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婧妍
在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史上,有從人的德性來認定人的本質(zhì)的做法,即人性論的討論。而關于人性本質(zhì)的思想討論又主要集中于“性善”“性惡”“有善有惡”“無善無不善”的區(qū)別。孟子和荀子在人性論的主張上,一個主張“人性善”,一個主張“人性惡”,屬于在人性論主張上分歧大者?!靶浴睙o有不同,孟子和荀子的人性論何以產(chǎn)生善惡之區(qū)別,實際上是因為二人的倫理思想及其所推行的政治主張的不同,是與其所處時代的社會現(xiàn)實需要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孟荀的思想,從其源頭來看,皆屬于儒家學派,本宗于孔子。孟子著重繼承與發(fā)揚了孔子“仁”的思想,在政治主張上推行“仁政”。荀子受法家思想影響,主張“法制”之治理,作為儒家的繼承者,則重點繼承與發(fā)揚了孔子的“禮”的思想,提倡“隆禮”。二人各就孔子“仁”與“禮”的思想作一極端之擴展,為了實現(xiàn)各自的政治主張,其理論思想的基礎——“人性論”就出現(xiàn)了“善”“惡”之分。
就人的內(nèi)在本質(zhì)的主張上,孟子有“性善論”之說,荀子有“性惡論”之說。但是就性中有欲而言,二人并無太多分歧。在早期的典籍之中,“性”的原義指的就是人即有的欲望和能力。《詩經(jīng)·卷阿》里說:“彌爾性”①《詩經(jīng)譯注》,周振甫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10頁。,徐復觀在《中國人性史論》里解釋稱:“‘彌爾性’,即‘滿足了你的欲望’?!雹谛鞆陀^:《中國人性史論·先秦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10頁。阮元在《性命古訓》里說:“古人但言節(jié)性,不言復性也?!雹廴钤骸稉C經(jīng)室集(上)》,鄧經(jīng)元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11頁。古人強調(diào)“節(jié)性”,而不是“復性”,即是承認“性”并不是圓滿的善,性中包含欲望,必當節(jié)之才能歸于善。
孟子雖然提出“性善論”,但是在人性論的思想上還是繼承了“性”的這一本來含義。戴震在《讀孟子論性》中說:“古人言性,不離乎材質(zhì)而不遺理義?!雹艽髡穑骸蹲x孟子論性·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62頁。即戴震認為孟子雖然主張人的“理義”之性,但是并不否認“性”的材質(zhì)部分,否定性中有欲。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⑤孟子:《孟子·盡心下》,方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94頁。即孟子認為口目耳鼻四肢之欲皆為性,完整的“性”包含人心所通的理義,也包含耳目口鼻四肢之欲。曰:“孟子明人心之通于理義,與耳目鼻口之能于聲色臭味,咸根諸性,非由后起。”⑥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71頁。孟子肯定人性具有這兩部分,但是認為人之為人在于人心能存養(yǎng)“仁、義、理、智”四端之善性。
孟子認為人的真正本質(zhì),應當是人之為人與其他存在事物可以進行區(qū)別的特性,不是與其他事物共存的特性。所以孟子又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雹呙献樱骸睹献印るx婁下》,方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57頁。人與禽獸就自然屬性上而言,在饑餐渴飲的自然需求上都是相同的,但是這不成為人之為人的根本特性,不當是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人之為人與禽獸相異的很少,只有那么一點點,但這一點點卻是非常關鍵的因素,能存之者就是人,不能存之者就是禽獸。這一點點就是人性的“仁義”。與其它存在物不同的是,人還具有心之官能。孟子認為心之官能,正是人本性為善的基礎。孟子認為人的本心具有良知良能,曰:“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雹嗝献樱骸睹献印けM心上》,方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64頁。朱熹注:“良者,本然之善也?!雹嶂祆洌骸端臅戮浼ⅰ罚本褐腥A書局。2012年,第360頁。所謂本然之善,指的即是人心先天自然就具有善性,而不是后天習得的善,人心的這種善性,“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雹饷献樱骸睹献印じ孀由稀?,方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18頁。人的本性就是善,也是人可以為善的前提。同時,由于人的本質(zhì)特性的善,所以人之為人,必當為善,不為善者則是禽獸,非人也。
孟子在人性善的觀點上,強調(diào)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屬性就應當是善。人們應當用這種內(nèi)在的善來指導自身外在的行為,即“由仁義行”,那么人的行為就能表現(xiàn)出善。人若有為不善之舉,表現(xiàn)出不善來,并不是人心的本性不善,而是人的這些行為受到了本能的欲望需求來指導。孟子認為,人的不善,一方面是因為個體得不到時間與機會來養(yǎng)育自己的本心。猶斧斤之于山林,山林得不到時日休養(yǎng),就會呈現(xiàn)出稀疏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是因為“陷溺其心”。人們不好好修養(yǎng)自己的心性,放任欲望橫行,是個人在主觀上不做出努力,從而喪失了本善之心。也就是說,孟子肯定人性“善”的“一隙之明”,但是“善”并不是自然而然就可以呈現(xiàn)出來的,必須通過修養(yǎng)調(diào)息,才能呈現(xiàn)出來。其功夫則在于德性之內(nèi)在修為,這就是孟子所強調(diào)的盡心以知性、存心以養(yǎng)性的修行方法。
與孟子不同,荀子持“性惡”論的主張。對于“性”,荀子曰:“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痹唬骸靶哉?,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痹唬骸靶哉?,天之就也”。①荀子:《荀子·正名》,方勇、李波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57、313、369頁。荀子繼承了“性”本于天這一觀念,但是儒家天道觀的思想,在荀子這兒則發(fā)生了變化。荀子在對儒家天道觀的繼承上,受到了道家自然天道觀的影響,所以天不再是具有道德意志的天,而是道家的自然史觀念的天,具有了唯物主義的色彩。荀子曰:“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jié)用,則天不能貧;養(yǎng)備而動時,則天不能??;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雹谲髯樱骸盾髯印ぬ煺摗罚接?、李波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265頁。這就是說,天是沒有意識的自然界,自然有自然的規(guī)律,是不以人的善惡而運行或者變更的。天也不能主導人事的禍福吉兇,人的禍福吉兇皆是人力自為。在這樣的天道論思想下,荀子對于“性”的認識自然是完全不同于孟子的。
既然“性”本于天,是“人之所生而有”,是“生之所以然者”,那么人性從天那兒自然而然獲得的,即生而有之的就是其與自然相同的本性。而人的自然的本性,生而有之的就是“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的本性,“是禹、桀之所同也”③荀子:《荀子·非相》,方勇、李波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59頁。。對于這樣的“性”,荀子所主張的觀念當是如同告子,性無有善惡,性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為善時就成為禹,為惡時就成為桀。
荀子肯定“性者天之就也”,但是天在荀子這兒不是形上的存在,不具有道德的意義,所以荀子也不會肯定“性”的形上的意義,也就不具有先天的善意。在荀子這兒,性的本質(zhì)更在于它的“情”的成分和“欲”的成分?!扒椤焙汀坝倍际切?,曰:“情者,性之質(zhì)也;欲者,情之應也”④荀子:《荀子·正名》,方勇、李波譯注,第369頁。,“情”和“欲”皆是“性”在內(nèi)心與外在需求中的體現(xiàn)?;蛘哒f,荀子更是以欲為性。曰:“今人之性,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若夫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心好利,骨體膚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⑤荀子:《荀子·性惡》,方勇、李波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77、379頁。人的人欲正是由情性而生,正是由情性生欲,基于欲之惡,故而人之性就是惡的。
荀子界定性惡,不是從“食色”的本性而言,也不是從“耳聰目明”的自然功能而言?!笆成笔侨说淖匀恍枰瑹o有“善惡”之分,不可謂之善,也不可謂之惡。耳目口之欲,也是生而有之,耳目口之欲所體現(xiàn)的就是這些器官之功能,其自然傾向就是好聲、好色、好味。對于人所有的欲望,人是不能控制其有與無的。恰如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一樣,這些本能的需求,人不能掌控它有或者沒有。但是人可以掌控自己去不去吃飯、去不去喝水,這種求與不求的狀態(tài),是人可以掌控的,是“受乎心”。而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在于“其有辨”⑥荀子:《荀子·性惡》,方勇,李波譯注,第59頁。。人作為“有辨”的存在,如果不運用人之“有辨”之心進行選擇,只是一味的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好利惡害,則人的性惡就會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也就是說,荀子不以人的自然本性為人之性惡之根源,而是認為對于欲,人作為“有辨”的存在,應當遵從社會的禮義制度,通過行為的規(guī)則化,在禮義制度下,達到欲的“可節(jié)”與“近盡”。如果只是順情性之自然,導致淫亂生而禮義亡,這就是性惡的表現(xiàn)。
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孟荀作為孔子儒家思想的繼承者,在人性“善惡”論的主張上所表現(xiàn)出的差異在于:孟子肯定人的德性上的自我能動性,主張人的德性是個體自我修行的功夫。荀子受法家思想影響,認定人的德性是由社會禮義制度外鑠而成。孟荀人性論思想的差異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下的主要思想流派有關,也是其在對孔子的思想的延續(xù)上的偏重不同所帶來的結果。
關于人性,孔子并未作很多言說。蔡元培在《中國倫理學史》里說:“孔子勸學而不尊性”①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9頁。?!墩撜Z》中有兩處說到“性”。一是孔子自己所說的“性相近也”②《論語·大學·中庸》《論語·陽貨》,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07頁。,另一處是他的學生子貢所說的“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③《論語·大學·中庸》《論語·公治長》,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54頁。。所以說對于人性,孔子未作詳細解說、深入探討,更沒有對人性進行善惡之分。但是對人性論的思考,卻是由孔子開啟的,孟荀正是在孔子的思想的基礎上,發(fā)展出其“善”或“惡”的人性論思想。
早在孔子之前,中國先民們就保有對上天敬畏的思想。在行為上表現(xiàn)為通過各種祭祀活動表達對上天神圣性的崇敬,通過獲得天命,獲得上天所給予的各種恩惠。在人類的上古時期,人類的生活對外在的大自然有著太多的依賴。中國古代以農(nóng)業(yè)耕作為主的生活方式,更是仰天之雨露之惠,懔天之水旱之災。在這樣一種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之下,中國先民視“昊天上帝”為最大的神祇?!对娊?jīng)》中多處使用了“昊天”“上帝”的詞語,如“昊天有成命”“昊天其子之”“明昭上帝”“上帝臨女”“上帝是祗”等。④《詩經(jīng)譯注》,周振甫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67、469、472、502、514頁。至殷商時期,仍未脫離這種原始的宗教思想。殷人總是通過甲骨卜辭求助于外在神——昊天上帝,或各種自然神、祖宗神,以獲得天之護佑。獲得天命,即可以獲得生活的福祉。
進入周代,周是通過革殷之命,取代殷商而獲得天命的。由此周人意識到,天命并不是恒常不變的,統(tǒng)治階級要獲得天命,必須要有“德”,必須要“修德配命”“敬德配天”。“德”是先王能配上昊天或上帝的理由,是“受民受疆土”的內(nèi)在根據(jù)。周公在論證天命時曰:“我不可不鑒于有夏,亦不可不鑒于有殷……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附厥命……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庇衷唬骸巴跗涞轮?,祈天永命!”⑤《尚書·召誥》,慕平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05、206頁。周人賦予了上天倫理的品質(zhì),即“天”是有意志的天,是有善惡是非觀念的存在。同時周人也賦予了上天以人的道德品質(zhì),即天是根據(jù)地上帝王的“德”來授予“天命”。何謂“德”?“德”即“節(jié)性”,《召誥》曰:“節(jié)性,惟日其邁?!雹蕖渡袝ふ僬a》:慕平譯注。第204頁。這是周公警示周在任用殷之舊臣時說的話,強調(diào)要通過節(jié)性來敬德。于是,“性”與“命”的關系就此結合到了一起。由“德性”獲得“天命”的思想,標志了周人開始關注人的主體性對命運的把握。但是由于受當時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情況的影響,主體的人并未真正擺脫對昊天的依附。從周人德性論思想所包含的“敬、穆、恭、懿”等來看,“德”的內(nèi)涵仍然表現(xiàn)為宗教的虔敬意識。
關于“性”與“命”的關系,到孔子這兒得到了繼續(xù)發(fā)展,孔子注重的是修身以立命,或者說是節(jié)性以祈命。阮元在《性命古訓》中曰:“哲愚授于天為命,授于人為性,君子祈命而節(jié)性,盡性而知命?!雹偃钤骸稉C經(jīng)室集(上)》,鄧經(jīng)元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11頁。天的事情是高遠的,不是人可以把握得了的,人掌控不了“命”,但是人可以自己把握自己,可以掌控“性”。所以在“性”與“命”的問題上,孔子關注的是個人如何修身立命。論語記載子路向孔子請教鬼神和生死之事時,孔子答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②《論語·大學·中庸》《論語·先進》,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28頁。對于天命,君子應當敬而遠之,關注當下自性的修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論語》中有兩處提及天命:一是在《為政篇》,孔子說:“吾十有五志于學……五十而知天命”,另一處是《季氏篇》,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雹邸墩撜Z·大學·中庸》。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7、202頁。從這兩處孔子提及天命的話語來看,都表達了孔子對天命的敬畏之心。他自己是到了五十歲才知天命。君子有三畏,首當其沖敬畏的就是天命,君子要畏天命,敬天命,知天命,樂天命。于是,在“性”與“命”的問題上,君子的重要責任與使命就是在立性上修功夫了。
在孔子看來,德性是統(tǒng)治階級獲得天命的依據(jù)。統(tǒng)治階級正是依據(jù)自身所擁有的完美人格和高尚的道德來獲得天命,獲得政治上的統(tǒng)治權力。但是與西周宗教道德倫理意識不同,孔子認為德性的獲得不只是人對神的虔敬與敬畏意識,不只流于各種祭祀活動,而是在于個體內(nèi)在的精進與修行。而對于士大夫權臣們,則是通過自身的德性獲得政治地位。在孔子時期,“君子”指在位之士大夫,是就社會地位而言,是與田野市民等“小人”稱謂相對應的概念,與個人的品性無關??鬃觿t將“君子”這一概念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君子”被視為理想人格,是由人的品性決定的,君子正是以其高尚的道德獲取政治上和社會中的地位。于是,由孔子開始,個人內(nèi)在人格世界的完善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人的這一內(nèi)在德性的修養(yǎng),才是個體獲得一切外在的保證與依據(jù)。孔子一生都特別重視君子的德性修行,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而在如何修行上,孔子說“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雹堋墩撜Z·大學·中庸》《論語·述而》,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75、76頁。君子的志向在“道”,但是能夠被君子占有與把握的則是內(nèi)在的德,如何修行個體德性,君子所仰仗的方法是“依于仁,游于藝”。由此,孔子基本開啟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德性色彩的人性論思想。
在孔子的思想中,“仁”是一個核心內(nèi)容,《呂氏春秋》說“孔子貴仁”⑤《呂氏春秋(下)》,陸玖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617頁。??鬃又匾暋叭省闭且驗榭鬃訉ⅰ叭省弊鳛槿说牡滦缘闹匾糠??!叭省笔蔷S系西周宗法倫理體制的重要的道德保障。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⑥《論語·大學·中庸》《論語·八佾》,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7頁??鬃咏缍ā叭省保3娜说淖匀谎売H情出發(fā),由“愛親”而“愛人”??鬃硬⑽凑J為人天生就具有“仁”的德性,而是認為人天生具有的只有自然的基于血緣而產(chǎn)生的親情,是擴充和發(fā)揚“仁”的德性的根本與基礎?!叭省钡率且匝売H情的“孝弟”為根本,由“愛親”而推及“泛愛眾”,進而達到“親仁”的。“仁”是人的自覺精神狀態(tài),它必須經(jīng)由一條內(nèi)在的修行之路,分層級的逐步達成。“仁”關乎的是個體的內(nèi)在世界,需要高度的內(nèi)在自覺、反省,通過內(nèi)在的道德實踐以達到。君子達到“仁”之后,還要能行“仁”德于天下。子張問仁于孔子,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①《論語·大學·中庸》《論語·陽貨·子路》,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09、158頁。在孔子這里,這種行“仁”的方式,也是君子精進內(nèi)在德性的過程,所謂內(nèi)外兼修,以達“仁”之至。
孔子貴“仁”,孔子也重“禮”。認為“仁”與“禮”兩者緊緊相連,密不可分??鬃游磳⑷诵耘c先天的某些“道義”聯(lián)系在一起,而是認為人的道德品質(zhì)是在后天的教化中塑造與形成?!叭省钡牡滦哉窃诤筇斓沫h(huán)境、習俗中,通過“禮”的教育來培養(yǎng)獲得的,所以孔子重視“仁”,也特別重視對“禮”的遵守。顔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以為仁”②《論語·大學·中庸》《論語·顔淵》,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38頁。。人如何獲得“仁”的德性,其方法就是“克己復禮”。何謂“禮”?“天之道”就是人之“禮”。天是最高的存在,天有顯道,其表現(xiàn)于自然萬物之中,則為秩序。天和地的秩序是天貴地賤,由天貴地賤的秩序然后再推導出自然萬物和人事的秩序就是“禮”??鬃右簧己苤匾曋芏Y,以維護周禮為己任。子曰:“夫禮,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③《禮記》(上)》、禮記·禮運,胡平生、張萌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422頁。在孔子這里,“仁”的德性和“禮”的制度是高度統(tǒng)一的。“仁”和“禮”是一體兩面,“仁”是內(nèi),“禮”是外,君子當內(nèi)修“仁”,外施“禮”。正是通過這種內(nèi)在實踐功夫和外在實踐功夫的內(nèi)外統(tǒng)一,構成了孔子“仁”、“禮”結合的思想體系。
對于孔子這一思想體系,孟子著重繼承與發(fā)揚了“仁”的思想,認為個體德性,是通過擴充“仁”之四端,由個體自我內(nèi)在體認與修行而獲得的。荀子則重點繼承與發(fā)揚了孔子的“禮”的思想,認為人之德性,是在社會禮義制度的規(guī)約與培養(yǎng)下獲得的。二人各就孔子“仁”與“禮”的思想作一極端之擴展,在人性論中,則出現(xiàn)了“善”“惡”之分。
人的德性與天命之間的關系,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學“人性論”的邏輯起點。在西周時期以前,后王是通過先王、祖先作為中介來獲取上天護佑的,到西周時期,開始強調(diào)個體德性與天命的關系??鬃訉⑦@種德性還原為人類的主觀心理因素,也將以“仁”為核心的德性標準視為貴族“君子”應當具有的理想人格??鬃又馐且e善成德,成就君子美好人格,以知天命,以達天道??鬃拥乃枷氚l(fā)展到子思那里,人性與天命之間的關系就被直接化了。子思就直接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④《論語·大學·中庸》《中庸》,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288頁。,將天道與性直接合一,即性就是天命,是天道。其思想發(fā)展到孟子那里,孟子就直接道“性善”。《孟子·滕文公上》載:“滕文公為世子,將之楚,過宋而見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雹菝献樱骸睹献印る墓稀?,方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86頁。在中國歷史上,提出“性善論”是由孟子始,其源頭則在孔子與曾子。
孟子十分推崇孔子,以孔子的繼承者自居,說:“乃所愿,則學孔子也?!雹倜献樱骸睹献印す珜O丑上》,方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50頁。孟子與孔子在時代上相距甚遠,所以孟子在述說自己師承孔子的關系上時,說曾子學于孔子,子思學于曾子,而自己則師從子思。從曾子、子思與孟子的思想來看,史學上也通常認為他們是一脈相承。蔡元培說“曾子尊德性,其后有子思及孟子”②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第13頁。子思直言“天命”就是“性”,但是并未說“性”就是“善”。但是曾子尊“德性”,并且注重德性的內(nèi)在修行,而德性的內(nèi)在修行的獲得方式,正是以性善為邏輯前提的。這就為孟子的“德性主義”的性善論思想提供了主觀上的前提基礎。
曾子在繼承孔子的思想時,將孔子說的“道”理解為“忠恕”?!独锶省份d:“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ā!映?,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之道,忠恕而已矣?!雹邸墩撜Z·大學·中庸》《論語·里仁》,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44頁。按孔子的理解,孔子一以貫之的“道”應當就是“禮”,因為“禮”正是先王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的工具??鬃右仓亍叭省?,何為“仁”?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也就是說在孔子看來,仁就是行為的合禮。君子“仁”的內(nèi)在德性是通過外在符合禮義的行為修行而獲得的。曾子將孔子說的“道”理解為“忠恕”。何為“忠恕”?孔子沒有直接解釋這兩個字,在《論語·衛(wèi)靈公》里記載:“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币簿褪钦f“恕”是“仁”之方,是君子行仁的方式,君子最好的踐行“仁”的方式就是“恕”,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可見,孔子的“恕”也仍然是行為的方式,而不是內(nèi)在的德性。
曾子在將孔子的“道”理解為“忠恕”之后,亦賦予了它不同的意義。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而不習乎?”④《論語·大學·中庸》《論語·學而》,陳曉芬、徐儒宗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8頁。不同于孔子的“恕”,曾子的“忠恕”偏重于“忠”。忠強調(diào)盡己,而恕重在及人,忠是內(nèi)在的修行,而恕則外在的行為舉止,這是曾子與孔子的不同之處。可以說,曾子在對孔子思想的繼承上,已經(jīng)偏離了孔子的原本意圖。曾子所看重的不再是通過“克己復禮”以歸仁,而是通過直證內(nèi)心以達仁。所以曾子必須要“日三省自身”,通過內(nèi)心的自覺、自察、反省,通過內(nèi)在的實踐活動,以達到君子的德性。
曾子的思想由子思傳至孟子,這種由主觀內(nèi)在修行直達德性的方式就更加明顯了。而人何以自證內(nèi)心就能達到完善的德性,孟子為其找到的根據(jù)就是“以性為善”。《系辭》有云:“一陰一陽之謂道也,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⑤《周易譯注》,周振甫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308頁。道中有陰陽,陰陽和合,化生萬物,“道”之生生之性可謂是善性。萬物由道之所生,所以萬物也繼有了“道”的善,成就在自身的“性”中。孟子抓住的應當就是由“道”所生于“性”中的善,故而直言“性善”。孟子所處之時代,周天下已經(jīng)分崩離析,各諸侯忙于爭權奪利,已經(jīng)將原有的周的禮儀制度盡可能地廢棄。孟子說:“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雹廾献樱骸睹献印とf章下》,方勇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96頁。在孔子時代,孔子還期待可以通過恢復周禮來實現(xiàn)其社會的大同理想,到孟子時期,這種理想已經(jīng)基本不可能實現(xiàn)。在政治理想上,孟子即不能像管仲、子產(chǎn)那樣通過調(diào)和政策來緩解當時的社會矛盾,他的思想也沒有進步到可以像吳起和商鞅那樣進行變法維新。他只能回到主觀的道德理想上,從人的主觀道德之性出發(fā),以調(diào)和當時社會各階級之間的矛盾。戴震說:“當孟子時,天下不知理義之為性,害道之言紛出,以亂先王之法,是以孟子起而明之?!雹俅髡穑骸蹲x孟子論性·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62頁。孟子正是抓住人內(nèi)心那一隙之明,來實現(xiàn)其“仁”的政治理想。雖然“善”只是一點點,是“幾希”,雖然只有少數(shù)的人能抓住這個“幾希”之善,成為君子。但是只有人的本性中有善,就可以由此出發(fā),在社會范圍內(nèi)實現(xiàn)仁政的理想。
孟子道“性善”,是孟子繼承了孔子“貴仁”的思想,期待從人的德性出發(fā),通過王者擴展其“不忍人”之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來實現(xiàn)王道。但是孟子也過于擴大化了人的主觀道德性的作用,認為只要統(tǒng)治階級能實施仁心、仁政,老百姓就能歸仁,猶如“水之就下,獸之走壙”,就能通過“仁心”達到天下的安定平和,實現(xiàn)一個道德之理想社會。孟子極言道“性善”,甚至將人性之“善”與“不善”作為人與禽獸之根本區(qū)別,痛斥告子“生之謂性”,是因為孟子將人的道德性完全等同于人的心理因素,將這種人的心理因素視同為實現(xiàn)社會理想的決定因素。“仁政”是孟子的政治主張,而“性善”論則成了孟子推行仁政的德性主張。人之“性善”,源于天命,君子“反身以誠”,以俟天命,就能成已成物,天地萬物都可以依靠至誠之心成獲得。
孟子這種對仁心仁政的主觀唯心主義的主張,使得孟子又特別注重曾子的內(nèi)省之方法與途徑。戴震說:“孟子道性善,……有節(jié)于內(nèi)之謂善也?!雹诖髡穑骸蹲x孟子論性·戴震集》,第162頁。只有通過這種自證自省,才能好好保養(yǎng)、涵養(yǎng)人性之“幾?!?,才能擴充之。只有通過這種內(nèi)在的自節(jié),以至誠之性配天之性,則最終可以“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這是孟子主觀唯心主義理論的極致發(fā)揮,也是他必然倡導“性善”論的堅定信念,他的這種信念,也成為后來儒家思想堅實的道德理論基礎。
荀子的時代,不同于孔子所處的“禮崩樂壞”的時代,也不同于孟子的王業(yè)或是霸業(yè)時代。荀子生活的戰(zhàn)國末代時期,是一個原有的西周奴隸所有制社會已接近尾聲,封建土地貴族即將取而代之的時期。在這樣一個過渡時期,社會的普遍意識是重法術、輕禮義。秦國因為較早推行“變法”,適用商鞅“重農(nóng)”“重戰(zhàn)”的政治思想,已經(jīng)在七國爭雄之中突兀而起,率先獲得了統(tǒng)一七國的先決條件。荀子在七國激烈的爭斗中,看到人性的“好勇疾貧”“急功近利”??梢哉f,人的本性中普遍具有對利益的追逐愿望,這種求利之心,在荀子看來正是導致社會秩序動蕩的根源。荀子認認為要改變社會混亂動蕩之狀態(tài),唯有“禮”,只有用“禮”才能止紛定爭。
荀子作為儒家后期的重要代表人物,始終是極力捍衛(wèi)儒家的立場,對于當世重法術、輕禮義的現(xiàn)象更是難以接納。但是荀子不同于孟子,荀子在繼承孔子思想時,重在繼承孔子的“禮”。徐復觀說:“荀子思想,屬于孔門傳禮的這一系統(tǒng)?!雹坌煊^復:《中國人性史論·先秦篇》,第202頁。孔子志在于恢復“周禮”,強調(diào)“復禮”在于“克己”。荀子注重的正是這種“克己”的德性,是一種嚴格遵守社會禮義制度,通過行為方式的合“禮”所培養(yǎng)出來的德性。
荀子所講的“禮”已經(jīng)不能等同于原有的“周禮”,而是接近于法家的“法”。但是荀子的“禮”又不同于法家的“刑”,不是外在的嚴厲的刑罰制度,而是指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對于“禮”,孔子是從“孝”之血親之情出發(fā),為“克己復禮”的“仁”提出邏輯起點。至荀子時期,隨著土地貴族、商業(yè)資本的興起,原有的氏族血親關系,已經(jīng)越來越演變?yōu)橘I賣的利益關系?!岸Y”的制度已經(jīng)越來越不能從內(nèi)在血緣的親疏遠近來劃分,而必須依靠社會的外在的貴賤等級來做出區(qū)別。這種貴賤有等的制度,就是荀子的“禮”。
荀子道“性惡”,在于荀子從他所處的社會現(xiàn)實中看到了人性對物質(zhì)利益的切實的渴望,也真實的看到受法家思想影響的政治家們基于人性“好利惡害”的本性,在他們所采取的政治主張中,收獲到的現(xiàn)實成果。荀子肯定人性的自然需求,針對人性自然需要的迫切欲求所帶來的社會紛爭與混亂,強調(diào)“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受到法家思想的影響,荀子主張“重法”,注重用制度來止紛定爭。但是荀子不贊同法家以“刑”為制度的主張,而是強調(diào)以“禮”為制度。在這點上,荀子還是積極地站在儒家的立場上,認為人是可以教化的。人是通過教化而守禮,而不是懼怕懲罰而遵守社會禮義制度的。所以他說:“禮者,養(yǎng)也?!雹佘髯樱骸盾髯印ざY論》,方勇,李波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00頁。荀子認為人之為人,在于人“有辨”“能辨”,但是人之有辨、能辨,必須通過社會的教化。這也正是荀子遵循了孔子的“有教無類”的思想。
由荀子倡導應當用禮來教化人的觀點來看,荀子雖然說“性惡”,但是這種“惡”只是指人的自然需求,并不是指人的道德性上的惡。荀子說人性惡,只是為了強調(diào)“禮”之社會規(guī)范作用對人的教化的重要性,強調(diào)禮的度量分界對人的無覺知的本能需要的規(guī)范與約束。不同于孟子,荀子并未將人性拔到很高的境界,只是從人的最自然狀態(tài)來看待人,用“禮”的制度規(guī)范來對人進行循循教導,讓個體逐漸成長為一個健全的人。這也是荀子對法家的法的思想的提升與改造。法家思想沒有肯定人的這種自知性。荀子批評慎到和申不害說:“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賢,申子蔽于勢而不知知”,②荀子:《荀子·禮論》,方勇,李波譯注,第341頁。這就是說,法家思想是完全否定人可以被教化的可能性,否定人可以為善的可能,只懂得運用“法”或“勢”來威懾百姓,讓人百姓由恐懼而遵守社會秩序。荀子則認為,人與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在于人“有知”“有義”,曰:“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雹圮髯樱骸盾髯印ね踔啤?,方勇,李波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127頁。人有知,接受禮儀教化后,就能有義,最能成為“天下貴”。由自然的人性論開始,再到社會的禮義教化制度,這就構成了荀子的“隆禮”的倫理思想。這正是荀子倫理思想就人性論主張上的“性惡”論之原因。
如果說孟子的“性善”論屬于德性主義的倫理思想,那么荀子的“性惡”論就當屬于規(guī)則主義的倫理思想。而就對孔子倫理思想的繼承與發(fā)揚上來看,前者發(fā)展了孔子的“仁”的倫理思想,后者拓展了孔子的“禮”的倫理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