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保成
關漢卿《竇娥冤》雜劇所敘述的竇娥無辜蒙冤的故事是如此深入人心,以至于“比竇娥還冤”成了人們經常使用的一句熟語。
竇娥被冤殺的悲劇帶有偶然因素。賽盧醫(yī)借了蔡婆的銀子不還,還要把前來催債的蔡婆勒死,恰好被張驢兒父子撞見救了下來,逼得蔡婆“引狼入室”。這是第一次偶然。張驢兒要毒死蔡婆霸占竇娥,到藥鋪買毒藥,開藥鋪的賽盧醫(yī)有短處捏在別人手上不得不賣毒藥給張驢兒。這是第二次偶然。羊肚湯(摻有毒藥)做好了,碰巧蔡婆不想吃,讓給了張驢兒的父親,張父吃下后一命嗚呼。這是第三次偶然。張驢兒把竇娥告上法庭,又遇上一個糊涂官桃杌,把無辜的竇娥問罪判斬。這是第四次偶然。以往人們把竇娥的冤獄歸之于流氓橫行、吏治腐敗。這方面的原因不能說沒有,但光天化日之下遇上流氓無賴,概率應當不高;舊時官吏,也并非個個都是貪官污吏、糊涂懵懂。如果竇娥一開始就遇上包拯那樣的清官好官,這個并不復雜的案子稍加勘察便不難判明,竇娥的悲劇是可以避免的。
一個足不出戶、無辜善良的年輕女性被判斬,的確是悲劇。①對竇娥悲劇的分析,可參見康保成:《如何面對竇娥的悲劇——與蘇力先生商榷》,《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3期。然而這一悲劇是個體的悲劇,偶然的悲劇,是可以避免的悲劇。如果僅僅寫了這些,《竇娥冤》充其量算是一部公案劇。然而細究一步,竇娥悲劇的產生其實并不止于被冤殺;竇娥悲劇的制造者,也不僅是張驢兒、桃杌一類的社會渣滓。
竇娥的父親竇天章,是悲劇的第一個制造者。竇天章是個窮秀才,不幸女兒三歲時妻子亡故。若父女相依為命,父親撫養(yǎng)女兒長大成人,悲劇也許不會發(fā)生。但他考慮的只是個人的功名,一心要“上朝取應”,完全不顧年僅七歲的獨生女兒。在陌生的蔡婆家里,小端云哭著說:“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兒去也!”這撕心裂肺的哭叫絲毫沒有打動他的“慈父”之心,竇天章頭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讀書做官,是舊時讀書人魚躍龍門、發(fā)跡變泰的唯一出路。他有他的無奈和苦衷,僅在這一點上,竇天章和《琵琶記》中的蔡伯喈有相似之處。蔡伯喈最后覺悟到“畢竟是文章誤我,我誤爹娘;文章誤我,我誤妻房”,可是竇天章連這點覺悟都沒有。他自己官運亨通,但從未回鄉(xiāng)看望過獨生女兒。作為肅政廉訪使,身著官服與女兒(鬼魂)相見,對比鮮明,悲劇性也更強烈:“唉,我那屈死的兒,則被你痛殺我也!”他只是心痛,但對自己當年拋棄女兒的行為全然不悔。
蔡婆是悲劇的第二個制造者。她放的高利貸,利息高得嚇人。竇天章借了她二十兩銀子,本利該還四十兩,無錢歸還,又要上朝求取功名,無奈只好把女兒給她做童養(yǎng)媳。賽盧醫(yī)借了她十兩銀子,本利該還二十兩,蔡婆屢屢追債,賽盧醫(yī)才起了殺人之心。當張驢兒父子救了她性命之后,蔡婆經不起恐嚇,把張驢兒父子領回家。更可氣的是,蔡婆不僅引狼入室,而且還真有招贅張驢兒父親的念頭,禍端由此開啟。一貫溫順的竇娥責怪她:“你年紀高大,六十以外的人,怎生又招丈夫那?”在公堂上,任憑太守桃杌用盡酷刑,“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打得竇娥“肉都飛,血淋漓”,但倔強的竇娥依然不肯招供。到桃杌下令“打那婆子”時,竇娥急忙招供:“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罷,是我藥死公公來?!辈唐趴拗f:“竇娥孩兒,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兀的不痛殺我也!”可見,蔡婆確是竇娥悲劇的制造者。
竇娥為什么要救蔡婆呢?是由于竇娥孝順。這是沒錯的。這里需要強調的是,竇娥和蔡婆的關系不是一般的婆媳關系,而是情同母女、相依為命的關系。婆媳關系最難相處,但竇娥三歲喪母,寄居到蔡婆家時年僅七歲,所以蔡婆對竇娥生活上的照料乃至撫育都是可想而知的。蔡婆對竇娥說:“媳婦兒,你在我家,我是親婆,你是親媳婦,只當自家骨肉一般。”這個說法是可信的,這一對婆媳情同母女。就是這樣的感情基礎,使得竇娥在婆婆眼看被拷打時毅然“招供”。婆婆的自私、懦弱,竇娥的善良、孝順,使竇娥走上了斷頭臺。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竇娥義無反顧地把自己推向了毀滅的深淵。王國維說,《竇娥冤》劇中“雖有惡人交構其間,而其蹈湯赴火,仍出于主人翁之意志”。①王國維:《宋元戲曲史》,《王國維全集》第3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114頁。所以,《竇娥冤》既是社會悲劇,又是性格悲劇。從這個意義上說,竇娥也是自己悲劇的制造者。
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竇娥冤》實際上蘊含著顯型悲劇因素和隱型悲劇因素。所謂“顯型悲劇”,就是由一連串偶發(fā)事件造成的悲劇,張驢兒、桃杌,甚至販賣毒藥的賽盧醫(yī),“合謀”制造了一起驚天動地的千古奇冤。這種悲劇,是個體的、偶發(fā)的、可以避免、可以昭雪的悲劇。所謂“隱型悲劇”,指的是竇天章、蔡婆,甚至竇娥本人,他們各自從本身的利益、觀念或者意愿出發(fā),合乎情理地,甚至自覺自愿地將主人公推向毀滅?!陡]娥冤》不僅寫了一起冤獄,而且?guī)в袧夂竦募彝惱砩?。竇娥跟丈夫共同生活兩年便守寡,與婆婆兩代寡婦相依為命。在那個時代里,女人嫁到婆家之后要三從四德,從一而終。這樣的命運誰來改變?誰來為之申冤?沒有人。而且多數(shù)人會認為是理所當然?!陡]娥冤》的深刻,正在于挖掘出了人性的復雜。人不是木頭,剛烈的竇娥也有著正常人的需求和煩惱。她剛出場時唱道:“莫不是八字兒該載著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須知道人心不似水長流。我從三歲母親身亡后,到七歲與父分離久,嫁的個同住人,他可又拔著短籌;撇的俺婆婦每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瞅?”“莫不是前世里燒香不到頭,今也波生招禍尤?勸今人早將來世修。我將這婆侍養(yǎng),我將這服孝守,我言詞須應口?!雹赱元]關漢卿:《感天動地竇娥冤》,康保成、李樹玲選注:《關漢卿選集(修訂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第8、9頁。這兩段唱是竇娥秘不示人的內心獨白與自我傾訴,是竇娥多重悲劇的重要觀察點。
還是在第一折,張驢兒父子闖入竇娥家,蔡婆無奈欲從了張驢兒之父,也勸竇娥從了張驢兒。竇娥一連唱了四支曲子,諷刺婆婆、奉勸婆婆,語言尖刻犀利,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溫順。“一女不嫁二夫,一馬不鞴雙鞍”,竇娥的貞節(jié)觀念如此強烈而執(zhí)著。最能表現(xiàn)這一點的,是第二折竇娥主唱的【南呂一枝花】套曲:“可悲,可恥!婦人家直恁的無仁義。多淫奔,少志氣,虧殺前人在那里,更休說百步相隨。(【梁州第七】)”“怎不記舊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縱千隨?婆婆也,你莫不為‘黃金浮世寶,白發(fā)故人稀’,因此上把舊恩情,全不比新知契?則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賀新郎】)”“這無情棍棒教我捱不的。婆婆也,須是你自做下,怨他誰?勸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這般傍州例。(【罵玉郎】)”①[元]關漢卿:《竇娥冤》,康保成、李樹玲選注:《關漢卿選集(修訂版)》,第15-19頁。竇娥的觀念并不是關漢卿的。只要看看《望江亭》《救風塵》《玉鏡臺》《金線池》《謝天香》,就可以知道關漢卿的婚姻觀和婦女觀,他一定不排斥寡婦再嫁。用這么多筆墨寫竇娥的貞節(jié),正是為了向讀者揭示竇娥的隱型悲劇。長期的倫理道德浸潤,已令竇娥把固守貞節(jié)當做理所當然。一面是“無盡頭”的煎熬,一面是骨子里的認命。哀莫大于心死,這才是最大的悲劇。長期以來,人們只關注竇娥的被冤殺,卻對上面這些表現(xiàn)竇娥內心世界的大段唱詞熟視無睹。更容易忽略的是下面這幾句唱詞:“俺公公撞府沖州,??的銅斗兒家緣百事有。想著俺公公置就,怎忍教張驢兒情受?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 ”②[元]關漢卿:《竇娥冤》,康保成、李樹玲選注:《關漢卿選集(修訂版)》,第11頁。面對張驢兒的無禮和蔡婆的無奈,竇娥還想到了家里的財產。兩代相依為命的寡婦賴以生存的小康之家,就這樣白白便宜了張驢兒父子。這是竇娥絕不能忍受的,她要為守護家庭財產而抗爭。結果抗爭失敗,悲劇發(fā)生。
竇娥被無辜判斬是或然而非必然,這一悲劇是可以避免的——明傳奇《金鎖記》就是這樣寫的。于是,竇娥的悲劇被消解了。
《金鎖記》是《竇娥冤》的改編本,有清初抄本傳世,《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據(jù)以影印。作品寫竇天章上京赴試時女兒端云十三歲(不是七歲)。端云的未婚丈夫蔡昌宗幼時“金鎖鎖項”,在和表弟賈遠一同外出游學時被水淹死(其實未死)。蔡婆為兒媳改名竇娥,把兒子的金鎖交她佩戴。竇娥在反抗張驢兒的非禮時金鎖被張驢兒撿到,張驢兒用金鎖到賽盧醫(yī)開的藥鋪買了砒霜,張母吃下去斃命,山陽縣令胡圖把竇娥問成死罪。六月初三,竇娥被押上刑場開刀問斬,此時天降大雪。提刑官湯老爺認為“炎天降雪,必有奇冤”,命令把竇娥“帶回收監(jiān),聽候發(fā)落”。竇天章在京城考中了功名,到山陽縣巡視,審明冤案。張驢兒越獄出逃,被天雷打死。竇娥的丈夫蔡昌宗并不曾被水淹死,而是命中與東海龍王的三公主有三年姻緣。三年已過,龍女把他送回人間,再往京師赴考。而主考官就是當年和他一同游學的表弟賈遠。蔡昌宗中了狀元,衣錦還鄉(xiāng),和竇天章、竇娥、蔡婆大團圓。③參見李復波點校:《金鎖記》,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督疰i記》的作者,歷來有袁于令、葉憲祖二說,點校本題“袁于令撰”。
《金鎖記》中,提刑官一句“發(fā)回重審”,竇娥被冤殺的命運便輕而易舉地得以改變。本來,“提刑官”并不是監(jiān)斬官,一般不會到刑場發(fā)號施令。但比起竇娥被冤殺、鬼魂訴冤、竇天章為其昭雪的情節(jié),或許這一改動更容易被接受。相比之下,隱型悲劇不容易改變?!督疰i記》煞費苦心地設置了蔡昌宗這個人物,苦心孤詣地對關漢卿的原作進行了如下改動:(1)把端云與父親分離時的年齡從七歲改為十三歲,這個年齡結婚在舊時代是可以被接受的,同時竇天章拋棄幼女的責任也被大大減輕;(2)把原作中張父改成張母,如此蔡婆就不會有改嫁的念頭,竇娥自然也不會譏諷婆婆,性格更顯“溫順”;(3)最重要的改動是竇娥的未婚丈夫蔡昌宗及其死而復生情節(jié)的設置,由于他的“死”,竇娥成了名義上的“寡婦”,張驢兒才萌生霸占竇娥的念頭,張母才會被誤殺,竇娥才會被判斬,由于他死而復生,竇娥才得以成為鳳冠霞帔的狀元夫人;(4)把竇娥和丈夫圓房兩年后丈夫病故改為二人從未謀面就傳來丈夫溺亡的消息,這樣,竇娥就不是真正的寡婦,不存在守節(jié)的堅持與煎熬。于是,《竇娥冤》的雙重悲劇被消解殆盡。
清乾隆年間,錢德蒼編選當時流行的折子戲《綴白裘》,收錄昆曲《金鎖記》六出:《送女》《探監(jiān)》《法場》(以上初集卷一),《私祭》(八集卷二),《思飯》《羊肚》(十集卷三)。這六出戲幾乎是向《竇娥冤》的逆轉和回歸。蔡昌宗與賈遠赴考的情節(jié),蔡昌宗溺水與龍女成親的相關場次,全劇末尾大團圓的情節(jié)都未入選,就連串起全劇的關鍵道具“金鎖”也不見了蹤影,造成《金鎖記》劇名名不副實。
若按劇情排序,《送女》選自《金鎖記》第六出《從姑》,突出了父女離別的傷感與無奈,其實是《竇娥冤》“楔子”的展開版?!端郊馈愤x自《金鎖記》第十二出《私奠》,寫竇娥對“亡故”的未婚丈夫進行祭奠?!陡]娥冤》沒有這一橋段,但《私祭》中竇娥唱詞中表達的些許悲涼心境則分明對《竇娥冤》有所借鑒。《思飯》和《羊肚》分別選自第十三出《計貸》、第十七出《誤傷》,寫張驢兒闖入蔡家,張母被誤殺的橋段,與《竇娥冤》第二折情節(jié)相符?!短奖O(jiān)》選自第二十出《探獄》,《法場》選自第二十三出《赴市》,則是《竇娥冤》第三折的擴充版。尤其《法場》一出,幾乎完全襲用了關漢卿的原詞。如果僅僅把《綴白裘》中的這六折戲串聯(lián)起來,到《法場》戛然而止,情節(jié)也基本完整,那就成了徹頭徹尾的悲劇,連竇天章為女兒昭雪的尾巴也不見了。折子戲是中國戲劇從“一劇之本”走向“表演中心”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它“消解了傳奇的戲劇結構,淡化了原來的故事情節(jié)和主題思想,改變了劇中角色的主次排序,卻強化了沖突和趣味,增添了戲劇效果,突出了演員的表演功力”。①康保成:《“一劇之本”的生成過程與“表演中心”的歷史演進》,《文藝研究》2015年第3期。入選《綴白裘》的《金鎖記》折子戲就是如此。整體上不忍卒讀的拙劣喜劇,經民間藝人精挑細選,點鐵成金,成為影響廣泛的悲劇。在此基礎上改編的同名京劇,經擅演悲劇的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的表演,轟動了京滬,也激發(fā)了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靈感。
1924年4月13日,羅癭公編劇、程硯秋主演的京劇《金鎖記》在北京三慶園首演。京劇《金鎖記》基本上是將昆曲折子戲的六出戲串聯(lián)起來,加上極其簡短的一頭一尾改編而成。雖然將曲牌體改為板腔體需要花費工夫,但基本情節(jié)與《綴白裘》所選的六出一致。在1949年以前的日記中,程氏一直稱該劇為《金鎖記》,直到1949年以后才改稱《竇娥冤》。程氏說:“對于人物的身份、成分、相互關系的改變和情節(jié)上的變動,我所演出的是較多地參考了明傳奇《金鎖記》中的人物情節(jié)的?!雹诔坛幥镒逃澜恚骸冻坛幥镒詡鳌?,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年,第93頁。從《申報》刊登的廣告和劇評可知,從1925年到1943年,程硯秋主演的《金鎖記》多次赴滬演出,每次都獲得好評。程硯秋之前的名伶胡喜祿、時小福、陳德霖、吳彩霞,和程硯秋同時的顧正秋、黃桂秋、梅蘭芳、華慧麟等名伶都擅演《金鎖記》,以程硯秋的演出最精彩、最動人。③《申報》1941年6月15日第14版刊登谷梅《談談〈金鎖記〉》一文:“《金鎖記》即《六月雪》也。此劇為青衣正工戲,胡喜祿,時小福,陳德霖,吳彩霞,皆以此劇稱佳奏。后之四大名旦,莫不演之,程硯秋且以此劇聞名焉?!?/p>
張愛玲此時已出道。1943年11月、12月,小說《金鎖記》分上、下在《雜志》月刊發(fā)表。幾乎與此同時,她還發(fā)表了散文《洋人看京戲及其他》。小說《金鎖記》與京劇《金鎖記》的關系,從中可以看出端倪。張愛玲酷愛京劇,至少看了幾十出流行的京劇,而且每觀劇總有獨到的見解。她說:“最流行的幾十出京戲,每一出都供給了我們一個沒有時間性質的,標準的形勢——丈人嫌貧愛富,子弟不上進,家族之愛與性愛的沖突……《得意緣》《龍鳳呈祥》《四郎探母》都可以歸入最后的例子,有力地證實了‘女性外向’那句話?!雹軓垚哿幔骸堆笕丝淳蚣捌渌罚稄垚哿嵛募返?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第23頁。在張愛玲看來,京劇的精華之一,就是“女性外向”。這和現(xiàn)實社會是不相容的。而“家族之愛與性愛的沖突”,更是張愛玲獨特的觀劇感受??催^這幾出戲的人不少,得出這種結論的人唯有張愛玲。張愛玲不是政治家、社會學家,但她用一個女性作家的眼光,敏銳地看出了京劇與社會輿論的不相容,看出了社會對女性的不公平。她說:“歷代傳下來的老戲給我們許多感情的公式。把我們實際生活里復雜的情緒排入公式里,許多細節(jié)不能不被剔去,然而結果還是令人滿意的。感情簡單化之后,比較更為堅強,確定,添上了幾千年的經驗的份量?!雹購垚哿幔骸堆笕丝淳蚣捌渌罚稄垚哿嵛募返?卷,第25頁。盡管這里沒有提到《金鎖記》,但她一定是看過這出戲的,京劇給了她創(chuàng)作小說的靈感。在張愛玲看來,父親的自私無情,丈夫的“溺水而亡”,張驢兒的無恥狡詐,胡圖的顢頇愚蠢,婆婆的懦弱善良,這一切對竇娥構成了一把難以掙脫的無形的枷鎖。一句話,她關注的不僅是竇娥頃刻間的被冤斬,而是她漫長的一生,而這又是“幾千年”來女性難以掙脫的歷史宿命。于是,“金鎖”的概念被換掉了:一件作為男童保護象征的、佩戴在脖項上的裝飾品,被悄悄地置換成了束縛人心的枷鎖。
有人提出,“《金鎖記》這一題名并非張愛玲對‘黃金的枷鎖’的縮寫,而是她從袁于令《金鎖記》處借來”,“其真正用意在于通過題名構建起小說與竇娥故事之間的互文關系”。②李清宇:《張愛玲〈金鎖記〉與〈竇娥冤〉的互文關系》,《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學版)》2014年第4期。這話并不完全符合實際。借用明傳奇的劇名是不錯的,但在張愛玲的同名小說中,所謂“金鎖”確是一把無形的枷鎖。無可逃遁的家庭環(huán)境,復雜的人性、欲望與情感糾葛,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和社會輿論,對主人公曹七巧來說,這一切構成了難以掙脫的枷鎖。小說明確說:“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雹蹚垚哿幔骸督疰i記》,《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46頁?!督疰i記》以倒敘、“閃回”的電影手法,《紅樓夢》般的語言風格,難以言說的倫理觀念,傾訴了主人公曹七巧及其家庭的徹頭徹尾、無可逃遁的悲劇。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④張愛玲:《金鎖記》,《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第104頁。作者筆下的悲劇故事就這樣拉開了帷幕。曹家的下人們在這個晚上七嘴八舌地議論她們的二奶奶:娘家是開麻油店的,她被哥嫂嫁到富貴的姜家。她父母呢?作者故意留白。無論如何,她缺乏父愛母愛,沒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嫁到姜家又如何呢?丈夫姜二爺是個殘廢——天生的軟骨癥,但乞巧卻能生兒育女。這樣一來,“話柄兒就多了”,連下人都可以隨便戳她的脊梁骨,話說得直白而又尖刻。至于大奶奶玳珍,更可以當面對她打臉,不留半點情面。七巧的極度寂寞與孤獨,來自婆婆、姑嫂乃至下人的鄙棄,使她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處所。在這個家里,她不能說錯半句話。當說到小姑子云澤的婚事,一句“女大不中留”就惹了禍?!芭蟛恢辛簟北臼且痪渌渍Z,竇娥曾用這句話譏諷婆婆。但從七巧口里說出來就成了“謠言”,惹得云妹妹“大放悲聲”。七巧的處境還不如竇娥,但她卻不像竇娥那樣固守貞節(jié)。她挑逗小叔子姜季澤,卻遭到了拒絕。七巧哪里知道,姜季澤雖在外面拈花惹草,在“屋里”也不消停,但在七巧面前卻是一幅正人君子般的“正經”面目。她只得把失望與羞恥掩藏起來,強裝笑容。
鄉(xiāng)下的哥嫂來上海看她,卻是為了要錢,引得七巧想起“從前的事”:她接觸過的另一個男人,即出嫁前開肉鋪的朝祿。其實,除了朝祿叫她“曹大姑娘”之外,他們應該沒有任何親密的接觸。于是,肉鋪的豬肉和她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疊印起來,一切回到了現(xiàn)實。好不容易熬到丈夫去世,姜家三兄弟分家單過,兒女也漸漸長大,那個當年拒絕過她的小叔子姜季澤也找上門來獻殷勤。姜季澤的花言巧語幾乎令七巧上當,還好,七巧并沒有完全喪失警惕。一試探,果然,這個花花公子想的是她的錢。七巧怒了,連罵帶打地把小叔子趕了出去,但心中的失望、痛苦、無助、彷徨,卻久久揮之不去:“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蹌蹌,不住的撞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皇莻€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壞?!雹輳垚哿幔骸督疰i記》,《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第126頁。與其說曹七巧渴望愛情,還不如說她渴望性,渴望情欲的發(fā)泄,這是一個正常女人的正常需求。但多年的寡居,使得“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朝祿或許是她曾經想象的情欲對象,卻一閃即逝,而姜季澤則近在眼前,伸手可及?,F(xiàn)在連季澤也被她趕跑了,她親手毀了她的愛欲。假如七巧“裝糊涂”,情欲得到了一時的滿足,那又如何呢?結果還不是一樣,叔嫂之間的曖昧只能是鬼鬼祟祟,偷雞摸狗,那是另外一種痛苦。只要七巧不能明媒正娶地改嫁,那結果就只能和竇娥所說的一樣:“兀的不是俺沒丈夫的婦女下場頭!”
終于,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但兒媳婦芝壽卻令她感到諸事不如意。婆媳如天敵,似乎歷來如此。七巧最大的嗜好和快感,是向兒子長白打聽并公開小兩口之間的隱私,這是七巧人老珠黃之后的另一種發(fā)泄方式。女兒長安到了嫁人的年齡,和留洋回國的童世舫定了親,卻被七巧百般阻攔,懷疑他們“生米煮成了熟飯”。她撒潑,使性子,“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然而,緊接著這種潑婦罵街式的粗鄙不堪,她又突然向女兒道出了無窮的憋屈與辛酸:“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么長怎么短糟蹋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么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①張愛玲:《金鎖記》,《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第142頁。七巧死前,往事再次浸入腦海:“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雹趶垚哿幔骸督疰i記》,《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第146頁。這并非奢望,而只是那時一般女性最普通的愿望。然而就連這點起碼的愿望,也只能化作她回光返照似的一絲幻影。曹七巧悲劇的典型與深刻,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沒有訴訟,并非冤獄,卻不可避免。軟刀子殺人最可怕。對于中國女性來說,婚姻就是一切。如果嫁錯了人,或者中途成為寡婦,那么,悲劇就發(fā)生了。一代一代,周而復始,無限悲涼,無處傾訴,沒有盡頭。竇娥唱詞有云:“莫不是八字兒該載著一世憂,誰似我無盡頭!”竇娥如此,曹七巧也如此。張愛玲看京劇每有獨到見解,小說題名《金鎖記》,或許就是她看程硯秋演出后的獨特感受。
《申報》自1942年1月27日至2月1日,連續(xù)四天在第4版刊登上海“大舞臺”演出廣告:“名旦程硯秋《金鎖記》?!边@正是張愛玲迷戀京劇和她創(chuàng)作《金鎖記》小說的時間。她所觀賞的“幾十出京戲”里,應有程硯秋主演的《金鎖記》在內。她也許閱讀過關漢卿的《竇娥冤》,竇娥拒絕張驢兒的逼婚還有財產上的考量,這與張愛玲小說中曹七巧拒絕姜季澤何其相似?!督疰i記》是張愛玲的成名作和最重要的代表作,發(fā)表后獲得了極高的評價。傅雷說,《金鎖記》“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是“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③傅雷:《張愛玲的小說》,原載《萬象》月刊1944年5月號,筆名“迅雨”。引自《傅雷散文集》,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167頁。夏志清說,“這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④[美]夏志清:《超人才華,絕世凄涼——悼張愛玲》,《感時憂國》,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5頁。令人沒有想到,事過多年,張愛玲寫作《怨女》,全面解構了《金鎖記》的故事。
據(jù)王德威研究:“一九四三年張創(chuàng)作了中篇小說《金鎖記》,五〇年代將其翻譯為英文,并在一九五六年擴充為長篇小說Pink Tears。Pink Tears經過六〇年代的多次重寫,最后以The Rouge of the North的面貌問世。同時,她又將The Rouge of the North題為《怨女》,譯回了中文。就這樣,在二十四年的時間里,張愛玲用兩種語言至少寫了六遍《金鎖記》?!睘槭裁磿@樣?張愛玲為什么要把《金鎖記》改題為《怨女》?王德威解釋說:“我們可以將張愛玲的重寫習慣歸結為一種弗洛伊德式的沖動;藉著一再回到童年創(chuàng)傷的現(xiàn)場,她試圖克服創(chuàng)傷所帶來的原初震撼。我們也可以將她故事的多個版本解讀為她對‘家庭羅曼史’的多重敘述;對過往瑣事每一次的改寫都是詮釋學的實踐。另一方面,張愛玲重復疊加的寫作也不妨看作是種女性主義訴求,用以挑戰(zhàn)父權社會主導的大敘事?!雹輀美]王德威:《懸崖邊的樹》,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年,第105頁。這種解釋之所以不能令人滿意,是因為這種宏大敘事式的研究完全沒有意識到,張愛玲早年以京劇戲名為隱喻所傾訴的悲劇故事,后來被完全解構了。
《怨女》的主人公柴銀娣長得漂亮,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她是在被小木匠調戲的畫面中出場的。還有“對過藥店的小劉,高高的個子,長得漂亮”,常常朝銀娣“這邊看”,二人相互鐘情。銀娣有外公外婆,住在上海附近鄉(xiāng)下,你來我往經常走動。俗話說“隔代親”,銀娣的童年應比七巧快樂得多。銀娣被嫁到姚家是個“騙局”,但那不是她哥哥嫂子的錯,是媒婆花言巧語騙了他們全家,“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從來沒想到在她身上賺筆錢”。①張愛玲:《怨女》,《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第296頁。反倒是銀娣,動不動就和哥哥嫂子大吵大鬧。作品中“女大不中留”出自銀娣嫂子之口,希望妹子早點嫁人,也是人之常情。
姚家也是大戶人家,或許比姜家更顯赫。姚二爺雖然也有病,但比姜二爺強多了:“前雞胸后駝背,張著嘴,像有氣喘病,要不然也還五官端正?!彼麄兣e辦了一個熱鬧的婚禮,三天后姚二爺還陪著銀娣風風光光回了門。姜二爺是個“活死人”,姚二爺卻不時和銀娣搭話,雖然不是每次都很愉快。關鍵是,姚二爺肯定是有性能力的,“他抽鴉片是因為哮喘,老太太禁煙,只好偷偷地抽,其實,老太太也知道。結婚以后不免又多抽兩筒,希望精力旺盛些?!痹谝?,銀娣的地位不算高,但也不算低,經常和妯娌們開玩笑,甚至公開和姚老三打情罵俏。丈夫雖然其貌不揚,但有小叔子調情,也可以聊補空虛。更令人瞠目的是,二人竟然在為老太爺做六十歲陰壽時,不顧兒子的嚎哭,在浴佛寺里干起了京戲《玉堂春》“神案底下敘恩情”的勾當。此后二人明鋪暗蓋,一發(fā)不可收拾。分家之后,老三觍著臉來要錢,銀娣當場就給他了。她想:“大概要不是真沒辦法,也不會來找她。他分到的那點當然禁不起他用。”“她搖著頭笑,‘只要我有口飯吃,自己人總不好意思不幫忙?!卑谆ɑǖ奈灏傺箦X,眼睛不眨一下就送了出去?!对古穼Α督疰i記》的翻案文章就是這樣作的。雖然他們后來還是吵翻了,老三照樣娶妾嫖妓,欠了一屁股債,后來生病死了。雖然她知道和老三沒名沒分不會有結果,想要上吊自盡,但“好死不如惡活,總算給她挺過去了”。②張愛玲:《怨女》,《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第307、325、349、374、354頁。
銀娣的下場,和七巧凄涼地死去完全不同。她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玉熹。銀娣像七巧一樣公開講兒子媳婦的秘密,并以此為樂。她照樣虐待媳婦、逼死媳婦,也不給兒子娶填房。但兒子的小妾冬梅卻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雖然說不上兒孫滿堂,但起碼有后,可以繼承姚家的香火。在姚家三房中,“就是她這一房還像樣,二十年如一日,還住著老地方,即使旺丁不旺財,至少不至于像三房絕后。大房是不必說了,家敗人亡?!便y娣也產生過幻想,耳邊響起過當年小木匠那“大姑娘!大姑娘!”的呼喚聲。但一霎時便煙消云散,仿佛一切都沒有存在過。比起許多人,比起大房、三房,比起曹七巧,她應該沒有什么遺憾。但她還是怨氣滿腹,不然為什么她要自殺?為什么作品題名《怨女》?一切還是緣于當年那場婚姻騙局,讓她嫁給了前雞胸后駝背的姚家二爺。此后便產生了她和小叔子勾搭成奸卻不能名正言順,還有姚老三的不可靠……但這樣的“怨”不是悲劇,是女性一生中波瀾不驚的生命歷程,是一般婦女的必然歸宿。曹七巧那“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的痛苦消失了,靈與肉的激烈交鋒不見了。自然,那把“黃金的枷鎖”也不存在了?!叭晗眿D三十年婆,反正每一個女子都輪得到?!雹蹚垚哿幔骸对古罚对古簭垚哿嵝≌f選集》,第421、409頁。
然而“金鎖”還是有的,只不過從束縛人心的枷鎖置換成了戴在男孩脖項上的護身符——一件飾品而已。銀娣生了兒子,哥嫂來看她,送的禮盒中有一把“金鎖”。這把金鎖的來歷很蹊蹺,不知道是娘家送的,還是婆家原有的,作品寫道:“到了晚上關了房門,銀娣拿出首飾箱來,把頭面包起來,放在她哥哥帶來的提籃盒下屜。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來了。再過了兩天,禮送來了,先拿到樓上外間,老太太還沒起來。大奶奶三奶奶第一個看見,把金鎖在手心里掂著,估有幾兩重,又批評翡翠鎖片顏色太淡,又把繡貨翻來翻去細看……‘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籃盒拿出拿進,誰曉得裝著什么出去?’”①張愛玲:《怨女》,《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第334頁?!督疰i記》的作者這樣寫“金鎖”不會是偶然的,既然女主人公沒有被“枷鎖”所困,當然不需要以京劇戲名為隱喻了。但作為男孩護身符的“金鎖”的出現(xiàn)也非畫蛇添足,它或許是另外一種隱喻,即銀娣為姚家傳宗接代的隱喻。
在《怨女》中,張愛玲“三句不離京戲”的寫作習慣依舊沒有改變。作品以小木匠哼著京戲開場。此后至少五六次涉及京戲,還有兩次寫到“四大名旦”。一次寫替他們分家的九老太爺“喜歡捧戲子,四大名旦有一個是他捧起來的”。第二次寫姚家辦堂會,“四大名旦倒有兩個特為從北京來唱這臺戲”。②張愛玲:《怨女》,《怨女:張愛玲小說選集》,第372、386頁。姚家這臺堂會唱得是哪幾出戲作者沒寫,不過四大名旦中有兩個同時出場,這種情況倒也不多見。孔在齊《一出〈金鎖記〉,愛煞程硯秋》一文,談到程硯秋、梅蘭芳演唱《金鎖記》的不同風格,這樣說:“《金鎖記》就是《六月雪》,故事出自關漢卿的《竇娥冤》,是常常由班底(就是戲院的基本演員)唱的開鑼戲,一般只演《探監(jiān)》的一場……程硯秋唱的是全本,前面許多場子對我來說并不特別動人,到了《探監(jiān)》,我已經不大耐煩,心想,聽膩了的慢板又來了!豈知被程硯秋一唱,感覺簡直完全不同。由于我對唱詞熟悉,所以他那如泣如訴的唱功真把我聽傻了。我簡直不能想象如此沉悶而沒有什么身段的唱功戲,居然可以如此感人!……接下來的《法場》是由兩個劊子手一邊一個夾著雙手反綁在背后的竇娥,唱大段反二黃慢板。這段唱詞我倒也是熟悉的,因為我從小聽慣了家中梅蘭芳的唱片。梅蘭芳是珠圓玉潤、句句送到你的耳中,聽了不但舒服,而且令人神往。但是,程硯秋的唱卻和梅蘭芳不一樣。他的嗓子沒有梅蘭芳的嘹亮,但是唱來婉轉凄切,字字令人斷腸。他在纖細處讓全場觀眾屏息靜氣,因此即使聲若游絲,卻字字令人聽得一清二楚;他唱到幽怨處則使人眼睛濕潤,人人為竇娥的遭遇一灑同情之淚;他在表示悲憤時忽然聲如鶴唳,那股冤氣直插入每一個人的心房!”③孔在齊:《顧曲集:京劇名伶藝術譚》,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年,第90-91頁??自邶R是曾任香港《信報財經新聞》總編輯的沈鑒治的筆名,他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上海跟著父親看了不少京劇。他看的《金鎖記》或許張愛玲也看過,只是她不在作品中說透,而只是以戲名為隱喻,把男孩子佩戴的金鎖置換成束縛人心的枷鎖;到無須這樣做的時候,又悄悄地換了回來。
經過了一個孤苦無依的童年,經過了和胡蘭成的情感糾葛,經過了這么多年的風雨滄桑,經過了和德國人賴雅的聚散離合,經過了多年的海外旅居,張愛玲早已看透人生,看透世事。竇娥的故事被忘卻,早年的激憤蕩然無存,頂多留下了一絲惆悵。這是她把悲劇變成正劇的主因。一句話,她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年的沖動,噴發(fā)的火焰變得平淡如水。這是《怨女》遠遠不及《金鎖記》動人的重要原因。
1937年,年僅17歲的張愛玲寫了一篇兩千字的短篇小說《霸王別姬》。當時,梅蘭芳、楊小樓主演的京劇《霸王別姬》早已在各地唱紅,當然其他名角也在唱同一出戲。小說忽而戲里,忽而戲外。寫戲里時,扮演男女主人公的名角自是氣度不凡,而虞姬自刎殉情的場面更是驚心動魄。但更要緊的是寫戲外,是寫兵敗前夜虞姬的心理活動:“——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jiān)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沉宙黯的房子里,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厭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數(shù)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余年來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他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郁結、發(fā)狂。當她結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謚號,一只錦繡裝裹的沉香木棺槨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④張愛玲:《霸王別姬》,《張愛玲經典作品集》,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575頁。
張愛玲的寫作風格此時已露出端倪,她“三句不離京戲”,借題發(fā)揮的寫作方式從此啟動,直到她生命終結前還寫了《雷峰塔》。張愛玲未免太早熟,小小年紀便從京劇中洞察到人生百態(tài),特別是“預見”到女性的悲劇性歸宿。到抗戰(zhàn)前,張愛玲以京劇戲名為題的小說還有《金鎖記》(1943)、《鴻鸞禧》(1944)、《殷寶滟送花樓會》(1944)、《連環(huán)套》(1944)。1950年3月起,張愛玲開始在《亦報》上連載長篇小說《十八春》,次年二月連載結束。有學者發(fā)現(xiàn),《十八春》是以京劇《汾河灣》中薛仁貴、柳迎春分別“十八春”的故事,“暗含著對男性自私的責怪怨懟之情”。①李清秋:《在孤獨中吟唱傳奇:張愛玲傳》,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17年,第162頁。很明顯,她從京劇中看到的主要是女性包括她自身的必然歸宿,而《金鎖記》則是她從戲曲中體悟人生,反躬自身命運的經典之作,之后她再也沒能超越自己。有學者提出,“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塑造的曹七巧這一人物,其身世和為人與竇娥相類”,“‘怨天尤人’是《竇娥冤》和小說《金鎖記》共通性的核心”。這一見解本來頗有可取之處,但又說“指‘金鎖’為‘黃金的枷鎖’也不符合常識”,屬“望文生義”,②李清宇:《論張愛玲“以戲為題”的互文敘事——從話劇〈秋海棠〉的啟示說起》,《文藝研究》2016年第9期。這就令人費解了。論者顯然忽略了從關漢卿的《竇娥冤》到張愛玲的《金鎖記》乃至《怨女》的承繼、遞變、揚棄、再生關系,其中明傳奇《金鎖記》的折子戲、程硯秋主演的京劇《金鎖記》以及張愛玲本人對京劇的獨到見解被置而不顧。這就難免得出不盡合理的結論。
總而言之,關漢卿的雜劇《竇娥冤》意蘊深厚,不僅寫出了一件由地痞流氓、糊涂官吏等共同制造的冤獄,還寫出了在禮教熏陶下一般家庭中各類成員的眾生相,尤其是深刻地洞察人物的內心世界,傾訴出深受禮教影響的年輕寡婦竇娥的心聲:她對未來的寡居生活有清醒的認識卻只能在苦苦煎熬中度過一生,哪怕有一絲一毫改嫁的念頭也是可恥的。冤獄或可避免,但年輕寡婦的悲劇命運以及她的麻木不仁、心如止水卻無可改變。明傳奇《金鎖記》杜撰出一個明智的提刑官和竇娥的丈夫蔡昌宗,《竇娥冤》的雙重悲劇——顯型悲劇和隱型悲劇都被消解。乾隆年間《綴白裘》選取的六出《金鎖記》折子戲,淘汰了蔡昌宗赴考及其與“金鎖”相關的情節(jié)。這幾出在清代中葉經常上演的昆曲折子戲,若串聯(lián)起來就是情節(jié)基本完整的悲劇,是向《竇娥冤》悲劇精神的回歸。羅癭公編劇的京劇《金鎖記》就是在這幾出昆曲的基礎上添頭加尾改編而成,由擅演悲劇的四大名旦之一程硯秋主演后,在京滬等地影響巨大。張愛玲最少看過幾十出京劇,《金鎖記》應為其中之一。張愛玲每看一出京劇必有獨到見解,并且常常借題發(fā)揮,作為她小說的隱喻。關漢卿的《竇娥冤》,程硯秋主演的《金鎖記》,為她寫作小說《金鎖記》創(chuàng)造曹七巧的形象提供了靈感。曹七巧在欲望與金錢的漩渦里苦苦掙扎了一生。她性格扭曲,虐待兒媳致死,又為難女兒,最終自己也凄涼地死去。小說中的“金鎖”,從男童佩戴的護身飾物,被置換成束縛她一生的“黃金的枷鎖”。曹七巧的悲劇與竇娥相似,但二人的處事方式卻迥然有異。時過境遷,多年后張愛玲寫作《怨女》,情緒歸于平淡。主人公銀娣的遭遇,屬于“三十年媳婦三十年婆,反正每一個女子都輪得到”普通事件。銀娣與小叔子從打情罵俏到勾搭成奸,不僅欲望得到了滿足,而且在姚家三房中,“就是她這一房還像樣”。銀娣為夫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此時“金鎖”再次出現(xiàn),還原為男童佩戴的護身飾物,成為傳續(xù)家族香火的一種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