒,誰都不說話。她瘦了,一張略顯方形的臉,棱角更分明了??赡苁且驗闆]有化妝,她顯得憔悴,眼睛下面有兩塊隱隱的青,倒添了一種楚楚可憐的好看。往常,她是太明亮鮮艷了。你瘦了。我說。老三笑了一下,算是對我的回答。她變得沉默了,笑容里多了溫柔和靜謐,然而,莫名其妙的,她的沉默中有一種銳利的東西,叫我坐立不安。我東拉西扯說起家常。疫情啦,單位的人事變化啦,老家的煩心事啦,周醫(yī)生啦。老三默默聽著,她把那杯蜂蜜柚子茶端在手上,并不喝,仿佛她只是欣賞那只水晶玻璃杯上面細膩美麗的花紋。她的手白皙纖細,指甲清潔樸素,沒有涂著她最愛的那種鮮艷的玫瑰紅甲油。
我懷孕了。她忽然說,眼睛依然看著那只玻璃杯。杯子里的柚子茶呈琥珀色,絲絲縷縷的柚子果肉,散發(fā)出清新甘甜的氣息。我一下子閉了嘴。我知道,今年是庚子年,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這一年里,我們經受了太多的打擊,或者說驚嚇,面對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們正在慢慢學習如何從容應對。誰的?話一出口,我就知道這個問題多么愚蠢。還能有誰的?老三的微笑還在嘴角停留著,仿佛是嘲諷,又仿佛是嘆息。她的反問句不帶有任何疑問的語氣,就像她慣用的句號或者逗號。我一時說不出話。耳邊忽然有音樂響起來?;蛟S,咖啡館里一直在循環(huán)放著音樂,我們沉浸于久別再見的情緒里,竟然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禖 小調第五交響曲》,命運之神在敲門。是啊。命運之神就在門外。我該安慰她呢,還是該祝福她?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挺沒勁的?老三說,你肯定看不起我吧?老三依然微笑著,她看著我,一直看到我的眼睛里去。我避開她的眼睛,對她這種近乎自衛(wèi)式的帶有先發(fā)制人意味的提問有點惱火。她總是這樣。怎么說呢,老三這個人,有時候理性,有時候感性。理性的時候頭腦比誰都清醒,思維像刀片一樣鋒利;感性的時候呢,糊里糊涂昏頭昏腦,簡直就是一個十足的傻瓜。這是你的決定,還是你們倆的?我斟酌著我的措辭。這重要嗎?老三依然微笑著。我說是的,你們鬧了那么久,我是說,小只他都那么對你——老三打斷我說,我知道你會這么說——都五個多月了,我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黃昏時分,正是下班高峰。城市卻沒有往常那么擁擠和喧囂。疫情把人們更多地留在家里,留在鋼筋水泥建造的大大小小的殼子里。城市按下了暫停鍵。公交車很少。汽車像孤獨的鋼鐵的小獸,在大街上偶爾閃過,驚惶逃逸。風依然很大。天氣預報說, 北風五到六級,陣風可達七級,提醒公眾小心高空墜落物。大風裹挾著寒冷凜冽的空氣,把這個偌大的城市吹徹。點點燈光從樓房和店鋪的縫隙里流溢出來,浮在灰白的冷凝的天地之間。我麻木地開著車,感覺有水滴落在臉頰上,一滴,又一滴,又一滴。抬手擦一把,才發(fā)現是淚水。車里正放著一首老歌。是的,老歌。人到中年,漸漸開始喜歡回憶了。那些老歌,故人,往事,舊時光, 變得越來越叫人留戀。走著走著,仿佛方才還在蹣跚學步,忽然發(fā)現竟然就走到了人生的中途。前路依稀,充滿了不確定性。而來路,卻在時間的迷霧中越發(fā)清晰。然而,我為什么會這么難過呢?
老三的微信發(fā)過來的時候,我剛煮好面。我好像是忘了說了,我一個人在家,周醫(yī)生在醫(yī)院加班。疫情防控期間,周醫(yī)生超負荷運轉,我都記不清他有多久不回家了。吃了嗎。老三說。面湯在鍋里沸騰,咕嘟咕嘟翻滾著淡黃色的漩渦。對不起——老三說。我拿筷子挑面,白色的水蒸氣升騰起來,我的鏡片瞬間變得模糊。我把頭扭向一邊。廚房連著一個小陽臺,放著洗碗機、烤箱、小冰柜,其他地方專門用來存放茶葉,周醫(yī)生是南方人,喝茶講究。落地窗外,是夜幕下的北京城。寒潮漫卷,大風呼嘯。北方的寒夜,叫人越加依戀家的溫暖和安寧。燈光下, 我坐在桌前,埋頭吃面。老三的微信叮叮咚咚,弄得我心里亂七八糟,糾結一團。嗯, 沒錯,這是老三的選擇,不是嗎?誰也沒有對旁人的生活指手畫腳的權利。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即便是親人。然而,我為什么這么難過呢?
面不錯。我的雞湯面看起來平常,味道卻著實不錯。出鍋的時候,撒上一把芫荽碎。我喜歡芫荽特殊的香氣。對于我的廚藝,以及我對廚房表現出的熱情,老三很是不以為然。老三的一句口頭禪就是,你們這些女人哪——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老三不喜歡做飯,不喜歡擦地,不喜歡家務勞動婆婆媽媽的瑣碎和麻煩。老三這個人,爽直痛快,有那么一點大剌剌的男子氣。她頂看不上我這種嘰嘰歪歪的女的,覺得煩,矯情,沒勁。老三對自己的一個判斷就是,她不適合家庭生活。像我這種人,就不應該結婚。老三說這話的時候,笑聲朗朗。小只正在廚房里忙碌,油鍋爆炒的沙沙聲淹沒了老三的笑聲。陽臺上,小只的茉莉開花了,小只養(yǎng)的畫眉在金絲籠子里歡叫。其時,他們已經結婚好幾年了。
我記得有一回,好像是我正在一個飯局上,老三忽然打電話來,問我在哪里。我聽出她的聲音有點異常,就跑到大廳里來。老三說燕子,小只找不到了。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誰?誰找不到了?老三說,小只,我聯(lián)系不上他了。她抽泣起來。哦,小只。老三的丈夫,他找不到了。這件事聽上去有點荒誕。大廳里人來人往。包間里傳出人們歡樂的笑聲。有人好像在叫我,燕子?燕子? 我希望老三的電話盡快結束。這個飯局是總部組織的,作為上司的心腹大將,部門的靈魂人物,我應該在場。你得承認,有很多時候,在場很重要。老三還在電話里哭訴,斷斷續(xù)續(xù)的,時而激昂,時而虛弱,夾雜著諸如混蛋、不要臉、狗東西之類的咒罵。我漸漸聽明白了。小只不見了,微信不回,電話不接。小只關機了。這個模范丈夫、老三的忠實臣子忠心仆人,他忽然神秘失蹤了。你說,他不會出事吧?都三天了。三天,兩個晚上。老三的聲音嘶啞,鼻音很重。不會。我斷然說。你好好睡一覺,什么都別想,該回來的時候他會回來。巨大的吊燈從穹頂垂下,燈光璀璨,把大廳照耀得瑰麗而輝煌。我急于結束電話。其實,我是想說,該來的, 總會來的。我為自己的冷靜感到驚訝,又驚訝,又慚愧。同事的電話打進來,說上司找我。我匆忙掛斷電話。
后來,我常常想,假如我那次耐心聽她講一講,或者是,直接過去找她,像往常那樣,事情是否會發(fā)生一些變化?那天晚上, 我喝醉了。那樣的場合,醉酒是必然的。我的女上司,她對我有知遇之恩。她賞識我。在我身上,她看見了年輕時代的自己。這是她那天喝酒的時候說的。北京就是戰(zhàn)場啊。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我喜歡。紅酒混合著香水的味道,在深夜時分令人莫名地感傷, 也令人莫名地血脈僨張,仿佛世界就在手中,仿佛所有的路,世間所有的路,都能一眼看到盡頭,一切都在股掌之間,什么都不在話下。我的女上司,她殺伐決斷,她點石成金。我必須承認,她是我命里的貴人。在人生的戰(zhàn)場上,誰不渴望有貴人相助呢?更何況,像我這樣鄉(xiāng)下出身的平民子弟,赤手空拳來京城打拼,表面上看似花團錦簇,內心里,甘苦自知罷了。至于老三和小只,從青梅竹馬到少年夫妻,左不過小兒女之間的吵嘴賭氣,能有什么大事呢?
老三再次打來電話的時候,小只已經搬出去住了。至于為什么搬出去,老三語焉不詳。一會兒說是他非要搬出去,攔都攔不住;一會兒說是她把他轟出去了,把行李箱裝好,立逼著他滾蛋。這種自相矛盾的說辭, 令我困惑不解。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或者是直覺。模范丈夫新好男人小只,也許我們并不了解他,包括跟他青梅竹馬的老三。青梅竹馬能說明什么呢?青梅和竹馬,兩小無猜疑,只能是懵懂的童年時代似是而非的情感的尖芽,而時間會改變一個人。對于我們, 生活有著強大的篡改能力,誰都無法逃避。老三在電話里聽起來情緒混亂。她反復說, 燕子燕子燕子,他走了,他抬屁股就走了, 就這么走了。這么多年——我們兩個這么多年——老實說,我對小只滿懷憤怒。但同時, 我對老三也有點看不起。至于嗎,不就是個小只嗎,她不是早就對小只心懷不滿了嗎? 小只不會掙錢,小只不思進取,小只婆婆媽媽,小只段位太 low(低)……一句話,小只配不上她。如今,小只離她而去,這不是命運賜予她的安慰和補償嗎?
餐廳里殘留著煮面的香氣。半碗面剩在那里,孤零零漸漸冷卻,仿佛一場戲,主角中途忽然退場。老三微信里都是解釋。語音留言,斷斷續(xù)續(xù),前言不搭后語。說對不起, 她不是故意的,她原本不想那么懟我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情緒那么激動。她說,燕子,我知道你是為我好。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爸媽,也就是你對我最好了。她說,燕子, 這個孩子,可能是上帝賜予我的禮物。無論如何,我要把他生下來。
微信語音自動播放著。手機屏幕上那個小紅點一閃一閃,好像是一個人焦灼不安的眼睛。上帝的禮物。老三她為什么呢?小只玩失蹤。小只搬出去。小只出軌——據說, 只是精神出軌——誰他媽信呢?也許只有老三這種傻女人才會這樣自我安慰吧。并且,小只動手打她。有一回,單位正在開會, 一個重要的會議。對了,我忘記說了,我升職了,算是破格重用。那天正是我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助理匆匆過來,附耳說有人找我。我說,先請他到會客室。會議結束后,我看見微信上老三的留言,還有她的未接來電。助理只是說有人找我,我并不知道是老三來找我。然而,就算我知道是老三,我會扔下一屋子人,包括我的上司,跑出來見她嗎? 我?guī)轿业霓k公室,替她沖咖啡。老三臉色蒼白,一頭長發(fā)亂紛紛披下來,像一個夢游的女巫。他打我。老三說。他居然打我。我心頭突的一跳,一時間有點恍惚。方才慷慨激昂的就職演說還在耳邊回響,一身的熱血還沒來得及涼下來。我要跟他離婚。老三面無表情,眼睛失神地看著我辦公室墻上那幅字。上面寫著:似僧有發(fā)似俗脫塵,做夢中夢省身外身。是黃庭堅的詩句??Х葯C發(fā)出嗡嗡的聲響,濃郁的咖啡的香氣漸漸在房間里彌漫。我眼前浮現出小只的樣子。私心里,我一直對這個男人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每一回見面,我都能夠從他身上找出一些毛病來。話太多、摳門、瑣碎、缺乏教養(yǎng)、自以為是——一種因為眼界局限而產生的莫名其妙的自以為是。我甚至覺得,這么一個平庸的男人,他根本配不上老三。老三的哭聲很低。這幾年,她仿佛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我眼見著他們從恩愛到疏離,再到反目,內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混蛋!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有人在敲辦公室的門,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很可能,我的屬下們不知道他們的新上司為什么忽然大發(fā)脾氣。離! 我支持你離!這樣的渣男,讓他滾得越遠越好。這叫及時止損你知道嗎!我感到熱血涌上我的頭和臉,眼眶發(fā)熱,太陽穴鼓脹。家暴和出軌,只有零次和無數次的區(qū)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也不算家暴吧——老三的聲音有點虛弱——就是他猛推了我一把,撞在墻上。我頭暈躺地上半天沒起來。我恨道,那還不算?非要出了人命才算?老三嘆口氣說,還有出軌——其實,我也沒有抓到他們。都說抓人見贓,抓——再說他也一直沒承認——老三她,是不是被那個混蛋男的氣瘋了?
告訴你一個秘密。每當心力交瘁情緒敗壞的時候,我會洗個熱水澡。這么說吧,熱水澡能讓我放松。這是真的。在這人世間匆忙趕路,灰塵滿面滿身,傷痕滿懷,只有在清水中才能被洗滌和治愈吧。潔白的泡沫在浴缸周邊慢慢堆積,雪山一般顫巍巍壓倒在我身上。溫熱的水包圍著我,緩緩浸潤我疲憊焦慮的身心。浴室的燈光溫馨明亮,被白色的水蒸氣漫漶成一團橘黃色的霧狀的光影。沐浴液的清香彌漫,混雜著薰衣草精油淡淡的香氣,沁人心脾。我閉上眼睛。沒錯?;蛟S老三是對的。對于她,對于她和小只, 我可能是有一點居高臨下了。這么多年來, 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也許,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我們了。老三說得對, 我現在是所謂的成功人士,事業(yè)有成,家庭和美??墒恰先f,你以為你真的是別人眼里的人生贏家嗎。你以為你真的像你看
起來那么快樂那么幸福嗎。你的那些個破事兒,你瞞得了別人,瞞得了我嗎。老三的質問是連貫而有力的,雖然,她照例不喜歡在問句里使用問號。嗯,好極了。最好的朋友, 最清楚對方的阿喀琉斯之踵。你最好的朋友懷揣著最鋒利的武器,指向你,關鍵時刻, 能夠一劍封喉。這么長時間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告訴你嗎,我是說懷孕的事。我就知道,我一告訴你,你肯定會叫我去做掉。你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沖著我,沖著我的婚姻指手畫腳。你職場情場春風得意。你哪一點都比我強。在你面前,我感到壓迫你知道嗎?面對你的壓迫,我?guī)缀醮贿^氣來。燕子,你太自以為是了。你有什么資格做我的人生導師,你以為你是誰?老三一口氣說完這些,有點氣喘。因為激動,她蒼白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紅暈。鼻翼兩邊的蝴蝶斑已經很明顯了,腰身笨重,令她看上去有一種母性的沉著和雍容。這么多年,我早就受夠了。你每一步都走得比我好,每一步都踩在點兒上。憑什么呢。憑什么你就該擁有開掛的人生,我就只能慘敗收場。老三的聲音低沉下來。那個戴著咖色和白色條紋圍裙的胖姑娘神情漠然地站在吧臺后面,咖啡機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聲響。老三說,小只他是混蛋,可他是我的選擇,還有這個孩子—— 她低頭看了一眼她的肚子。五個多月,早已經出懷了。這個世界,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上,我還能相信什么呢你說?她抬頭看著我。但我知道,她并不期待我能給出答案。音樂在咖啡館小小的空間里緩緩流動。命運在敲門。誰也不知道,開門的剎那, 我們迎來的將會是什么。
周醫(yī)生的微信發(fā)過來,問我在做什么。他還在加班。局部疫情緊張,情況復雜嚴峻, 他還要值班。我回復說,注意防護。平安。他并沒有追問我在做什么。我做什么,有那么重要嗎?周醫(yī)生是個事業(yè)狂。我愛他這一點,也恨他這一點。周醫(yī)生是赫赫有名的外科專家,業(yè)內大牛,新近剛升任主管業(yè)務的副院長。老三所說的人生贏家,肯定也包括周醫(yī)生在內吧。房子,車子,銀子,兒子, 位子。庸俗的說法是,五子登科。是啊,老三說得對,我憑什么呢?
浴室里水汽繚繞,叫人胸口發(fā)悶。我匆忙擦干自己,逃也似的出來??蛷d里燈光明亮,地熱透過深栗色實木地板,源源不斷地散發(fā)著綿綿暖意。厚厚的窗簾低垂,把城市的寒夜婉拒在外面。我在臥室的梳妝臺前坐下,看著鏡子里面那個女人。潔白的浴袍裹著的中年的不甘衰敗的身體,被化妝品和營養(yǎng)物細心滋養(yǎng)的好膚色,謙遜溫和的微笑下藏匿的洋洋自得。她是誰?在這萬籟俱靜的深夜,竟然變得如此陌生,驚人的陌生。你變了。老三的話在我耳邊回響。燕子你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你了。鏡子里那個女人沉默不語。這個時代,一切都變得太快。友情、愛情,甚至親情。我不過是努力抓住一些不變的東西。我有錯嗎?老三的聲音幽幽的,像是自言自語。一對男女在角落里坐著,并不是面對面,而是坐在同一側。他們相互依偎著,看上去正是你儂我儂的熱戀時分。你知道嗎燕子,我現在最不能看這些愛得要死要活的人們。誰沒年輕過,誰沒有過好日子。老三的臉上閃過剎那的光輝,只是一閃,就消逝了。窗外,是東四北大街。一個老婦人穿著鼓鼓囊囊的羽絨服,戴著口罩,在街上蹣跚走過,風吹起她的頭發(fā),灰白的頭發(fā)顯得凌亂,遠遠看去,有一種凄清的溫情,是的,凄清,凄清而滄桑。店鋪上掛著標語, 防護疫情,人人有責。這一陣,實體店受到很大沖擊,很多店鋪都關門了。但不是疫情, 他也不會回來。那種嘲諷的微笑又慢慢浮上來,停在她的嘴角。庚子年,世界動蕩不安。是不是,人們只有在外部世界動蕩不安的時候,才肯轉身回到此前一直渴望逃離的情感的牢籠。我看著老三的臉。平靜、溫和,眼角的細紋明顯了,卻添了一種飽經時光捶打之后的成熟和沉著。就連早先那棱角分明的略方的下頜,也變得線條舒緩,有了柔和的弧度?!禖 小調第五交響曲》在咖啡館里回旋,回旋,回旋。命運在敲門。
我坐在鏡子前,仔細涂抹著身體乳。淡淡的洋甘菊的香氣在室內彌漫,清新怡人。這么多年了,我仔細呵護著這具臭皮囊,為它的每一道皺褶每一顆斑點而驚惶焦慮,然而,我何嘗有閑暇關照一下我風雨飄搖的內心呢,還有我飽嘗憂患的孤獨的靈魂?我承認,我有時候是有那么一點要命的矯情,老三肯定會嘲笑我吧。當然,很可能,她會像我們大學時代那樣,狠狠地抱我一下,說, 燕子你真煩!那時候,我們還年輕。那時候, 我們還沒有領教生活的厲害。
夜深了,城市慢慢墜入寒夜的深淵。忽然間,我看見老三迎面走來,依然是長發(fā)飛揚,明亮燦爛。我驚喜地迎上去,叫她。她卻看不見我,自顧朝前走去。我急得滿頭大汗,過去追她,卻怎么也邁不開腳步。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大雪漫天飛舞,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迤邐而去,轉瞬間又被新落的雪花覆蓋。我大哭起來。
醒來發(fā)現臉上都是淚水。夢里的事跟真的一樣,歷歷如在眼前。這么多年了,被生活的鞭子抽打著,日夜趕路,晨昏顛倒。仔細想來,我竟然多年無夢了。
暗影重重,寒霜滿天。應該是子夜時分了吧,黎明還在來的路上。
當然,無論如何,她——我是說黎明——她遲早會來。
(付秀瑩,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張??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