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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在左側做早操

        2023-04-29 22:08:32姬中憲
        萬松浦 2023年5期
        關鍵詞:姥娘托尼舅舅

        1

        桂林至濟南,大公雞腹部一條長斜線, 長一千六百公里。寒假票緊張,買不到直達的,約翰就買了一張桂林到上海、中途在武漢轉機的機票,準備去上海舅舅家玩幾天, 然后搭舅舅的車回濟南過年。舅舅家離迪士尼不遠,還可以去那里玩一天。爺倆約好接機時間,出發(fā)前兩天,約翰給舅舅發(fā)去微信:“舅舅……我能帶個同學去上海嗎……男同學……他想跟我一塊去上海玩兩天……再一起回濟南……”

        約翰發(fā)信息,喜歡一句一發(fā),一會兒不看,屏幕上已經(jīng)一大排。舅舅的回復很簡單, 只有一句:“小哥哥?”

        約翰回:“不是……一個學弟……我推托好幾天了……但是他說的太可憐了…… 咋辦啊……他也是濟南的……”

        舅舅問:“有機會成為男朋友嗎?” 約翰回:“沒有!一個弟弟……比我小兩歲呢……俺不喜歡姐弟戀……哈哈哈哈哈哈……”

        舅舅回:“那就要學會拒絕?!?/p>

        過了一會兒,約翰又來消息:“舅舅…… 托尼說他買不到直達的票……想和我買同一個航班……我一不留神把我的航班號告訴他了……托尼就是那個學弟……咋辦……我太難了?!焙竺媸且慌趴扌Σ坏玫哪?。

        事態(tài)嚴重了,文字說不清,爺倆就通了一個語音。舅舅是一個謹慎的人,搞不懂約翰、托尼究竟怎么一回事,語音里反復確認:“他是不是正在追你?你喜歡他嗎? 互相有好感?現(xiàn)在不是男朋友,跟你來一趟上海,再玩幾天,可能就真成男朋友了,你想好了嗎?”

        約翰一概否認。

        “如果你倆什么事都沒有,只是一般同學,你也和他說了,你來上海還有別的事, 他還要跟你來,那就有點不懂事了。一起開車回濟南,這種事萬萬不能,畢竟一千公里呢,萬一有事,怕有法律糾紛……”舅舅舉了一大堆反目成仇的案例,“這樣吧,畢竟是校友又是老鄉(xiāng),如果真和你一起來了,不接待也不合適,那就還是原計劃,我去機場接上你們,但是腳不沾地,直接送到高鐵站, 讓他坐高鐵回濟南。等他走了,我們再去迪士尼。上海到濟南的高鐵票,我可以幫他買——其實網(wǎng)上買都一樣,但是出于禮貌, 你可以跟他說由我來幫他買——當然,票錢他要出?!?/p>

        掛了語音,舅舅又生一計。廚房里的碗洗到一半,他擦一下手,把電話撥過去:“約翰,即使這樣,也要讓他爸媽知情,務必征得他爸媽同意,我們才肯接送,而且,他爸媽知道了,可能主動就會勸退他,那就用不著咱們勸了,對不對?當然,如果他爸媽也不勸,那就是一家人都不懂事……”

        約翰再沒來消息,舅舅自覺計劃周詳, 應該是成功勸退了,不想第二天一早就看到約翰的消息:“舅舅……托尼昨天一天沒回我消息……剛回我……他已經(jīng)買好機票了……和我同一個航班,也在武漢轉機……

        而且回濟南的高鐵票也沒買到當天的…… 買了第二天的……不好意思啊,舅舅……給你添麻煩了……”

        約翰的中文名發(fā)音為 yuehan,室友就給她取了外號叫約翰,她把微信名也改成了約翰,家里人仍喊她大丫,以區(qū)別于妹妹二丫。二丫在北京讀大學,一入校就談了個男朋友,家是甘肅天水的,姓馬。兩丫爸爸聽說了,立刻去百度天水的房價,說:“怎么可能找個天水的?天水均價還不到五千!” 他又對兩丫媽媽說:“這種事你也不管管? 你算個當媽的嗎?”兩丫媽媽勸二丫:“小馬人是不錯,可他是吃牛羊肉的人,你從小就不吃牛羊肉,以后怎么和他過?”大丫也不太喜歡二丫的男友。大丫、大丫男友、二丫、二丫男友,四個人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一起線上玩“吃雞”,大丫對二丫男友的游戲風格不太欣賞,二丫男友常說的一句話是:“ 我來保護你們!”說完就掛掉。有一次,二丫和男友吵了架,找媽媽哭訴, 媽媽又告訴了大丫,大丫對媽媽說:“終于等到機會了,我這就給我妹打電話,媽媽你等著吧,我非把他倆攪和黃了不可?!贝笱咎貏e能說,和二丫通了一個多小時電話, 姐妹倆一口一個“渣男”,將那男生貶損一通。末了,二丫放出豪言:“分手!我要和他分手!”兩天后,二丫和男友和好,感情比從前更濃了,她對大丫說:“姐,你說我怎么這么喜歡我的小哥哥呢,怎么覺得他哪哪兒都好呢……”大丫匯報給媽媽,媽媽沒辦法,給舅舅打電話求助,舅舅說:“你知道現(xiàn)在大學生的主要問題是什么嗎?是懶得談戀愛!二丫一入校就戀愛,多自律,多勤奮——關鍵還是個異性戀,你不燒高香感謝老天就算了,還想拆散他們?”他又說, “你們倒是應該擔心大丫,她人長得漂漂亮亮的,各方面條件都不錯,要求又高,最容易剩下。”

        媽媽理性上認同,落實到自家閨女,還是放不下。有一次電話里,媽媽突然問二丫: “你是不是和他在外面租房子了?”二丫說: “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嗎?”媽媽說:“我 覺得你就是那樣的人。”二丫當場摔了手機, 一個星期不理媽媽。又一天深夜,媽媽給二 丫打視頻電話,開口就問:“你在哪兒?” 二丫說:“寢室?!眿寢屨f:“怎么這么黑?” 二丫說:“媽媽,凌晨一點多,寢室早熄燈 了。”媽媽說:“你打開手機手電照一照我 看看?!倍菊f:“媽媽,手機打電話時不 能開手電筒?!眿寢屨f:“那你讓室友用手 電幫你照照?!倍緹o語,當真喚起一名室 友為她打光。媽媽在電話里指揮室友:“往 左邊照照,往右邊照照?!笔矣雅e著手機, 半夢半醒,半醒的那一部分滿臉鄙夷。

        這樣的嚴查自然也波及大丫。大丫剛入校時競選院學生會干部,自覺學術、體育、文娛、外聯(lián)都沒啥賣點,最后報了心理委員。面試時人家問她,如果同學有心理問題,找她求助,她會怎么做。大丫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就說:“我可以陪他看電影,看完可能心情就好點了?!边@回答雖然引來全場笑聲,卻被后面競聘的兩位男生效仿,兩位男生都說:“我也可以陪他看電影。”競聘者多是男生,比較下來,還是大丫更合適, 畢竟沒有幾個人心情不好時愿意請一個男生去看電影。大丫于是當選,還真有男生找理由請她看電影。有一天正看著,媽媽來電,大丫搶先解釋:“媽媽,我都上大學了,和男生看個電影還不正常嗎?”媽媽說:“當然可以,我看看是哪個男生?” 大丫只好偏轉鏡頭,請男生露個臉。媽媽說:“右邊呢,我看看右邊是誰?”大丫壓低聲音:“右邊不認識……”最后,她還是偷拍了一張。右邊攜妻帶子,三口之家, 媽媽才安心放大丫繼續(xù)看。

        女兒高考過后,兩丫爸爸即調(diào)去棗莊工作,周末才回家。一開始說是臨時借調(diào),不想一次次延期,回家也越來越少。到最后,干脆只在兩丫放假回家時才回來。平日里, 一家四口分居四地,倒不如微信群里七嘴八舌更有家的感覺。有一次放假回家,大丫發(fā)現(xiàn)爸爸連家里的電熱水壺都忘記怎么開了,客廳燈的開關也會按錯。兩丫媽媽起初還抱怨,后來也不太提這事,只是對兩丫盯得越來越緊。大一升大二的暑假里, 大丫坐高鐵回家,有意在棗莊提前下車, 說是要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然后搭爸爸的車一起回濟南。姥娘和舅舅分析:大丫是個懂事的孩子,不像二丫,家里家外, 什么事都不操心。

        有了二丫的前車之鑒,大丫就特別低調(diào), 一直不承認自己有男朋友,直到和男朋友分手了,才給媽媽打電話:“媽媽,我談了個男朋友——別激動別激動,已經(jīng)掰了?!?/p>

        一大早,舅舅把埃斯米送到二號航站樓出發(fā)層,大丫已經(jīng)來消息:“降落了!”舅舅等埃斯米辦好值機,趕緊把車開到一號航站樓的地庫,趕到國內(nèi)到達層。只等了幾分鐘,大丫就從里面空身飛跑出來,臉上帶一點羞澀和探詢的笑,不知道是因為一學期未見,還是有別的內(nèi)容。舅舅正問她:“你的行李呢?”托尼推著行李車出來了。

        2

        那年高考,二丫考去北京;大丫文化課考得不好,美術專業(yè)成績也一般,只能上專科。??埔膊缓眠x,地方好的,學校太爛;學校好的,地方太遠。一家七口, 圍住一張方桌,商討大丫的去處:去私立, 2+2 出國,想了各種方案。大丫一直沉默, 突然開口,說出人生第一個重大決定:“哪兒都不去,回去復讀?!?/p>

        暑假里,親戚朋友不斷打探消息,要來賀一賀,也還上之前婚喪嫁娶欠下的各種人情。兩丫爸媽統(tǒng)一了口徑:對外不提大丫復讀,就說都考上了;人家問考去哪里,就說一個北京、一個上海;問哪家大學,就說學校一般。懂事的人也就不再多問,只說恭喜恭喜,倆閨女真有出息,北京、上海,全讓你家占個遍,以后你倆退休了,一個去北京看孩子,一個去上海看孩子。哈哈哈!

        親友們帶上雙份紅包,上門來了,這戲只好演下去。爸媽商定好了,給錢,一律拿著,總不能第二年大丫考上了,叫人家再送一次,再吃喝一遍,雙方都煩,不如一次辦完,雙方都了卻一樁心事。酒桌上,沒讀過大學的人都發(fā)表了良好的祝愿,讀過大學的人都以過來人身份跟兩丫分享大學種種。大丫不知如何接話,全程尬聊。

        開學了,大丫重回美院,每天畫大白菜、畫伏爾泰畫到吐。美院為了招生,早有承諾在先:考不上的,終生免費復讀。大丫免費回來,還被任命為助教,午飯可以多打一個雞腿,課上要幫學弟學妹們改畫,改得越多, 心里越糊涂,不明白這些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畫為什么能分出高下。偶爾周末回家,親戚朋友來家里玩,大丫要藏在自己屋里,免得被親友們看到。親友們在家玩兩小時,大丫就躲兩小時;親友們半天不走,大丫就半天不出門,去衛(wèi)生間都要偷偷摸摸;親友們留下吃飯了,媽媽先盛出一碗,趁親友們不備, 門開一條縫,把碗塞到大丫房間里。

        寒假到了,二丫回家,腳上穿著新款的阿迪,嘴上涂著新色號的口紅,大談大學生活與首都風情。大丫一根一根削鉛筆,給幾十種顏料打包,抱二十多斤重的畫盒畫架下樓,給暖手寶充電,預備接下來奔波全省各地,參加美術聯(lián)考。當夜大雪,天氣預報發(fā)布橙色預警,大家都鼓勵她:“大丫,今年一定行!”

        舅舅照例駕車云游,從上海出發(fā),經(jīng)浙江、安徽、江蘇,回到濟南。家族聚餐,總有人問他:“大丫在上海怎么樣?”舅舅不敢多說話,只說:“挺好,挺好?!绷硪蝗藛枺?“學的什么專業(yè)?”舅舅說:“呃……大一不分專業(yè)。”又有人說:“大丫在上海讀大學,不得三天兩頭去你家吃飯?”舅舅說: “呃……也不常來,大一課多?!庇謫枺骸澳汩_車回來,大丫坐高鐵回來,你這個當舅舅的也真是,怎么不讓大丫搭你的車回來?” 舅舅急了,舉起杯子:“喝酒!”

        很久以后,有一次大家一起上街,舅舅對大丫說:“你知道嗎?現(xiàn)在所有親戚朋友肯定都認為咱倆關系不好?!贝笱倔@問:“為什么?”舅舅把飯桌上的問答講一遍,說: “大家都以為你在上海讀書,但是你都不來我家吃飯,放假也各走各的,別人一提到你, 我就轉移話題,問我什么我都不知道,這不是明擺著咱倆關系不好嗎?”大丫說:“那咱倆應該手牽手在街上逛一圈。”二丫說: “然后我偷拍幾張照片發(fā)到微博上?!眿寢屨f:“你倆再召開個新聞發(fā)布會,澄清一下不和傳言……”那一天,濟南的天空難得清凈,日光普照,抬頭就能望見英雄山,三個女人笑得捂著腰蹲在馬路牙子上。

        專業(yè)高考和聯(lián)考過后,大丫從南部山區(qū)轉戰(zhàn)東郊章丘,開始更為艱難的文化課復讀。復讀班是全封閉的寄宿式學校,班上擠了六七十個藝術生,老師眼里只有前排那幾個成績好的,經(jīng)常說:“這道題太簡單了,不講了?!贝笱驹诤笈艢獾弥绷R人:“媽的,簡單的我也不會啊,我就指著簡單的拿點分呢?!?/p>

        幾個月間,至少有兩三次,凌晨兩三點, 媽媽接到大丫的電話,第一句就帶著哭腔: “媽媽,你接我回去吧,我快崩潰了?!卑职謰寢寔砘亻_一百多公里夜車,將大丫從東郊接回來。大丫洗個熱水澡,睡一覺,第二天上午起來,吃一碗海鮮疙瘩湯,就又活過來了:“媽媽,你再送我回去吧?!蹦嵌螘r間,媽媽最怕看到大丫來電。大丫一來電, 媽媽的心就揪起來。姥娘在網(wǎng)上看到各種叫人心驚的新聞,對大丫媽媽說:“不行咱就不學了,萬不能逼孩子啊,逼急了……”

        大丫第二次高考過后,一家人又聚在上海的舅舅家。上海空氣濕重,壓得人終日抬不起頭來。一日午后,姥爺姥娘在臥室午睡, 爸爸媽媽在另一間房里喝茶,舅舅在樓上書房,兩丫在客廳刷手機,空調(diào)不歇氣地發(fā)出白嗓音,像在催眠,忽聽得一聲:“錄取分數(shù)線下來了!”不到十秒鐘,全家人衣衫不整地圍到了餐桌旁,一人一個手機,一行一行扒著看。藝術生總共可以報十二個學校, 大家一個一個查。第一個,不中;第二個, 不中……大家都說正常正常,這幾個原本就是沖一沖的。第五、第六個是去年錄取分數(shù)最低的,在十二個學校中負責保底,也不中。大丫臉色漸變,大家互相安慰,說往年成績不準,每個學校都分大年小年……查到第九、第十個的時候,大家都把手搭在大丫身上,好像她隨時會跑掉一樣。大丫身體微顫, 雙唇發(fā)紫,眼光僵直,說:“今年我死也不去復讀。”第九、第十個也不中。再往下查, 大家就沒了聲,眼睛嘴巴,肩背腰腹,依次松垂下來,呼吸聲漸緩,近乎停止,手指翻頁,不知道該快一點還是慢一點,舅舅突然拍桌子喊:“中了中了!桂林理工大學! 超了 0.5 分!”

        一家人歡慶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舅舅看錯了。他看的是理工科的錄取線,文科線比理科線低,大丫其實超了十多分。

        舅舅日后常得意地對大丫說:“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條消息可是由我先公布的哦, 雖然公布得不太準確?!?/p>

        各種慶祝形式都用盡,七個人就面對面往家庭群里發(fā)官方賀信:“祝賀大丫二戰(zhàn)成功!”“祝賀大丫高分強勢入駐桂理!”……前幾年,大丫媽媽建了群,取名“風雨同舟一家人”。過了幾年,舅舅嫌這名字風雨味太濃,就改成了“同舟共濟一家人”,“濟” 還打錯了,打成了“計”,被兩丫笑話很久。

        大丫去了桂林,和濟南相隔一千六百公里,電話打回來,媽媽的心還是習慣性收緊,然而視頻一開,看到屏幕上一張大臉,涂著紅嘴唇,或是敷著面膜,或是眉心鼻頭兩頰抹著面霜,媽媽就放松下來,知道大丫沒事。沒事的大丫,重新成為一個話癆,電話一打一個小時,嘚吧嘚吧說個不停。二丫在北京, 常有同學嫌她話多,她每次都委屈:“我還話多?你是沒見過我姐,我見了我姐,都插不進嘴去!”

        從小到大,二丫一直比大丫成績好,個子也高一些。大丫自卑了好些年。到了桂理藝術專業(yè),大丫倒成了好學生,一米六二的個頭,在全班女生中排名第二;家境也相對好,同學中家住深山的、沒出過省的、沒坐過高鐵的、沒穿過板鞋的、手機看不出牌子的,比比皆是,大丫成了標準的白富美。二丫去了北京,不但成績平平,身高也沒優(yōu)勢, 一米六七,在寢室里倒數(shù)第二。假期里,兩丫一起報名考駕照,坐在同一輛車里,二丫仍比大丫練得好。教練常表揚二丫,說這輛車里,二丫一次能過,其他人都懸??伎颇咳龝r,因為預約時間不同,二丫比大丫早考幾天??窟呁\?,二丫一停,掛了,說停得太遠;再停,壓線,又掛了,當晚哭著回了家。“連我妹都沒過,我肯定不行?!贝笱具B著念叨幾天,結果去了一考,過了;回家刷了一整天題,乘勝把科目四也考過了,當場領回一本黑亮的駕照,成為全系第二個拿到駕照的人。二丫呢,因為開學在即,只好等半年后再練再考,成為她們班最后兩個還沒拿到駕照的人之一。

        大二上半學期,大丫與舅舅約好,寒假如果買不到直達的票,就先去上海玩幾天, 再一起開車回家。“你要是開累了,我也可以替你開一會兒,要知道我現(xiàn)在也是有駕照的人呢!”大丫說。

        “開車就算了,這次先把你從后排調(diào)到副駕,讓老司機帶一帶你,下次再讓你上手?!本司苏f,“你來了,倒是可以帶你去迪士尼玩玩,以前答應你的,考上大學就帶

        你去迪士尼玩。”

        “好呀好呀,你帶我去迪士尼,還有第二個好處呢?!?/p>

        “什么好處?”? ? ? ? ? ? ? ? ? ? ?“澄清咱倆不和的傳言??!”

        3

        出機場前,托尼問約翰:“等下見了你舅舅,我叫他什么?”

        約翰說:“也叫舅舅?”

        托尼說:“合適嗎……”他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他媽說,喊叔吧。

        托尼說:“叔,你好?!?/p>

        舅舅說:“你好,大丫同學是吧?” 舅舅帶大丫走到前面,兩人搶著說話,

        沒說幾句,舅舅就開啟直男模式,說:“今天你的妝化得還可以啊,剛才我一眼就認出 你了?!贝笱菊f:“哼,我今天根本沒化妝, 就涂了個口紅?!本司苏f:“上回你發(fā)到群 里的合影,我到現(xiàn)在都沒認出哪個是你?!?大丫說:“哼,剛見面你就diss我?!本司苏f: “不然嘞?”大丫說:“你可是我親舅舅?!?舅舅說:“舅舅就是上天派來專門 diss你的那個人?!睜攤z在人行扶梯上聊得熱鬧, 留托尼一人在后面推車。

        放好行李,大丫和托尼坐后排,車子啟動。埃斯米發(fā)來語音:“怎么樣怎么樣?”

        舅 舅 回 :“ 什 么 怎 么 樣 ?” “那個男生啊——”舅舅趕緊關了語音,

        將語音轉換成文字:“那個男生啊,怎么樣? 快點快點發(fā)馬上就要起飛關機了不然我要急一路?!?/p>

        舅舅回文字:“瘦高個,卷毛,錐子下巴,左耳耳釘亮閃閃,差點閃瞎我的眼?!避囎娱_起來,不用看托尼的臉了,舅舅

        反倒和他聊起來。聽說托尼是播音專業(yè)的, 舅舅來了興致,一迭聲地問:“這個專業(yè)有意思啊,每天練習播音?怎么練習?給我們

        來一段?今天早晨趙忠祥剛去世,你們播音界的前輩啊,你看到消息了嗎?”

        托尼說話倒頗有播音員的范兒,不緊不慢,先揀著最新的問題來答:“趙忠祥啊, 我們老師上課時講到過他……《動物世界》我沒聽過,只聽過他主持春晚……”舅舅插話:“此時此刻, 舉國歡慶……”“對對就是這個調(diào)調(diào)兒,我們現(xiàn)在播音都不用這種調(diào)調(diào)兒了……有練習啊,從 a、o、e開始, 一個字一個字地摳,感覺把小學重讀了一遍……繞口令也練啊,‘八百標兵奔北坡 什么的……北方人還好,南方人兒化音不行,怎么練都發(fā)不好?!?/p>

        舅舅說:“我雖然是北方人,也有好多音發(fā)不標準。比如‘總結的‘總, 我一直說不好。上學時參加合唱比賽,我領唱,唱《走進新時代》,第一句就是我的, ‘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邁, 第一個字我就發(fā)不準?!?/p>

        “總……總……和舌尖抵在上腭的位置有關?!?/p>

        “我自己還總結過,把我發(fā)不準的音湊一塊兒,組成一句話,叫‘總在左側做早操, 有段時間天天練,都成了我的洗腦神曲了,越練越糟糕?!?/p>

        “ 總在左側做早操, 總在左側做早操……”托尼一遍遍地讀。大丫很久沒插上話了,這會兒也加入進來:“總在左側做早操,總在左側做早操,總在左側做早操……”三個人各自念叨起來,舅舅念得太入神,錯過了右側匝道,多走了幾公里, 地面上繞一圈又回到高架上。三個人的舌頭都有點緊?!巴?!快看快看!迪士尼!” 大丫喊。內(nèi)后視鏡里,舅舅看到大丫拿拳頭猛捶托尼。

        爺倆之前約好了,時間緊,又下雨,托尼又在,今天就先不去迪士尼,只在高架上遠遠看一眼。而且二丫也來過消息,嚴禁大丫私自去迪士尼,一定要等她來時,姐妹倆一起去。

        回到家,姥娘開門。門還沒打開,大丫早早喊:“姥娘——!”門開后,托尼第一時間說:“阿姨好。”大丫說:“什么呀,這是我姥娘!”托尼趕緊改口:“姥姥好,姥姥好?!贝笱菊f:“哼,還播音專業(yè)呢?!崩涯镩_好門,又趕回廚房做飯,聲音從吸油煙機的聲音中傳過來,問東問西, 問的都是大丫:“大丫,怎么還在武昌轉一下?”“哪有武昌?人家叫武漢——因為便宜唄。”“大丫,總算盼到寒假了,這次的暑假作業(yè)多嗎?”大丫笑得像個表情包,在沙發(fā)上打滾,捶打沙發(fā)扶手,說:“暑假作業(yè)多是多,可是暑假里都做完了,哈哈哈。” 舅舅從倫敦給大、小丫買回了耳環(huán),拿出來展示,說:“維尼也挑一個——Sorry, Tony,Tony也挑一個?!贝笱拘Τ鋈毖来?, 說:“舅舅你知道 Tony什么意思嗎? Tony 是集技術與才華于一身的理發(fā)師?!闭f完, 大丫看托尼的頭發(fā),嘴里憋一個笑。吃飯時, 大丫聊起她的一位小姨,脫口而出:“我小姨和小姑夫……呸呸,小姨怎么能嫁給小姑夫!”大家都停下筷子,專心笑,只有托尼木木的,有些走神。舅舅說:“今天怎么回事,播音系的一來,我們都不會說話了?!?/p>

        飯后,托尼幫著把盤子端到廚房。大丫給姥娘介紹她新買的面霜。舅舅刷碗, 才刷了沒幾個,客廳里就傳來呼嚕聲。舅舅濕著手趕出來,見托尼斜擺在沙發(fā)上, 頭枕著靠背,嘴沖天花板大張,已經(jīng)睡死。呼聲真切,一聲聲像在傾訴,肺活量也不小, 頭頂?shù)鯚舳急凰档梦⒒?。舅舅喊大丫:“讓你同學去書房睡,你姥娘已經(jīng)幫他收拾好床了?!贝笱菊f:“睡得好好的,叫他干嗎, 讓他睡。”舅舅刷完碗,去臥室拿一條毯子, 輕蓋在托尼身上。毯子下面,托尼輪廓細長, 彎曲,呼吸入不敷出,好像身體每起伏一次就收縮一圈,讓人擔心他最后會消失在沙發(fā)上,只剩下一頭亂發(fā),像個頭套似的滾到毯子上。

        大丫說:“今天早晨四點就起來了,趕七點的打折航班,托尼一路都在睡?!闭f著說著,她也打哈欠,去姥娘床上躺下,和姥娘背靠背睡了。舅舅也去自己的房間睡了。一屋人都睡了,只有空調(diào)站在墻角嗡嗡嗡。傍晚,姥娘第一個醒過來,左右看看,

        一時想不起前因后果,腳后跟也疼,床沿上坐著,許久才下地,搖晃著身子去廚房倒水, 中途經(jīng)過沙發(fā),想誰把毯子扔這兒?伸手去收,毯子突然動了。托尼側一下身,口齒清晰地說:“總在左側……”

        4

        晚上十點多,大丫、姥娘、舅舅第二次犯困,托尼倒精神了,從包里翻出一個四方扁平黑包,說:“叔,你打開看看?!本司舜蜷_包,掏出一個乒乓球拍,只有球板,沒有膠皮和海綿,上面用記號筆畫滿了圈圈點點?!叭钦嫒撕灻?,”托尼等大家的頭都湊過來,介紹道,“喏,這個是馬琳。”大丫說:“馬琳是誰?”托尼說:“世界冠軍啊,你不知道???拿過四屆世界杯冠軍,被稱為世界杯先生。”大丫腦袋就縮回去,眼睛回到手機上?!斑@個是劉國梁,這個是孔令輝,這個,瓦爾德內(nèi)爾?!蓖心崂^續(xù)介紹?!斑@都是你要來的簽名?”舅舅問?!拔疫€有我爸,我家就住在省體育館附近,我爸差不多天天在體育館。”舅舅想問他,你爸是館長還是體育館保安?終于沒問。托尼說: “我小時候練過兩年乒乓球,后來個子長得太快太高,教練說我不合適,就丟下了,上大學后才重新拾起來,隨便玩兩下,學校里就拿冠軍。其實當年還應該練下去的,王勵勤也一米八六呢,和我一樣高。”說著,托尼揮拍做了幾個抽球的動作,正抽反抽,姿勢頗瀟灑,頭發(fā)甩到一邊去,又甩回來。舅舅打出半個哈欠,趕緊收住,說:“帥!”

        托尼又和姥娘聊天:“姥姥,您是山東人嗎?” 大丫搶答:“我姥娘當然是山東人了,不然我怎么會是山東人?”托尼說: “那不一定哦,一個人的籍貫是以爺爺?shù)某錾貋矶ǖ?,你爺爺出生在哪兒,你的籍貫就應該填哪兒。”大丫說:“那你該問我的籍貫在哪兒,而且我也不知道我爺爺出生在哪兒,你問我姥娘是哪里人,我姥娘一口山東話你還聽不出來嗎?”兩人說話時,一個坐在沙發(fā)上,一個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各自朝向一個方向,語氣淡淡的,懶洋洋的, 好像等不到回答也無妨,大丫的眼睛始終沒離開手機?!袄牙?,那您是山東哪里的?” 托尼又問。姥娘現(xiàn)在定居濟南,偶爾來上海,老家其實在濟南周城,周城有點叫不響, 就說:“濟南的?!?托尼說:“我也是濟南的,我們是老鄉(xiāng)哎!”大丫身子從沙發(fā)上欠起一下,又坐回去,說:“嘁,好吧?!?托尼說:“姥姥,我家就在民生大街,您知道吧?”姥娘說:“呃……”托尼說:“就是電力中心醫(yī)院那兒!”姥娘更糊涂了。托尼說:“穿過體育中心南門就是英雄山文化市場!”姥娘拍手說:“英雄山啊,我原來每天早晨去那里,我們征帆合唱團天天在那里唱歌,后來市里面好像下了文件,不讓我們?nèi)チ??!蓖心嵴f:“我姥姥也去!沒準兒您還見過我姥姥呢!我姥姥是個大胖子!” 大丫翻個身,把后背朝向托尼。“可是我有個問題,為什么我叫姥姥,你們叫姥娘?” 托尼問整個屋里的人。姥娘和大丫對看一眼,好像在互相謙讓。舅舅從衛(wèi)生間出來, 說:“天不早了,早點睡吧,明天都還有事。我分配一下啊,男生樓上洗澡,女生樓下洗澡。托尼,你先來。”

        舅舅帶托尼上樓,介紹浴室結構、洗漱用品位置及洗澡注意事項。大丫聽到托尼說,“叔,你也在用這款防脫發(fā)產(chǎn)品??!網(wǎng)上評價不錯哎……”就嘆一口氣,把手機電源線拔下來,揣著手機去蹲馬桶。樓下衛(wèi)生

        間的推拉門鎖不上了,大丫把門拉上前,臉沖外喊:“姥娘,舅舅,我要上廁所,你們都別進來!”

        才一會兒,樓上水聲停了,舅舅往上面看一眼,開始爬樓梯,邊爬邊喊:“托尼, 洗好了嗎?”他在樓梯口停頓一下,不想托尼直接從浴室沖出來,只穿一條小褲衩—— 褲衩上印著各色小動物,直走到舅舅身前, 說:“叔,我好了,你來吧?!本司送芭?,想把托尼往里面趕一趕,免得被樓下人看到。托尼擋在舅舅身前,不明白他為什么著急往里走。舅舅沒辦法,手又碰不得,就繞過托尼來到屋正中,把托尼引過來。兩個人站在房梁下面,燈光打在托尼的肋骨上, 根根直露,凹下去的部分微微翕動,似乎一戳即破。舅舅說:“我不急,你先把衣服穿起來,別凍著?!?/p>

        舅舅開排氣扇的工夫,托尼蹬上一條秋褲,一邊往上身套 T恤一邊下樓,舅舅追上去:“慢點下樓,踩中間!當心摔倒!” 舅舅追下去,見托尼正把頭扎進背包里,少頃拎出一個碎花波點洗漱包,在餐桌上攤開來,露出瓶瓶罐罐少說十幾種。他單手擰開一瓶,雙指 出一些乳液——另一只手將長發(fā)攏向腦后,兩指上下左右將乳液點在臉上,掄開雙掌拍打;秋褲緊身,腹下繃出圓滾滾一團。大丫正坐在對面,手機橫在臉前, 專心看劇。舅舅趕過去,擋在托尼身前,說: “大丫還不去洗澡?”大丫眼睛不動,說: “我姥娘洗著呢?!?/p>

        直到姥娘出來,換大丫進去,舅舅才上樓去?!巴心岷昧藛??你上來我告訴你空調(diào)怎么開?!彼淹心嵋矄旧先?。

        大丫洗了很久才出來,一出來就看到舅舅站在樓梯轉角處,身子擰著,頭被天花板擋住。托尼的聲音傳下來:“叔,我其實不叫托尼,我叫秦北邑,‘秦始皇的‘秦, ‘北京的‘北,上面一個‘口下面一個‘巴的‘邑。托尼是他們給我起的外號。我去面試演員,他們本來看中我了,但是叫我把頭發(fā)剪掉,我不肯,我說我的頭發(fā)只找一個人剪,就是濟南我家樓下的托尼老師,結果他們就沒要我,我還落下‘托尼 這個外號,唉?!蓖心崧曇粽\懇,好像在最后一次挽留舅舅。

        第二天上午,姥娘和舅舅先起來,舅舅說:“中午不必在家里吃飯,麻煩不說,年輕人未必喜歡,等他倆起來,直接拉到復地活力城,逛完街吃完飯,下午直接坐地鐵去高鐵站,完事兒!”果然,年輕人起來時已經(jīng)十點多,收拾妥當,四人開車到活力城, 從地庫扶梯上來,正對著一家時尚快銷品店。只聽扶梯上一聲尖叫,大丫已經(jīng)躥進店里,消失在口紅、面霜、眼貼、眉筆、耳環(huán)、發(fā)卡、香水、人偶、抱枕、晴雨傘、人字拖、手機殼、麻紡圍巾、輕奢棉帽、潮品日化以及一群同齡女生中。

        舅舅把姥娘安排在大廳正中一排椅子上,和一群中年男人坐在一起,然后和托尼也進了店。他們費了好大勁,才從貨架間出沒的女生中將大丫捉出來。舅舅說:“大丫, 給我選一款控油的。”大丫答應著,轉眼就不見了。托尼說:“叔,跟我來,我?guī)湍氵x, 你要日用還是夜用的?”二人正四處找,大丫在收銀處喊他們。他們趕過去,見大丫手捧一個盒子,說:“為了彌補我沒去成迪士尼的遺憾,我買了一個迪士尼的盲盒。哎呀, 好緊張啊,你們誰幫我——舅舅你幫我打開吧?!本司艘詾槟呛凶雍茈y打開,手上用力過猛,將紙盒一撕為二,露出玻璃罩下一間小房子。大丫抱在懷里,悲喜交集。托尼要看清那房子里裝的是狗熊還是松鼠, 大丫轉過身去不給他看,托尼就俯身探腰, 將腦袋遠遠遞過去看。舅舅退到貨架后面, 給他們拍了一張照片。

        照片里,一束頂光落在托尼的頭發(fā)上, 使那堆卷發(fā)更顯得生機勃發(fā),很難想象這樣的頭發(fā)也需要防脫產(chǎn)品;戴耳釘?shù)淖蠖寐冻鰜?,那耳釘在陰影中,似乎完全靠著自身攜帶的光,將整個左臉照亮;鼻梁、人中、雙唇、下巴簡潔有力,好像一筆畫成,又沿下頜線上挑,正收在耳釘那里;雙頰深陷, 眼細長,五官普遍上揚,面相中有狐媚氣, 叫正直的人不敢多看。跟他相比,大丫面龐圓潤,五官飽滿,有自內(nèi)而外綻放的勢頭, 眼神卻空茫,好像仍延續(xù)著剛才悲喜不定的狀態(tài),仔細看,確定是一種提前到來的憂戚之色;眉毛新修,發(fā)梢微翹,嘴稍噘,唇色活潑,又似乎隨時會破涕為笑。舅舅忍不住把照片發(fā)到“同舟共濟一家人”群里,剛發(fā)完,兩丫媽媽秒回:“什么鬼?”

        手機隨后震動,舅舅看都沒看就走到店外面,接起來,兩丫媽媽說:“你往旁邊走兩步,我問問你——什么情況?”舅舅說: “大丫沒和你說嗎?”媽媽說:“說了啊, 一個學弟跟她一起回家,我以為是個很萌很可愛的小男孩呢,這是個什么玩意兒?”舅舅說:“既然是學弟,管人家長什么樣呢。” 媽媽說:“那不行,什么人都往家里帶,那還了得?你給我好好觀察觀察,他倆到底啥關系,這個大丫,一點腦子沒有,你找個機會好好教育教育她!”舅舅答應著, 掛了電話。

        舅舅打電話期間,大丫和托尼分別從不同的方向看了他一眼。舅舅站在一只巨型佩奇的懷里,一只手捂著嘴,眼神警覺。

        午飯倒是應景,選了“外婆家”。服務員把四人帶到窗邊一個葫蘆形的六人座上, 姥娘拿開水涮洗碗筷,舅舅、大丫點菜,托尼去上廁所。服務員又回來,說:“不好意思,能換個座位嗎?剛才又來了一桌七個人的,讓他們在這一桌擠一擠,麻煩你們換到里面的四人座好嗎?”大丫說:“是門口等座的人嗎?我看他們也就三四個人,為什么不讓他們到里面去?”服務員說:“他們現(xiàn)在是三個人,還有四個人馬上就到,所以能麻煩你們換到里面的四人座嗎?這樣,我們

        加送一道餐前開胃小菜?!本司苏f:“可是我們還有一個人上廁所去了?!狈諉T說: “沒關系,我們在門口指引一下,他一進來我就把他帶到里面,放心?!比藫Q到里面, 舅舅、大丫繼續(xù)埋頭點菜。姥娘又撕開一組餐具,挨個燙洗。托尼爬了三層樓才找到一間男廁,回到“外婆家”,徑直來到葫蘆形六人座前,一時愣在那里:座上三人——姥娘、舅舅、大丫——全都變了模樣。

        5

        上海至濟南,走啟揚、沈海、長深、青蘭高速,九百一十三公里,走京滬、新?lián)P、淮徐、京臺高速,就是九百零九公里。大丫坐副駕;姥娘坐第二排右側,左側放大丫的酸奶、泡芙、山藥片、玉米棒、蝦仔面、旺旺挑豆、爽露爽米釀、大口爽爽喉茶、浪味仙酸米條;第三排應急座椅放倒,和尾廂連成一體,并排擺了三個大行李箱、三個背包、一盆花、一箱雜物、一大壇黃酒。黃酒還剩不到一半,姥娘堅持要放上,為的是酒壇子,她的計劃是過年期間把酒喝光,開春就用那壇子腌咸菜。

        舅舅一開車,狀態(tài)就特嚴肅。姥娘再三檢查過門鎖和水閥,最后一個下樓,看到舅舅上身插在尾廂里,一邊放行李一邊訓大丫:“副駕有副駕的責任……”大丫抄著口袋插話:“副駕不是負責吃的嗎?”“少貧嘴,副駕是司機的助手。這次行程,我不準你玩手機。你除了當好助手,做好陪聊,還要盡可能想象司機的視角,觀察路況,體會車與車之間的關系,學習處理突發(fā)情況的方法,這些內(nèi)容駕校里可學不到,我在美國開車時——你把耳機給我摘下來,我不和戴耳機的人說話!”

        車子穿過市區(qū),上了高速,速度提起來, 舅舅才收起駕校教練的嘴臉,換回舅舅的樣子,說:“來,大丫,給老司機講個段子聽聽?!贝笱酒鸪跬泼?,說不知道講什么,可是隨便開了一個頭,她便不歇氣地講下去: “女生必備的四十八款口紅??!舅舅你不知道嗎?那你以后怎么給你女朋友買禮物?我們學生會主席你知道嗎家里特有錢,情人節(jié)時給每位女班干送一款口紅,M.A.C. 的,一百七一個呢——哪有啊,我們學生會主席也是女生——宣傳委員幫選的,選的都是她自己喜歡的色號。哼——你是說一般的口紅嗎?那可沒底線了。我有個同學,家里挺窮的,又愛顯擺,買的口紅超便宜,九塊九還包郵,包里呼啦啦倒出來, 倒一床,各種色號——哎呀舅舅,當然用不完啦,女生的口紅哪有用完的啊——有次我們填表摁手印,沒印泥,她舉著口紅到處嚷, 我這有口紅我這有口紅……

        “直播?有啊,我們寢室就有一個,有段時間天天晚上直播,不露臉,就說話,說的那些話喲,哈哈哈我都沒法學……一天能賺五十塊……這算什么啊,隔壁有個女生, 天天在走廊直播跳舞,月入一萬……什么舞?媽呀我可學不來,你自己腦補吧,反正就是特奇葩特奇葩的那種舞,身材又不好, 居然還有那么多粉絲。每次她跳舞,走廊上的人都躲著她,我們寢室的人看到了都說, 別出門啊,除非你想紅,想紅就出門。所以她一跳舞,走廊就沒人了。有次她還拉著宿管阿姨上鏡,宿管阿姨還挺開心的,和她一起跳,哎呀媽呀,那畫面……

        “我妹,哼!上回黑色星期五——舅舅你知道黑色星期五嗎?就是很多品牌會打折,我妹為了拼單,就給我推薦了一款Huda Beauty 網(wǎng)紅款沙漠玫瑰超火閃珠水星逆行眼影盤,說姐,這個眼影可好用了,平時可貴了,現(xiàn)在打三折。我跟我妹說,可是我雙十一都買齊了啊。我妹就說,這個眼影迪麗熱巴也在用——舅舅迪麗熱巴你知道吧——我心一軟,就答應了,結果你猜怎么著?我妹自己留下眼影,把試用款寄給我,有五小瓶,說正品等放假再給我。哼,放假早被她用光了,而且過一陣她還問我,姐, 上次眼影的錢你還沒給我呢。我說,???! 我以為你送我的!

        “軍訓時,教官讓每個人把名字寫在帽子上,我寫得賊大,結果被很多男生看到了, 然后有個男生也不知怎么就加了我的 QQ, 每天給我買奶茶。我說我不要,他就給我室友買。我有五個室友啊,他就一次買五杯, 天天買,然后提一兜子奶茶站在樓底下,人家都以為他是外賣小哥。那段時間我室友過得可滋潤呢,都夸我,說約翰你可以啊,一個人養(yǎng)活一整個寢室!那男生是音樂社的, 會寫歌,經(jīng)常寫歌唱歌然后發(fā)給我,說是模仿薛之謙的。我說可是我不喜歡薛之謙啊, 他也不管,還是給我發(fā)。我一看那種 58、59 秒的語音,就知道他又唱歌了,點都不點開。后來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了,他立刻就消失;然后我和前男友分手了,他又出現(xiàn)了,繼續(xù)買奶茶,一買五杯,我的反而沒有。我室友都習慣了,要是幾天不買,室友還問我呢。約翰,那個死肥宅呢——他長的有點胖,我們都叫他死肥宅——我跟室友說,求你們別喝他的奶茶了。室友不愿意。我說那我出錢給你們買奶茶行了吧,結果我買了五杯,她們就一人喝兩杯……”

        車過淮河大橋,舅舅的手機一直在導航, 這會兒顯示電量不足,舅舅下了命令:“副駕,電源線伺候!”大丫說得正高興,邊說邊翻找電源線,車身突然猛抖……

        還沒來得及緊張,身體已跳開意識,自行完成一次劇變。車仍在前進,憑著一股慣性,只是時速從一百二驟降至七八十。定一定神,緊張感才慢慢摸上來,聚在心臟那里, 撲通撲通地狂跳,互相聽得到另外兩人的喘氣聲,呼氣大于吸氣,身體持續(xù)震顫,震源深埋在體內(nèi),因此總也緩不下來。體內(nèi),某種尚未被命名的部分似乎被永久地甩到了車外。

        從衛(wèi)星角度看,眾多黑點朝同一方向奔涌而去,其中一個稍稍波動了一下,像眨了一下眼,像錯覺。點陣當然繼續(xù)奔流下去, 什么都不能改變。

        姥娘原本在后排打盹,巨震之下,好像把整個行程甚至整個人生的來龍去脈全忘掉了,抬頭驚問:“這是哪里?”舅舅穩(wěn)住方向,目光在左中右后視鏡間快速閃動,伺機變到右車道,目視前方,說:“你是不是拉了電子手剎?”

        車廂里翻起黃酒的味道,一車人都有點醉,如果此時被交警攔下,定是酒駕無疑。電源線滑到座位下面,大丫沒摸到,就

        到處翻找。中控臺上有一個四方薄片翹起, 看得人手癢,總想上下?lián)芘獛紫?。大丫想?也許是儲物箱的開關,電源線興許在儲物箱里,就伸手一拉……他們就是這樣越過淮河,來到北方。

        整個后半程大丫都被這場意外牢牢壓制住,打不起精神來,舅舅一個勁自責:“怨我,怨我,說好了要帶一帶你,但是沒教你按鈕的功能,沒告訴你注意事項……”這樣的話也無法撫慰她。接近宿遷時,她嚶嚶地哭起來。到徐州時,舅舅才察覺到,已經(jīng)過了最佳勸慰時機,索性先不管她。過了一陣,大丫睡過去,手機捏在胸前,耳機線耷拉在腿上。車子駛向微山湖,舅舅開大暖風,吹散擋風玻璃上的霧,大丫被風聲吵醒。舅舅說:“快看前面轉彎的地方,兩排反光燈, 完美地相交,多么漂亮,美術生不應該拍張照片嗎?”大丫舉起手機,懶懶響應一下。進入山東省內(nèi),到處都在修路,很多路段只剩一條車道,限速限到只有六十,服務區(qū)還接連關停。舅舅說:“我困得不行了,你姥娘又睡著了,大丫,快和我說話?!贝笱具@才開口,說出進入北方后的第一句話。

        大丫說:“舅舅,你現(xiàn)在有女朋友了嗎?”舅舅凝神超了一輛集卡,說:“怎么想

        起問這個?”

        大丫:“有沒有?” 舅舅:“沒有?!?大丫:“真沒有?” 舅舅:“真沒有。”

        大丫:“怎么還沒有?”

        舅舅:“沒遇到合適的唄。那你呢,現(xiàn)在有男朋友嗎?”

        大丫:“我也沒有?!?/p>

        舅舅:“之前不是有一個嗎,后來怎么分了?”

        大丫:“唉,我都不想找男朋友了?!?舅舅:“你都不想找了,還問我。” 大丫:“我在你后排左邊車門里發(fā)現(xiàn)了

        一個扎頭繩。”

        舅舅:“可能是你姥娘的?”

        大丫:“你以后要給女生買頭繩,買化妝品,買零食,買所有東西,記得一定要問問我,不然我怕你買不好,你要知道很多女生因為男生送的口紅色號不對而分手了?!?/p>

        舅舅:“一定,一定。”

        大丫:“你一定要找女朋友啊,舅舅, 你要快點找,你今年就找,你馬上就開始找, 好嗎?咱倆比一比,2020,看誰先脫單!”

        天完全黑下來,高速公路反倒更清晰了,限速一級級放寬,車速重新提起來,車輪似乎離地,人心逐漸飄浮。有人在荒原點起一把野火,火光沖天,人在光影中站定,

        頂著一副清晰銳利的五官,怒視過往的車。然而一加速就越過去,再回頭,只有漫天的黑。此刻到了 2020 年 1 月 20 日晚 9 點 30 分,大丫手機里傳來了直播新聞,鐘南山院士宣布新冠具有人傳人的現(xiàn)象。城市似乎遙不可及,車速越快,那萬家的燈火就以越快的速度遠離他們。突然前方大亮,車子駛進濟南市南二環(huán)路隧道群,導航顯示,距離目的地還有二十四公里,三十二分鐘,近得不可思議。車窗外有了久違的人類的跡象, 車內(nèi)人倒有點像外星來客,駕著觀光車, 在燈火通明的長廊里參觀人類。大丫在座椅上越來越柔軟,仍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些聲音, 要在本次行程中再盡一次副駕的職責:“我是考完試第一個走的,卻是全班最后一個到家的……新疆石河子的同學都到家好幾天了,我還沒到,室友都問我,約翰你是走著回家的嗎?……舅舅,你這會兒還行嗎?我真的撐不住了,我先瞇會兒……今晚我妹還要和我聊通宵,她攢了一學期的八卦要跟我說……”

        果然,當夜二人擁被夜談,二丫基本沒插上嘴,大丫吧啦吧啦,說了一個通宵。

        (姬中憲,作家,現(xiàn)居上海)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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