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緯
現當代作家中,收藏、閱讀古書的水平和數量,能夠與孫犁先生相提并論的不多??墒牵舷壬鷧s未曾讀過私塾,而是洋學堂出身,他之于中國的舊學或者說中國古代文化,有著一個排斥、徘徊、接觸、補課、熱烈以赴到水落石出的過程。
1919年,孫犁七虛歲,入初級小學,“系洋學堂,不念四書,讀課本”。
1924年考入安國縣高級小學,課余的閱讀集中在文學研究會的小說、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雜志和兒童讀物方面。
孫氏并非書香之家,沒有什么藏書,但孫父很有些老觀念,他從學徒做到掌柜,能寫一筆好字,很希望自己的獨生子學有所成。在他的心里,“學”就是大半生耳聞目睹的“讀古書”,雖然那時大清已經覆亡,科舉早已取消,可是社會上“讀古書”的流風遺俗仍在。
在安國縣,他請了一位潦倒的秀才給兒子作課外教師,專授古文,講《古文釋義》,老秀才還在集市上為學生買了一部《詩韻合璧》,但學生“未能攻習”,“究竟他怎么講授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安國縣清初曾出過一位古文家刁苞,故居就在孫犁寄居的胡姓干娘家對門,父親借來刁的文集給兒子看,“我對那種木板刻的大本書,實在沒有興趣,結果一無所得”。
就讀保定育德中學的時候,父親寄給孫犁一冊上海大達圖書公司排印的《曾文正公家書》,附了一封很有感情的信,叫他認真讀。那時孫犁已經開始閱讀革命書籍,對曾國藩等人反感,再則他自幼賞讀書刊的起點就很高,瞧不上“大達”之流印制低劣的一折八扣本,于是回了一封很不客氣的信,拒讀。
早年來自父親的中國古文化的輸入,孫犁沒有接受,但他已初步嘗到了讀書的樂趣,不可能永遠排斥舊學,何況在課堂上他已領略了《莊子》的妙言、《韓非子》的文勢,古文習作屢得好評。
人生總是有矛盾。那時候孫犁的閱讀雖以革命的、白話的書籍為主,然而私心里又常常以“自幼上的是洋學堂,沒有念過‘四書五經’,總覺得是個遺憾”,“一直想補上這一課”。
直到晚年,他還不止一次地提到那時的“遺憾”:“我小的時候上的是‘國民小學’,沒有讀過‘四書五經’,不知為什么,總覺得是一個缺陷。中學時我想自學補課,跑到商務印書館,買了一部‘四書’,沒有能讀下去,就轉向新興的社會科學去了。”
實際上,孫犁中學時買過兩部“四書”,一是上面說的商務的大字排印本,還有一部是坊間石印本,都未讀完。《史記菁華錄》也是買來沒有讀完。章太炎的《國故論衡》、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認真“啃”過,硬啃,而“對一些詞,如《南唐二主詞》、李清照《漱玉詞》、《蘇辛詞》,發(fā)生了興趣,一樣買了一本,都是商務印書館印的學生國學叢書的選注本……接著,我讀了《西廂記》,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沈復的《浮生六記》。一個時期,我很愛好那種凄冷纏綿,紅袖羅衫的文字”。
北平流浪、同口教書的幾年,所讀以革命文學為主,舊學相對淡漠。參加抗戰(zhàn),輾轉于晉察冀以及延安等地,讀書時間少,書籍得來不易,只好用打游擊的方式,走到哪看到哪。他的書包里裝過線裝的《孟子》、平裝本《楚辭》以及魯迅的著作,在阜平山地讀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走過不同的鄉(xiāng)村讀過不同版本的《聊齋志異》,讀過石印本胡刻《文選》,從紀曉嵐家的內府刻本《全唐詩》中選出“樂府”部分的四冊攜走,等等。
1949年,孫犁移家天津,工作繁忙,但居有定所了,他又開始買書。初期,迫于經濟,只能在冷攤鬼市買點殘冊零本,新書、舊書都有。1954年后,條件好轉,大量買書,同時“從新文藝轉向舊文藝,從新書轉向舊書”。
由新到舊的轉折點當是一本《骨董瑣記全編》。
這書是燕京大學教授鄧之誠讀古書時摘錄的大量有關古玩的筆記,1926年和1933年,作者自印過線裝本,名《骨董瑣記》《骨董續(xù)記》,凡六冊。1955年7月,三聯書店據線裝本重新排印,并加入《骨董三記》,匯為“全編”,平裝一厚冊出版。
孫犁購讀了三聯版的《骨董瑣記全編》。1956年1月,寫散文《津沽路上有感》,為了作新舊對比,他引錄了“全編”中無名氏《津門聞見錄》中的幾段記載。不料,文章刊出后被一位“有識力,有預見”的人物見到,“大感失望”。而孫犁則不管不顧,一頭扎進故紙堆,“此后即大量收集舊版書”了。
從天津的公、私古舊書店到外地的書店,不能登門購買就函索書目進行郵購。“文革”前,孫犁收藏的古書已蔚為大觀,經、史、子、集四部的主要典籍基本齊備,有的不止一種版本,甚至一些冷僻的書他也搜集到了?!拔母铩敝袝蝗砍撸兰o七十年代初,發(fā)還了大部分。生命的最后二十余年,他是在修補、摩挲、包裝、閱讀這些書,圍繞著它們撰寫讀書記、題跋中度過的。
終其一生,“補課”的結果怎樣?
用傳統(tǒng)的眼光看,有些課,如版本目錄學,造詣甚佳;有的則沒有補好,比如經學、舊體詩。1990年,孫犁寫《我的經部書》:“經部書寥寥……我當時對經書是沒有多大興趣的,買以上小書也并非是為了‘明經’,而是當做雜記之類的書買的?!苯泴W,“我是一直想補上這一課,而終于不能無師自通,沒能補上”,因此他有疑惑,“我對經書,肯定是無所成就了。難道就是因為我沒有上過私塾嗎?難道中國的經書,必須在幼年時背過,才能在一生中得到利用嗎?”
孫犁也寫詩,白話語體之外,還有不少五、七言,且看這首:“曾在青島困病居,黃昏晨起寂寞時。長椅沉思對獸苑,小鹿奔躍喜多姿。紫薇不記青春夢,素菊摧折觀賞遲。如今只留柵欄在,天南地北難相知?!?/p>
單看文字,不失清新流暢之致,但若放在古典的詩歌王國里,就不怎么入流了。孫犁本人深知這一點,因此“文革”中他的老伴燒毀他寫的大量文稿,對那些詩,他毫不可惜。1983年,河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孫犁詩選》,殘存的舊體詩沒有收錄。
孫犁浸淫中國舊學,取得的獨到的大成就,是寫了《耕堂讀書記》和《書衣文錄》兩本書。這兩本都不是暢銷書,而是長銷書。先生謝世二十余年了,它們仍在不斷地印行,每一版的印量都不大,但每個時期都有讀者。
“讀書記”所記之書全是古籍,是作者熟讀、深思過的古籍,有一篇寫一類書籍的,如《我的二十四史》《我的集部書》等,也有一篇只記一部大書里面的一卷的,如《三國志·關羽傳》?!白x書記”里的不少人物和篇章是普通人耳熟能詳,喜聞樂道的,而先生是以大半生的修養(yǎng)、閱歷、思考,讀出自己獨到的感受,是對歷史和人生、人性的大脈絡的總體把握和深切洞見,是歷史記錄和現實社會的貫通與融合。孫犁的“讀書記”與前人如高郵王念孫《讀書雜志》、陳澧《東塾讀書記》等迥異其趣,是學術基礎上的文學作品。他跳出了古人的圈子,辟出了自家的蹊徑。
“文錄”是寫在給書包好的外皮上的隨筆,短的不到十個字,長的數百上千言。書,絕大多數是古籍。錄,有些與書有聯系,有些與書了不相關,只是記下了他本人彼時彼境的心情、經歷、感受、思想等,清新而雋永。上溯,不能說沒有古代的“黃跋”之類的影子;細品,全是孫犁的風骨與襟懷。
年輕時粗暴拒絕了父親寄贈、囑讀的《曾文正公家書》,孫犁老來不無悔意。
1962年春天,他進京治病,住在錐把胡同的河北省駐京辦事處,托人買來一部《曾文正公手書日記》,四函四十冊,1909年上海中國圖書公司石印本。1980年4月,孫犁寫了此書的讀書記。文很短,對日記的大多內容、書法、曾氏的為人,多有非難,僅認為他的從小事做起、鍛煉應對能力、處理天津教案時留下的材料等地方有些可取。
這前后,他又買到《求闕齋弟子記》,十六冊三十二卷,光緒二年(1876)北京刻板,白色粉連紙刷印,“這部書,實際上是曾國藩的傳記資料”。1987年9月,他寫《讀〈求闕齋弟子記〉》,文章較長,分三部分,對曾氏平定太平軍、捻軍,家訓、家書,天津教案等,作了較為公允的述評。
孫犁的女兒孫曉玲回憶,父親晚年在他視若生命的八卷本《孫犁文集》的左側,鄭重擺放了一部《曾文正公家書》。我覺得,上述兩篇文章加這一舉動,是孫犁從心底發(fā)出的對父親的深深的懺悔,或者說是對中國舊學的審慎的、公允的認識。
孫犁先生壽臻九秩,花在中國舊文化上的時間有七十多年,最終,應該說是“修成了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