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者》講述了落魄的中醫(yī)大夫高清源為鄰居看病的故事，其中穿插了幾段關于高清源事業(yè)下行與家庭破裂的痛苦記憶。小說雖然以第三人稱敘述，但實際上敘述視角并非全知全覺的，而是聚焦于高清源的視覺、聽覺及感受，以展現(xiàn)事件發(fā)生的場景。在敘述過程中，高清源的視聽感受及紛雜心緒一直被兩個孩子緊緊牽引著：一個是鄰居家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另一個是與他分離多年的兒子。故事最后也在高清源與小女孩的戲劇化羈絆中結束：小女孩高燒，其父母敲門求救，高清源閉門不開，又因愧疚長跪不起。

《醫(yī)者》的結尾是耐人尋味的。高清源為何閉門不開？又為何如此愧疚？作者為何這樣結尾呢？細細思尋，筆者突然發(fā)覺小說結尾處其實暗藏著作者“救救孩子”的呼聲。作者刻意設置一“醫(yī)師”形象，一“呼救”孩子的形象，可能就是為了在當下再次喊出“救救孩子”，從而與魯迅百年前所作的《狂人日記》形成隔時空對話的關系，而對話的主題則是關于“啟蒙的限度”。那么，如果我們將《醫(yī)者》中的“救救孩子”看作一個文化隱喻的話，則需要思考三個問題，即“孩子”究竟指什么？“孩子”生什么病了？救不救“孩子”？

“孩子”指什么？

孩子，本指兒童，或指父輩對兒女的愛稱?！昂⒆印毙蜗蟪Ｗ鳛橐环N作者鞭撻現(xiàn)實的“利器”出現(xiàn)在中外文學作品中，如狄更斯《遠大前程》中忍饑受凍的孤兒們。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有影響力的“孩子”形象則大多出自魯迅的小說。魯迅研究者認為，“孩子”觀念是魯迅的核心觀念之一。它在魯迅小說中主要有三層含義：一、天真的存在。魯迅在兒童身上發(fā)現(xiàn)了類似“自然人”的善良的天性，即“白心”。因而在小說中塑造了許多天真的兒童，如少年閏土、雙喜、阿發(fā)等。他們天真可愛，還未受到封建禮教思想的荼毒，不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更不會把自己當“奴才”看待。二、需救的對象。魯迅早在《狂人日記》中就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強烈呼聲，他認為，如若不救，兒子會如老子一般，成為麻木的看客。因此，魯迅認為父輩應“肩住黑暗閘門”，放孩子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三、未來的希望。魯迅認為：“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他認為如果孩子們能在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中健康長大，中國將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饒有意味的是，盧爔的《醫(yī)者》也主要從“天真”“需救的對象”“未來的希望”三方面著力刻畫了孩子的細節(jié)，以賦予孩子文化層面的含義：

一、天真。作者特意在《醫(yī)者》中凸顯了鄰居家小女孩天真的品性。其一，她不對陌生人有戒心，天然親近他人。陌生人給小女孩遞來糖果時，她“接過手立馬就吃掉了”，毫無防范之心。并且，她“天然親近”他人，到高清源家時，總不時拽拽高清源的衣角，念他寫的字。其二，她不受禮俗拘束。高清源需要開門接待病人，鄰居家的小女孩常常直接闖進屋里，“毫不見外地坐到椅子上”，還會自在地打開電視，調到愛看的少兒頻道。其三，小女孩性情真誠，待人友善。當高清源為小女孩的父母治病后，小女孩把自己家里金橘樹的果子摘下來送給高清源，以示親近和感謝。其四，心地單純，活潑可愛。文中描寫小女孩的語句都在極力突出她天真的神態(tài)，如“口罩以上的那雙水靈的眼睛”“腳丫光溜溜地在半空中晃著”，使高清源都覺得“可愛和可親”。須注意的是，小說中雖未描繪高煜幼年時天真的神態(tài)，但高清源看見小女孩時總不自覺想起高煜，說明小女孩的行為表現(xiàn)是高煜幼時形態(tài)的“倒影”。

二、需救的對象?！夺t(yī)者》中有三處細細描寫孩子生病的場景。第一處時在故事轉折關鍵處，小說寫鄰居小女孩高燒接近40℃，面色潮紅，雙眼失神，脈象浮而燥。父母帶她來找高清源看病。第二處是，高清源為小女孩看過病后，茫然失措，回想起兒子高煜幼時高燒一日的情景。當時自己身為大夫，卻因工作繁忙，無法照料兒子，只能看著妻子給他降溫、喂藥。第三處是故事結尾亦是高潮處，鄰居家的小女孩在隔壁劇烈咳嗽，不斷啼哭。父母帶著她來敲高清源的房門。高清源雖沒開門，卻一直隔著墻仔細聽小女孩的咳嗽聲，為他祈福。這三處情節(jié)都具象化地展現(xiàn)了兩個孩子“待救”的形象。

三、未來的希望?！夺t(yī)者》中特意提到，高清源將自己的孩子高煜視為“未來的希望”。高清源在高煜年幼時，便教他辨識中藥，練習看面、號脈。在高煜那里，高清源“寄托了樸素的愿望，將他從父親那承傳的學問傳下去”。此外小說也暗示了鄰居家小女孩未來有承襲中醫(yī)文化的希望。小說中提到她時常頂著一只寬大的氈帽，小聲地嘀咕著高清源的藥方。此處就刻畫了一個“微型”醫(yī)生的模樣。此外，高清源看到她時，也會想到早年自己教授高煜中醫(yī)知識的情景。這些細節(jié)都喻示著小女孩將來有跟著高清源學醫(yī)的希望，或者說高清源已對她寄托了這種希望。

從這三個維度看，《醫(yī)者》中的“孩子”可視為一種揭示現(xiàn)實的裝置。作者通過展示孩子的天真層面，即表現(xiàn)孩子對他人真誠的態(tài)度、不設防的姿態(tài)、知恩圖報的行為，試著喚醒人們對“自然人”美好、純真本性的向往，其設定類似閏土。而“需救的”這種表述，隱含了作者對孩子天真本性會在污濁的社會環(huán)境中被破壞和感染的擔憂。這同時意味著現(xiàn)行的社會環(huán)境可能并不能容忍這種純真、美好的本性存在。孩子的“病”其實是社會的“病”。而強調孩子是“未來的希望”，則寄托了作者希望改變社會現(xiàn)狀的積極展望。因為人在幼兒時期，極容易被周圍文化環(huán)境潛移默化地影響，父輩或周圍人的不良品行可能會根植于他們的潛意識。如果不做干涉，這些不良品行可能會成為未來公民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由此可見，孩子的“天真”是父輩“需救的”動因，而“未來的希望”則是“救”所期望達到的目的。三個層次緊緊相扣，形成了一個深入思考和揭示現(xiàn)實文化處境的框架。而作者之所以選“孩子”的視角窺探現(xiàn)實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是因為大人往往有更多的社會經驗和生存技能，他們懂得如何掩飾與狡辯。而孩子們則更容易直接表現(xiàn)出他們在受到環(huán)境影響時，行為及心理上發(fā)生的直觀變化。因此，《醫(yī)者》之“孩子”作為一種社會批評的銳器，既能揭示世相，又能予以警示，是一極其有效的揭示現(xiàn)實的裝置。

“孩子”怎么病了？

那么，作為揭示現(xiàn)實的裝置，孩子的病癥是什么？《醫(yī)者》中有兩個孩子生了病。一位是高煜，他的病癥是典型的“城市病”——冷漠。從親情層面看，高煜小時候與父親高清源有過許多溫馨記憶，但在母親與父親離婚后，他常年不與父親聯(lián)絡。即使他回老家出差，也不愿與父親共待一夜?？梢娝麑τH情的淡漠，對親人的疏離。從交往習慣看，高煜見父親后，并不是對他表達關心或思念，而是直接甩給父親五千元?？梢娝蚜晳T了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的金錢關系，而不認可人之間存在情感價值。從說話語氣看，他說話冷漠至極，對父親沒有起碼的尊重和愛意：“這五千塊夠你一段時間了，而且你表舅不也給你生活費嗎？真有必要咬著給人看病這么一點小錢不放？”從道德觀念看，他不允許高清源行使醫(yī)師救死扶傷的天職，以一張寫著“醫(yī)師有事出門”的紙條，把高清源隔絕在家中。他更不理解高清源為他人看病是在行善施德，而認為高清源只在掙錢。

另一位生病的孩子是鄰居家小女孩，她的病癥是高燒、喉嚨痛、咳嗽，兩天兩夜都不見好。高清源為女孩號脈時，診出她脈象“浮而燥”。所謂“浮而燥”，指的是血液流速快速而不穩(wěn)定。此處的“浮而燥”意存深焉，它看似在說小女孩的病癥，卻更像在說時代發(fā)展快速卻不穩(wěn)定。

無論是鄰居小女孩的病癥，抑或是高煜的“冷漠病”，似乎都在影射現(xiàn)代化發(fā)展過程中存在的弊病，即一種啟蒙“后遺癥”。高煜的“冷漠”是大都市中常見的一種社會病態(tài)現(xiàn)象，其實質是人擅用理性而導致的感性匱乏。擅用“理智”的現(xiàn)代人在試圖達到實際目標時，往往需要計算、思考，從而選出最有效率的手段。這種理性思維模式會占據(jù)人們感性思考的空間，使人愈來愈排斥自我感性的一面，從而變得越來越冷漠。因此，“冷漠病”往往與城市現(xiàn)代化速度有關系。一般經濟越發(fā)達，市場經濟體系越完善的城市，居民的冷漠程度會越高。因為在大都市中，商品經濟越發(fā)達，為個人服務的商業(yè)體系就越完善，人們就越來越不需要其他人的陪伴，親情、友情等關系就越顯得無足輕重。

《醫(yī)者》中所提到的小女孩“浮而燥”脈象，作為一種暗語，也進一步指出社會在追求經濟發(fā)展的過程中，往往過分關注經濟利益，而忽略了人類內心世界的平和。

由此可見，《醫(yī)者》以孩子的病癥指出了啟蒙以及現(xiàn)代化在當下時代給人類帶來的負面影響的問題，并由此與《狂人日記》及魯迅小說形成了關于“啟蒙的限度”的對話關系。百年之前，魯迅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吃人”的威力。他認為傳統(tǒng)文化使中國社會形成了一種等級森嚴的封閉結構：“有貴賤，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別人?！币蚨J為國人需要被啟蒙，須知曉理性及個人的價值。百年后，盧爔在《醫(yī)者》中卻聲明啟蒙理性也演變成了另一種“吃人”的力量。人的感性特質逐漸泯滅在工具理性的算計、統(tǒng)籌中，隨之消失的是人性中善良、天真等美好品質。并且，科技的發(fā)達使人類對自身主觀能動性盲目自信，從而過度開發(fā)、奴役自然，并進而引發(fā)了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這種破壞自然的行為，最終會導致大自然的反噬，給人類帶來不可逆轉的損失和災難。由此可見，《醫(yī)者》中孩子患上的兩種病，暗含著作者對啟蒙理念的批判，與《狂人日記》構成了對話關系。

“孩子”是否可救？

《醫(yī)者》結局處，高清源半夜聽到小女孩父母急促的敲門聲及呼救聲，想下床開門，但想到兒子高煜的話，又退了回去。直到后半夜，他被小女孩的咳嗽聲驚醒，愧疚地跪地不起。高清源這個“想救又未救”的行為，給讀者留下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孩子是否可救？若將孩子的隱喻含義代入，這個問題實際上是：我們應如何反思并應對啟蒙的“副作用”？

盧爔在《醫(yī)者》中雖未直接探討此問題，但文本細節(jié)中卻透露出了她對該問題的看法：她在小說中借助一些細節(jié)構建出了一種“蒙昧美學”的氛圍，并由此制造出了一種“蒙昧有理”的效果。小說多次描寫高清源跪拜“關公”，以及鄰居家擺放供桌、焚香祈福的場景。例如：“陽臺前放著一張供桌，供桌上擺著蓮花燈、香燭、香爐、酒杯、紙錢，一只盤子堆滿水果，另外的盤子里分別擺著三牲，一個大雞公碗里盛滿米飯。女人跪在供桌前，捧香，望向天空，嘴里念念有詞：‘祈禱一家平安順遂，身體安康……’”供桌、蓮花燈、紙錢等東西，是用來祭祖或供奉神靈的，它們附著著蒙昧、迷信的氣息。作者本可以把這些事物構建的場景描繪得很陰暗，可她卻刻意營造出了一種溫馨、美麗的氛圍。其目的是讓讀者認為小女孩的天真性格是與鄰居夫婦依舊遵循傳統(tǒng)生活習俗有關的。因為小女孩隨意串門的行為，以及鄰居夫婦祭祀天地的行為，在鄉(xiāng)土社會中都是十分常見的。敘述者將兩種現(xiàn)象堆疊在一起，是為了使讀者感到“蒙昧”也是有其存在價值的。不過作者所傳達的“蒙昧”并不是反科學、反理性，而是呼吁一種“敬天地”的態(tài)度。這其中亦有作者對鄉(xiāng)土社會禮治秩序的懷念。所謂的“蒙昧”其實是作者在“工具理性”盛行的現(xiàn)代社會中呼喚以“仁義禮智信”為核心的傳統(tǒng)文化回歸。但顯然作者對此答案是不夠堅定的，才會描摹高清源“想救又未救”的場面，并將這個復雜問題永遠留給了讀者。

張則天，河南科技學院文法學院講師，河南師范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