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有生以來最棒的一次搭車經(jīng)歷即將開始。辭去了維持九年的水手之職,然后在一個衣衫能擰出水的清晨,他拖著大包小包離了五碼頭,跟著她鉆進(jìn)了嬌小的銀白轎車。車子在空茫茫的海邊凍了一夜,坐上去哪哪都冰冷刺骨,每當(dāng)唉聲嘆氣便呼出一長串的白氣。他在白氣繚繞中縮著肩膀看她。車子沿著海岸一路向西,背棄了同樣受凍的朝陽,大大咧咧的整片朝霞,還有異常活躍的一道道海浪線。車子像一把剪刀,裁剪著無限開闊的馬路。他穩(wěn)坐在副駕駛,心懷不軌地看她。
音響里循環(huán)播放謝霆鋒的一首歌,歌詞大概意思是一個男子,愿意燒光一個森林,將灰燼送給女子當(dāng)作一點陪襯。由嶗山往市南方向進(jìn)發(fā),然后出青島,直抵濰坊。在半島最后一片海水浴場,車頭向西南卡住,陽光已經(jīng)掠過頭頂,一邊是燦燦的金沙灘,另一邊青山繚云,背后是了無新意的一幢幢大盤寫字樓。她提議他們在路上做一次。她騎到他的腿上,一件件撥開他的衣服。車?yán)锱L(fēng)嗚嗚的。感覺到清新好聞的鼻息,像是面部在做保養(yǎng),每一個毛孔都打開了,然后電話就響了。
“陳智深?!笔莻髌娲騺淼?。
“我對天發(fā)誓,你這個點真不應(yīng)該打電話?!标愔巧钫f。
“陳智深。”傳奇重復(fù)道。
“說?!?/p>
“我來青島了?!?/p>
“說重點?!?/p>
“說了,我來青島了。”
“你來青島了?你能聽聽自己在說些什么嗎?你能聽出我語氣的急切和深深壓抑的內(nèi)心狂喜嗎?哇噻,您來青島了!”
“你過來接?!?/p>
“把話說完整,需要我親自去趟勞務(wù)市場弄幾個散工,給他們整身罩得住的行頭,我們一道去機(jī)場拉橫幅咆哮、哭泣、跪地迎接?”
“不,我開車來的,你來高速口的收費站?!?/p>
傳奇今早上四點鐘,敲開了十三叔家的防盜門,帶著一臉倦容的十三叔找到同小區(qū)的小波,再帶著十三叔、小波找到藏在大衣柜后頭的倆嘴兒,在倆嘴兒家里又給遠(yuǎn)遁深山的博士打電話,然后一行五人,開著過了六次戶的夏利,一路徑奔青島而來。他們來青島,用傳奇的話說,一是為了看看這片寧靜的海,二是在網(wǎng)上訂了一頭活蹦亂跳的活驢,交易地點在市北區(qū)的大沙路九號。他們現(xiàn)在下了高速,出了收費站,車子行駛在四平八穩(wěn)的大馬路,四個輪胎一撇一捺的,像在寫毛筆字。
車子稍快一點便呈現(xiàn)出散架的模樣。
小波一路強(qiáng)壓著火,坐這樣的車子,像坐船,早晃得胃里難受了。他脾氣又暴,側(cè)著身子一腳踹開離他最近的車門,車子還沒停穩(wěn),他已跳下去彎腰哇哇地吐。十三叔看他吐得爽,也被酸爽的味道感染了,找了棵樹苗扶著吐。樹苗因為綠化任務(wù)剛栽沒幾天,一下豁到地上,十三叔嗷一聲沖著嘔吐物摔去。
博士下車后漫上了馬路牙子,瞥了眼小波和十三叔早上吃的啥,就著干巴巴的草地一躺,訴說自己奔四的人了,再經(jīng)不起這種折騰。如果他有罪,應(yīng)該是由法律制裁他,而不是以這種方式了此殘生。他躺平后捂著小腹說,你們?nèi)グ?,辦完事回來接上我。
足智多謀的倆嘴兒呵呵笑了一陣,想起他們八拜之交的好兄弟陳智深。陳在這個城市的海運公司當(dāng)水手混日子呢。便讓傳奇把電話打了過來。
陳智深得知他們來了,本該實話相告,自己正在海水浴場曬太陽,享清福呢。他已經(jīng)退休了。江湖上的事情,他不想再有任何牽扯。但是他沒辦法這樣說。他摟著楊春白雪柔軟的腰肢,用嘴巴碰碰楊春白雪的嘴巴,然后說:“真不巧,我在濰坊。”
“在濰坊搞哪樣?”
“我退休了?!?/p>
“不管,你返回青島接我們?!?/p>
陳智深哼著鼻子把手機(jī)由左手換到右手,剛要換一種腔調(diào)再一次長篇大論。“你不會是在海水浴場曬太陽,怕是找你安排飯,打發(fā)我們吧?”倆嘴兒搶著說。
“我是那人嗎?”
“看你的樣子像,但我知道你不是?!?/p>
那邊有一陣不說話,似是重新思考著對策,陳借此時機(jī)掛了電話。當(dāng)然,他也沒了情欲,干坐了會兒,透過濕答答的玻璃窗看著海景。太陽化了凍,油汪汪地照著一灣海水,遙遠(yuǎn)處能看見一跳一跳的小帆船。楊春白雪細(xì)長的手指,從陳智深脖領(lǐng)那里繞進(jìn)去,摸了會兒結(jié)實的胸肌,悻悻然坐回駕駛座。悶坐了會兒,打開音響,打算聽著歌重新上路。又是循環(huán)播放謝霆鋒的《愛后余生》:“分享過你這種漂亮……讓我的干燥皮膚擦響……那張溫暖床單曬干……”一句句小詞兒整的,說是勾引陳智深都不為過。日頭偏西,他們到了濰坊地界。隨便找了家隱秘村落的農(nóng)家樂,要了大盤的炒兔子,炒得很辣,就著米飯吃著呢,傳奇的電話又打來了。
這次陳智深干脆拒接。飯后,楊春白雪訂了總統(tǒng)套房,半露天陽臺,棕色商務(wù)沙發(fā),落地窗前擺浴缸的那種,床附近架著蕩蕩悠悠的木秋千,四面墻壁空洞洞的,中心帶著堆滿柴火的壁爐。他和楊春白雪做了一次,之后他開了電視,漫長的下午,他都在昏昏欲睡地看電視。黃日華版的《天龍八部》,喬峰對決姑蘇慕容復(fù),降龍十八掌對打斗轉(zhuǎn)星移。電視里轟轟烈烈的游戲機(jī)效果。
她自己放一池子熱水,用水沖粉兌出一池子酷似牛奶的液體,她坐進(jìn)浴缸泡澡。洗完澡頭上扎著毛巾,貼了面膜,仰著臉蹲下又站起,把一行李箱的東西擺在桌面,加濕器、直板機(jī),一瓶一瓶的護(hù)膚品。她一點一點往臉上撩神仙水,下狠手噼啪拍打臉頰,吸收之后又慢吞吞涂抹白兮兮的霜。之后解開包頭的毛巾,披散著一頭烏黑養(yǎng)眼的長發(fā),用直板夾燙出彎彎曲曲的波折,撩撥起來蕩蕩的,都是美的蕩漾。
她用電熨斗熨燙明天要穿的大衣時,仰臉問陳智深:“有四種女人,第一種,臉很漂亮,可身材非常一般,又有口臭。第二種背影殺,屁股圓,腰細(xì),男人看了直流口水,聽明白了吧?只是不敢轉(zhuǎn)身,臉丑,不忍直視那種丑。第三種呢,顏值高,魔鬼身材,性格也溫順,女人該有的優(yōu)點她都有,就是年紀(jì)太大了。第四種,臉丑,身材臃腫,年紀(jì)大,但是巨有錢。你喜歡哪個?”
“多選還是單選?”
“咋了,都要?”
楊春白雪繃著臉,極其認(rèn)真地等他一個回答。他還不明白,女孩子永遠(yuǎn)在男女之事上開不起玩笑。
“我選第四個?!?/p>
“富婆?!彼f,“原來你只喜歡錢?!?/p>
“什么錢不錢的,單純地想試試而已。”他說。
楊有些失望,為男孩子的膚淺、拜金,還是為自己的年輕、無能?捫心自問,陳智深是值得托付的人嗎?她冷森森盯著他。
“別刺激我,你咋知道我不會當(dāng)真?”
“當(dāng)不當(dāng)真的,無所謂?!?/p>
“你再說一遍。”
“無所謂?!彼f,“誰會愛上誰?!焙竺嬉f又沒說的是,無所謂,誰讓誰憔悴。固然覺得自己挺招笑,挺幽默。
她手里的熨斗不經(jīng)意地觸到大衣,大衣挨了燙嘶嘶鳴叫一聲,燙過的地方變得服服帖帖。把熨斗立在一旁,扭過身背對著他。任他亂七八糟呼喚,也不搭腔。心知,只是一個玩笑,怎么可以代表他的真心,勸解自己千萬不要動氣。偶然想到老城區(qū),昏暗的庫房,還有一只叫克里斯汀的鴨子,手捂住胸口長長短短地呼吸,當(dāng)時若有人教她怎么做,可能不會選擇那么極端的方式。
陳百無聊賴躺了會兒,又看電視,睡意襲來,不知不覺睡熟了。等醒來,天黑了,室內(nèi)空的。
二
他半坐在床頭,戳了會兒手機(jī),布滿倦容的一張臉,正在一點一點地舒展睡痕。出海九年,整整九年,鉆石一樣的十八歲,到黃金一樣的二十七歲。他收獲了楊春白雪這樣的女朋友,還有卡里五十余萬人民幣。終于從海上回到陸地,能像個普通人一樣去生活了。他想躺下再睡會兒,把九年來心心念念的懶覺,報復(fù)性地睡個夠。睡醒了就曬太陽,吃飯,做愛,喝酒,然后再一次昏睡過去。等再睜開眼睛,楊春白雪已經(jīng)回來了,正在往他的臉上均勻地涂火山泥面膜,涼絲絲、熱烘烘。抹完,只眼睛處留下兩個窟窿,他像一只猥瑣地鼠,剛從地里鉆出來的地鼠。
“你去哪里了?”
“我去靜一靜,順道給你買了飯?!?/p>
“喲,到底是誰惹你啦小美女?”
“你覺得呢?”
“你不會為個玩笑生氣吧?”
“真的,你每一句話,都需要我原諒一次,這份感情才可以繼續(xù)。”
小吧臺上放著一堆餐盒,水煮魚,油菜,米飯,皮蛋瘦肉粥,二鍋頭。等他保養(yǎng)完臉面,洗完澡,倆人一起吃完飯,牽手逛街。漫步熙攘的夜市,張燈結(jié)彩的圍城墻,護(hù)城河,黑漆漆的廣場,輾轉(zhuǎn)進(jìn)入各個樓宇廣廈。燈火通明的店鋪收銀臺前,楊掐著一把眉筆,另一只手晃著手機(jī)準(zhǔn)備付款,收銀員掃描后,“嘀”的一聲,小屏幕跳出一串嚇人的數(shù)字。陳撿起其中一支眉筆轉(zhuǎn)著看,嘟囔著:“鉛筆模樣的一支筆,為什么這么貴?”楊聽了這話,從收銀員布滿笑意的目光中解脫出來,忽而一種高空墜落的即視感,夸張得連腳下的大地都在旋轉(zhuǎn)。她近乎慌亂地抓過筆,逃一樣到了室外,劈臉問跟來的陳智深:“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少說幾百個行人的腳步聲,車輛碾壓馬路聲,樹丫搖曳聲,還有暗處影影綽綽的麻雀嘰嘰喳喳聲。
“亂七八糟的聲音,怎么了?”陳說。
“什么東西碎了,聽到了嗎?”
“什么碎了?”
“我的臉,剛才掉到地上了。”楊把五個手指罩在雪白粉嫩的臉上,精致的五官,楚楚動人的五官,現(xiàn)在它們挨了欺負(fù),“摔了個稀巴爛,好疼好疼的?!?/p>
“剛才?”
“就咣當(dāng)一下,猝不及防呢。我的臉就這樣丟光了,就因為你一個舉動,你知道嗎,陳智深?”
往回走的路,兩個人不再牽手,各走各的。楊害怕陳真的生氣,吵架,冷戰(zhàn),或者別的什么,嚴(yán)重到鬧分手就不值當(dāng)了。她謹(jǐn)記著,感情就是一點點變壞的。就又找補(bǔ)了一句,我的臉掉地上了,是我自己撿起來的。陳覺得莫名其妙,直言,你喜歡眉筆,我可以多買幾支給你。得承認(rèn),海面和陸地還是有距離的,他正在艱難地蹚水上岸。他的話似乎足以打動楊,在蠟黃街燈下她的臉面泛出笑。
“我們以后不吵架,好嗎?”楊說。
“這也不算吵架吧?!?/p>
“不,我很怕惹你不開心,我只能說,我很在乎你的感受。”
“噢——”
“可我真的很討厭你這種什么都無所謂的態(tài)度?!?/p>
“我是覺得……”
“覺得我這個人很難拿捏?”她說,“其實,你可以用那種方式征服我。”
在人流最稀少處,楊也會突然嘟嘴,或者踮腳索吻。
“我們可以找個廁所,公共的就可以。”楊說。
“算了吧。”陳四處看,心里有點怕這個忽冷忽熱的女人,“怪冷的?!?/p>
在怎么打發(fā)漫漫長夜的問題上,陳說回酒店看電視,遭到拒絕。然后提議找個網(wǎng)吧,開黑。楊說,這樣太高中生了。再說了,好孩子哪有去那里的。在楊的強(qiáng)勢邀請下,倆人一同去了酒吧。
是個鬧吧。挑了靠窗戶的卡座,因為坐得高,只瞧見桌沿上圍攏著一圈黃臉皮,個個帶著興奮問他們要點什么??床坏剿麄兊纳碜?,光看圓臉大頭像是看滑稽木偶戲。陳智深點了瓶紅酒,木偶打斷他,一起說,先生,這個位置最低消費兩千。然后就要了兩千的套餐。
長時間不見陽光,處處隱匿霉味,廁所連貫著周邊,都是醉酒后嘔吐物的穢氣。
“你不準(zhǔn)看她們。”楊說。
客人越來越多,環(huán)繞著震天響的音響。不斷有衣著暴露的美女過來當(dāng)酒托,即使當(dāng)著楊春白雪,也有找陳智深要微信的,喝了酒,濃妝艷抹的女孩站到卡座頂上,踩著高跟鞋隨音樂扭舞,陳稍一抬頭就能看到人家。
她見他興致頗高,一度想伸手過去摸摸他的下巴,看看有沒有流下哈喇子。不過才一天,她把這個男孩放野了。男孩子不收束不調(diào)教,是成不了男人的。她說自己餓了,想去吃點東西。簡單說,她想走。陳智深沒聽清,吼著問,什么?他們的下一站是濰坊的壽光市,倆人的家都是壽光的,彼此小區(qū)挨得很近。壽光的酒吧無一例外都是鬧吧,跟這邊的差不多,唯恐不熱鬧和客人不消費。男的袒胸露乳,女的掀包臀裙,尖叫,歇斯底里。陳替楊點了蛋炒飯,外賣送來時,因為環(huán)境太吵,倆人輪番對著手機(jī)嘶吼,半天外賣員找不到座位,最后倆人離座。
回酒店的路上,楊春白雪說起自己的弟弟,弟弟過去也是海員,出海兩年,掙了點小錢,有段時間見不到人。等再見到他,錢都拿去瀟灑了,又成了一個窮光蛋。
“所以陳兄,你有錢了,都是去哪里瀟灑?”
“你指的是什么?”
他們進(jìn)了房間,楊春白雪坐在小吧臺上,手托腮,一副小小迷妹的架勢,微微點頭,看著他說道:“你說呢?”
“我不干那種事的,常聽人說,賭錢,輸一半。嫖娼,全白瞎。我就改良了操作方式?!?/p>
“愿聞其詳?!?/p>
“就是找個好人家的孩子,你這樣的,談一場普普通通的戀愛,不喜歡了就甩?!?/p>
燈下細(xì)看,楊眼睛瞪得緊。
“不管你說的真的假的,我已經(jīng)生氣了?!?/p>
“太容易生氣了?!?/p>
“你為什么愛惹我?”她站起來,一副京劇臉譜里面的壞人相。甚至能感受到血液順著繃緊的面皮往腦袋沖,頭臉也在這種猛沖中暴漲,像是高壓鍋嗚嗚嗚在煲烏雞人參湯。
“不尊重女性,我早該看出來,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p>
他嬉笑著補(bǔ)救、討好,楊不再讓他碰,沒脫鞋子上床,卷起被子側(cè)身朝里。去年還是前年,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她在街上看到情侶吵架。為一瓶一千塊錢的神仙水便想同女孩分手的渣男。女孩和渣男撕扯著從店鋪出來,渣男覺得神仙水買得貴了,觍著臉問女孩,你的臉是金臉嗎?要這么鋪張浪費。女孩說,怎么樣?老子就樂意。楊春白雪看得出來,女孩想動手打渣男。怕是打疼了他,只好掄起包砸在他的身上做做樣子,打來打去也不知道哪一下打惱了他,他把女孩推倒在地。包里的化妝品全撒了,神仙水瓶子也摔破了,圈了一地淡薄清香。
不少路人停下觀摩,松松散散圍攏。女孩爭一個面子,她說,看不慣老子就分手。他果真走了。
此刻楊春白雪的腮上垂著淚,她知道頻繁吵架真不是什么好兆頭。她和陳智深,可能也無法長久。
“我的命,就這樣苦嗎?”她對著墻壁一聲嘆息。
他又說了幾句俏皮話,見楊一動不動,自己也覺得無趣。開了電視,調(diào)換頻道時隱隱聽見啜泣聲,再看楊的背影,肩膀一抖一抖的。他扒開楊看,眼窩早噙滿了淚花。那些充裕的淚水漫過臉頰,流落進(jìn)頭發(fā)里、耳朵里、下巴頦,一叢叢、一簇簇滑落。仿佛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抱住她,一字一句解釋,腥咸的淚水混著火熱的體溫,很難不說這是浪漫的煎熬。她突然推開,仰面躺著,呼吸短促。她說,不要碰我,也不要再騙我了。他說,不至于吧。
“你一整天都在傷害我?!彼f。
他當(dāng)真找不到語言了。他想咿咿哇哇說一種全世界通用的語言,以示他的善意、友好。他看到了一場戰(zhàn)爭,但是赤手空拳的他無法參戰(zhàn),哪里都是硝煙彌漫炮火隆隆,但哪里都尋不到戰(zhàn)場的入口。他又是個誤入某片大陸的外來者,只瞭望著一個一個的部落,炊煙,蟻集人群,彎彎河流,足下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草地,他在其上躊躇不前,絕沒有多進(jìn)一步的勇氣。
沉默半晌,她說:“我們分手吧。”
三
傳奇招呼十三叔、小波、倆嘴兒、博士上路,靠著網(wǎng)速總慢一步的導(dǎo)航和晃晃悠悠的車況,顛簸來去的皮囊,耐心,毅力,男人僅有的直覺,最終把夏利停在大沙路九號,一間黑黑的膻腥草棚口。傳奇搖下車窗,見幾個糙漢子太陽窩窩里扎堆抽煙,他們身后草棚里一頭挨一頭的大黑驢,甩著短尾巴,偶爾哇哦哇哦叫喚兩聲。
傳奇笑,找對了。按照約定,漢子把驢牽到空地。博士他們圍上去看,順毛摸驢背,拎驢尾巴,倆嘴兒說果真是活驢。十三叔說,真讓你看出來了。傳奇說,博士,你好好相,出了問題找你。博士繞前繞后觀摩,抬抬驢前蹄驢后蹄,驢子突然哇哦哇哦尥蹶子,差一點踢中博士褲襠。博士躲過一劫,一臉訕笑。聽到眾人要他拿主意,他說,驢子行不行你們自己拿主意,出門沒帶著眼珠子還是沒帶著腦子?
這話從哪兒說,十三叔說,都是倆嘴兒的主意,出了問題找倆嘴兒。
倆嘴兒說,去你的,叫驢。他說完驢甩著尾巴哇哦哇哦叫起來。
頗顯年紀(jì)的水桶腰漢子遞著煙走過來,沖為首的十三叔說,我兒子網(wǎng)上跟你們談的?這事吧,他也沒和我商量,我問一句,你們要驢子干嘛?
倆嘴兒便把一驢兩用的計劃如實相告,一來是為傳奇兄弟,他要用驢子接新娘子。二來是他們家鄉(xiāng),青州古城殘留的古橋古河。一到天黑,橋頭橋尾織滿了游人和斑斑駁駁的霓虹燈。倆嘴兒老在河邊遇見小姑娘,都是學(xué)生模樣,夏天穿短裙,光著大腿;冬天穿短裙,搭配褲襪,皮鞋,日本的學(xué)生裝。
倆嘴兒跟上其中一個女孩,還問人家,一起散步,好嗎?
學(xué)生笑笑,要走。倆嘴兒說,好吧,好吧,咱們下次約哦。
行了,漢子打斷,你們要驢子干嘛?
倆嘴兒說,我快了,馬上說到驢子。
每每漂亮女生鉆進(jìn)小汽車,他們都扼腕嘆息、痛心疾首,怎么鉆的不是咱的小汽車?博士好心提醒,咱擁有的是過了六次戶的夏利。
夏利不是車?我就問你夏利是不是小汽車?倆嘴兒說。
車和車不一樣,人和人也不一樣。人,尤其是男人,得有好車裝點,得有錢。說到錢,他們合計著,能一夜暴富的路子,刑法都明令禁止了,看你有無膽色。再一想,也只能踏踏實實掙個苦力錢啦?!翱嗔Α本屠@不開常用來打比方的拉磨和驢子。說到驢子的時候,五人正蹲在古城的橋畔,觀賞一池子結(jié)了冰的碧水,倆嘴兒一拍大腿說,掙就掙有錢人的錢。
小波呵斥一句,廢話。
隔了一天,博士刷抖音刷到修剪馬蹄,得到靈感,在青州古城弄個馬拉車,讓有錢人感受下古風(fēng)。坐一趟馬拉車不得一千塊錢?計劃中的馬車有灰姑娘南瓜車主題,丫鬟闊老爺主題,加勒比海盜主題。倆嘴兒的意見是,馬,哪哪都不如驢子。驢子便宜,耐力強(qiáng),任勞任怨,哇哦哇哦叫,自帶吸客光環(huán)。
漢子問,啥叫加勒比海盜主題。
馬車做成海盜船的模樣唄。
漢子說,我直說吧,現(xiàn)在行情變了,恐怕要讓你們白跑一趟。漢子皸裂的大手比畫,本來這個數(shù),現(xiàn)在得這個數(shù)。
一萬一頭活驢,改成一萬二,坐地起價。倆嘴兒罵了一句,不為人身攻擊,只淺淺聊表心情。漢子說,嘴巴放干凈。小波接過話頭說,又罵了一句。漢子齜出黃板牙,齜了好一會兒都要風(fēng)干了。漢子說,在我這兒撒野呢。小波說,牙給你拔了。漢子說,抽不死你。小波說,你抽一個我看看。小波抽了皮帶“呼呼”掄了兩圈。漢子說,要不要的,你們定吧。說完,牽著驢走了。
五人從褲兜里摸錢,十三叔四千,小波五千,傳奇六百七十二,倆嘴兒空著手,博士一把零錢。十三叔把錢集合一起問,咋,要不要?小波說,不要早回去??罩郑銇砀陕??倆嘴兒說,我?guī)еX子來的。
傳奇給他爹打電話,他爹曾是趕大驢車的,車板裝滿陶瓷碗盆,走村訪戶賺個吆喝錢。訴說了買驢一事,話題的重心是,到這個環(huán)節(jié),這個驢子,我們該不該要。他爹說你等等,我給你問問。等待爹智囊的過程中,傳奇又給陳智深打了電話。傳奇最后一通電話又打給了親爹,直說,你給我們轉(zhuǎn)個錢,等發(fā)達(dá)了,好處少不了你的。傳奇大前年在學(xué)校包了快遞點,賠了個底兒掉。他爹不打算再投資他。
傳奇急切要翻身,在網(wǎng)上打牌,陷進(jìn)去十來萬。這會兒每天有人上門打他。他腰里別著甩棍,見了人,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先抽出來招呼。
五人等不來答復(fù),只好相議,買驢之事,來年春再說。隨后笑鬧著從草棚里牽出驢子,輪番騎到驢的背上,跟小瘦驢合影留念。
草棚旁邊一溜兒平房,漢子叼著煙從一扇門里出來叫罵著,旱地拔蔥樣把倆嘴兒拎了起來。五人戀戀不舍地告別了驢子。
四
本該像婚后度蜜月的夫妻,可惜只完整地度過了一天。他從燥熱中蘇醒過來。她蜷縮在床的另一邊正在熟睡,壁爐里火焰燎旺。他悄無聲披著棉衣到半露天陽臺看城市風(fēng)景。在一把圈椅只呆坐幾分鐘,從酒店背后山巔之上遠(yuǎn)道而來的寒風(fēng),吹得他流鼻涕,渾身血液都要凝固啦。馬路上一輛車都沒有,最堅挺的幾盞霓虹燈,忽而唰地熄滅。這個城市迎來深夜了,終究是黑暗統(tǒng)領(lǐng)了世界。他又在漆黑中忍受著,第一次為自己的前程擔(dān)憂起來。他下船時,船老大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畢竟海上九年了,你回了陸地,一開始會很難適應(yīng)。慢慢地,也就習(xí)慣了。好在,他卡里還有五十萬,在老家壽光只寫小說的話,也能支撐很多年,一直支撐到他成名為止。
霓虹是彩虹的親戚,黑暗也只是陽光的另一副面孔。你得有信心。養(yǎng)活自己實在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要成就自己開宗立派、大富大貴,還要改變世界呢,這樣才不愧為人。他又站了會兒,裹著睡衣回房間,坐在高腳凳上守著小吧臺守到下半夜,嘆著氣把二鍋頭倒進(jìn)玻璃杯,又啟開清涼涼的雪碧,摻和在一起喝。酒很爽口,舌尖潤潤的。
她也起來了,披著睡袍,慢吞吞走到他背后。“不管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我都不要失去你,克里斯汀?!彼f。
克里斯汀不只是一只鴨子。
“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彼f。
已經(jīng)看不出哭過。她像個慈母,把他抱進(jìn)懷中。像是一團(tuán)浴火,他能感覺到其中的能量和全身燃燒時的噼啪作響聲……
楊又餓了,翻身坐起來,扯開幕布一樣的窗簾,天已經(jīng)大亮。她晃起陳智深,倆人到二樓享用早餐。自助的,她取了面包,水煮蛋、牛奶,他倒了杯速溶咖啡,取了面包、培根、果醬。握著刀叉悠閑地吃,倆人避而不談昨晚吵架的事情。飯后返回樓上,楊開始搬家,富有耐心地收拾一樣樣美容美發(fā)的小家電。打包好了交給只顧吧嗒吧嗒抽煙的陳,陳扛著包跟著楊到大廳退房,步行到停車場取車。路上,楊問他:“想好了嗎?”
“想好什么?”他坐在副駕駛,玩手機(jī),看朋友圈傳奇他們在島城的奇遇記。
“買什么樣的車,”她說,“我是覺著你回了陸地,總需要一輛車子代步?!?/p>
“你決定吧?!?/p>
“那我們?nèi)ベI路虎?”
“先問一下,多少錢。”
“你的錢夠了?!睏畲蛄克?,擠眼睛,還探過一只手摸他大腿。楊笑稱,摸過的男孩子里面,唯他的大腿最繃硬。
紅綠燈處拐彎,車子駛進(jìn)人煙稀少的岔路,地面像月球的表面,一個坑接一個坑,偶爾斜著幾棵雜樹,路過相鄰的兩個村莊,從一片荒蕪的莊稼地里沖到新的大馬路。楊很少看地圖,她自己就是山東區(qū)域的活導(dǎo)航。車子停在一排廠房前。都是沿街的敞篷房,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車子,奔馳、奧迪、寶馬、路虎……像菜農(nóng)擺攤賣菜。車輛款式全得嚇人,雖說都是正經(jīng)來的,但很難不惹人懷疑全部都是走私車。
他倆像對伉儷攙扶著到處看。楊撫摸一輛白越野,五十萬上下,半蹲著捏輪胎,說是車輪子就吸引人。陳看著輪子,想的是傳奇那輛過了六次戶的夏利。夏利那個要人命的輪子,也是足夠吸引人。
車子名字叫攬勝星脈,五十七萬就給。
“你覺得怎么樣?”楊問。
他從她的目光中看出欣喜、期待,還有慈悲。
去刷卡時,想到一個問題,他不會開車。
楊連連擺手制止,要他再想想。楊的說辭是,車子是大件,不是買臺手機(jī),你可得想好……諸如此類?!耙部梢苑制谫I?!睏钫f。
陳嫌麻煩,大手把楊擋到一邊。陳彼時思維停留在另一個層面。他還不明白,自己在陸地,掙錢不比海上。他怪異的思考著,懂得花錢的人,一樣懂得掙錢。五花馬千金裘拿出來置家當(dāng)博女人一笑,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的人生從此刻開始會一直走下坡路。好比一個高中生,每個凌晨在昏昏臺燈下苦哈哈讀書,使勁揉搓紅腫的眼睛,浮出水面大口喘息時,多多少少都盼望過高考之后的人生?!暗雀呖歼^去,一切都輝煌了?!彼喟玖司拍?,也無數(shù)次盼望,陸地上,等待他的將會是截然不同的生活。他也就愿意拿九年的含辛茹苦去換。
刷完卡后,又用微信支付了個零頭,“支付成功”的電子音,徹底切斷了過去的九年。然后楊和陳上了新車。楊把她的小車留在了店里。她打算幫著把這輛車開回壽光,再打出租車回來,然后開走她的車。她開著攬勝星脈重新上了國道,她坦言新車的車況一級棒,跟滾燙的體育生一樣動力十足。
浮云遠(yuǎn)山,紅日正中,筆直大道,車如流星;她又餓了,回味著昨天中午吃飯的炒兔店。憑著直覺扎進(jìn)一個又一個村落,開了幾個來回,都沒有望見炒兔店的影子。陳建議隨便吃點。“隨便”二字惹得楊春白雪不快。昨天中午,楊問他,要不要做安全措施。他也是這樣說,隨便,完全不會顧及她的身體。
他一定當(dāng)她是隨便的人,才會采取這種隨便的方式應(yīng)對。
車停在一家臟兮兮的朝天鍋店前,楊繞過清湯寡水的煮肉鍋,挑了個還算看得過眼的位子,眉毛倒豎著坐下去。
楊盤起披散的頭發(fā),用粗糙的紙巾抹掉口紅,又一寸寸擦著桌面,才放心地把胳膊放在桌上。盡管處處在意,袖口還是沾惹了星星油花。陳大約猜到她為啥一早就不高興了。
一張攤熟的油餅,卷上熱乎乎的豬頭碎肉,小蔥,撒芝麻,她兩手握著卷餅,小口含著輕咬。陳笑她的樣子,像是熊貓。她把餅摔到桌面,豬肉雨點般灑出來,她說是氣飽了,氣呼呼地抽幾張濕巾擦濕了的眼眶,又擦手機(jī),對著手機(jī)屏涂口紅。對于楊的不快,他只恨自己嘴巴賤,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解決辦法。他想到魯智深打鎮(zhèn)關(guān)西,把豬肉劈臉?biāo)^去,也是這樣一陣豬肉雨。
“真是不經(jīng)逗?!?/p>
“知道就不要惹我,總?cè)俏??!?/p>
回去的路,楊不跟陳說話,開快車開得馬路起煙兒,風(fēng)馳電掣把陳送回他的小區(qū)門口,問他家里有車位嗎。他說有。停好車后囑咐他好好在家,等她回來。“不準(zhǔn)出去?!彼詈髲?qiáng)調(diào)。然后急急忙忙跑到馬路對面打車回濰坊,趕在下班前到店鋪里取她的車。
他的家里什么都沒有,是之前當(dāng)水手那會兒,休假回家時,老爸給他買的房子。買的時候是學(xué)區(qū)房,兩個市重點、高中一個重點、初中四個小學(xué)都在這條街,物業(yè)也號稱壽光最好的。他開密碼鎖時指紋失靈了,驗證了十幾次才順利打開??蛷d里有一張大床,旁邊支著桌板八個厘米厚的書桌,一把肯尼迪總統(tǒng)椅,窗前擺著無印良品的懶人沙發(fā),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他從青島帶回來的東西都在楊春白雪的小轎車?yán)铮虝r間內(nèi)他懶得往家里搬了。他看著家徒四壁,踱步觀摩了一圈,廚房、衛(wèi)生間墻磚都鼓起來了。想著從明天開始,就在這里讀書寫作了。當(dāng)務(wù)之急是需要用家具把家里填滿,讓“家”看起來像個家。
她堵在回來的路上,跟陳打視頻。陳到外面吃了個小火鍋,正沿著壽光的步行街溜達(dá)。
“為什么要出去?”
“我吃飯呀。”
“吃完了,你快點回家?!?/p>
“我溜達(dá)著回去?!?/p>
“你回家呀,為什么不回家,你在外面要做什么?”
“怎么感覺——”
“你快滾回家?!?/p>
掛斷電話,他走到馬路對面,又走了一段路,壽光下過幾場雪,背陰處的雪硬邦邦的,踩上去舒服極了。他專挑有凍雪的地方走路,走到公交車站牌處,看了會兒新增的幾個站,感嘆還是發(fā)展得緩慢。又想著家里什么都沒有,回去干嘛。順著街燈看上去,他住的那棟樓入住率不高。就短短幾年,政府和學(xué)校遷到了開發(fā)區(qū),這里成了無人要的老房子了。
楊又打來電話,見他沒有回家,捶打著方向盤催他快點回去。
“家里空的,我去買幾件家具吧。”
“你找死,剛才敢掛電話?!?/p>
“不光掛電話,我還要關(guān)機(jī),拔手機(jī)卡,跟你玩失蹤?!?/p>
“明天我陪你去買家具,寶寶,你快回家?!?/p>
“你聽我說話了嗎?我要玩失蹤?!?/p>
“惹我!”楊突然提高了語調(diào),剎那間變了一副嘴臉。照鏡子能看到,這是一只御敵的獸。見陳不說話,楊怕是嚇到他了,幾次深呼吸,語氣漸漸緩和下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不回家,你是有約會嗎?”
“是,怎么了?”
她一字一句問道:“你要去約會?”
“我要去練找富婆。”
當(dāng)晚九點鐘,楊風(fēng)塵仆仆回來。一頭扎進(jìn)陳的家中,手勒住陳的脖子,勝過久別重逢的夫妻,倒有點溺水后抓住繩索的勢頭。
“我都推不開你。你不怕出事?”
“不就是懷孕?有了我生,你害怕什么?”
在黑暗中,楊說:“要是有一天,你對不起我,我就殺了你,然后自殺?!闭f得同樣處于黑暗中的陳一愣一愣的。
五
傳奇決定把買驢的錢破開,請大家吃頓水煮海鮮。五人守著五盤鲅魚水餃,一口一個撿著吃。十三叔吸溜著涼氣說了句,沒錢就不要學(xué)人家做東。傳奇一指頭戳破餃子皮,扒開嚷,這個餡兒不是海鮮?
飯后五人逛了島城的商場。傳奇相中了件衣服,頗顯成熟的商務(wù)夾克衫,摸著料子也很喜歡,幾次都想試試。傳奇結(jié)婚的當(dāng)天,想穿著夾克當(dāng)婚服。店員禮貌提示,這是店里比較貴的衣服。
比較貴的,傳奇說。翻看了價碼也打消了購買的念想。
出了店門,傳奇總結(jié)了一句,窮人不配擁有夢想。
朋友圈里博士寫道,每天練習(xí)心眼子,提升你的氣場、情場,同頻了,天下美女不請自來。猶如桃花盛開,蝴蝶自來。買夾克遇到這種情況,換你,你會怎么回應(yīng)?
小波留言,你就問她多少錢,正面剛。
倆嘴兒留言,是問衣服多少錢還是服務(wù)員多少錢?
小波回,衣服,其實順道問問服務(wù)員也行。
十三叔說,趴在她耳邊悄悄告訴她,別惹我,我有心眼子。
六
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覺,朦朦朧朧知道楊春白雪回來了,把放在她轎車?yán)锏谋衬易Я藖?。楊俯身吻了他,吻得很輕,長發(fā)撩到臉上,怪酥癢。再醒來,臨近中午,找不到做事情的動力,一直倚著床頭胡亂想事情??绰涞夭A?,想象著外面不是陸地,是海景房,想沸騰的大海和古銅水手;看泛黃墻壁,克制著刷層大白和沖海浪的沖動,想到扣著報紙帽子粉刷船幫子時烈日曬得渾身裂皮,還有墻壁血紅的水手餐廳和黢黑俱樂部,還有滿載黑啤泡泡的一個個酒杯;看連貫客廳的空空如也的餐廳、廚房,想著他的家確實很大,又大又空,他想,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按照占地面積算,得是豪宅吧。而就豪宅里面居家過日子的這種簡陋來說,夠資格申請吉尼斯紀(jì)錄了。此刻,他又有點享受這種放空。再一想,這里地段、交通并不好,商鋪也少得可憐。按照楊春白雪的脾性,很可能要他買新的房子。這個敗家娘們。
他摸摸出油的頭發(fā),隨手摸了本書,書名是《聊齋志異》,翻了幾頁,把書呼啦扔到了床尾。抽完了煙盒里最后兩支煙,仔細(xì)捕捉著最后一騰煙霧,直到變得透明,跟自己的惰性做了巨大斗爭,終于從床上起來。穿好衣服后,一手掐著手機(jī),一手翻揀著充當(dāng)煙灰缸的碗,選了個賣相極好的煙屁股,一臉享受地蹲在馬桶上。慢騰騰點上煙,瞇縫著眼吸了一口,握著的手機(jī)嗡嗡振動,正好楊春白雪同他視頻。他掛斷,撅起屁股把快捏不住的煙頭撇進(jìn)馬桶,嘶地升華了一丁點尿臊氣,呼啦啦抽了幾格紙,緊接著楊春白雪再一次打來視頻。
“我就想看看你在做什么?!?/p>
“你覺得我能做什么?做愛嗎?”
“我周邊都是人,請保持你的理性。”
“你想怎么樣?”
“沖我什么態(tài)度?!彼埠稹?/p>
掛了電話,用肩膀夾著手機(jī),嘶嘶吸著冷氣從廁所出來,沒扎腰帶,褲子逗留在大腿根,一路走一路往下耷拉。上完廁所,清了庫存,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想動物傳統(tǒng)就是這樣,永遠(yuǎn)是餓和飽兩種對立狀態(tài)。四仰八叉躺到床上,點了份水煮魚,小油菜,兩個驢肉火燒,一碗粥。等待外賣中,共計三個電話打進(jìn)來,一個是楊春白雪,一個是傳奇,第三個是陌生號碼。他均沒接??戳丝?,陌生號碼倒是一串熟悉的數(shù)字,忽然想到,應(yīng)該是他爸爸打來的。
想到爸爸,心情變得不美麗了。
怎么說呢,他爸爸是很有本事的一個人。農(nóng)村里出來的,有闖勁兒,打拼靠的是腦子。如果將來給家族寫書立傳,他爸爸占據(jù)的得是最長的一個章節(jié),也得是最精彩的一個人物吧。可是自從爸爸和媽媽分居,他就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又想起他在爸爸的吉普車?yán)铮伦×税职趾湍莻€驚慌失措的女人。
“那倆人還不知道我退休了吧?”
之后扔了手機(jī),再一次強(qiáng)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撿起床尾的《聊齋志異》,躺著讀,手腳都沐浴在流油咸蛋黃一樣的陽光中。舒適了沒幾分鐘,他知道,生命的多米諾骨牌推動了。想到了爸爸打他,然后他割腕……
秋天蕎麥?zhǔn)炝?,一大片一大片收割了,從早割到晚,車子一趟趟拉進(jìn)場院里。入夜,麥田的主人怕是別人來撿麥穗,扛起紅纓槍留守田地巡邏。夜更深了,山更靜了,月亮遙遙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夜幕,麥田主人聽見腳踩蕎麥茬的喳喳聲?!斑@是來賊了?!倍ňσ豢?,奔跑而來的卻是一只大鬼。小山那樣高,火把樣的紅發(fā),亂蓬的胡子,四肢是四根頂梁柱子。來不及想別的,主人蹦起來“嗆啷”一聲挑起槍花狠狠刺了出去。大鬼腦門挨了一下,大鬼吼聲如雷,一溜煙逃跑了。
隔天,眾人在場院曬蕎麥。主人見誰跟誰聊紅纓槍扎大鬼的壯舉。
“誰人不信?”主人擼胳膊挽袖子,秀肱二頭肌和大胸肌。
忽聽空中一聲霹靂,大鬼呼呼嘯嘯乘風(fēng)而來。
“妖怪來啦!”眾人叫嚷。
麥田的主人也驚駭,想撒腿跑??墒且姶蠡锊慌埽鎯?,也就沒挪動步子。他想,既然不逃,那就同它戰(zhàn)斗吧。他去墻角,緊挨著九齒釘耙、燒火棍、鐵鍬,取了一把槍頭銀燦燦的紅纓槍。他舉起槍“嗆啷”一聲挑起槍花狠狠刺了出去……
外賣一來,扔了手中的《聊齋志異》,刷著一個影評博主的視頻下飯。吃飽后本打算小睡一覺,室內(nèi)冷颼颼的,翻來覆去通體發(fā)冷睡不著。想著出門重新看看美麗新壽光,想歸想,又重新?lián)炱饡0镜搅讼挛缛狞c,天色小陰,光線不算太好。只好從楊春白雪早上送來的背囊里,取出筆記本電腦寫小說。
寫了一陣,不太順暢。響起一陣敲門聲,“隆隆隆”,空闊的房間響徹著怪瘆人的回音。他過去開門,拉開道縫一看是個外賣員,是楊春白雪送他的下午茶,一個漢堡、四個蛋撻、一杯奶茶。漢堡、蛋撻、奶茶一律黃澄澄的,他看著滿是色素的食物,想想自己寫作亮起的黃燈,實在沒什么心情吃。
用筆在《蕎中怪》空白處寫了一串人名,都是讀書那會兒年級里有點姿色的女孩子。腦海里預(yù)演著把人騙來家里,玩?zhèn)€密室逃脫啥的。等蒼天烏漆墨黑,他疲憊沓沓地倚著玻璃窗看街道上來往交會的車和車燈。收到楊春白雪的一條微信:“哥哥,你喜歡黑絲還是肉絲?”
他回了一句:“滾?!?/p>
入夜,楊春白雪來了。不如約定,她沒穿絲襪,實際上長款大衣里面什么都沒穿。敞開,光著兩條長腿。若壯碩駿馬,馳騁于晴朗星空下的原野。而他,是穿度清風(fēng)明月的騎士。本就游手好閑了一天,閑得腰疼腿疼,遇見良馬,目放精光。
七
她穿好了衣服,準(zhǔn)備像個男人,像大多數(shù)達(dá)到目的的男人那樣走掉。
從陳智深家里出來,在車?yán)镒藭?,快速地劃著手機(jī)屏幕,把這幾天陳坐副駕駛聽過的歌,做成完整的歌單。在封面標(biāo)注“陳智深”?!白屛业母稍锲つw擦響,愿我的內(nèi)心未擦傷?!毕肫饍删涓柙~,也想起了那天的美好——她開了三個小時的車,去青島接他。
東方發(fā)白,匆匆開車回家。等回到家,天色就真相大白了吧?;丶业谝患戮褪前褮垔y卸掉,洗個熱水澡,拾掇發(fā)型,然后重新上妝。然后穿一身新的衣服。手機(jī)備忘錄里有記錄,穿過一次的衣服,絕對不搭配第二次。然后吃一頓豐盛早餐。然后去上班。
她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上班,是爸爸投資入股的農(nóng)產(chǎn)品企業(yè)。早上八點出門,晚上五點回家,一周休息兩天,有五險一金,享受每一次節(jié)假日和年假,領(lǐng)的是年薪。還坐擁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的專屬辦公室。
這都是她的福報。她在獲得福報之前,其實家中窮困不堪,自小是在缺吃缺穿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
那時,她家里很窮,除了空空的碗筷,什么都找不到。那陣子,她是營養(yǎng)不良的小不點,吃不到酒心糖、巧克力,為搶到的一塊桃酥點心,爸爸用皮帶打了她。她唯一在意的是一只鴨子?!翱死锼雇 边@是她為鴨子取的名字。那個遠(yuǎn)方來的叔叔,他們?nèi)叶己茏鹁吹囊粋€叔叔,在飯后叔叔把手伸進(jìn)她的短褲。叔叔說:“乖乖的,叔叔有禮物送你?!彼龔?qiáng)忍著,不讓眼淚擠出來。叔叔送給她一只黃皮膚、一捏嘎嘎叫的玩具鴨子。
她瘋子一樣同弟弟妹妹廝打,此后,她的兩個妹妹、一個弟弟,誰都不敢碰克里斯汀一下。
后來,也就是在家境好轉(zhuǎn)以后,媽媽還是把克里斯汀送人了。
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她要用絕食抗議。
“把克里斯汀還給我。”她說。
她的力量太小了,以至于無人在乎。
“一個玩具而已?!眿寢屖沁@樣說的。
車子剛進(jìn)小區(qū),她又瞅著后視鏡倒了出去,重新竄上馬路,一拐一拐避著紅綠燈駛往老城區(qū)。
她在老城區(qū)租了間庫房,里面是堆成山的衣服。畢業(yè)后不找工作,長達(dá)兩年的時間和閨蜜租門頭房倒賣時裝。她開服裝店的原則是,賣不掉的,自己留著穿。這算是對于貧瘠童年的一種治愈吧。只是不善經(jīng)營,店鋪很快關(guān)門大吉,她和閨蜜論秤分了衣服。屬于她的,她全積在庫房里,堆成了潮乎乎泛著霉味的小山?,F(xiàn)在,她收起卷簾門,清晨的陽光鋪在地磚上。這里面的男裝要重見天日了。
一件件整理起了男裝,衣服都是要給陳智深的。她把飛行夾克、牛仔褲和長靴放在一處,妥妥的飛行員裝。她想象著陳智深穿上的樣子。還有皮衣、皮褲、尖頭皮鞋的小混混。揀出連帽衫、卡其色褲子和板鞋,自己立在蒙著灰的落地鏡前試穿了一遍,鏡中人像個學(xué)生,年輕,面貌姣好。
八
天光大明大亮,楊春白雪已經(jīng)走了,他一直玩到手機(jī)沒電,放到一旁充電,閉目養(yǎng)神。無聊時愣著看隆冬的太陽,橙色的太陽,過去在海上常常見到。腦袋里的詞匯是海水、陽光、雨露、麥地、鮮花、以夢為馬。再一想原本該是充實的一天,十有八九又要稀里糊涂打發(fā)過去了。不禁感時傷懷,連連嘆氣。自問,男兒一生要經(jīng)過世上的磨煉共多少。男兒一生要幾次,落魄失望與心焦。
手機(jī)嗡嗡響,傳奇給他打電話。
傳奇第一句話是:小王八,你敢接電話啦。
他們五人,正要蒞臨壽光指導(dǎo)工作。
“你們改天蒞臨吧,我正好有事出去趟?!彼鲋e。
“你出去搞哪樣?”
“找工作。”
“你都退休了還找工作,你做事過腦子嗎,陳智深?”
找工作是隨口一提。直到這天的中午,他都在對著鍵盤敲字。敲打累了,自己回念一遍,疑心這么短的一段文字,竟然包含著這么糟糕的內(nèi)容,詫異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之后像是打印機(jī)沒墨了,多一個字都打不出來。得承認(rèn)他腦袋不行了,遭了旱災(zāi),跟種莊稼一樣的道理。這個冬天的尾巴,注定長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
靈感枯竭的時候,他能感同身受的是,軀干的枯竭。一節(jié)枯木,裸露的根須,裂紋的土,脆生生的枝枝葉葉。
臨近中午,接到了物業(yè)的電話,要他把這個年度的物業(yè)費、供暖和水電、天然氣一并交了。再看手里,錢已所剩無多。他又想到“找工作”,覺得出去試試,也不失為一種救助。千萬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漫長的下午,軟塌塌的陳智深和楊春白雪出現(xiàn)在步行街,肩并著肩,手牽著手,和大街上萬千情侶一模一樣。在一家大型商場裝修考究的店面,楊約了發(fā)型師,給陳私人訂制的發(fā)型。同楊相比,陳的眼光、審美,都像是差了一代人。“有代溝。”陳說。楊的說法是:“你不喜歡也沒關(guān)系,你的樣貌只是供我欣賞,此外,沒有任何價值?!笔潞箨惪寸R子,倒是從中看到了完全不一樣的自己。
離開商場前出現(xiàn)個插曲,一看就是廣場舞積極分子,身子骨硬朗嗓門格外嘹亮的大媽從一旁跳躥出來:“哇噻?!贝髬尨蠼兄ё≡噲D逃離的陳智深的胳膊。楊春白雪一頭霧水,只抱著自己的手臂靜待事態(tài)發(fā)展。
大媽懇求:“你幫我個忙吧?!?/p>
“什么忙?”
大媽不容分說把女裝一展,搭在他胸膛,正用手指一拃一拃測量。
“我女兒和你膚色差不多,把衣服披你身上,看看整體效果?!?/p>
楊看大媽的樣子,能大概拼湊她女兒的模樣。
大媽忙活一通,把女裝一折,塞進(jìn)紙皮提袋,搓搓手,略顯尷尬地拿出手機(jī)準(zhǔn)備……“你女兒多高啊,長得好看嗎?”楊問。
大媽看冷面孔的楊春白雪,這才恍然大悟,把手機(jī)放回口袋,一拍腦門:“哎喲哎喲,這是對象在呢,這事兒辦的,失禮失禮?!?/p>
臨走大媽問了一嘴:“啥時候結(jié)婚?”
倒是給陳智深問住了。這才知道,從來沒有想過和楊春白雪結(jié)婚。
華燈初上,他和楊春白雪選了二樓靠窗的位子,能臨眺彌河景。染了金色頭發(fā)的服務(wù)生用剪刀咔咔剪一段段烤肉,每剪完一段,說一句,請您慢用。楊春白雪停下自拍,夾一塊肉到嘴邊,呼呼吹著,小口咬。陳這一天沒怎么正經(jīng)吃飯,現(xiàn)在生菜包煎肉,吃得正過癮。偶爾看蒙蒙霧氣中吞咽口水的服務(wù)生,陳自嘲:“孔乙己,你的長衫呢?”
“你怎么愁眉苦臉的呢?”楊持滿著清酒的竹杯,同他碰杯。
“我在想下一步怎么辦?!?/p>
“你還有多少錢?”
“沒了?!?/p>
可能她又挑眉毛了,她是個慣犯。他捕捉到了她的信息,也就不準(zhǔn)備搭腔。無趣的人——她想。下午的大媽,肯定是要他微信,自己留著用或者給女兒打個前站。外表光鮮的花花公子,還不知道讓多少女人盯上。
“你想嗎?”她終于問。見他放下筷子,果斷搖頭,她又想問,他是不是早衰。
“哪有人這個年紀(jì),便抗拒這種事情?!彼止荆澳堑醚a(bǔ)補(bǔ)。”
“不用補(bǔ),我激情滿滿,需要的只是找個新目標(biāo)。”
飯后,楊春白雪帶著他去珠寶店和鐘表店,楊自己買了兩副耳環(huán),一副造型是黃金方框,一副是白銀鐵環(huán)。用余下的錢給陳買了塊手表。介紹說是西鐵城的手表,利用的是太陽能,僅在太陽下曬六個小時,能量可供使用十五年。從鐘表店出來,楊提醒,倆人好上之后,還沒有一起看過電影。
大屏幕上人影晃動,男主在張嘴說話,并不是女主的女人也在說話。陳對于說話,感到嚴(yán)重厭煩。楊輕聲透露,電影過后,有新的節(jié)目。陳便第一次覺得,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多余。每一句。不到半場,并不登對的男女主有了床戲。
“今晚我們?nèi)デ嘀?,”她說,“我訂了山景房。”
他像港片里面的臥底,縮在漆黑隱秘的角落,眉頭緊鎖地盯著。好像這才弄明白,自己的垮、無動力等一切的根源,是他對于生活沒有期盼。包括今晚的山景房,他并不關(guān)心,有或者無。
他再一次問自己,你愛她嗎?
起身離去時電影放了不到一半,他把手表摘下來,像托付遺物似的鄭重地交給楊春白雪。
“我們不合適?!彼f。
他爭取了主動。沒有楊一臉疑惑的訴說,也沒等來賞他的幾個耳光。他留給楊一個瀟灑背影。
九
沒有急著回家,只身一人轉(zhuǎn)了轉(zhuǎn)影院附近的購物廣場,楊始終沒有露面。有一行標(biāo)語,頗引人注目:當(dāng)你眉目為我停留半分,定會看到我深情如昨??吹盟秀?。
外面起風(fēng)了,裹著衣服時不時回頭看,滿大街都是戀人。
下半夜他在酒吧,守著酒杯,并不喝。一張張小桌像汪洋大海上的一塊塊浮木,所有人都遇難,所有人都在茍且偷生。
他能確信,那不是愛。
可說不上來,不是愛,那是什么?
接到楊春白雪的電話,他接起來沉默半晌,直到楊問:“你先道歉,還是我跟你道歉?”
當(dāng)晚,他們又在一起了。
十
她側(cè)耳傾聽著他粗魯?shù)暮粑?,說陶醉其中也不為過。男人已進(jìn)入深度睡眠,在用力打鼾。她抱膝坐著,心滿意足地聆聽著,她是為一浪蓋過一浪的鼾聲感到濕潤的。粗重,狂野,沉甸甸——這是她的杰作。她要的就是這種不遺余力的愛。她要把他體內(nèi)的力量、激情,用她的愛一次次掏空,把滄海變成桑田,然后再用她的愛一次次填滿,把平原充作黃丘。
也只有她,可以隨心所欲,把男人變成她最想要的樣子。
她赤腳下地,挨個將黑漆漆的房間觀摩了一遍。簡裝修風(fēng)格下的每一個抽屜,她都沒有放過。無奈,每一個都是空的。廁所和廚房的紙簍,也太干凈了。沒有女孩子的發(fā)夾,愛吃的零食,衛(wèi)生巾,沒法判斷,陳智深有沒有帶女孩子回來。
她還有點搞不懂,他家中這樣布局,主臥、次臥、客房全部空著,為什么單單禍禍客廳。
月光照進(jìn)室內(nèi)。沒有窗簾,斜對面是黑黢黢的寫字樓。望著玻璃上的倩影,幾分滿意自己“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身材,算得上飽滿吧,她想。借著月光,她輕手輕腳在床上摸索,當(dāng)心辨別著每一種味道。連女孩子的頭發(fā)絲都沒有尋到。不禁懷疑,陳智深太假了。提前收拾過家里?
突然就不想在這邊過夜了。
她喊他:“我們可不可以再來一次?”
回答她的只能是震天響的呼嚕聲。
她氣呼呼地把腳丫貼在陳智深臉上,貼了會兒,她重新俯過去端詳他的面孔。
她有了嘴對嘴把碾碎的藥一口口喂下去的沖動。同樣的明月夜,在陌生的城鎮(zhèn),她俯下身子,凝視著呼呼大睡的那個男人。叔叔。輕輕撫摸他的面頰。他真的老了。她為此感到惋惜。這個十足的渣男,怎么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把戲呢?她把細(xì)碎的藥摻和進(jìn)清水中,一點點喂給他。睡夢中,他貪婪地吞咽著。
隔天清早,她坐在床上,隨便捧著一本他的書,看著他彎腰露屁股,慢條斯理地洗漱。能在床上看到對面辦公場景??吹饺嗽谧邉?,端起水杯喝水,談笑時的夸張口型,她覺得對面看這邊,也同樣看得一清二楚。
“有沒有變態(tài)一天到晚盯著我們?”她問。
“你不就是個變態(tài)。”他這樣說。
“你穿上衣服?!?/p>
“我喜歡給他們看?!?/p>
她勾著腿,舔濕了手指,蕩悠著腿優(yōu)哉游哉翻書,《聊齋志異》有折痕的一頁——《蕎中怪》。她看到一串女孩子名單。她在心里默默讀了一遍。
“拜托你輕點聲?!?/p>
外賣上門,倆人吃完早飯,一個出去找工作,另一個去上班。
十一
他問了幾家小門店才知道,一個高中畢業(yè)生的未來,勢必要受到各種各樣的限制。起初找工作的信心,像頭頂碩大而滾圓的太陽,很快密不透風(fēng)的烏云將它屏蔽。
最值當(dāng)考慮的是一家保險公司,那個燙了頭發(fā)的女人一直跟陳談?wù)搲粝?,愿意一個月付給陳一萬塊錢。前提是把業(yè)務(wù)量做滿。
附近有個技術(shù)類院校,招保安,都是室外作業(yè),他站在風(fēng)口同保安隊長聊天,發(fā)了兩根煙,小腿冷,看著日中正午,一點點偏西,陰霾天空上紅酒汁一樣的太陽,感嘆自己的命運之薄。
下午進(jìn)了蔬菜大廈,招編輯,為壽光的蔬菜做宣傳企劃。倚著門框,看著牛棚一樣滿是隔間的辦公區(qū),他打消了宣傳家鄉(xiāng)的念頭。
唯一一個合拍的輔導(dǎo)機(jī)構(gòu),見他發(fā)表過小說,愿意給他個機(jī)會。扎著領(lǐng)帶的平頭青年,把他引到小教室,他坐在小板凳上,桌面鋪著一張小學(xué)四年級語文試卷。
“月薪兩千,一個月休四天?!逼筋^要他在規(guī)定的時間,把試卷答完。交代完,帶上門走了。
他呆坐了會兒,要么走,要么自欺欺人。根據(jù)拼音寫了幾組字詞,拿不準(zhǔn)的,用手機(jī)百度。也有幾個題,使他犯了難。葉圣陶的散文《爬山虎的腳》,問全文分了幾個大段,每大段講的是什么。文章的主題思想是什么。楊春白雪給他打來電話,“晚上來我家吃飯?”楊問。
“誰要見我?”他想,可以肉麻一點,“咱爸還是咱媽?”
“我下班去接你。”
“《爬山虎的腳》主題思想是什么?”
“什么?”
“我在一家輔導(dǎo)機(jī)構(gòu),你說,《爬山虎的腳》主題思想是什么?”
“我說一句,你寫一句?!?/p>
“說?!?/p>
“你中午吃飯了嗎?”
“沒吃。”
“為什么不吃?你寫吧——寶寶,想你了,怎么辦——這句別寫,現(xiàn)在寫,作者葉圣陶先生……”
“餓了,想吃個肉火燒。”
“萊蕪肉火燒?葉圣陶先生通過描寫爬山虎在墻上一腳一腳頑強(qiáng)向上爬的情景,表達(dá)了——”
“不是,萊蕪旁邊那家店,叫正宗萊蕪肉火燒?!?/p>
“對于大自然的喜愛之情,一種積極向上的情緒——好好的,你說你出去干嘛,做什么事??!多累?。 ?/p>
他企盼,可千萬不要說那句話??伤€是說了:“我完全可以養(yǎng)你啊!”
楊一個月要抽空去兩趟深圳,一趟香港,開展業(yè)務(wù)的同時滿足其購物欲——包、鞋子、化妝品。開展的業(yè)務(wù)也多,投資輔導(dǎo)班、繪本館、西藥店,做健身卡,搞電器、服裝、化妝品的海外代購。但是,最值得一提的是,謀利點少,都在不同程度地賠錢。
門緩緩打開,平頭青年后背鍍了層夕陽光,脖頸處的細(xì)小絨毛挓挲著,燦燦的,青年帶著笑臉走到小桌前,緊了緊脖子上的領(lǐng)帶。試卷上大部分都空著。陳智深坦言,太難了,我回去再做些準(zhǔn)備。到了寒風(fēng)料峭的室外,叼著煙蹲在站牌處等公交車,嗚嗚吐煙,想起輪船在海上噴吐濃黑的大煙圈。錢花得差不多了,都不夠去報名學(xué)駕照的。
要不然就等到開春再出來工作,天太冷了。
等來了公交車,剛要上車,接到了傳奇的電話,得知他們來壽光了,然后他把去楊春白雪家吃晚飯的事情,完全拋到腦后了。
十二
在一家裝修復(fù)古的酒樓二層勝利會師,陳智深咬著牙跟他們握手,面上一個賽著一個高興,暗暗下死手捏人家手骨,脖子脹得青紅。寒暄一通,陳引著他們挑了一副最大的座頭,能坐下二十余人的桌椅。彼此錯落著坐,離得遠(yuǎn),交流起來免不了吼著說。傳奇的開場白永遠(yuǎn)是:“你都聽說了吧?!?/p>
“啥?”
陳智深捧著竹簡一樣的菜單,看了幾行,哪個門路的書法,完全看不懂。他要了一條清蒸鯉魚,要了排骨湯,把菜單遞給十三叔。
“我要結(jié)婚了?!眰髌嬲f。
十三叔、小波、倆嘴兒、博士都是知情人,一個個也虛頭巴腦,雙手墊在桌面作揖說:“哎喲,大事,恭喜恭喜?!?/p>
“得恭喜你。”陳智深說。
“別嘴上恭喜,實際點?!?/p>
十三叔點了油炸茄盒、油炸藕盒、油炸丸子,把竹簡遞給小波。小波一只腳踩著椅面。他是個硬漢,渾身上下硬得像鋼棍。鋼棍隨時想沖上大街,隨便找個人打一架。
小波要了一瓶二鍋頭。上酒后,他用牙咬破瓶蓋,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然后問清了廁所在哪,下樓撒尿去了。
博士接過菜單,點了盤蔥爆羊肉,一盤驢肉,一盤鹵牛肉。博士點完,拆開一盒煙,一支一支抽出來,擺在桌面的木轉(zhuǎn)盤上。一轉(zhuǎn)轉(zhuǎn)盤,煙唰唰飛出去。
“傳奇兄,以你高見小弟該如何表示呢?”陳智深捉了兩支煙,一支別在耳朵上,晃晃手里的火機(jī),點上。
“你出海掙不少錢吧?”
“五十來萬?!?/p>
傳奇一聽,笑,表示自己沒有看錯人,引導(dǎo)著回憶了一番青春年少,手足齊心、其利斷金的兄弟情。又說陳智深這樣的兄弟該交?!八麄儽车乩镎f你,我可一句兄弟的不好都沒說。我到哪,人前人后說的都是壽光玉德苑陳智深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彼a(bǔ)充,“仗義疏財,仁心俠義,忠肝義膽?!?/p>
“你還會別的‘義’的成語嗎?”
菜單到了倆嘴兒手中,倆嘴兒一臉喜慶,含笑不笑的,骨碌碌轉(zhuǎn)著眼珠子,短小的手指按著竹簡,點了這個又搶著點那個。
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帽,肩膀甩著擦桌布的店小二,深鞠一躬道:“客官,你點的都是時令菜,本店沒有。”
“啥叫時令菜?”
“就是黃須菜一類的涼菜,這個季節(jié)沒有?!?/p>
“胡鬧?!眰z嘴兒拍著桌子,骨碌碌轉(zhuǎn)著眼珠子,含笑不笑的,又一臉喜慶。他把菜單還給店小二。
店小二畢恭畢敬接過菜單,一副唯唯諾諾、舉步維艱的樣子。他又是深鞠一躬,然后高抬腿大踏步啪嗒啪嗒一步步踏在木地板上,倒退著離開,倒退著下樓。
“這都什么毛病?”倆嘴兒說。
“我們這邊的特色。”陳智深說。
“不客氣地說,能坐這一桌的,都是青州、壽光乃至整個濰坊市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個招待水平,我講良心話很成問題啊!”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問題是你點幾個涼菜——”
“我說一句你跟我頂一句?!?/p>
“倆嘴兒,給你臉了?!眰髌鎿尠滓痪?,“怎么跟我智深哥說話呢?”
“孩子嘛,不懂事?!标愔巧蠲嫔献龌磉_(dá)狀。
“倆嘴兒,道歉?!眰髌嬲f。
十三叔手?jǐn)n住火點上煙,把火機(jī)傳給傳奇。
傳奇也點煙,大口吸著,但眼角瞥倆嘴兒,給他使眼色。
“胡鬧?!眰z嘴兒又拍桌子。
倆嘴兒的對象跟一個跑長途的司機(jī)跑了。對象覺得他窩囊,和他這個外號也有關(guān)。十三叔他們找他,四五個人隔著矮墻一通喊,“倆嘴兒倆嘴兒倆嘴兒”。對象罵道,啥倆嘴兒,你要真?zhèn)z嘴兒,那福氣早都跑光了,要不你窮呢。一個下午,對象帶著司機(jī),來家里打包家私。倆嘴兒站邊兒上看,想動手來著,最后還是他拉上的蛇皮袋子拉鏈,替對象裝車。
倆嘴兒就這樣自己卷成了窮光蛋。
倆嘴兒望著留下一道濃煙的大貨車,想起小時候的課文,一只癩蛤蟆,龐然大物也,以為神。他就那一刻下了決心。哪個男人愿意窮,要么不干,要干就干一番翻天覆地的事業(yè)。他板著臉,把短小的指節(jié)掰得咔咔響,是時候改變自己了。先改變自己,再改變這個喧嘩躁動的世界?!拔页笤捔滔?,兄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兄弟叫劉秀翠,以后誰再叫兄弟倆嘴兒,我跟你叨叨呢,掄起板磚、拎起菜刀、叼著敵敵畏直接跟你干,都聽明白了?”
“明白明白?!标愔巧钫f,“倆嘴兒有骨氣?!?/p>
“又叫!”
“行了,嘴兒,改脾氣了?”十三叔說。
“狗養(yǎng)的。”
“倆嘴兒?!眰髌嬉荒槡g。
倆嘴兒一躍而起,瞇縫的雙眼漸漸流露出一絲兇狠,他掃視著眾人,像是代入了角色,直覺他身體里住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是他了。氣血上涌,扳著桌面就要掀。讓大家攔下,你一言我一語勸解,安撫著入座,傳奇、十三叔、陳智深三人嘗試夾著他,摸他的頭,拍他的肩膀,他一站起來十三叔還拍他屁股,戲謔又不乏慈愛。和聲細(xì)語好言相勸了半天,好不容易情緒穩(wěn)定,那個熟悉的倆嘴兒剛回來,小波上完廁所洗了手,兩條胳膊甩著,叫道:“倆嘴兒?!毙〔ㄒf的還有:“你搞什么?”可是愚鈍如他,已察覺氛圍不對。十三叔在朝他努嘴瞪眼,博士擺手踢腿,傳奇愣在原地等著一臉蒙的十三叔拿主意,陳智深在看倆嘴兒。
倆嘴兒終究拉不下臉面,埋頭嗚嗚嗚啜泣起來。
酒肉都上齊了,倆嘴兒還在哭。小波大手一揮說:“壞我雅興,誰也別管他?!?/p>
他們埋著頭夾肉丸子,戳鯉魚,喝肉湯,難民一樣在轉(zhuǎn)盤上跋涉,翻山越嶺扒拉菜、碰杯,吃吃喝喝一通,十三叔下桌挨個敬酒。喝了一巡落座后,十三叔說起博士,四十歲的人了,單身狗一條??赡钦α?,單身不也挺好。不就是沒有另一半,沒有所謂的愛情。
博士摘下眼鏡,用布擦著,露出長久不見陽光猥瑣的眼神。博士禿頭,大眼袋,浮腫的白面,無一根胡須。他躲在深山里研究中草藥,數(shù)十年如一日。
“可是,沒有愛情,我們就不能活?”十三叔發(fā)出靈魂拷問。
“愛情不是全部?!辈┦孔约阂舱f。
“愛情只是餐后甜點,可有可無?!毙〔ㄕf。
小波離過一次婚,結(jié)過兩次婚,攢了倆老婆,仨人搭伙一塊過日子。
此時,一直寡言少語的傳奇一把摟住陳智深的脖子,說:“陳兄,你得伸出援手?!?/p>
傳奇初中沒畢業(yè)就不讀書了。跟著他一同輟學(xué)的還有他的同班同學(xué),也是他的老婆。他在沒到結(jié)婚的年紀(jì)便結(jié)了婚。當(dāng)然,沒法去民政局登記領(lǐng)證。他婚禮當(dāng)天,準(zhǔn)備了一輛推土車。車斗前面貼著“雙喜”。他就推著它,把隔壁村的,他的同班同學(xué),也就是他的老婆,接回了家。
他的承諾是,先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等他們到了年紀(jì),再去領(lǐng)證。
如今他早超了年紀(jì)了。
“陳兄,實不相瞞,我同她并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打打鬧鬧。我真的找到意中人了。我想娶她。對,我要結(jié)婚了?!?/p>
“恭喜。”
“我不能再推著土車接她,太寒磣。”
“你們不是去買了驢?”
“驢子沒有帶回來,我們沒錢?!?/p>
陳智深心里怪別扭,細(xì)想也怪難受的,好像自己才是那頭驢子。因為主人沒錢,沒法把它帶回來。這么個命呀!
倆嘴兒慫恿眾人來找陳智深,要來拿錢。陳智深沒錢了。他買了輛車,名字叫攬勝星脈。飯后,醉醺醺的陳智深帶著他們,昏昏悠悠地檢閱了自己的新車——攬勝星脈。“看看就好,別上手摸。”他說。
十三叔摸著車門說,很滑溜,比綢緞還滑溜,比美玉還養(yǎng)眼。
十三叔是鋪管道的,這人偏愛意氣用事。別的工友錢沒下發(fā),盡管他領(lǐng)到錢了,還是跟著去工地站隊?!斑€我血汗錢?!彼?。
從停車場出來,陳提議五人到家中坐坐,接著喝。只小波握著酒瓶,抿了一口,傳給十三叔。夜風(fēng)呼呼的,星星凍得一顫一顫。十三叔坐在秋千上,慢吞吞蕩著秋千。博士站在健身器材上,一腿一腿走路。倆嘴兒臉朝下,趴在兒童滑梯上。他埋著臉不出聲地哭。
陳智深抱著胳膊和同樣縮著脖子抱自己的傳奇說:“這樣行嗎,你別買驢子了,我把攬勝星脈借給你。你開著它接親,多有面子?!?/p>
“好嘞,”傳奇說,“你這個兄弟沒白交?!?/p>
“我吧,就是義字當(dāng)先。心里沒別的?!?/p>
六人重新定的方案是合伙做買賣?!胺€(wěn)賺?!辈┦空f?!百r錢又能咋的?”傳奇說。
關(guān)于他們拋出的橄欖枝,陳智深想,還是接過來吧。男兒,得是萬戶侯,得是封妻蔭子,得是轟轟烈烈功成名就。這樣子真是不人不鬼的。
“我們一起做一件大事。”陳智深說。
“事業(yè)的高峰上不去,愛情順景就行?!眰髌嬲f,“實在別無所求了。”
十三
傳奇的車,買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六次戶,現(xiàn)在車速比電動車快不了多少。時速六十算是極限了。再快點四個轱轆沆瀣一氣,撇呀撇呀一副撇掉車身的架勢。小波喝得臉潮頭暈,一直嚷嚷再快點,再快點。車子半路拋錨。下車查看,博士買驢那般,前前后后繞著車子看。十三叔自作主張把引擎蓋掀開,掀開之后覺得渾身冷,返回駕駛室。
傳奇探出頭叭叭叭叭戧風(fēng)抽煙。
前面黑森森一片樹荒,小波站在路間撒尿。
昏暗中,陳智深的嘴唇在規(guī)律地翕動。
呼——吸——呼——吸——
楊春白雪抱膝坐在床尾,她想,可以給陳生個寶寶。寶寶會替她照顧陳。陳比她大幾歲,會先衰老,躺在病床上,渾身插著管子,她會喂他吃飯,給他端屎接尿,這里面或許會產(chǎn)生太多的浪漫情愫。
她發(fā)現(xiàn)新做的指甲咬劈了。
“哎——”她說。
她把藥液吸進(jìn)口腔,挽著耳邊的亂發(fā),嘟著嘴俯到他臉前。
“楊雪你別鬧了。”他說。
聽見他說話,自己倒是嚇了一跳。
呼——吸——呼——吸——
這呼吸聲曾來自一個陌生男人,她的叔叔。
一個玩具而已。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那個叔叔更討人喜歡的玩具了。她提著里面裝著豬腳飯的塑料袋,她活動著四肢,在由她投資入股的鄉(xiāng)鎮(zhèn)藥店導(dǎo)診臺前轉(zhuǎn)腰子。陽光暖洋洋,照得人犯困?!瓣柟庹?,微風(fēng)不燥?!彼f。
離開導(dǎo)診臺,徑自走到西藥房門口。和她同村出來的小胖妞,在西藥室值午間班。換班之前,小組長把小胖妞她們幾個召喚到一起,小組長站在中心,幾個白大褂女孩像個扇子排開。小組長手指頭點著訓(xùn)話。她聽了幾句,覺得訓(xùn)得很有道理。
之后進(jìn)了西藥房,瀏覽一排排貨架,她要拿的是類似神油的那種藥。把兩瓶油裝進(jìn)口袋,她瞳孔放光,人變得有些興奮,她夾著腿深一腳淺一腳走到最后一排貨架,從貨架上挑選的是精神類藥物,這類藥比勞拉西泮、艾司唑侖、奧沙西泮有過之而無不及。小胖妞說,不知道這個醫(yī)院怎么出售這個,吃多了記憶力衰退,嗜睡,四肢無力,全是副作用。
把幾種藥集合在一起,拌進(jìn)豬腳飯。
她仿佛又看了破舊的庫房。
“你把它吃干凈。”她說。她出現(xiàn)的時候總是逆著光。
他舔著干巴巴的嘴唇,像是挑戰(zhàn)一份,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沒那么簡單?!彼f。
外面的訓(xùn)話結(jié)束了,和她同村的小胖妞,還有小組長都走了。坐在窗口值班的是個新面孔。新面孔點頭,跟她打招呼。
她也挽著鬢發(fā)笑著點頭。
他們五人,面對頻頻熄火的夏利,最開始的時候,曾把它大卸八塊,組裝不起來,送到修理廠。工人罵罵咧咧一通,安上了個搖把。車子要發(fā)動,人得下去搖把,車屁股騰騰騰鼓一陣濃煙,跟拾掇拖拉機(jī)似的。這個漫長無盡頭寒風(fēng)呼嘯的夜晚,他們弓著腰咒罵著搖把,搖啊搖,把能想到的所有惡毒詛咒罵了個遍,引擎依舊騰騰騰,熄火,騰騰騰,熄火,像是在嘲弄他們。
在一次次希望失望中顛簸徘徊,騰騰騰和熄火。博士閃折了腰,頭扎在車?yán)铮镏ü?。倆嘴兒吸溜著鼻涕雙手插兜,凍僵的雙腳來回跺地。十三叔在踢車子,踢車身車轱轆。小波手掌擦破了皮,血滴滴直流,他依舊一圈圈掄把兒,掄啊,掄啊,騰騰騰。傳奇體內(nèi)狂熱,他嘶吼著要把熱烘烘的胸腔撕開同滴水成冰的寒夜對抗。
終于把車子發(fā)動起來,再開時改變了路向。由壽光、青州的交界地帶,徑奔濰坊,直抵青島。停在尿臊味濃重的草棚間。一臉潮紅,紅到脖頸、胸膛的小波趿拉著棉拖鞋,掄著鐵棍把從平房怒氣沖沖出來的漢子放倒了。十三叔騎到了漢子頭臉上,左右開弓扇他。倆嘴兒打開櫥柜,摔摔打打漢子的鍋碗瓢盆。博士用手機(jī)遙遙拍著這一切。傳奇把平房矮爐子里燒紅的鏟子印到了其中一只驢的屁股上。
驢子哇哦哇哦叫。
眾人樂呵呵的。
“一切都在變好?!眰髌嬉驗榫o張、激動,說話大了舌頭。
“我宣布?!眰z嘴兒說。
都在等著他宣布,可是,他沒了下文。
“大鬧天宮?!笔逭f。
楊春白雪躺在懶人沙發(fā)上,瞇縫著眼睛。窗外灰暗,流云慘白,無風(fēng),樹靜。人沉沉睡去。倏爾醒來,好像看黑白電影,是戰(zhàn)爭片,各個角落都看見戰(zhàn)士突突突開槍。她看見自己顫顫巍巍站起來,渾身如挨了子彈,人重重摔在地板上。
她已經(jīng)連續(xù)很多個晚上焦慮,痛苦,失眠。
失眠的夜晚像火車,一節(jié)車廂連接著一節(jié)車廂。
火車由漆黑的夜晚,駛向黎明,再回歸新的夜晚。
想站起來,剛起來,又躺了回去,捧起原本倒扣地板的一本書,把書紙撕得粉碎。
“咱是不是犯罪?”傳奇完全醒酒了,人跪在驢子身上。
博士屁股坐在驢子背上。
小波一腳踩著齜牙咧嘴的驢臉,用搖把敲了驢子的牙齒,驢子哇哦哇哦叫。
十三叔像是得了痛風(fēng),頭疼欲裂,只威風(fēng)了一小會兒,捂著頭蹲著嘶嘶抽氣,很快眼一黑撲到地上。
倆嘴兒要一把火燒了這里,讓小波攔腰抱住,拖到車上,沖著他的肚子捅了兩拳。倆嘴兒人像得了闌尾炎。
紙頁天女散花。
落到地板、沙發(fā)、腿上,殘留的頁片,她把玩在手里。
晚上,來了一只大鬼,主人刺了大鬼腦門一槍。
隔天,大鬼乘風(fēng)到了,腦門又挨了一槍。
又隔一天,怕是再來,主人排兵布陣,眾人散布各個墻角,握弓持箭等候著。面對大鬼,都有點小興奮。但大鬼沒來。
最后一次蕎麥進(jìn)倉,麥秸雜亂,主人與眾人碼垛,親自登上垛頂一腳一腳踩實。主人舒展腰肢,喊道:“敢再來,還得挨扎?!敝魅艘粵_而下,握起紅纓槍“嗖嗖”對空抖了兩個槍花。
“有本事?!北娙颂氖帧?/p>
倏爾寂靜壓境,天空似是被掀開了一角。
“妖怪來啦?!庇腥撕?。
楊春白雪坐起來,身子像是海水退潮,一堆一堆的沉重與輕盈,全部擱淺在沙灘上。海浪一波波趕來,潮水一趟趟散去。一半是心心念念的陸地,喚醒了那么多輕快、繁雜的記憶;一半是深不見底的海洋,頃刻淹沒了人、景、物。她在其中看到了陳智深,倉促下船的陳智深。他由海水走到陸地,他像交界地帶的醒目創(chuàng)傷,她想沖他揮手和微笑。
黑云鋪天,狂風(fēng)卷地,人四下逃,場院空了,徒留幾只跑丟的草鞋。
大鬼“喔喔哇哇”撲來——
走時,傳奇把驢子的頭割了下來。捧在手里,大家傳著看。
孫鵬飛,男,生于1991年,山東壽光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長篇童話《蟲蟲守護(hù)天使》。有中短篇小說見于《上海文學(xué)》《香港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刊物,張煒工作室學(xué)員,曾獲第二屆馮夢龍優(yōu)秀作品獎、第二屆志愿文學(xué)獎、第六屆長征文藝獎、二〇一八年度莽原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