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濤
編者按:錢中文,生于1932年,江蘇無錫人。1959年肄業(yè)于莫斯科大學俄羅斯語言文學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榮譽委員,曾擔任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會長、國際文學理論學會副主席、《文學評論》主編等職。主要代表作有《文學原理——發(fā)展論》《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文學理論:走向交往對話的時代》《新理性精神文學論》《文學理論——求索與反思》等;論著匯編有《錢中文文集》(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8年,四卷)、《錢中文文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五卷)等,譯著長篇小說《現代牧歌》([俄]謝德林著,合譯)等。先后主持主編《文藝理論方法論研究》《文學理論:回顧與展望》《文學理論:面向新世紀》《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以及《文藝理論建設叢書》(7種)、《新時期文藝學建設叢書》(36種)、《讀世界》(6種)等;主編學術集刊《中國中外文藝理論研究》《中外文化與文論》,主持翻譯出版《現代外國文藝理論譯叢》(14種,合作)、《巴赫金全集》(三版,七卷)。
李世濤(以下簡稱“李”):錢先生您好!近年來我就中國當代文論學術史做了一系列的訪談,希望通過當事人從史料的層面挖掘一些學術史的情況。據我所知,自20世紀50年代您從蘇聯留學回國迄今,就一直在從事文學理論的研究工作,見證了當代文藝理論研究發(fā)生的重大變遷。而且,您一直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還一度擔任《文學評論》主編。有些事情是您親自經歷的,有些事情是您知道的,可以由此反映出當時文藝界的一些情況。所以,我提請從您的學術研究經歷談起吧!
錢中文(以下簡稱“錢”):你的工作很有意義,我愿意接受你的采訪,談些我知道的情況。
李:在您長期的學習和學術研究生涯中,您曾經接觸許多學者,或受過他們的領導,或與他們一起共過事。如今,他們中的不少人已經去世,這也是我國文論學界的重大損失。而且,他們的活動本身就具有重要的學術參考價值,已經成為中國當代文論學術史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鑒于此,希望您能談一些你們之間交往的情況,這樣既可以了解一些他們的情況,又可以從這些學術交流活動中一定程度反映當代文藝界的情況。您曾談到自己是從批判何其芳、蔡儀的文藝思想轉向文藝理論研究的,他們也是您當時的領導。我們不妨就從他們兩位談起?
錢:這個角度當然不錯,那就先從我與何其芳先生的交往開始吧。
我開始認識其芳同志,是在1959年9月,那時我剛被分配到文學所。在國外學習時,我就很向往到文學研究所工作,現在幸運終于落到了我的頭上,自然十分高興。去文學所之前,先到科學院院部,張勁夫副院長接見了我們,大概說了些鼓勵的話。到文學研究所不久,就要把我們分配到幾個研究組去,開會征求我們意見,領導方面參加的有何其芳、蔡儀和葉水夫等先生。來之前,只知道何其芳是位詩人,也零星讀過他的一些文章。一到文學所,其芳同志就接見了我們。他簡單介紹了一下文學所的情況,說我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專業(yè)和意愿,選擇自己愿意去的研究組。他希望我到文藝理論組去,說理論組要一些懂外文的人,蔡儀先生是理論組的組長,也表示歡迎。幾位學習過美學的朋友就去了理論組,我則因為對文學理論并未系統學習過,不熟悉理論問題,心里無底,所以未敢貿然答應。葉水夫先生則歡迎我去蘇聯東歐文學組,我自然高興前往了。這樣我就到了蘇聯東歐文學組,主要方向是研究俄羅斯文學。雖然我沒去理論組,但這第一個印象使我極為振奮,覺得其芳同志很開明、隨和,沒有架子。后來果然如此,比如在稱呼問題上,不久我們看到文學所的年長同志和青年同志,都親切地叫他“其芳同志”,連姓都不帶,于是我們也就這么稱呼他了,而見了面稱他“何其芳同志”反而會不習慣;至于在研究人員中間,我從未聽到有人稱他為“何所長”的。
當時文學所正在搞“反右傾”運動,氣氛神秘得很。文學所的幾位領導,好像都去過廬山,為彭德懷同志幫過腔,都成了運動重點。后來得知,副所長唐棣華同志是黃克誠同志的妻子,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文學所如臨大敵一般。看看“大字報”,只見“反”這、“反”那,如此這般。這還了得,光這些帽子就會把人嚇死了。至于對其芳同志和蔡儀同志,則要我們幾個剛到文學所的年輕人,查閱他們過去的著作,從中徹底揭發(fā)他們的“右傾”思想,等等。
我先讀了他完成于1950年代前的《畫夢錄》《刻意集》和《夜歌和白天的歌》,讀完一遍后,未發(fā)現其中違反總路線、“大躍進”與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地方。不過這么一翻閱,倒引起我的興趣來了。我看到了痛苦的詩人的他的另一面。讀他的《論〈紅樓夢〉》,覺得見解獨到,論說新穎,文字如行云流水,顯示出一個批評家的獨特風格。其中關于典型“共名”說,富有創(chuàng)見,令人信服,但這一論點在“大字報”上其時是被當作“人性論”觀點加以批判的。而我知道,一些新來文學所的年輕同志,都反復地閱讀過這本書,作為自己學習寫作批評文章的范本。
“文化大革命”前幾年,我印象中其芳同志總是沒完沒了地在做檢討。“反右傾”這次運動,上面整他整得很厲害,檢討做了三次才通過,聽的人都聽夠了,而他也真有耐心,當然每次都要加碼上綱。其實,其芳同志就管100多人,值得他費那么大的心力去寫檢討么?只不過是他有些書生氣,別人覺得他好對付而已。1962年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其芳同志又做了檢討,檢討了自己跟不上形勢,有“糊涂觀念”“右傾思想”等等。歷次檢查,他都很認真,檢討內容都用道林紙寫成詳細提綱,并且像他寫稿子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字跡工整,這不知要消耗他多少精力和寫作時間。有一年,有關領導要他寫篇紀念《講話》的時評。其芳同志回到所里對人說,他覺得很為難,由于他常常寫這類文字,再寫也沒有新意了,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后來,他為此自然受到了批判。
作為歷次運動中的一員,其芳同志不僅代人受過,同時也奉命批判別人。他多次說過,他最不喜歡寫這類政論性文章,寫不好,但又不得不寫。他最喜歡寫的是關于阿Q、《紅樓夢》、詩歌創(chuàng)作研究、小說評論、論爭性的文章,而且寫了不少??梢钥吹贸鰜?,他處在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中。一方面,他無力超越運動的局面,在上級領導下搞批判,誠心誠意地干。因為對他來說,不這樣做,就是“失職”,就要檢討,為此,他的虔誠使他吃了不少苦頭。另一方面,他的身上始終存在著詩人的氣質、理論家的真誠和勇氣。他總認為文學研究所是搞學術研究的,要不斷拿出經得住時間考驗的東西來。因此,他盡量維護真正的文學研究,竭力為廣大研究人員爭取正常的研究條件。如三卷本《中國文學史》正是在他領導下抓出來的。他除了寫批判文章外,同時還寫了大量的理論性的研究文章。今天看來,這后一類文章中,不少是可以經受住歷史的檢驗的。
李:我聽劉錫誠先生談到,“文革”期間,何其芳先生也被下放到河南農村改造,身心都受到摧殘,嚴重影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研究和正常的領導工作。其實,這也是當時文學所許多學者的遭遇。您當時也被下放到河南信陽,你們的活動應該有交集吧?希望您談些這方面的情況。
錢:十年動亂期間,下干校后,何其芳同志被分配去養(yǎng)豬。那時他已是快60歲的人了。我常在木工棚里,見他矮胖的身子肩挑兩桶豬食時東斜西歪的艱難步履。后來更不行了,他就拄著拐棍挑東西了。小豬常常闖出豬圈,跑到田野里去。其芳同志發(fā)現后,就叫著“啰啰啰”、“啰啰啰”地到處去追尋。運動中間,雖然有些人互相摧殘,但也有不少人自己雖被摧殘過而始終不去摧殘別人,其芳同志就是其中之一。他獲得“解放”后,并未像有的人那樣擴大著仇恨的心,而是對各類人都一視同仁、不存芥蒂,這需要寬厚的胸懷。不過,他對有的人卻明顯地懷有憎惡感。1975年,《紅樓夢》等“研究”鬧得不亦樂乎,文學所的大批力量閑得無事可干。在一次會議上,其芳同志很有情緒地說:“有人出于好心,勸我給姚文元寫信,承認一下過去的錯誤,為文學所領點業(yè)務工作。笑話!我怎么會去干這種事!我向姚文元檢討什么,姚文元算什么?文學所跟他有什么關系?我是共產黨員,黨員有組織性,我們有黨組織……”其芳同志對丑類的不滿之情和蔑視,可以說溢于言表。大家怕他的話引起麻煩,就把話題岔開了。還在1973和1974年間,他在一些會議上心情極為不平地談起了有人在北京圖書館做有關《紅樓夢》報告時批判了他的“共名論”。他之所以極為不滿,主要是當時他被剝奪了發(fā)言權、發(fā)表權,他的意見得不到申述的機會。他說這種做法不光明正大,他要辯論,要求有答辯的權利。但是直到“四人幫”垮臺,他始終也未能得到這一權利。
李:粉碎“四人幫”后,何先生很快恢復了正常的學術研究、領導工作,帶領文學撥亂反正、走向正規(guī)。這時,你們應該還有接觸吧?
錢:在何其芳同志去世前,我曾經在醫(yī)院照料過他,對他去世的情況比較了解。
1977年7月,何先生因大量吐血被送進了醫(yī)院。住院前幾天,在文學所的一次會議上,他就運動中那些糾纏不清的事而發(fā)怒了。他說,所里的業(yè)務工作已荒廢了10多年了,現在要趕快搞上去,怎么總糾纏那些事呢?接著他站了起來,生氣地說:我們還要不要搞業(yè)務?誰愿糾纏過去的事,就讓他繼續(xù)去干吧,但這樣的會我以后不參加了。大家勸他平靜下來,而會議顯然難以繼續(xù),只好不歡而散。
第二天就傳來了不妙的消息。原來前一天會后回到家里,其芳同志一反常態(tài),顯得焦躁異常,難以休息。晚上堅持工作了一段時間,到半夜竟是大口吐血了。這憂傷的消息使文學所陷入了惶惶不安的氣氛之中。行政方面安排所里同志去醫(yī)院輪流看護病人。每逢這種情況,說明病人病情不輕。十分突然的是,這次其芳同志是胃癌出血。
我去看他時已在幾天之后,輪到我值班。我進入病房時腳步很輕,但他聽到了我和另一位同志的說話聲音。見此情景,我趕忙向他打了招呼。他要我坐下。我忙說,你只管安心休息,有什么事,招呼我就是。過了一會兒,他說他很寂寞,所里無人理解他。我知道前幾天的事仍縈繞于他的腦際,趕忙安慰他說不要去想這些事了,以后再說,現在養(yǎng)好身體最要緊。我們大家都理解你,支持你工作,你放心吧。說實在的,多年來沒有一個領導人和我這樣平等對話了。他的話感動了我,他在我面前沒有掩飾,拿一副標準的、原則的臉給我看。因此使我的心為之一動,兩眼突然濕潤起來。他眼睛閉著,又繼續(xù)對我說:我怎么能休息,我好些事還未做呢,我文章的清樣不知來了沒有?你們組里的工作……
我—面答應著一面打斷他的話,勸他著急不得,等病好了再說。他大概感到有點累了,就不說話了。但是不到不到半小時,他突然招呼我,說屋里悶得很,讓我開—下電扇。我趕忙說,電扇一直開著呢,是不是有點悶?我看了—下窗外,一片鉛色,有如迷霧,濕熱難忍。他接著說:我氣悶極了,你快扶我坐起來。
我見他掙扎亂抓,就上前扶他的手和背,叫他輕輕地、慢慢地,不要動得太厲害。剛扶起一些,他突然“哇”的一聲,大口大口地嘔吐出深褐色的已經淤積了一個時候的血來,吐得床單和我左手手臂、襯衣左胸一邊都是血。我吃驚不小,連忙拉起枕頭扶他靠著,然后急忙叫來了護士。護士一見這等情景,立刻轉身就跑,叫來大夫進行急救。
這時我感到一陣冷顫,一股痛楚的感覺緊緊地捆住了我的心。接著我打了電話,叫來了所里同志,后來家屬也來了。以后其芳同志長時間處于昏迷狀態(tài),有時清醒過來,就要家人把他的文章校樣取來,說他要工作。等我再去看他時,他已完全昏迷……
其芳同志的逝世,使文學所呆木了許久。好些業(yè)務工作剛做了籌劃,開了個頭,可突然又中斷了,失去了頭緒。
李:在當時那樣的環(huán)境下,何先生這樣的領導也難以幸免,真是令人感慨?。∷脑庥鲆苍S與他強烈的詩人氣質、學者氣質很有關系。但從另一方面看,正是何先生的詩人氣質、學者氣質贏得了大家的信任與敬重,許多學者都表達了對他的尊重?,F在,您是如何看待、評價他呢?
錢:我一直把何先生視為我的老師。由于工作關系,我常聽到他關于研究工作的一些經驗談,它們至今給我啟發(fā),給我教益。
1959年其芳同志建議我去文藝理論室時我沒有去。當時我想,我過去接觸的主要是俄羅斯文學,其他文學雖也了解一些,但從未深入思考過,所以不敢貿然答應。前面講到“反右傾”運動中,要我們一些年輕人從其芳同志和蔡儀同志的著作中尋找“右傾思想”。但這一閱讀的過程,卻無異是給我的一次理論補課,使我對文藝理論發(fā)生了興趣。我覺得理論中的問題很多,研究它們,比以畢生的精力去研究幾個作家有意思得多。于是我把這個想法向其芳同志說了,要求轉一個專業(yè)。他十分支持我的想法。他接著像談心一樣,說一個人的興趣十分重要,搞研究沒有興趣不行,至于理論研究就更是如此。他說他原來的興趣是寫作,至今猶躍躍欲試,但客觀條件不允許,總未免覺得可惜。
其芳同志后來在別的場合又談到,搞文藝理論研究要多讀當前作品,要了解現實問題,開始時不要去鉆研抽象問題,要多讀作品,中外古今的文學感性知識越多越好,知識范圍越廣越好。如果要寫東西,最好先搞一段文學評論,具體分析一些作品,這樣一兩年后,再研究理論問題,自然會深入下去。否則不需多久,寫文章就會感到無話可說,結果就會在概念中轉來轉去,無法深入,這樣做也容易脫離實際。他的這個意見,完全是一種經驗之談,我是深有體會的,我后來也給一些同志介紹過。
1960年代初的幾年,不少同志寫了稿子,總喜歡給其芳同志去看,有時打印出來,相互傳閱,互提意見,以便精益求精。他對大家送去的稿子從不拒絕,也從不敷衍。他根據自己的經驗和看稿中的問題,在一些小會上常常談到研究、寫作問題。他說寫文章要抓住問題,抓住問題后要進行徹底的分析。他說要把理論文章當作藝術作品來寫,要精雕細琢、字斟句酌,寫得要有感情,要有起伏,要有氣勢,要有文采,切忌平鋪直敘、言之無物,這樣才會誘人去讀。他一寫長文章,就要請假,關起門來寫。即使這樣,在最順利的情況下,一天最多也就兩千字,但是他寫下的兩千字,卻是經得住時間的磨洗的兩千字。
為了使自己的文章具有充分的說理性、科學性,其芳同志十分注意引文的準確性。在引用外國作家、理論家的文字時,他都要請人找原文加以核對,他說核對的結果還真會發(fā)現譯文與原文意思弄反了的。在這方面,他完全做到了不恥下問。在他逝世前不久,一次他和我談起文學的“人民性”問題,我把“人民性”的來龍去脈向他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順便提到馬恩的論述中沒有這個概念??伤f他好像在哪里見到過。我說我好久前也曾在馬恩的不知哪篇文章中見到過,但和俄國文學理論中的“人民性”是兩回事。一星期后,一天上午在所里,他來找我,手里拿了張卡片,我接過一看,上面摘錄了馬克思在《第六屆萊茵省議會的辯論》中的一段話。我一看正是我過去看到過的那段文字,便對他說,這不是文學的“人民性”的人民性,但一時又說不清楚。他把卡片給了我,說有空再查查。于是我翻閱了馬恩全集的俄譯本,這里的“人民性”原是“人民特性”“人民特征”的意思,為了避免和文學的“人民性”的專門名詞相混,似譯作“人民特性”為妥。我把這個出處和原文意思同其芳同志談后,他才釋然,覺得我的解釋有理。
其芳同志對青年同志十分和藹,他對人平等,沒有架子,即使在長幼之間,也很重情誼。1964年他的《文學藝術的春天》出版后,贈送了我一本,并在扉頁上寫有幾行字:“送給錢中文同志,謝謝他對《托爾斯泰的作品仍然活著》一文提過許多意見。何其芳,1964年5月?!?讀完題字我十分激動。原來1961年1月是托爾斯泰逝世50周年,蘇聯文藝界開會紀念,邀請其芳同志參加。1960年底,其芳同志寫了初稿,讓一些同志提意見。我閱讀后,曾就論點、材料提出過一些意見,過后也就忘懷了。而其芳同志不僅記著,而且寫到贈書的扉頁上去了。后來我又閱讀了其芳的這篇文章,它較之1961年發(fā)表的論文,實際上已做了重大的修改。大家都說,在文學研究所,其芳同志是不可重復的。
李:看得出,您對何先生一直心存感激。在您的學術研究生涯中,您對蔡儀先生也有著類似的情感。而且,您與蔡先生都研究文學理論,你們的業(yè)務往來應該更多些,也應該更了解蔡先生。請您介紹一些蔡先生的情況。
錢:1959年8月,我從蘇聯回國。9月,我就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一到所里,正逢所謂“反右傾”運動,文學所一派神秘、肅殺景象。
不幾天,所里為了分配我們的工作,由所長何其芳先生召開會議,征求我們意見,確定專業(yè)方向,分入研究組(當時無“室”這一編制)。那次會議蔡儀、葉水夫先生也參加了。何其芳、蔡儀先生想加強文藝理論組工作,希望我們參加理論組,水夫先生則歡迎我們進蘇聯文學組工作,我因沒有系統學過文學理論,就自愿進了蘇聯東歐文學組。
為了顯示“反右傾”運動的深入,同時“鍛煉”我們這些年輕人,領導要我們清查何其芳、蔡儀先生的著作,包括他們1949年以前出版的理論、散文著作和詩作在內,找出其中的“右傾思想”,好像1959年出現的所謂“右傾機會”思想,早在他們幾十年前的著作中就有的了!
我先閱讀何其芳的著作,接著我又開始閱讀蔡儀先生的著作。一些“大字報”批評蔡儀先生的著作文字“晦澀難懂”“缺乏群眾觀點”,云云。我接觸到蔡儀先生的著作后,則感到他文章的風格凝重厚實,邏輯性強,見解獨到。沒有豐富的文學史知識,沒有一定的理論積累與思考,自然不容易讀懂蔡儀先生的著作,那么,實際上何晦澀之有?這樣找來找去,自然沒有找出什么“右傾思想”來。閱讀蔡儀先生的著作《新美學》《新藝術論》以及有關現實主義的一組文章,實在使我獲益匪淺。我過去接觸的是蘇聯讀物,多而零星,對于一些問題的見解不成系統。蔡儀先生有關現實主義的五論,算得上是當時對這一問題相當完整的闡釋了。閱讀何、蔡二先生的著作,使我的興趣轉向了理論研究,這可算是我在“反右傾”運動中的最大收獲。運動后,等我應約寫完一部小冊子的稿子后,我就正式向何其芳所長提出想去文藝理論組的要求。蒙他立刻答應,同時經他疏通,在征得蔡儀、水夫先生的同意后,我就去了文藝理論組工作。每當回憶起這件事,我總把兩位先生當作自己學術上的引路人看待,心里充滿感謝和暖意。
李:在“文化大革命”前的很長時間,您就與蔡先生一起在文藝理論組從事研究工作,后來也一直在同一個研究室工作。希望您談一些他當時更詳細的情況。
錢:20世紀50-70年代,是我國學術研究最受壓制的年代,學術與政治幾乎是一回事,而且是只能是幾個人說了算?;仡?950年代的學術著作,能夠保留下來的有幾多?蔡儀先生的“現實主義五論”,即使現在讀來仍不失其理論力量,經受住了時間的檢驗,這真是難能可貴的。但是,蔡儀先生也是不斷遇到麻煩的。
60年代初期,領導布置編寫《文學概論》。當時的要求是南北各寫一本,南方由葉以群擔任主編,北方由蔡儀擔任主編。蔡儀先生寫出提綱(這提綱我未見到),據說在天津會議上給領導否定了,于是這位領導自己拿出提綱,要別人按他的提綱寫作。蔡儀先生只好照辦,組織力量,勉力寫成初稿。蔡先生平常沉默少言,不痛快的心情一般不輕易外露,但是有時在工作交談中不免流露出來,認為此書已不是他的想法,有違他的初衷。70年代末,為適應當時高校教學的需要,《文學概論》初稿經修改后出版,成為大專院校采用的教科書,影響極大。這書既然寫成于60年代初,自然受到當時“左”的勢力干擾,部分觀念已失去了其意義,所以在80年代就受到一些非議。出版社曾建議編者進行修改,蔡儀先生覺得除了少量提法可以改動,此書難以再改,要寫就得另起爐灶,重搭框架。但當時他正在改寫《新美學》,這是他的畢生精力所在,《文學概論》已無暇顧及,所以一任人們評說。而那位制造過無數冤案、橫掃過不知多少人的領導,卻對此事不置一字,搖身一變,舉著一面過去被他踐踏的人道主義大旗,又在吶喊了!但此事到現在未了。80年代被這位領導舉薦的新秀,曾在文學所慶祝蔡儀學術活動60周年的紀念會上,大力表彰蔡儀先生如何開創(chuàng)學派,要營造尊敬卓有影響的老學者的學術氣氛,提倡寬松、寬容,云云。而一離開會場就對蔡儀著作中的“認識論”觀念進行歪曲,庸俗化一通,然后加以撻伐,并且一直進行到現在。對稍有不同意見的人就力加排斥,真是頤指氣使,八面威風。而他在國內的朋友們,現在還與之呼應,發(fā)表文章,非欲把“認識論”除之而后快。其實,任何理論、體系,都有其長處與局限,你不滿對方的理論,最好是拿出自己的貨真價實、以理服人的新東西來,讓讀者在比較中自然明白。不要一會兒大倡西學,把它們奉之為神明,一會兒又舉行與諸神告別儀式,像小兒游戲一般。要分清一般理論原則與“極左”和“左”的理論之間的界限,混而統之,或是把別人的理論庸俗化一通,就以為罵倒了對方、清除了對手,我們不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不然,何以一些人在大罵“認識論”,而另一些學者又在大寫“文學認識論”或“認識論文藝學”呢?!不是他們沒有見到被罵的危險,而是認為你罵得并不在理,罵不到點子上,說了好多的外行話,所以他們仍然我行我素,不予理會。要看看自己的東西,并非都是金科玉律,漏洞倒是不少的!
另一次是60年代初,那位名聲顯赫的文藝界領導,為了提倡“雙百”方針,先讓朱光潛先生批評蔡儀先生,然后讓蔡儀先生進行反批評,這不是創(chuàng)造了一幅學術爭鳴的繁榮圖景嗎?但是在朱先生發(fā)了第二篇文章后,蔡儀的反批評文章就不讓發(fā)了,這自然是那位領導的“裁奪”,并要何其芳將蔡儀的第二篇文稿從《新建設》編輯部撤回。所謂“雙百”云云,全是由一些人在調動、擺弄的,只有當權者的發(fā)號施令,哪有什么“百家爭鳴”?。∥抑?,蔡儀先生對此事一直感到不快,可又怎么辦呢?這事就是連何其芳先生也感到不平、委曲啊,他說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人呢?當然,朱先生在“極左”路線下也是身受其害的,甚至在他彌留之際,在其意識即將消逝的時刻,在回光返照之時,仍在發(fā)出“我要檢討,我要檢討”的胡話!要檢討什么呢?大概就是所謂“反動的唯心主義”吧!請看,那已是什么時候了?1986年了!可見其身心蒙受的摧殘之深!但就這場爭鳴來說,我們作為局外人,至今都深為蔡儀先生感到不平的。
在“文化大革命”中,蔡儀先生成了“文革”發(fā)動者挑動群眾斗群眾的犧牲品。下放到干校后,蔡儀先生竟以65歲高齡被分配去干校廚房充當火頭軍,為幾百人燒飯、燒水。在爐灶旁,他在沉思著,大概覺得周圍的世界是荒誕而寂寞的吧。
李:當時,蔡先生的遭遇也很有代表性?,F在,時過境遷,您是如何看待蔡先生的為人和學術研究的?
錢:蔡儀先生在美學上自成一派。他在20世紀40年代初出版的《新美學》中提出以馬克思主義的唯物主義觀點來研究美學后,一直未改初衷。有人說蔡儀先生的美學沒有新東西,這自然是一種淺薄的見解。其實,40年代蔡儀提出的唯物主義新美學,就是美學中的重大的創(chuàng)新。他后來主編的《美學原理》,邏輯嚴密,學理清晰,自成體系。80至90年代的《新美學》改寫本,極大地豐富了原著。他崇尚新思想,在一段時間里,在編輯《美學論叢》過程中,我常聽他說,文章要有新意,或提出新的問題,或在討論中有所深入,切忌老生常談。所以他選稿極嚴,這給我的印象極深。
蔡先生為人,生活簡樸,嚴于律己,寬以待人,真正是位忠厚長者。他知道我的一些缺點和一些不同意見,但他決不像有的人通過“小小的政變”獲得權力,立刻排斥異已,扶植親信。1989年冬我因手術住院,術后一些年輕的同行都前來看過我。一天下午,蔡儀先生夫婦來到醫(yī)院床前探望,使我心頭為之一熱。蔡儀先生是我前輩,而且其時已是83歲高齡的老人了。作為后學,我從未想到他會來看我,每想起此事,總是令我感動不已!
李:您的經歷豐富,非常感謝您詳細、生動地講述了這些經歷。今天的訪談提供了很多寶貴的、有價值、有意義的材料,幫助我澄清了很多疑惑,使我了解到中國文藝界、文論界的很多情況,也有助于了解我國建國以來的文藝、文論的歷史,對于今后的研究工作也很有啟發(fā)意義和史料價值。再次感謝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訪。祝您健康、高壽、永葆學術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