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湯顯祖以筆墨幻化出的這段超越生死的傳奇故事，早已揚名中外。他與莎士比亞同年而逝，被稱為“中國戲圣”。但在戲曲家這一身份之外，湯顯祖遍歷人情，看透人世，是一位守節(jié)不屈的儒者，亦是一名胸懷悲憫的詩人。原來，他的心志從未被拘于這一方戲臺。

原文再現(xiàn)

（2019年江蘇卷·文言文閱讀）

臨川湯先生傳 鄒迪光

先生名顯祖，字義仍，別號若士。豫章之臨川人。生而穎異不群。體玉立，眉目朗秀。見者嘖嘖曰：“湯氏寧馨兒?！蔽鍤q能屬對。試之即應(yīng)，又試之又應(yīng)，立課數(shù)對無難色。十三歲，就督學公試，補邑弟子員。每試必雄其曹偶。庚午舉于鄉(xiāng)，年猶弱冠耳。見者益復(fù)嘖嘖曰：“此兒汗血，可致千里，非僅僅蹀躞康莊也者。”

丁丑會試，江陵公（指時相張居正）屬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應(yīng)。曰：“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惫m一老孝廉乎，而名益鵲起，海內(nèi)之人益以得望見湯先生為幸。至癸未舉進士，而江陵物故矣。諸所為附薰炙者，骎且澌沒矣。公乃自嘆曰：“假令予以依附起，不以依附敗乎？”而時相蒲州、蘇州兩公，其子皆中進士，皆公同門友也。意欲要之入幕，酬以館選，而公率不應(yīng)，亦如其所以拒江陵時者。

以樂留都山川，乞得南太常博士。至則閉門距躍，絕不懷半刺津上。擲書萬卷，作蠹魚其中。每至丙夜，聲瑯瑯不輟。家人笑之：“老博士何以書為？”曰：“吾讀吾書，不問博士與不博士也?！睂ひ圆┦哭D(zhuǎn)南祠部郎。部雖無所事事，而公奉職毖慎，謂兩政府進私人而塞言者路，抗疏論之，謫粵之徐聞尉。居久之，轉(zhuǎn)遂昌令。又以礦稅事多所蹠戾（乖舛，謬誤），計偕之日，便向吏部堂告歸。雖主爵留之，典選留之，御史大夫留之，而公浩然長往，神武之冠竟不可挽矣。

居家，中丞惠文，郡國守令以下，干旄往往充斥巷左，而多不延接。即有時事，非公憤不及齒頰。人勸之請托，曰：“吾不能以面皮口舌博錢刀，為所不知后人計。”指床上書示之：“有此不貧矣?！惫跁鵁o所不讀，而尤攻《文選》一書，到掩卷而誦，不訛只字。于詩若文無所不比擬，而尤精西京六朝青蓮少陵氏。公又以其緒余為傳奇，若《紫簫》《還魂》諸劇，實駕元人而上。每譜一曲，令小史當歌，而自為之和，聲振寥廓。識者謂神仙中人云。

公與予約游具區(qū)靈巖虎丘諸山川，而不能辦三月糧，逡巡中輟。然不自言貧，人亦不盡知公貧。公非自信其心者耶？予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

（選自《湯顯祖詩文集》附錄，有刪節(jié)）

原文

十三歲，就督學公試，補邑弟子員。每試必雄其曹偶。

譯文

（先生）十三歲時參加督學公（何鏜）舉行的考試，被補為縣學生員。每次考試一定會在同類中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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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官學教育

明代開朝以來，尤為重視官學教育?！睹魇贰酚杏洠骸吧w無地而不設(shè)之學，無人而不納之教。此明代之盛，唐宋以來所不及也。”然而，明朝初年并無專門的機構(gòu)與官員來管理如此眾多的學校。明英宗正統(tǒng)元年（1436），朝廷為此正式設(shè)立提調(diào)學校官，后改稱為“提督學校官”。在各省置“提督學道”，亦稱“提學道”“督學道”，簡稱“學道”，專管地方教育。督學官一般會在三年內(nèi)對府、州、縣學生員進行兩次考試，《明史·選舉志一》曾介紹了其具體的做法：一是舉行歲考，并依據(jù)成績將諸生分為六等，按等級獎賞或淘汰；二是舉行科考，對歲考中被評為一、二等的生員再次進行考試，成績?yōu)橐?、二等的可參加鄉(xiāng)試。

湯顯祖十三歲參加的“督學公試”，為時任江西督學官何鏜舉行的考試。這次考試他成績優(yōu)異，得到何鏜的賞識。后來每次考試，湯顯祖總能拔得頭籌，足見其經(jīng)術(shù)實學功底之扎實。此時的湯顯祖在儒家經(jīng)典的熏陶下，以天下為己任，而他在文才方面也已經(jīng)嶄露頭角，只待一個機會大展身手。

原文

丁丑會試，江陵公屬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應(yīng)。

譯文

（先生）丁丑年參加會試，張居正派自己的黨羽用科舉前三名的優(yōu)待來誘惑他，但是先生不答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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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的科舉之路

明清時代的科舉層次分明、名目繁多，其中往往又分等次。正式的科舉考試一般分為鄉(xiāng)試、會試和殿試，順利通過鄉(xiāng)試成為舉人，才有資格繼續(xù)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會試之時，舉子們云集京師，會聚一處，故而得名“會試”。又因考試時間在春季，由禮部主持，會試也叫作“春闈”“禮闈”。明代會試分為三場：第一場考查考生對經(jīng)義的理解；第二場考查考生的公文寫作能力；第三場則考查考生的判斷能力，即對時務(wù)的評判力和對歷史問題的分析能力。通過會試者稱為“貢士”，第一名稱作“會元”。

丁丑年（1577），湯顯祖第三次參加會試。會試前，張居正想讓自己的兒子考中進士，便羅致湯顯祖及沈懋學等最有名望的舉子入其門下，以掩人耳目。張居正甚至許以本屆會試“巍甲”，以表對湯顯祖等人的重視。沈懋學欣然前往，湯顯祖卻當即回絕。會試結(jié)果，張居正次子張嗣修與沈懋學二人榜上有名，成為“貢士”，即獲得了參加殿試的資格，而湯顯祖名落孫山。庚辰年（1580），張居正又一次遞來“橄欖枝”，湯顯祖依然拒絕依附，再一次落榜。癸未年（1583），時年三十三歲的湯顯祖再次入京，這次他順利通過會試，并在殿試時獲三甲第兩百一十一名，賜同進士出身。此時，張居正已于半年前去世。

湯顯祖所要面對的科舉，并非只涉及一般的筆墨紙硯、文章經(jīng)術(shù)，還摻雜著來自執(zhí)政首輔的名利誘惑。早年的他如果選擇屈膝俯首，或許會更早踏入仕途，但也必然面對“樹倒猢猻散”的命運。所幸，湯顯祖始終堅守己心，他筆下的文字也因此被注入人格的力量，昂然不倒，熠熠生輝。

原文

尋以博士轉(zhuǎn)南祠部郎。部雖無所事事，而公奉職毖慎，謂兩政府進私人而塞言者路，抗疏論之，謫粵之徐聞尉。

譯文

不久，（先生）憑借博士的身份調(diào)任南祠部郎。雖然南祠部沒有什么事做，但先生奉職謹慎，認為兩政府進用私下親密之人而堵塞了進言的道路，于是上疏談?wù)撨@件事，被貶謫為徐聞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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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的“立言”之舉

明洪武之初，就設(shè)立了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隸屬中書省。廢中書省后，六部直接對皇帝負責，六部的職權(quán)和地位大為提高，成為直接對皇帝負責的最高一級中央行政機關(guān)。湯顯祖中進士后同樣沒有選擇與當時的掌權(quán)派申時行、張四維合作，而是出任南京太常寺博士一職，后改任南京詹事府主簿，又以從七品的身份被提拔為南京禮部司南儀郎、六品主事，也就是文中所說的“南祠部郎”。祠部隸屬于六部中的禮部，“掌祭祀、醫(yī)藥、喪葬、僧道度牒”，祠部主官一般由儒學之士擔任，實則是個主祭祀的閑官。湯顯祖身在其任，并未選擇置身事外、悠游度日，而是心懷天下、關(guān)心時事。

張居正去世后，申時行接任內(nèi)閣首輔，因想要有所作為，故而一改張居正時期的高壓政策，廣開言路，鼓勵大家暢所欲言。然而此舉反噬自身，作為張居正一手提拔的首輔，申時行漸漸變成了眾矢之的。所以，申時行開始壓制言路、打擊諫官，廣開言路變成了一場鬧劇。湯顯祖對此頗為不滿，上書《論輔臣科臣疏》，痛陳權(quán)臣之專橫、國事之弊，結(jié)果遭到貶謫。雖然位卑言輕，湯顯祖卻為常人之不敢為，以直聲聞四海。史家之所以在《明史》中為湯顯祖立傳，也主要歸功于他此番“立言”的不朽之舉。

原文

公又以其緒余為傳奇，若《紫簫》《還魂》諸劇，實駕元人而上。

譯文

先生又把剩余的時間用來寫作傳奇，像《紫簫》《還魂》這些劇本，水平確實是在元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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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的戲劇成就

因上書觸怒萬歷皇帝，湯顯祖此后仕途坎坷，縱然政績斐然，歷盡千帆的他也逐漸打消了仕進念頭，進而潛心于戲劇與詩文創(chuàng)作，將胸中丘壑投諸筆墨?！蹲虾崱芳础蹲虾嵱洝?，是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戲劇，為其代表作之一《紫釵記》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基礎(chǔ)。

《還魂》全稱《牡丹亭還魂記》，簡稱《牡丹亭》《還魂記》或《還魂夢》等，刊行于明萬歷四十五年（1617），“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等戲劇名言皆源于此?！赌档ねぁ贰蹲镶O記》《邯鄲記》《南柯記》合稱“臨川四夢”，成為湯顯祖文學成就的注腳。

戲劇創(chuàng)作，實則是湯顯祖畢生所思所學的顯性呈現(xiàn)。湯顯祖在談到“臨川四夢”時曾說：“人知其樂，不知其悲?！睖@祖的“悲”就在于他對世事茫茫的憂患感，對“人生如夢”的悲劇感。在咀嚼了人生的無奈之后，他的戲劇呈現(xiàn)出一種超越現(xiàn)實的力量。這種對情的尊重，實則是對理學的反叛，也是力求“情理統(tǒng)一”的嘗試。他筆下曲折離奇的故事背后，隱藏的是對多元現(xiàn)實話題的討論。湯顯祖不但是一個“為情作使，劬于伎劇”的理想主義者，也是一個關(guān)注國事的現(xiàn)實主義者，他投身理想，也從未離開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