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時候,我都以為我們正在重演父輩的歷史。在出城口高速路口上,總能遇到不守規(guī)矩的司機,使我們的車時快時慢。正在開車的同事,沒完沒了地跟我講故事,聊得興致勃勃的。和他那個四十多歲的情人,兩個人之間的那點兒破事兒。往常上下班路上碰見,單獨喝酒的那幾次,有茬兒他也跟我說過。這次趕上我心里邊兒放了別的事兒,聽得很煩,整個人被不知哪兒冒出來的道德感攪和著。他說:“一晃都在一起兩年多了啊?!蔽乙娺^那個女人來接他,長得和漂亮沒有啥關(guān)系,瘦長的面容讓我聯(lián)想起動物園里的母馬。
走走停停地延續(xù)了一段時間,才找到堵車的原因,是兩臺車剮蹭在一起了。司機一男一女很年輕,吵得昏天黑地,誰也不肯服輸。一共三個交警處理他們,兩個神情嚴(yán)肅地分別拉著,留一個在旁邊錄像。同事看都沒看一眼,徑直從他們跟前開過,專注力都在描述和那女人的細(xì)節(jié)上。一副為了增加差旅趣味,犧牲小我隱私的嘴臉,不厭其煩地跟我講他們見面的頻率。講他們兩個在山上是怎么偷雞摸狗的,都去過哪些山。還講到他們吵架,他說:“有一次在山上辦事兒的時候,我媳婦兒打來電話查崗,那女的一看到來電顯示就爆炸了。”他們不斷找更刺激的方式,并共識這是選擇對方的基礎(chǔ)。他說:“但是那次不行,吵得不歡而散了?!比绻皇翘岬角榫w問題,我差點兒以為他們是純粹由于動物性,才走到一起的。同事繼續(xù)說:“她一下把褲子就提上,不讓我整了。我說,裝什么裝啊,她姑娘都十二了。”
我一句不想多聽,不光是對劇情抗拒,胃里更是一陣陣翻江倒海。從小一遇到過不去的心事兒,就是這種反應(yīng),今天尤其嚴(yán)重。同事沒有講完的“精彩后續(xù)”對我而言,和聽緊箍咒差不多。車?yán)镘囃庹诎l(fā)生,與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都跟我在出發(fā)前夢囈般的幻想截然不同。我的胸悶得透不過氣。車窗外一座又一座連綿的山脈,不再是老實地聳著,而是團(tuán)結(jié)到一起摞在我的身上了。
同事一件件地將他和那女人的過往,復(fù)原到歷史的發(fā)生地。一張張錯亂的畫面在我眼前晃悠,說得越詳細(xì)越讓我毛骨悚然。但具體是參與還是真見過,我其實都不曾經(jīng)歷。只是每一件的發(fā)生,都比前一件讓我更能嗅到一種氣味。是將一個完好家庭,以最殘忍的手法給肢解掉的氣味。我十分擔(dān)心敗露的那天,他妻子走投無路,會來和他們同歸于盡。他說:“我們這代人不玩也完了,還不如玩呢,欠一屁股貸款。再說她不敢離婚。”他還講到,有一次凌晨他們把車停在胡同里,做到一半,被六個喝醉的男人過來圍攻。他說:“他們往我的車上尿尿,我該干啥干啥,越這樣她越興奮?!?/p>
開過事故區(qū)域,道路明顯順暢起來,只要惦記別不小心超速就行了。沒有過暈車體驗的我,在同事語言的攻勢下,挺不住讓他停道邊兒等我吐了一回。再上車時,小腿一直哆嗦,想看看手機以轉(zhuǎn)移注意力,躲不開他嘴巴依然說個不停。厲害到能把暈車相關(guān)的醫(yī)學(xué)知識,和他跟那女人身體的和諧,混為一談。絲毫不覺得他正在做的,會是一場由背叛通往毀滅的試探。我明明一個字聽不進(jìn)去,時不時還得還以笑容,假裝驚訝地問道:“是嗎?”所以,我后來是迷迷糊糊地在朋友圈里,看到李巖發(fā)出的訃告的。就是那樣的心情。在一輛似乎無論如何也不會發(fā)生事故的車?yán)?,聽同事滔滔不絕;在一輛連祈禱也沒有用的車?yán)?,看到訃告的。李巖他爸去世了,五十九歲,還差一歲就能拿到退休金。李巖選的配圖,是他爸坐在家里的餐桌前面對著滿桌酒菜的笑臉。不知道是用什么手機拍的,圖像模模糊糊,即使連黑白處理都沒有做,依然能助長不少哀傷。
說起來早該見怪不怪了。又一個父親,說死就死掉了。要么五十來歲,要么六十出頭,我們那些堅持抽煙酗酒的父輩,人生中時隔多年能再傳出的重大消息,除了死就是死。不至于再有別的什么了。他們結(jié)局當(dāng)中的一切,到頭來和家里接到的停水通知似的。預(yù)警過的閥門一關(guān)閉,能帶來的麻煩,充其量是一小段的陣痛而已。相反要是一直活著,后患倒可能遠(yuǎn)大于現(xiàn)在這幾滴眼淚。這回只要抽出些時間和情緒,等把他們變成灰燼,就沒有任何再值得紀(jì)念的了。余下的是如釋重負(fù)。
同事一邊開車,一邊講到他和那女人在一家成人用品店偷東西。他們一個騙開店主,一個下手。我沒有聽清具體原委,但知道是他們所謂共識的其中一項。他問我:“你知道那多刺激嗎?”我獨自沉寂在思考里,丟魂兒一樣胡亂點頭,情緒由厭惡變得有幾分失落。一時之間,找不出辦法去捕捉是什么正在失去。和李巖他爸的死亡有關(guān),又絕對不是死亡本身。像是收到提醒,丟掉了一個原本沒有重視過,卻足以引發(fā)連鎖反應(yīng)的隱藏線索。由于忽然斷掉,迫使我擔(dān)憂既定軌道上的運行之物,會從此產(chǎn)生偏離或中斷的可能。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收斂情緒,也許是進(jìn)一步細(xì)察究竟的時候,被同事的聲音叫醒了。
“你看,你看,”他說,總算換了話題,“前邊是個什么?”
“什么?”我抬頭看去,“那個嗎?是什么?”
“看不出是什么。”同事狐疑地嘟囔。
就是一臺普通的黑色轎車。比較不同的是,車頂附近似燈似火地閃爍著什么。在發(fā)射什么信號。同事問我:“那是不是著火了?”盡管一直有不好的預(yù)感,但我能確定不是著火。它閃爍的節(jié)奏太過分明了,肯定是和某種信號傳達(dá)有關(guān)。天氣陰沉沉的,路面很濕,顯然在我們開到這里前不久剛下過雨。我從車窗往上瞅,陰云都還沒有徹底散去。我們所在的部分,變成了被其它明媚大陸,所放出的斷線風(fēng)箏,感覺永遠(yuǎn)都無法再接回去了。我們轉(zhuǎn)過一個大彎,發(fā)現(xiàn)在轎車的前面,還勻速移動著另一個比船還要巨大、形同船帆狀的物體。大到令人驚駭?shù)牡夭?,可能還不止是一個。末尾頂上同樣飄著若光束、火蛇似的什么東西,挺長一串,比轎車上的更加夸張,跟著風(fēng)來回晃悠。
引起不安的事情,就是這樣接踵而至。我下意識地低頭,屏幕中李巖他爸的照片,還在朝我笑著。我按下返回鍵,刷新,查看有沒有漏過的消息。想?yún)⒖计渌说膽B(tài)度,來決定我該怎樣理智、不失體面地去對待。結(jié)果一條評論也沒有。相比起之前,只多出一顆孤零零的紅心,是李巖自己點的。別人不可能以這種最不合時宜的方式表達(dá)已閱。其他兒時的一眾玩伴,全都默契地做了無視。平時吵嚷的群里,也沒有誰跳出來說話??磥恚袝r候發(fā)生點兒意外,是最能讓世界變安靜的方法之一。
尾隨著不明移動物,越往北開能見到的山就越少。道路兩側(cè)不知不覺間被置換成了無際的平原。周圍的車一輛輛地去了其它城市入口,就剩下我們了。仗著四下無人,權(quán)當(dāng)是滿足好奇心,同事踩下油門兒領(lǐng)我朝那追過去。我聽到他在準(zhǔn)備啟動的那瞬間,還興奮地說了一句:“出發(fā)了?!弊屛艺`以為我的冒險,是從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段才開始的,差點兒把很多問題都給混淆了。
在這追逐的過程中,我們有一搭無一搭地亂猜測著。同事問我像是什么。我說:“挺像是飛船的?!碑吘拐谇巴鶅?nèi)蒙的路上,進(jìn)入一片想象中陌生的遼闊之域。同事笑道:“瘋了吧。”這是我第一次到內(nèi)蒙,不管是小道視頻里播過的神秘力量,還是《新聞聯(lián)播》里報道過的:一會兒火箭發(fā)射,一會兒又有衛(wèi)星降落,都發(fā)生在這里。今天聽說有流星雨觀測,明天在哪兒又發(fā)現(xiàn)個隕石坑??永锛扔械乖阼F馬金戈下的騎兵尸體,又有我存于腦海里的崢嶸和遺憾。我曾夜以繼日地癡迷,查看過不少資料,可還沒有想通究竟是什么遺憾。也許根本沒有,只是別人另一種幸福的起點。即使真出現(xiàn)飛船,對我來說也不是太值得驚訝的,只是要怎樣面對罷了。
“你以前見過這玩意嗎?”我問。
同事?lián)u搖頭。他來內(nèi)蒙很多次了,也沒有見過這個。
“飛船,八成是飛船啊。要是飛船,我們就都死定了,外星人發(fā)射一道電波,我們直接灰飛煙滅,立馬都死,還談什么客戶?!蓖滦Φ酶舐暳?,我希望讓幽默抵消掉情緒,哪怕只有一點兒也好,繼續(xù)道,“嚴(yán)肅點兒吧,別不以為然,想好遺言跟外星人說什么了嗎?地球萬歲?”
“死不了,讓外星人給咱倆接走吧,就不用遭罪開車,見什么客戶了,該出賣地球出賣地球,問啥說啥,知無不言,百依百順,興許就不能死了。”同事配合說,“到外星沒準(zhǔn)兒還能有永生技術(shù),那就永遠(yuǎn)不用死了,多好啊,是不?”
聽到同事竟對永生有所憧憬,實在讓我更摸不著頭腦了。一個妻子和一個情人,并且得隨時準(zhǔn)備和她們同歸于盡的生活,我寧愿一天也不過,別提永生了。如此相比,我的猜測,簡直是沒啥大不了的。內(nèi)蒙一百多萬平方公里,接壤八省兩國,在這兒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太微乎其微了。況且……我的心沉下來,忽然有些殘忍地對同事說道:“沒有什么人是能夠不死的。”不論是我用的語氣過于冷漠了,還是選詞太篤定。當(dāng)我說完,我看出同事被我毫無必要的反駁聲給弄得不知所措了。他的臉色一變,我們的談?wù)摼痛藭和O聛?。而如果展開事實的多樣性,當(dāng)我們說到“死”的時候,李巖他爸的最后笑容,其實也“嗖”的一下鉆進(jìn)我的潛意識里作祟了。他用清晰的動作,吸引我過去看他,想要指引我去尋找我遲遲不肯決斷的、不知道是否值得面對的真相。
“不過,又有什么值得面對的呢,”我馬上爭辯,“就是又一個父親,以潦草的形式死掉而已。過往的好與壞,愧疚與背叛,終于可以輕描淡寫地謝幕收場了?!笨烧媸且坏离y題啊,我最終泛指出這些父輩,猶如復(fù)刻般失敗的力量也拿不出來,更別說解釋了。因此同事發(fā)現(xiàn)不了使我失控的真實原因是正常現(xiàn)象,只能看我垂喪著臉,以為是和暈車有關(guān)。我一個勁兒地勸自己:“這張照片就是最后一眼,看完就拉倒?!蔽覕[出殊死一搏的架勢,再次把目光游移到手機上,不出所料,它已經(jīng)結(jié)束待機自動熄滅了。除了一塊漆黑的液晶被我握在手里之外,什么都沒有。只是留下了一個若隱若現(xiàn)的、深邃的問號,仿佛要我去一片夜幕之中,又不告訴我接下來的方向。一切沒有畫上句號的結(jié)局,反而讓我成了結(jié)局中一切的組成之一。
我盯著那個問號,一路上揮之不散的不適之感,與對同事的鄙夷和淡漠的導(dǎo)火索,漸漸明亮起來了一點兒。它不是來自肉體,也并不是通過朋友圈的訃告剛找上我,而是在心頭縈繞已久了。這更接近答案的邏輯。李巖他爸的死亡消息,不僅不是它開端的索引,反是最能成為印證其存在的最堅實的表象。也就是說,出發(fā)前與過程中的種種矛盾,是我注定無法擺脫的。關(guān)于冒險的劇情,和不明移動物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是從多年以前開始,就伴隨某種寫滿偵探意味的注腳,和這次差旅悄然融為一體的。訃告讓我失去的、真正觸動到我的,不是李巖他爸的生命,是父輩與父輩之間、家庭與家庭之間,如同坐標(biāo)那樣相互對照。
同事將沉默打破,說道:“今天可真怪啊。”
我心不在焉地看向同事,沒有接茬兒。他聯(lián)想到快出北京之前,我們所遇到的那件事情。他說:“就真是怪啊,那么一架飛機,離我們那么近,你還記得吧。無中生有,離我們那么近?!?/p>
“記得吧?!蔽艺f,隨后回過神來,“當(dāng)然記得?!?/p>
在機場附近的立交橋上,確實看見一架飛機。是我們在緩慢移動的堵車隊伍中,耐心即將消耗完,猛一抬頭見到的。跟現(xiàn)在開著車,看到前面那不明移動物的突然性有些相像,跟李巖他爸的死訊有些相像??傊?,就是那種感受。它當(dāng)時正在以降落的姿勢,俯身滑行,逐步降速。這也沒有什么可驚奇的。之所以會使我們同感深刻,是因為它與我們的距離實在太近了。忽然落在我們頭頂前方的橋上,伸手就能摸到它似的。完全以一個龐然大物的身態(tài),毫不留情地插進(jìn)現(xiàn)實的泥沼中,把我們比得那樣渺小。這使我們不得不去害怕,讓我有一陣子擔(dān)心:災(zāi)難片即將變成現(xiàn)實了,說不定下一秒就會爆炸。但直到最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帮L(fēng)平浪靜,”我說,“我從來沒有注意過那橋有什么特別的,還以為是繞幾個彎能通向其它航站樓出入口的普通高架?!?/p>
“跟前面莫名其妙的東西一樣,”同事說,“也這么大,夠難得一見的?!?/p>
“是啊?!蹦鞘俏覀冏詈笠淮我娔羌茱w機了,我失落地說,“再也見不到了?!?/p>
“回去時候還能看呢?!蓖虏涣私馕业囊馑?。
“回去,其實也再見不到了。”我自顧自地又重復(fù)一遍,還說,“一旦告別,就再也見不到了?!?/p>
同事回頭看我,充滿疑惑,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對一架飛機產(chǎn)生悼念。
我沒有針對飛機的事情繼續(xù)評述。
沉默半晌以后,我告訴同事:“我朋友的父親死掉了?!?/p>
“剛剛在朋友圈里看到,我朋友的父親,”我是這樣說的,“說死就死掉了?!?/p>
顯然,同事對我的消息,露出未經(jīng)心理建設(shè)的茫然。他和我的那些朋友一致,選擇了最妥當(dāng)?shù)膽?yīng)對。我透過車內(nèi)的后視鏡觀察他的無措:他假裝看路邊的測速攝像頭,又別扭地把身子回正。再看看,再回正。仿佛在等待時間跳躍,等待我剛剛的話被自動擦除,像朋友圈里的人在等待那條訃告下沉。他的動作僵硬,車速跟著他起伏:由快至慢,又由慢至快。終于,他以投降的態(tài)度勉強應(yīng)道:“是很好的朋友,是吧?!蔽蚁?,這是他可以做到的全部,再沒有別的能量了。我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算作回答。同時明白,什么也不需要再拿出來分享,他不會給我答案了。
駕駛室里的氣氛,僵持到我們成功追上那不明移動物。其真相是一目了然的。和那些猜測毫不相關(guān),完全沒有可怖之處。小轎車的后玻璃上貼著幾個大字:高速路避障引導(dǎo)專用。往前飄著黃紅相間閃爍燈帶的,是一輛除長以外,沒有任何特別的平板貨車,正在忍氣吞聲地負(fù)重前行。上面所載的貨物,就是那所謂巨大的“船帆”。我看了半天,燃燒起一種被戲耍的荒謬感,幾乎發(fā)火地問道:“這是船帆嗎?”同事聞言,卻同獲救那樣,他先是長舒口氣,接著立刻告訴我:“這應(yīng)該是風(fēng)力發(fā)電的風(fēng)車扇葉?!蔽依瞄g隙喝了礦泉水,使自己冷靜下來,假裝驚異地和他展開討論了一會兒,做起無用的斡旋。幾經(jīng)目測,我們統(tǒng)一出來的意見是,扇葉的長度差不多在七八十米。再朝遠(yuǎn)觀,還有好幾輛差不多的貨車,都載著同樣的扇葉。
我們保持著全速,每路過一輛車就點評幾句,把它們?nèi)υ谏砗蟛庞置婷嫦嘤U。手里的手機徹底涼下來,生機蕩然無存,和尸體那樣冰冷。我反復(fù)咀嚼著李巖他爸模糊的照片,隨著不斷靠近目的地,那些記憶也逐漸清晰起來。我不經(jīng)意將心里的想法念叨出聲:“其實也沒有什么難以面對的,是不是?”這句話,當(dāng)然不是在說外星人或者飛機的事兒。語閉,我看到同事握著方向盤的手顫動了一下,盡管身子還努力地跟著車載音響里的音樂瞎晃悠,可節(jié)奏明顯亂套了。他用力表演的滑稽模樣,幾乎讓我產(chǎn)生憐憫。而在此時此刻,我們的父輩正像當(dāng)初迎接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出生那樣,排著秩序井然的隊伍,換好壓在衣柜底層已經(jīng)破洞的工作服,順其自然地一個接著一個走向死亡。帶著自以為是的酒瓶和驕傲,一個接著一個跌落進(jìn)地下的深淵里繼續(xù)碌碌無為,埋頭咀嚼屬于他們的苦楚。像從前活著那樣對我們不管不顧。
最后一次見到李巖他爸是什么時候,我想不起來了。三年前李巖婚禮,我按照我先道歉的理由沒有露面。這樣的狀態(tài),我持續(xù)很多年,能不回去就不回去吧。畢竟“忙,工作忙,走不開”。我不光用這個理由和他們解釋,也以此安慰自己,“忙,走不開”。偏好巧不巧,在李巖婚禮的前些天,我爸病危,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與通用病房之間來回折騰。我只好遵從家人的意愿,臨時從北京飛回照料我爸,一遍又一遍地簽名字,險些預(yù)備后事。最后,多虧閻王爺打盹兒說可以留他一命,他才又多活了半載。雖然我認(rèn)為和直接死掉,本質(zhì)上也沒有啥差別??傻柔t(yī)生告訴我,這回可以確保無恙以后,我確實還是松了口氣。可惜再也拿不出啥多余的心力到場祝福李巖了。索性就沒有跟誰打招呼,正好悄悄回來,再悄悄地走。
掰開手指算一算,這是十多年來,我和李巖他爸最可能重新交集的一次了。即使我又聽說,這樁婚禮他爸最終也沒有能夠出席。距離婚期半月以前,他爸醉酒打架,讓派出所拘了。類似的事情很久沒有發(fā)生,可在最不該發(fā)生的時候重現(xiàn)了。在保安值班室里,把同在一起上班的老頭的后槽牙全給打掉了。誰也不知道因為什么。跟著警察到醫(yī)院里,還醉醺醺地叫囂,說打老頭是他為老不尊,殺他就是替天行道。問了半天,說是這老頭總說些搞別人媳婦的下流話??偨Y(jié)起來就是兩個字,“活該”。老頭嘴里臉上都是血,哭著辯解說:“平時關(guān)系都不錯,喝著喝著,就對自己下了狠手。”具體是非沒有法子公斷,對方家屬仗著有點兒門路,索賠十萬塊錢。得理不饒人,說是牙齒掉了得算重度傷害,跟老頭本身六十多歲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官司一天不了結(jié),十萬塊一天不拿出來,他爸就得在里邊蹲著。李巖賠禮道歉半天沒用,問清原委,狠心也賭氣道:“蹲著就蹲著吧,隨便,沒錢?!?/p>
隔了半天,還是同事問我:“那是個什么樣的朋友?”
“是挺好的朋友。”我說。其實很久沒有聯(lián)系過了。
同事又問:“他家老爺子多大歲數(shù)?”
“五十九,”我畫蛇添足地說道,“兩家住得近,從爺爺輩兒就認(rèn)識?!?/p>
“那交情不淺?!蓖抡f道。
我沒有再作說明的是,談不上深交情。非要對照來看,我爸和李巖他爸連頓酒都沒有喝過,見面不太熟。只是在極狹窄的角度上,兩家人的走向,似乎有過一些時刻的重合。還是我懷揣著明確的自我感動的重合,輕輕挪動一點兒偏差,就會蕩然無存了。我重新回頭去看身后的公路,不明物體已徹底從視線里被移除,閃爍的信號燈不見蹤影了。原有的一切神秘都顯得極為戲謔。是虛假騙人的,是一時之間自己跟自己演的障眼法,是自己加碼設(shè)置出的空虛分量。我伸手將后排的風(fēng)口向上翻轉(zhuǎn),車?yán)锏睦錃?,讓我胳膊上一陣陣地起雞皮疙瘩。它們成群結(jié)隊,幻化成密密麻麻的回憶,往我的頭皮上爬。過去我每次見到李巖他爸,都要被扒掉褲子。扒完還問我服不服。別的孩子有的罵人,有的痛哭,只有我能邊提褲子邊笑說:“早也沒說不服呀?!闭f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留李巖他爸在原地,一直是那句:“還得是你。小子想要好好活一輩子,就得學(xué)會不要臉?!彼彩沁@么教育李巖的?,F(xiàn)在死掉了,一輩子結(jié)束。留下的金句名言做結(jié)果倒推以后,反而無比滑稽了。他們那輩兒的人有一個賽一個,臉早放后腦勺兒了,也沒有見活得多好。在我后來的印象里,李巖他爸走哪兒都被人指指點點。跟他們一起喝酒的喝多了,嘴不留德行的,恨不得干脆就直著舌頭叫他“紅褲衩”。這個外號聲名遠(yuǎn)播,連我爸都聽說過,提到就感嘆說:“都是女人害得,天下女人都一樣?!蔽倚r候暴脾氣,一個飯碗甩過去,叫他說話注意點兒。我爸放下酒杯能容著我嗎?一頓毒打是我跑不掉的,邊打邊說:“你能耐的話,你去跟你媽過去。”我其實也想,只是我媽說走就走了,無影無蹤。我能做的就是看能不能還上幾手。所以,我的大學(xué)學(xué)費都是我靠自己賺的。我爸咽氣那會兒,我沒有在他身邊。據(jù)說是什么話都沒有留下,沒有提我,也沒有提我媽。眼睛閉著閉著,人就斷氣兒了,算是善終。如果我在的話,不管是囑托還是道歉,我想我都是不會接受的。
七歲那年,我媽和李巖他媽相繼離開的消息,在鄰里間成為熱門。李巖他爸是開出租的,跟我們住一個樓。在那個時間點兒上,我一趴到窗戶前,就看得到李巖他爸的車。一臺紅色的拉達(dá),落滿灰塵,落魄寂寥的樣子,像是永遠(yuǎn)也無法再全力發(fā)動了。每每見到我的目光盯上車,我奶的嘮叨就能及時趕到。我奶總說:“又不出車,錢啊,錢啊?!钡沁€是比我爸強。我爸因為工地事故,小腿受有一定面積的燒傷,正在床上養(yǎng)著呢。自費。下崗以后干啥賠啥,賣盒飯丟鍋,打工就受傷的主兒。不受傷的時候,勁兒都用來打我媽,喝酒不喝酒都打。終于打得我媽一去不回了。我奶白天跑來主要就是伺候他的。到了中午,我奶這邊顛勺切菜,樓道里時不時就會傳來哭號聲,一不留神就能蓋過我們屋里的響兒。是男人的聲音,撕心裂肺的,沒有啥能夠藏得住。過會兒又變成歇斯底里的警告:“我天天在家看著你,你還能往哪跑。”
李巖他爸的確用行動證明了他的想法,只是一個想離開的人,是不能夠看得住的。我相信在他們告別世界的前夕,能領(lǐng)悟這個道理,本質(zhì)上他們都屬于要離開的角色了。該走就得走了。在不久之后的某個雨夜,李巖他媽認(rèn)識的那個小個子男人,帶著幾個人過來,把李巖他爸打了。我無法追溯這些消息傳遞的渠道,真?zhèn)我搽S著年代一起涂上了斑駁,得不到證實。打斗進(jìn)行得十分安靜,如果派出所不來,警燈不在一樓窗戶根下邊閃就誰也不知道。李巖他爸以寡敵眾,在菜刀還沒有掄起來之前,就被摁住繳械了。嘴巴被塞住,他們是把李巖他爸綁起來打的,衣服褲子都給扒了。警察趕到以后看見的,大概就是傳言中的景象:李巖他爸只穿著一條紅色的內(nèi)褲被綁著,丟在廁所里。當(dāng)然,也沒準(zhǔn)兒是七樓的某位鄰居先把李巖他爸解救了。個中細(xì)節(jié),由于李巖被送到他爺家里住,找不到靠譜的目擊者。有幸能夠確認(rèn)的是,李巖他媽獲救之后,如愿以償?shù)搅四戏剑藿o了那個本就是同學(xué)的小個子男人。他們重新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李巖一個都沒有見過。關(guān)于我媽的消息,要靠東拼西湊的。我爸一會兒說在海南島,一會兒說在廣西。有兩次喝多了,他說我媽被賣到越南去了,叫我想都別想找。我偷摸背著書包去問我姥姥:“我媽在越南過得好嗎?”我姥姥直接把家門一關(guān),在里邊回答:“滾?!毕聵堑臅r候,碰到樓下鄰居家的老太太,給我兩塊餅干,叫我別哭。老太太說,我媽好像是去內(nèi)蒙或者外蒙之類的了。是不是一個人去的,她不知道。
所以,這次到內(nèi)蒙的差旅,對同事來說是在計劃之中,對我卻是有更多含義的。我在接到消息的一刻起,重新陷進(jìn)多年以前大人們精心布置,或被迫遺忘的泥潭里,很難出來了。我不是在意要占用周末,與要多少個小時的車程往返。同事夠仗義了,拍胸脯跟我保證,不用我開車,不用花一分錢,讓我陪著他就行。算給足了本用不著給我的面子。他說,跟我在一起對味兒,說我能來,他就開心了。之前跟他一起的搭檔,剛做完膽囊炎手術(shù),不僅不能再喝酒,聽說還要起訴公司工傷賠償。同事跑到領(lǐng)導(dǎo)面前指名要我,給出的理由是說,我是這個項目技術(shù)組的負(fù)責(zé)人,“你不去誰去呀”。實際是看中我的嘴巴嚴(yán),早在做這個項目的過程,就知道他們回扣的事情。我都是睜只眼閉只眼懶得戳破。他越是一再煞有介事跟報恩似的對我說,“不苦不累,花公司的錢,陪客戶玩玩,圖個業(yè)務(wù)往來能穩(wěn)固的心理安慰”。我就越是覺得他多此一舉。他說:“跟我走,肯定能讓你玩得好。”我實在是辜負(fù)了他的好意。
我跟同事道了句歉:“不好意思呀?!?/p>
“不好意思啥?!蓖曼c起煙,給我扔過來一支。
“給你添堵了,”我接到手里說,“本來是陪你做伴兒的?!?/p>
“誰沒點兒煩心事兒,”同事說道,“生老病死的?!?/p>
“是啊,生老病死。”我頓了一下,好像被什么力量裹挾了,脫口而出說道,“我們這幾個的爸都死了,我爸前年也死了。”
說完以后,想抽自己的耳光。
同事有些驚訝地問道:“沒聽你說呀?!?/p>
“不是啥好事,沒啥可說的?!蔽抑荒苓@樣解釋。
這時,我看見我們從一輛貨車旁駛過,不過比先前載扇葉的小太多了,就是一輛平平無奇的貨車。同事等著我繼續(xù)說。既然口開了,再藏著掖著也沒有意思,干脆說完:“肝癌,折騰了幾年都不死,后來可能是時辰到了,從家里到醫(yī)院的路上,吐幾口血,閉上眼睛,啥也沒說,人就沒有了?!?/p>
我故意忽略我沒在現(xiàn)場的細(xì)節(jié)。我爸是半夜死的,基本沒有征兆。我數(shù)次假設(shè)過,即使有提前的消息,我再回去守著的概率也不高。那次病危露面,差不多算是仁至義盡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最起碼沒跟你媽似的消失,沒有錢管你,至少你還有個爸?!边@就是他之于我存在的唯一作用。話音剛落,剛剛超過的那輛貨車,突然加速追了上來,擋在我們前頭。我們想要再過去,它死活不肯讓路了,專門留下個又笨又臟的屁股,呼呼地冒著尾氣。它身上蓋著厚實的防雨遮布,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載的會是什么東西。我聽見同事小聲罵了一句。他重重地拍了幾下喇叭,裝足不滿的情緒,警告貨車讓路。貨車并不理睬,拿出打持久戰(zhàn)的架勢,把我們擋了個全乎。
無論如何,只能在它后面委屈著了。我本以為按照同事破罐破摔的脾氣,會再做出一些反擊,哪怕是有點兒出格我都不意外??上У任易龊脺?zhǔn)備,他倒是一反常態(tài)的克制。我聽到喇叭又響幾下,只是“嘟嘟嘟”的動靜,已經(jīng)清晰地變成無力的勸解,和憤怒無關(guān)了。貨車沒有因為我們告饒,改變丁點兒態(tài)度:它一會兒在路上左右輕轉(zhuǎn),不走直線故意畫龍;一會兒又嘲諷地模仿我們,對空氣按喇叭。剛開始聲音大,后面越來越弱。我問同事:“不會有事吧?”同事暼我一眼,搖搖頭。以一種并非放棄,甚至是諒解的態(tài)度,把掌舵權(quán)交出去了。他將我們的車速減緩,保持與其之間的安全距離。慢慢地,我恍然覺得我們的車,幾乎不再是車了。我有點害怕。車淪落成為一艘丟失船槳的小船,在水上無助地漂泊,聽候命運的發(fā)落。說不定,待會兒貨車會突然停住,下來兩個手持利刃,甚至是槍支的悍匪。兩個常年游走在中蒙邊境作惡多端、打劫、走私的暴徒,根本不在乎多殺人命。
由于被擋著路,目光基本和遠(yuǎn)方無緣,我在沒有方向盤和油門的狀況下,只能在后面好好坐著,就剩聽天由命的份兒了。一路上不休息的同事沉默起來。局面有點兒像我們小時候的狀態(tài),在父母的遮蔽下,失去參與每項命運走勢的權(quán)利,能做的只有等待。我利用這段時間,處理李巖他爸的事情。我是說,實際的方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給李巖轉(zhuǎn)了些錢過去,數(shù)目不多也不少,是一筆參加葬禮都會給到的費用。我覺得我和李巖其實都在聽候命運發(fā)落呢。我在轉(zhuǎn)賬記錄下的輸入欄里打字,跟遺言那樣沉重。寫了很久都不符合要表達(dá)的想法?;蛟S,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更無法確定李巖所想的。索性也不再說了,長按刪除按鈕后,給手機鎖屏?!暗戎伞?,我在暗中宣判,雙手?jǐn)傞_,差不多是躺在靠背上亂想,“死亡會去到那,就也會來我這兒,沒有什么人是能不死的”。憋悶地過了十幾分鐘,直到那輛暴徒的貨車消氣,重新加起油門離開,我才感到重獲新生的希望。手機里,李巖沒有收款,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看這貨車跑遠(yuǎn),同事緩緩地說:“沒必要較勁?!?/p>
“是啊,”我說,身體像是脫水,“你做得對?!?/p>
“我爸就是開貨車死的?!蓖抡f。
“是嗎?”我起先沒有在意,接著,輪到我愣住了。
“我那時候上小學(xué)二年級,我爸雇的另一個司機疲勞駕駛,”同事繼續(xù)說著,“其實,也不是疲勞駕駛,就是開夜班開睡著了,把前面貨車的尾給追了。你說逗不逗,開車的司機就擦破點兒皮兒,前頭被追尾的倆人也啥事沒有,就我爸當(dāng)場死了。”
“我也沒聽你念叨過。”我說。
“和你一樣,有啥可念叨的,過去太多年了,你不提你的事兒我都想不起來。要按正常情況,司機得賠我們家二十萬,可他拿不出這個錢,家里更窮,只能蹲監(jiān)獄。我媽合計合計,最后沒有忍心告,人家給多少就拿多少得了。反正就是賠的錢,不夠還饑荒的。我爸死前跟家里親戚借錢借一圈,就為買這臺車,結(jié)果買到手還不到一年,人就死了?!蓖抡f,“我媽不忍心看司機蹲監(jiān)獄,對我倒是挺忍心,把我留給我爺就改嫁了。小時候一到給我爸燒紙的日子,我爺就提醒我,讓我別跟我爸提我媽的事兒。我想著,提不提能咋的呢,要么他就啥也不知道,提也沒有用;要么他就是都知道,知道他也改不了。死了就是死了,你說是不?”
我說:“是?!?/p>
我發(fā)現(xiàn)我只能這樣說。
同事又點了一支煙,這回遞給我我沒有接,而是伸手去摸車窗按鈕。我將車窗搖下來,表面是為散車?yán)飶浡臒熚?,更是不想再繼續(xù)談了。現(xiàn)在換作我不知道該怎么接話,能與真誠等價交換的看來只有沉默。外面的風(fēng)“轟”的一下擠進(jìn)來,一股腦兒地全灌到我的臉上。壓迫感太強烈了,像是一下子撲過來的一張網(wǎng),能堵住所有出口的厚重鐵板。不僅沒有讓我得到喘息,連煙味都悶在了里邊,吹不出去。當(dāng)初的晚飯過后,我剛從我們家的樓道里跑出來,也是這樣被李巖他爸鉗住了。我還記得那兩只結(jié)實黝黑的手臂上面,布滿了在我眼中不可思議的體毛。李巖他爸嘴里含著煙嘴兒,一身酒氣地壞笑著問我要干啥去。我不敢相信那時我竟能夠預(yù)測我的未來。逃肯定是逃不掉的,只能如實回答去找李巖。果然,李巖他爸手松下的一瞬間,我感到我的下身涼快了不少。褲子掉了,馬上又被鉗住。我光著屁股求道:“李叔,你就放過我吧。”李巖他爸朝我噴來一口煙,和這會兒的風(fēng)一模一樣,完全將我籠罩其中,只不過持續(xù)性不好。李巖他爸忽然抬頭望遠(yuǎn),走了一下神。我瞅準(zhǔn)時機,趁空當(dāng)跑開,途中還差點兒讓提到一半的褲子給絆倒。一邊跑我一邊回頭看,想看李巖他爸有沒有追來。李巖他爸就一直叼著那根煙嘴兒,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面色猶如剛剛的我那樣,如臨大敵,終究又什么也躲不掉。
車?yán)锏恼Z音導(dǎo)航響了,聽播報的意思,我們離目的地還剩最后十幾公里。既然躲不掉,等到車?yán)锏臒煕]了,我將醞釀已久,或者才有眉目的決定對同事說了出來,不再猶豫了。我說:“我想回去參加葬禮。”目前離開是我唯一能做的。我那次能從李巖他爸的手里跑掉,全是依仗李巖他媽來了。那是李巖他媽在我們小區(qū)最后一次出現(xiàn),我沒有瞧見。有人說是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拎著檔案袋,袋子里裝著離婚協(xié)議。他們兩個連樓都沒有上,沒有叫李巖回來,就在樓下小賣部借了支筆,就把字簽了。人生的所有重大事情,放在不堪的回憶里總是潦草的。關(guān)于那個小個子男人的問題,誰也沒有再提。就像這些沒有交集,又不斷被復(fù)制的父親的生活一樣,多一筆都不再有值得被帶過的。那應(yīng)該是李巖他爸最后一次扒我的褲子,往后的一段記憶是混亂的,那臺停在樓下的紅色拉達(dá)總是掛著不一樣的傷口。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就沒有了。我爸先去廣州又去北京,到處打工,把我留給我奶,最后就都死掉了。
我問同事:“我走的話,你自己能搞定嗎?”
“那怎么整啊,”同事不太愿意,無可奈何地說,“又不能不讓你回去。”
“那待會兒進(jìn)城你給我停下,我直接打車去車站了。”我裝傻充愣地說道。
“我送你去就得了唄?!蓖抡f。
“沒事兒,我也不著急,”我說,“你去找他們吧,等著你呢。”
“行吧,”同事問道,“你回去你媳婦知道了嗎?”
我和同事撒謊,說我女朋友沒有什么意見。其實,我們很早以前就不在一起了。在需要組成新的家庭之前,對彼此的原有家庭成員都深感失望,又什么也不愿意妥協(xié)。我深知如果告訴同事的話,他直接會跳過我朋友父親的死,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我的感情問題上。那是他樂于見到的。他會重提他的情人,提起他在家里替他不斷嘗試生下男孩的妻子。他自認(rèn)為他處理得游刃有余。即使那個值得同情的妻子,半年前剛剛為他生下第三個孩子,還是個女兒。可同事一定會說,至少他們一家人還在一起。他會說,“總要學(xué)會在感情里避讓,總會有能得到的”。
可很多時候,我都認(rèn)可我女朋友說的話:歸根結(jié)底是我們不再相愛了。隨著時間推移,連是否愛過都無法得到證實。我懶得去公布情感狀況,如同當(dāng)初我所說“忙,走不開”那樣。沒有人是真正關(guān)心這些的。像李巖他爸在那條訃告里,只有那一顆孤零零的紅心陪著,其余的話沒有人肯說了。以為的是悲壯不已,在鏡子里面映出來的,都是一件又一件垃圾。
“你朋友結(jié)婚了嗎?”同事終于開口問我。
“結(jié)婚了,”我說,“去年又離了?!?/p>
“為什么離?”同事問,“有小孩嗎?”
“沒有小孩。”我說。但前一個問題我沒有回答,我根本不知道李巖為什么離婚。
“沒有小孩的日子,很難過下去呀?!蓖抡f,“除非不結(jié)婚,還能對付過?!?/p>
“對付過也不容易,”我說,“沒有那么容易。”
我爸和我媽是什么時間辦的離婚來著,具體是什么日子,我在我的記憶深海里甚至無從下手,找不到打撈的方法。就那樣吧,用同事說的,“很難過下去了”。一件事情又一件事情慢慢累積,總會有一件是產(chǎn)生的爆發(fā)點,比自認(rèn)為的堅守更加重要。李巖他爸又是怎樣離婚的,李巖他媽為什么要和那個小個子男人亂搞,這些問題我從來沒有答案。平時,對諸如此類的事情往往也一笑了之,感覺跟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
看到周圍掛本地車牌的車多了,我叫同事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同事試著問我:“要不你跟我先回酒店吧?!蔽以俅握f謊,騙他我買的車票,還有不到兩個小時發(fā)車。我告別同事,分開時我們兩個只是微點頭示意,算作辭行了。我不知道啥時候會再見到他,可能周一還會見到,也可能再也不會了。因為冒險意味著無法看到哪里是真正的終點。我連我的下一站都說不清楚。下車以后,路口的紅燈剛好變綠,同事飛快地發(fā)動,踩在最后一秒鐘鉆過去。我覺得我們之間再也沒有瓜葛了。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我上了一輛天藍(lán)色的出租車,進(jìn)后排坐下。司機是個體型寬闊,臉盤很圓的男人,用很重的鼻音問我去哪兒。
“去火車站。”我說。
“哪個火車站?”司機問道。
“就你們這里的火車站。”我說。
“是北站嗎?”司機說,“你看看你的票,是哪個火車站的?”
“你們有幾個火車站?”我問。
“兩個?!彼緳C不耐煩地說。
“好,”我說,“就是北站。”
司機利用后視鏡乜眼看我,和我搭話。他一連問我?guī)讉€問題,“你是從哪里過來的”“這是要去哪兒”“還回不回來了”。我的回答都很僵硬,沒有半句廢話。于是,他開始和更多的司機語音群聊,不再和我說了。出租車很快開到北站,是一座新建成的高鐵火車站,乘客不算多,零零散散,匆匆忙忙,和所有的高鐵火車站的樣子沒有什么區(qū)別??瓷先?,這座城市也和別的同等級城市沒有什么區(qū)別。我用手機掃碼付款,和司機道別,接著輕關(guān)車門。司機全程面無表情。李巖可能是在應(yīng)付需要他迎來送往的親朋好友,對他們的“節(jié)哀”說感謝,沒有看到我的轉(zhuǎn)賬。這是必然程序。也有可能學(xué)著我家,默默送到火葬場,燒完安葬。我不確定。
我在出租車上查的,沒有能回到我家的班次。有回北京的。我到哪兒去的票都沒有買,沒有進(jìn)站,轉(zhuǎn)頭走向另一端的站前廣場,是一片被日光直射的大型空地??盏厣弦粋€人也沒有,僅有一尊銀色雕像。雕像以古怪的造型站著,在拙劣地模仿著什么藝術(shù)。我朝著那走過去,繞了一圈,看不出是什么。下面也沒有牌子標(biāo)記它的來歷。是的,當(dāng)希望遇到啟發(fā)時,這一路或者一生都盡會出現(xiàn)一些奇怪的東西。結(jié)果又什么都不存在。
正當(dāng)我要離開這座什么也不存在的雕像時,身后走出了一位中年女人。我心頭一顫,事實上,我害怕在這里這個地區(qū)遇到的每一個女人。女人頭戴遮陽帽,身穿黑色長袖,手里捏著一塊硬紙殼做的牌子。大概要對我說點話。我看不出那牌子上寫的具體內(nèi)容,只能看到有很大、很潦草的字。我在原地站定,等她開口,并猜想她會問我是否住店一類的問題。她就是這樣問我的。我擺了擺手。她跟上我的步子,迫切想為生意開張再做些努力。我看到她的臉上露出一點兒神秘地問:“要按摩嗎?”聞言,我仔細(xì)地端詳起她帽檐下的五官:黝黑,齙牙,鼻子上有痘印,臉上的皮膚就快被風(fēng)干了。我好奇地問道:“你按嗎?”她笑了,趕緊搖頭,解釋說,不是她做,有美女按。
我明白按摩和美女搭配出現(xiàn)的含義。在中年女人難看笑容的提醒下,我聯(lián)想到了同事描述中的情人,那個母馬模樣的情人。我跟著中年女人走了。我試想著,假日沒有余地地成為結(jié)局中一切的組成之一,那么我也許可以用荒唐的方式,來結(jié)束荒唐的冒險。雖然它像是剛剛開始,可已經(jīng)準(zhǔn)備垮掉了。發(fā)生太多讓我感到緊張,最終又不了了之的事情,把很多猜想都給磨沒了。
我給自己定下一條賭規(guī):如果在到達(dá)按摩地之前,能收到李巖的回復(fù),剩下的將就作罷。收不到,就任由未知的肆意發(fā)生。我跟著那女人來到一條破敗斜街上,到處有菜農(nóng)推車賣菜,和拆到一半的房子。個別完好無損的,自行加了藍(lán)色的鐵皮圍欄,在斷壁殘垣中間苦苦堅持。我問中年女人:“還需要走多久?”她回頭告訴我,叫我別著急,說很快就會到了。我握了握手機,仍然沒有消息進(jìn)來。
最后,我們到了一幢立著旅館燈牌的二層房屋前面。沒有圍欄,不過周圍的其它建筑都已經(jīng)失去形狀了。門前被鏟成一大塊平地,碎磚扔得滿地都是,有幾塊搭在一起,支撐著一面不知道誰丟棄的換衣鏡。路過時我照了一下,鏡面臟兮兮的,大概看個輪廓。女人領(lǐng)到門口,幫我扶住門上掛著的厚棉被,讓我先進(jìn)去。室內(nèi)是一條不見日光的長廊,兩側(cè)一扇窗戶也沒有,多數(shù)時間只能依靠幾盞吊燈照明。一間又一間的客房,有些關(guān)著,有些敞開,和其它旅館別無二致。吧臺被設(shè)置在最深處,空蕩蕩的,沒有人值班。
女人隨手推開其中的一間房門,帶我進(jìn)去,跟我說道:“在這兒等一下吧?!彼囊馑季褪?,讓我在房間里等,按摩也在房里進(jìn)行。我問她:“多少錢???”她沒有和我明說,叫我自己和美女談。原話就是:“你自己和美女談吧,不貴的。”說完轉(zhuǎn)身關(guān)門出去了,把我一個人留在滿是霉味兒的房間里。我想,我在這里什么也不會遇到了,會有幾個男人沖進(jìn)來,把我狠揍一頓,搶我所有我能夠給他們的錢。也沒準(zhǔn)兒比這個還要糟糕。
房門被敲響了,對方?jīng)]有等我出聲邀請就打開了門。我有點兒太多心了,那個“美女”進(jìn)來以后,唯一的偽劣之處是她根本不美。她是側(cè)身用身體將門擠開的,手里捧著盛滿熱水的木桶,左手的兩根手指勾著一個小塑料箱,輕聲問我:“是按摩嗎?”我木訥地點頭應(yīng)是,暗中觀察她的樣子。大概三十歲,扎著前面露著腦門的馬尾,也穿一件黑色短袖,粉色運動鞋。
她把木桶和塑料箱放在床尾,從床下戲法般地抽出個矮凳,坐到上面了。然后朝我笑笑,讓我脫掉鞋襪。我在照做之前,再次詢問價格。她根據(jù)不同的按摩時長和手法,說出幾種相應(yīng)的數(shù)字,和其它的按摩店差不多,不高也不低,沒有什么特別的。她給我推薦了她覺得合適的,我接受了。她對我的認(rèn)可感到高興,連連說道:“對,這個比較劃算?!蔽议_始跟她聊天,詢問她這家旅店的狀況。能看出她挺喜歡說話的,像是憋壞了,相不相關(guān)亂說一氣,有很重的鼻音。她今年二十七歲,是來自其它城市的內(nèi)蒙人,距離這里很遠(yuǎn)。她說,她們是正規(guī)按摩,叫我不用懷疑。她們這一片有些地方在拆遷,有些地方在打架,周圍的人越來越少了。她說:“上周在的足療店被掐斷水電了,老板說很快恢復(fù),但是已經(jīng)一個禮拜了?!彼乔舐玫昀习迥锝o她們找點外快的,每單給老板娘一半的錢。她還提到她的生活有多么艱辛,講她們家如何放牧,丈夫怎樣拋棄她。直到講她的父親“死”的時候,我制止了她。我有些不近人情地說:“別講這個,我已經(jīng)聽夠了。”她被我的話嚇了一跳,以為我是說她在編故事,講得更詳細(xì)了,講她的親戚們有多么冷漠。
我說:“沒有什么人是能夠不死的。”
“可是我爸死了,他們誰也不肯借錢給他看病,”她說,“大夫說我爸做手術(shù)的話,有很大的成功可能?!?/p>
“可是他還是會死,你爸活著只會花掉更多的錢?!?我說。
她說:“你這個人說話好不近人情?!?/p>
“是嗎?”我說,“我身邊的爸爸們一個個都死了,欠的錢沒有人數(shù)得清?!?/p>
我的手機振動了一下,是同事發(fā)來的,問我在做什么。
我回復(fù)道:“檢票,馬上就要上車了。”
同事回復(fù):“注意安全?!?/p>
我把手機放到床邊,看了看她,她也看了看我。她問我是不是在北京工作的事情。我隨便地點點頭,忽然感覺她有點兒害羞,可很快又被某種和堅韌有聯(lián)系的眼神所吞沒。
就這樣,我們都沒有再說話。中間她去洗了次手,大約五分鐘,回來以后讓我躺下,按我的肩膀,脖子和頭。我告訴她:“頭很痛,用點力吧。”她的態(tài)度變得有點差,嘴上哼了一聲,力道沒有加重。快結(jié)束之前她問我:“你一會兒要去做什么?”
我想了一會兒,說:“一會兒我會回北京吧。”
“北京好嗎?”她也放棄了,說道,“我去過杭州,南京,去過上海,不咋的?!?/p>
“一樣?!蔽艺f。
直到我的按摩結(jié)束,李巖都沒有回應(yīng)。我甚至有點兒后悔,可是沒有后悔藥,不然我該和同事陪客戶喝酒。結(jié)賬的時候,她開玩笑,想問我多要點紅包。我如數(shù)把錢轉(zhuǎn)給她。她冷著臉等我整理好衣服,送我出門。我半個身子剛從門簾里探出,她就一溜煙兒走掉了。我離開前的最后一眼,又看到了那面鏡子,只不過沒過去照自己,而是看了看它一直映射著的一片廢墟。
羅迪,90后青年寫作者,黑龍江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北京。小說作品散見于《青春》《都市》《青島文學(xué)》等刊物。已出版短篇集《陪你一起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