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全國Ⅰ卷和2022年新高考Ⅰ卷分別選擇了魯迅《故事新編》中的《理水》和馮至《伍子胥》中的《江上》作為現(xiàn)代文閱讀考查篇目，統(tǒng)編版教材中也有孫犁的《荷花淀》。這樣的現(xiàn)象提醒我們：要注重對具有跨文體性質(zhì)的文本進行思考與探究，尤其是詩化小說。詩化小說兼有詩歌和小說雙重文體性質(zhì)，意象所內(nèi)蘊的詩情與哲思往往同整體的敘事過程相互纏繞，閱讀起來有一定的難度。本期將以馮至的《昭關》為例，初步介紹詩化小說的特征與肌理，以期給同學們帶來一定幫助。

模擬演練

（常州市2021～2022學年高三第一學期期末考試）

文本一：

昭關馮至

伍子胥在鄭國和陳國繞了一個圈子，什么也沒有得到，又回到楚國的東北角，他必須穿過這里走到新興的吳國去。

他知道應該怎樣隱蔽自己：他白晝多半隱伏在草莽里，黃昏后，才尋索著星辰指給他的方向前進。秋夜，有時沉靜得像一湖清水，有時動蕩得像一片大海。①身體疲乏，精神卻是寧靜的，寧靜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也覺得成了一個冬眠的生物，忘卻了時間。他有時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這樣在黑夜里走下去嗎？可是那有時靜若平湖，有時動若大海的夜?jié)u漸起了變化，里邊出現(xiàn)了島嶼，他不能這樣一直無礙地走下去了，他的夜行將要告一個結束。

昭關在他的面前了。楚國在這里屯集了一些兵，日夜警醒著怕有間諜出沒：一個沒有節(jié)傳的亡人，怎么能夠從這里通過呢？

一天，他在曉色朦朧中走到昭關山下的一座樹林里，霧氣散開后，從樹疏處望見一座雄壯的山峰，同時是一片號角的聲音，剎那間他覺得這樹林好像一張錯綜的網(wǎng)，他一條魚似的投在里邊，很難找得出一條生路。他在這里盤桓著，網(wǎng)的包圍仿佛越來越緊，他想象樹林的外邊，山的那邊，當是一個新鮮的自由的世界。蠶在蛻皮時的那種苦況，現(xiàn)在的子胥深深地體味到了。子胥覺得新皮在生長，在成熟，只是舊皮什么時候才能完全脫卻呢？

子胥逡巡在這里，前面是高高聳起的昭關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動，②除卻從山谷里流出來的溪水外，整個的宇宙都好像隨著他凝滯了。怎樣沿著這蜿蜒的溪水走入山谷，穿過那被人把得死死的關口，是他一整天心里積著的問題，但是怎么也得不到一個適當?shù)幕卮稹?/p>

夜又來了，遠遠有豺狼號叫的聲音，樹上的鳥兒們都靜息了，只剩下鴟梟間或發(fā)出兩三聲啼叫。③使人的心境感到幾分溫柔的，也只有那中間不曾停頓一刻的和諧的溪水。他聽著這溪水聲，稔熟、親切，仿佛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沒有被污辱的故鄉(xiāng)。

他遠望夜里的山坡，不能前進，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時代，那時是非還沒有顛倒，黑白也沒有混淆，他和任何人沒有兩樣，學禮，習樂，練習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并列的樹木，同樣負擔著冬日的風雪與春夏的陽光，他絲毫不曾預感到他今日的特殊的運命。事事都平常而新鮮，正如這日夜不斷的溪水——誰在這溪水聲中不感到一種永恒的美呢？但這個永恒漸漸起了變化：人們覺得不會改變的事物，三五年間竟不知不覺地改換成當初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樣子。他覺得，獨自在這荒誕的境界里，一切都遠了，只有這不間斷的溪聲還依稀地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往下想了，他感到無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舊日的一切脫去，以一個再生的身體走出昭關。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閃爍不定的星光。這時不遠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燃燒起來，火光漸漸從黑暗中照耀出幾個誠摯的兵士的面龐，他們隨著火勢的高下齊聲唱起凄涼的歌曲。那一堆火旁是幾個兵士在追悼他們死在異鄉(xiāng)的伙伴。按照故鄉(xiāng)的儀式，其中有一個人充作巫師，嗚嗚咽咽地唱著招魂的歌曲。聲音那樣沉重，那樣凄涼，傳到子胥的耳里，他不知道他所居處的地方是人間呢，還是已經(jīng)變成鬼域。隨后歌聲轉為悲壯，那巫師在火光中做出手勢向四方呼喚，只有向著東方的時候，子胥字字聽得清楚：

魂兮歸來！

東方不可以讬些！

長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東方去，聽著這樣的詞句，覺得萬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叢中，多么大的遠方的心也飛騰不起來了。他把他的身體交給這非人間的境界，再也不想明天，再也無心想昭關外一切的景象?！菆F火漸漸微弱下去，招魂的巫師以最低而最清晰的聲音唱出末尾的兩句，整個的夜也隨著喘了一口氣：

魂兮歸來！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識沉入朦朧的狀態(tài)，他的夢魂好像也伴著死者的魂向著遠遠的故居飄去，溪水的聲音成為他唯一的引導。子胥的心境與死者已經(jīng)化合為一，到了最陰沉最陰沉的深處。

第二天的陽光有如一條長綆把他從深處汲起。他一睜眼睛，對面站著幾個樸實的兵士。他們對他說，要在山上建筑兵營，到關外去采伐木材，人力不足，不能不征用民夫，要他趕快隨著他們到山腰的一個廣坪上去集合。這時這條因為蛻皮困難幾乎要喪掉性命的蠶覺得舊皮忽然蛻開了，——而蛻得又這樣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襤褸不堪的民夫的隊伍中間，緩緩地、沉沉地，走出昭關。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會化身為那千仞的長人，要索取他的仇敵的靈魂。

子胥在關外的樹林里伐木時，④在一池死水中看見違離了許久的自己的面貌，長途的勞苦，一夜哀涼的招魂曲，在他的鬢角上染了濃厚的秋霜。頭發(fā)在十多天內(nèi)竟白了這么許多。

（選自《伍子胥》，有刪改）

文本二：

我們常常看見有人拾起一個有分量的東西，無所謂地向遠方一拋，那東西從拋出到落下，在空中便畫出一個美麗的弧。在這中間有無數(shù)的剎那，每一剎那都有停留，每一剎那都有隕落……一段美的生活，不管為了愛或是為了恨，不管為了生或是為了死，都無異于這樣的一個拋擲：在停留中有堅持，在隕落中有克服。

（選自馮至《伍子胥》后記）

1．下列對文本一相關內(nèi)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小說以伍子胥過昭關而一夜白頭的傳奇故事為素材，加以作者的想象和虛構，這與魯迅的《故事新編》有相似之處。

B．夜行中“出現(xiàn)了島嶼”，這一描寫符合吳楚之地多湖泊水流的特點，說明伍子胥逃亡途中的地形由平坦易行變?yōu)榭部离y行。

C．楚國戰(zhàn)士追悼戰(zhàn)友時的歌唱，突出了楚地好鬼信巫的風俗，側面表現(xiàn)了伍子胥的內(nèi)心，是影響其思想情感變化的重要因素。

D．聽了招魂曲后，伍子胥的心境與死者“化合為一”，這一描寫表現(xiàn)了伍子胥的失落、痛苦，他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絕望。

2．文本一中多次寫到“水”，下列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3分）

A．第①處以流水比喻伍子胥夜行時的心境，疲乏與寧靜之間的對照，說明伍子胥自我生命狀態(tài)是自由和放空的，他甚至不去想復仇之事。

B．第②處以溪水的流動與宇宙的凝滯構成對比，宇宙的凝滯運用夸張手法，是伍子胥昭關遇阻時沉重心情的投射，溪水的流動則代表未知的可能。

C．第③處中“和諧的溪水”具有象征意味，它溫柔、親切、熟稔、永恒，引發(fā)了伍子胥對往日和故鄉(xiāng)的回想，進一步堅定了他復仇的意志。

D．第④處中的“一池死水”與第①處中的“流水”相呼應，這一變化暗示了伍子胥內(nèi)心思想和情感的轉變，對復仇的堅定意味著對自我人生的放棄。

3．對伍子胥而言，蠶的“蛻皮”意味著什么？請簡要分析。（4分）

人生體驗合而為一了”，也就是說，作者借伍子胥逃亡的故事，寫出了人們普遍擁有的人生體驗。請結合以上兩則文本簡要分析。（6分）

小說工具箱

一、被詩才與學識遮蔽的小說創(chuàng)作

馮至，原名馮承植，字君培，中國現(xiàn)代著名詩人、學者。

時至今日，馮至在新詩創(chuàng)作和德國文學研究兩方面都有杰出的造詣和難以替代的歷史地位，這幾乎已成公論。魯迅稱馮至為“中國最杰出的抒情詩人”，雖略有溢美之嫌，但基本貼切。在郭沫若的《女神》影響之下開始新詩創(chuàng)作的馮至，沒有完全承襲郭沫若絕對自由的歌詩創(chuàng)作形式和膨脹的詩情，他注重借鑒西方詩歌的形式但不落聞一多的窠臼，他強調(diào)意緒的客觀化和意象的哲理化，但并未像李金發(fā)一樣踏入晦澀難懂的暗陬。不論是前期講究“抒情哲理化”的《昨日之歌》（1927），還是此后走向“哲理抒情化”，更注重對生存景觀與精神處境的描摹的《北游及其他》（1929），或是兼采中國古代神話和德國浪漫主義雙重傳統(tǒng)，立足“死與變”直面人的存在本身的《十四行集》（1942），都因意象所承蘊的詩情、詩思與詩行音韻的有機融合以及對生命體驗敏銳與深刻的表達而具有杰出的藝術價值。學術方面，馮至旅德時醉心于里爾克和諾瓦利斯，其博士學位論文《自然與精神的類比：諾瓦利斯創(chuàng)作中的文體原則》是中國較早系統(tǒng)研究諾瓦利斯的重要文獻，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馮至更是主持了《海涅詩選》和《布萊希特文選》的翻譯、《德國文學簡史》的編寫等工作。

然而，或許是因為馮至的詩才與學識過于耀眼，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主要是《伍子胥》），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從《左傳》到《東周列國志》，“伍子胥”在中國歷史上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斷被復述并改編的故事原型。而馮至立足于現(xiàn)代人的生存體驗，以創(chuàng)作詩歌時的純澈空明的心靈狀態(tài)，借鑒詩歌的創(chuàng)作技法與肌理，將情思與哲理糅合在伍子胥的人生歷程中，從而為這一古老的原型注入了具有現(xiàn)代性的審美新質(zhì)，讓人生選擇、生存狀態(tài)、內(nèi)在景觀、生命悖論等命題得以凸顯，讓小說在具有明顯的詩化特征的同時，透射出對生命存在本身與哲學困境的思考。

二、以詩心鑄就小說

“詩化”如何“化”？我們可以理解為——如何將飽蘊詩意的心靈滲入故事及析解時空上。具體而言，也就是抒情性和敘事性如何交融，如何借助人物行動的推進傳遞哲思，環(huán)境以何種心理機制被賦予詩性等方面。馮至的《伍子胥》作為詩化小說的代表作品，既體現(xiàn)了這一文體普遍的特征，又因作者個人的閱讀經(jīng)驗和審美追求，在“詩化”的如何“化”上，呈現(xiàn)出別具風神的特征，具體可概括為如下三點。

情節(jié)的抒情化

構成小說全文的，不再是具體時空的變換以及伍子胥的行為和經(jīng)歷所組成的事件。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情節(jié)，在小說中被弱化乃至被切碎，取而代之成為小說脊骨的，是人物在時空中的心理反應和心理感受，而主觀的心理感受天然生成人物的情緒與情感。由此，人物感受的波瀾和情感的起伏構成情節(jié)的主要內(nèi)容，達成敘事與抒情的渾融。

環(huán)境的哲理化

人物的心理感受和情緒變化不能空穴來風，應都是人物在具體時空中的能動反應，因此馮至小說中的環(huán)境不僅是人物活動的背景，更是被哲理化的情感制動器，環(huán)境為人物的思考及感受的生成提供了契機。有時是直接提供，例如選文第七段，伍子胥遠望夜中山坡時想到自己的“黑白也沒有混淆”的少年時光，現(xiàn)實之純粹的黑與往昔之黑白分明形成鮮明的對比與諷刺；有時是作為一種投射而間接提供，例如選文中伍子胥因環(huán)境變化而時時產(chǎn)生的“蛻皮”之痛，消逝與新生的相反相容，點明了生命之悖論。

心靈與宇宙的同構

環(huán)境哲理化潛藏的心靈支配法則，是馮至觀照外在世界的核心要義，也是其詩心最為核心的要素。這里昭示出里爾克對馮至的極大影響，正如馮至在翻譯里爾克《論山水》一文中所言：“一切物與人的結合都退至共同的深處，那里浸潤著一切生長者的根?！痹隈T至看來，“我”與“外在”不再是“主體觀察”與“客體被觀察”的關系，人與一切外在都處于宇宙的秩序之中，都是平等的生命體，具有共生關系：“我”通過觀察在心靈中賦予環(huán)境意義，環(huán)境亦通過這種觀察重塑著“我”的心靈；“我”在這種觀察中感知到自我與宇宙不可分割的同時，宇宙的整體樣貌與秩序也在“我”的心靈中形成投射，此即宇宙與心靈的同構。選文中伍子胥觀察山水時不再采用傳統(tǒng)的“景物人文化”的方式，而是將自己的全部身心浸潤在昭關之中，建立了精神與自然、心靈與宇宙的同一性，如第四段中“網(wǎng)”“魚”的譬喻、第五段中“整個宇宙都好像隨著他凝滯了”，這是詩心所在，是詩化的本質(zhì)，是所有生命體驗和哲學思考得以生發(fā)的原點。

考點分析

“文化傳承與理解”是高中語文核心素養(yǎng)的重要維度。傳承需要理解，而在理解的過程中，我們更應當用現(xiàn)代的、更為先進的價值理念來燭照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使兩者交相輝映，相互澡雪，從而更好地吸取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粹，加以傳承發(fā)揚?！墩殃P》就是典型的以現(xiàn)代觀念來重構傳統(tǒng)故事的文本，我們對文本中伍子胥的形象應當有怎樣的理解與反思，每個人或許都有不一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