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欣欣

（常州大學周有光文學院，江蘇常州213159）

朝鮮成宗時代的文臣崔溥（1454—1504），在成宗十九年（明弘治元年，1488）乘船歸家奔父喪之際，遭遇風浪而漂流至中國臺州府海岸。此后崔溥一行在各地官員的護送下沿京杭大運河北上抵達北京，朝見皇帝并作短暫的休整之后，最終經(jīng)遼東陸路返回朝鮮。歸國之后的崔溥應成宗之命，將在中國的見聞用中文日記體的形式記錄下來，即為《漂海錄》。因為乘船以行且迫于時間的約束無暇登岸觀覽，故而與其他同類的運河文獻相比，《漂海錄》更關注于舉目所及的人文景觀，尤其對大運河沿線城鎮(zhèn)的驛遞設施有著較為詳細的記載。具體就崔溥等人在常州府的游蹤而言，所提及的古跡名勝不在少數(shù)，對各類驛遞設施的列舉亦頗為詳盡，這對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明代中期常州府的驛遞體系和河運概貌，無疑具有重要的學術參考價值。

明弘治元年時的常州府轄武進、無錫、江陰、宜興、靖江共5縣。除大運河未經(jīng)過的江陰縣和宜興縣、靖江縣，崔溥等人當時在常州府境內(nèi)的水路行程，主要為無錫縣和武進縣。從時間上來看，崔溥一行于弘治元年二月十八日自蘇州抵達錫山驛，其時已至四更，當夜便留宿于驛。十九日進入常州府城，且當日夜間并無停泊休整，次日經(jīng)丹陽而繼續(xù)北上。如此算來，崔溥在常州府境內(nèi)所度過的時間，總計約有兩夜一天?！镀ｄ洝穬H用300余字記錄了在常州府的見聞，共涉及少司寇第、進士坊、劍井、進士牌樓以及奔牛大壩等在內(nèi)的古跡7處，橋梁約20座，此外多為官署所設機構(gòu)，計有望亭（《漂海錄》誤作“望高”）、高橋巡檢司共2處，未具名的遞運所1處，錫山驛和毗陵驛共2處驛站，以及藩葑鋪、洛社鋪、橫林鎮(zhèn)鋪、戚墅鋪4處急遞鋪（崔溥還記錄有十里鋪，或為十里亭之訛）。這些地點基本上串聯(lián)起崔溥的行船路線，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其對運河沿岸的關注點之所在。

一、崔溥行經(jīng)常州府的基本路線

統(tǒng)觀《漂海錄》，可見崔溥對運河旅程的記述大多以行政區(qū)域作為分界線，依據(jù)這一行文特點，我們不妨將其在常州府的行程分為無錫縣和武進縣兩部分來討論。崔溥先是在錫山驛留宿一夜之后，第二日清晨便啟程前行。崔溥還提到接受無錫知縣的饋贈，然而“忘其姓名”，考〔正德〕《常州府志續(xù)集》可知，當時的無錫知縣為榮華：“字躬實，藍田人，由進士成化二十三年任。公勤有為，升監(jiān)察御史?！盵1]17榮華主政無錫期間曾修繕無錫縣城并開辟了三面水關：“無錫縣城國初繕治，歲久頹圮殆盡，弘治初知縣榮華伐石修建南、北、西三面水關。”[1]9崔溥一行過建渡橋之后，即進入無錫縣治之中，而后又依次經(jīng)過建虹橋、都憲門、少司寇第、億豐橋、進士坊，直至錫山腳下。此后繼續(xù)向北行進：“自錫山過十里鋪、高橋巡檢司、藩葑鋪、洛社鋪、石瀆橋、橫林鎮(zhèn)鋪、橫林橋、戚墅鋪、興明橋至劍井?！盵2]傍晚時分，經(jīng)過個雁鋪大橋、采菱橋、進士牌樓以及3座不具名的大橋，到達武進縣地界常州府治所在地。值得注意的是，崔溥所記載的這些地名，大多在明清時期的無錫方志中找到可與對應者，唯“個雁鋪”不知所云為何。韓國學者樸元熇在校注《漂海錄》此段文字時也指出，“個雁”似為“丁堰”之訛誤。

高麗大學藏銅活字印本《漂海錄》書影（轉(zhuǎn)引自倪毅《漂海聞見——15世紀朝鮮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

相對于無錫縣境內(nèi)途經(jīng)地點的詳細記錄，《漂海錄》對武進縣境內(nèi)路過地點的記載則要少得多?？紤]到行船時間，崔溥等人到達常州府地界時已是傍晚時分，在武進縣的行程是在夜色籠罩下進行，視線不佳，加之旅途勞頓，自然難以與白天記錄的細致程度相比。弘治初年的常州府城有4個水關，分別為：東水關、西水關、北水關和小西水關。崔溥一行從東水關入城，先是經(jīng)過了七八座虹橋，水行十余里后抵達毗陵驛，并稍作停泊休息。此后，崔溥又籠統(tǒng)地記錄了所經(jīng)過的遞運所、沛河橋和奔牛大壩，并寫道“牽舟上岸，才渡壩限，日曙矣”。至此，崔溥眾人已連續(xù)行船一日一夜，他們在常州府的旅行也基本結(jié)束。

雖然受到種種條件的限制，導致崔溥對武進縣內(nèi)夜行路線的記載較為簡略，但我們?nèi)匀豢梢越柚墨I資料的佐證，進一步勾勒補充沿途的諸多信息。清光緒五年（1879）編修的《武進陽湖縣志》記錄了京杭運河自北向南順流而下途經(jīng)鎮(zhèn)江府和常州府的若干地點，其中也包括武進縣至無錫縣一段：“自鎮(zhèn)江府丹陽縣呂城入武進安西鄉(xiāng)，東會孟瀆至奔牛閘，由閘分為南北轉(zhuǎn)河二，又東會得勝新河，東會洞子河，過海子口至龍嘴，會南運河，又東過廣化門南，又東過德安門南，入陽湖孝仁鄉(xiāng)，會龍游河新河，北過文成壩，東會采菱港，又東會三山港，過橫林東至五牧，入無錫縣界?！盵3]將這一路線反過來看，即為自無錫縣至武進縣的運河航程，可以在極大程度上補充崔溥記錄的缺失。

二、沿岸人文古跡及其在后世的演變

得益于天然密布的河湖水網(wǎng)，有明一朝的常州府是全國聞名的魚米之鄉(xiāng)，《明一統(tǒng)志》評價常州優(yōu)越的區(qū)位優(yōu)勢：“三江之雄潤，五湖之腴表，岡阜相屬，林麓郁然。川澤沃衍，有海陸之饒，大江橫其北，太湖處其東。北抵江淮，東連海道，山長水遠，氣秀地靈。土厚水深，山澤清曠?！盵4]2地理環(huán)境的優(yōu)渥必然帶動經(jīng)濟的良性發(fā)展，而經(jīng)濟的持續(xù)向好又會促進文化事業(yè)的不斷繁榮，這也正是無錫縣與武進縣能夠成為江南文化重鎮(zhèn)的根本原因。從宏觀角度來說，作為深受中華傳統(tǒng)文化濡染的朝鮮知識分子，崔溥對無錫和武進兩地的歷史掌故可謂了然于心，他在進入無錫縣治之時指出“縣即古句吳太伯所都”，而他對常州府也不乏相應的良好印象：“府即延陵郡吳季子采邑，湖山之美，亭臺之設，自古稱道?！睆奈⒂^角度來說，據(jù)崔溥自述，他在常州府范圍內(nèi)看到了進士坊、錫山、劍井、進士牌樓、奔牛大壩等具有標志性的沿河景觀，結(jié)合地方志等相關文獻的記載，我們一方面可以具體定位并復原這些人文景觀，另一方面亦可考察其在后世的演變歷程，展示運河沿線人文古跡的歷史興替。

明清時期的江南人才輩出，舉進士者多至難以枚舉。爬梳相關材料，可知崔溥所提到的進士坊和進士牌樓，與之最為符合的當為設在無錫縣億豐倉西的楊璿進士坊：“進士坊六。一在億豐倉西，正統(tǒng)八年知縣項伾為楊璿立。”楊璿為正統(tǒng)四年（1439）進士，授戶部主事，累遷山西右參政，后又進陜西右布政使、戶部侍郎、右副都御使等職?！部滴酢场稛o錫縣志》載其“性耿介，交不茍合事，必求其是，不擇利害為趨舍。家素富而自處甚約，作義阡以葬死無歸者。”[5]6楊璿的仕宦經(jīng)歷和行事風格，帶有濃郁的地域色彩，是無錫縣乃至整個江南地區(qū)傳統(tǒng)詩文家族的一個縮影。而崔溥所見到的錫山，更是象征著無錫地脈的神圣所在：“錫山在縣西五里，惠山之支隴也。無錫諸山西自閭江蜿蜒相屬，以至九龍之東，其脈中伏始更起，為是山形勢既豁，諸水環(huán)之，縣城斯在，以其為縣之地脈所由結(jié)，故論者謂為主。山形家亦言：‘眾山皆高，則低者為主也?！盵5]1需要指出的是，錫山不僅僅是天成的自然景觀，更是蘊含了豐富人文氣象的文化景觀。各個朝代描寫錫山的詩文多不勝舉，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錫山驛不僅是旅客官員的止息之所，還承載了文化交流的功能。行驛人員在驛站留下了豐富的詩文，或抒發(fā)旅途勞頓之苦，或觀景懷古，或唱和前人驛壁詩文，或?qū)Ξ數(shù)仫L土民俗及百姓居業(yè)有感而發(fā)?！盵6]從這一意義來說，將錫山視為無錫縣的文化符號亦不為過。

崔溥所經(jīng)過的洛社鋪，其實也有一處古跡，即王羲之別墅，又稱王右軍莊，在無錫縣西北三十里洛社鎮(zhèn)，《風土記》記述其設立的緣起頗具神異色彩：“晉王右軍別墅，隋時一夕云氣布集，聞眾喧鬧如市聲，潛窺之狀如皆鬼神，因立鎮(zhèn)市。”鄉(xiāng)人還附會有二池分別名為滌硯、觀鵝，皆取材于王羲之擅書法、喜愛鵝的典故，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當?shù)馗挥械娜宋牡滋N。緊接著崔溥在《漂海錄》中提到了劍井，同樣是常州府內(nèi)的一處古跡名勝：“（劍）井在東岸，作屋以覆，即瑞氣升騰之地?！苯Y(jié)合同時期《大明一統(tǒng)志》的記載：“劍井，在府城東南二十里，亦名小井，《風土記》葛仙翁駐馬處?？と藢⒂邪輼邢?、擢大魁者，是井輒先一歲有瑞氣氤氳累日，邑宰陸元光嘗立石紀其異?！盵4]7可見崔溥的記錄雖稍顯簡略粗糙，但已經(jīng)交待了劍井作為名勝的神奇之處，不難推測應是來自同行官員的介紹。如此說來，崔溥的沿河北上便不只是單純的例行公事，顯然也附帶了一定的文化交流功能，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漂海錄》才能保留大量明朝中期地方風俗的珍貴資料。

崔溥在常州府范圍內(nèi)所記錄的最后一處人文景觀，即為奔牛大壩（《漂海錄》誤作“牛奔大壩”），這是一座在江南地區(qū)的運河航線中擁有極高聲望的堤壩，其名稱的來歷甚至要追溯到漢代：“在武進縣西三十里?！杜f志》漢時有金牛出茅山奔至此，故名。宋蘇軾詩‘臥看古堰橫奔?！?。”[4]8奔牛大壩前身為奔牛閘，后修復為大壩，承擔起調(diào)節(jié)運河水位高低的功能：“明洪武初閘廢，更為壩。天順甲戌巡撫都御史建議修復下閘，成化戊子巡撫都御史邢宥、知府卓天錫復議修上閘，并以壩官領之，蓋丹陽練湖之水分流南北，北出京口，南下奔牛，每歲冬月，京口、奔牛兩閘皆閉，所以蓄水濟漕也?！盵7]更重要的是，奔牛大壩又不僅僅是造福一地的水利設施，其背后同樣承載著厚重的文化積淀。且不說宋代蘇軾、陸游等文學名家為當時稱為“四大名鎮(zhèn)”之一的奔牛而留下的詩文篇章，也不談乾隆皇帝南巡駐蹕奔牛的盛況，單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五瀆”“八景”，已足以展現(xiàn)這一古鎮(zhèn)的文化風采，只可惜大多數(shù)景致在清代便已漸漸消亡，只能令人空留回想。

三、大運河常州府段的驛遞系統(tǒng)

崔溥一行在常州府經(jīng)過了錫山驛、毗陵驛2處驛站和1處未具名的遞運所，此外還有藩葑鋪、洛社鋪、橫林鎮(zhèn)鋪、戚墅鋪4處急遞鋪，無形中為讀者展示出驛站—遞運所—急遞鋪的三級運輸系統(tǒng)，通過對這些驛遞站點的考察分析，可以進一步揭示明代常州府水路運輸業(yè)的發(fā)達狀況。

就驛站而言，作為重要的驛遞機構(gòu)，其歷史起源較早，發(fā)展至明朝，主要承擔著遞送使客、奉旨差遣、飛報軍情、轉(zhuǎn)運軍需、運輸餉銀等任務。驛站一般設有驛館，可以供應外國使節(jié)以及公差官員的食宿：“錫山驛，在南門外，宋以前有太平、南門、北門三驛，元置洛社、新安水馬站各一所，設提領各一員，國朝洪武初站廢，置無錫驛于今地，九年改今名。宣德七年知縣唐泰安展基增建?！盵8]毗陵驛的人員設置與錫山驛相似，據(jù)學者考證，“該驛最早設于西晉，宋代改置驛館于天禧橋畔，枕漕渠以通荊溪，元置水馬站。洪武初年重建，設驛丞管理?！盵9]

遞運所是官方于水路交通要道設置的運輸機構(gòu)，主要負責官方物資尤其是糧物的傳遞。常州府位于南糧北運的關鍵節(jié)點，專設遞運所，加快轉(zhuǎn)運速度。然而這一制度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卻并非設想的那么順利：“明代創(chuàng)設遞運所，意在專司物資運輸，但在實際運行中，驛站與遞運所的職能區(qū)分逐漸模糊，驛、遞分離的制度設計被打破。”[10]隨著現(xiàn)實情況的變遷，至嘉靖、萬歷年間，大量江南地區(qū)的遞運所被并入驛站或直接裁撤，很難再見到二者同在的現(xiàn)象。崔溥《漂海錄》對常州府同時設置驛站和遞運所的記載，正反映了明朝政府對于全國運輸體系的初步規(guī)劃，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就急遞鋪而言，同樣早在宋代便已出現(xiàn)，最初是為了傳遞軍事公文而設置的快遞機構(gòu)。及至元代，逐漸兼送日常政府公文，雖不具有招待食宿的功能，但仍是僅次于驛站的一個重要機構(gòu)。明代將這一制度繼承并加以發(fā)揚，主要依靠人力步行接遞各級官員的日常公文，密布于各府州縣之間。結(jié)合〔弘治〕《重修無錫縣志》的文字和縣域圖可知，出無錫縣城北水關沿運河向西北延伸至武進縣城，會依次經(jīng)過包括五里亭、藩葑、洛社、五牧（《漂海錄》中沒有提到五牧）在內(nèi)的4座急遞鋪。武進縣內(nèi)也有多座急遞鋪，且每鋪皆配備專職人員：“東塘戚墅鋪在戚墅堰，東接橫林鋪，西接丁堰鋪，計程俱十里，兵十人。東塘橫林鋪在橫林鎮(zhèn)，東接無錫縣五牧鋪，西接戚墅鋪，計程俱十里，兵十人?！彪m然在崔溥的記載中，僅僅提及路過了無錫縣內(nèi)的藩葑鋪、洛社鋪以及武進縣內(nèi)的橫林鎮(zhèn)鋪和戚墅鋪共4座急遞鋪，但仍能借此窺見當時常州府境內(nèi)急遞鋪林立的盛況。從職能方面來看，急遞鋪專送緊急的政府公文，對速度的要求較高，這就與驛站和遞運所在差異中形成了一種互補，共同構(gòu)建了明朝中期的驛遞系統(tǒng)。

四、結(jié)語

帶著方志的研究視角審視《漂海錄》，會發(fā)現(xiàn)其在記述運河及沿岸城鎮(zhèn)的過程中，保留了大量的一手資料，唯有將其置于同時代以及后世同類的方志中加以參照比較，才能進一步查漏補缺，顯示出其真正的學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