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菲[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成都 610207]
《悲劇的誕生》中,尼采的日神和酒神觀念總的來說不外乎圍繞人的生命而展開,當(dāng)人活著,面對世界應(yīng)當(dāng)驕傲、無畏,如同面對一場日神的浮華幻夢;當(dāng)人想起自己終究會死去,也不必感到虛無和恐懼,那是回歸自然的懷抱,世界的本質(zhì)終究是屬于酒神的,是豐盈、快樂、永恒的,“通過個體的毀滅,我們反而感覺到世界生命意志的豐盈和不可毀滅,于是生出快感”①。藝術(shù)就是在人生死之間隔著的一層面紗,讓人不至于被面紗背后的死亡所牽扯以至于墜落,衡量藝術(shù)審美的尺度也應(yīng)聚焦于人的生命狀態(tài),把握生命、具有意志和勇氣的人,就是美的,否則就是丑的?!皼]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全部的美學(xué)都建立在這樣一種簡單的事實上……沒有什么比蛻化的人更丑了……一切的丑使人虛弱和悲哀?!雹谠诖嘶A(chǔ)上,俄狄浦斯成了尼采高度贊揚的對象,他的智慧和意志最終導(dǎo)致了自己的毀滅,但如尼采所說:“索??死账沟挠⑿鄣墓庥艾F(xiàn)象,簡言之,化妝的日神現(xiàn)象,卻是瞥見了自然之奧秘和恐怖的必然產(chǎn)物,就像用來醫(yī)治因恐怖黑夜而失明的眼睛的閃光斑點”③,俄狄浦斯的毀滅過程,正是日神醫(yī)治和遮蔽人眼中自然之恐怖的過程,恰恰給人帶來了悲劇快感以及形而上的慰藉。與俄狄浦斯相比,普洛斯彼羅親王似乎走向了非理性、酒神一側(cè),同樣是面對迅速傳播致死的疾病,俄狄浦斯深感憂慮,選擇為民眾解決問題,普洛斯彼羅親王則“快樂、無畏和睿智”,選擇攜友人朝臣一同隱居狂歡,不問世事。前者的意志在于發(fā)揮智力、勇于面對問題,后者的意志則在于不怕死亡、在死亡的包圍下陷入狂歡。這無疑是兩種生存態(tài)度,前者入世,側(cè)重日神,后者出世,側(cè)重酒神,尼采顯然不希望人在活著的時候就畏懼死亡,這是沒有意志、沒有生命力的體現(xiàn),但普洛斯彼羅親王的縱情聲色、醉生夢死的態(tài)度是否會為尼采所接受?恐怕不然,在尼采眼中,人活著就應(yīng)該活得絢爛,展現(xiàn)自己的生命力與“存在感”,而不是刺破日神的面紗直接與酒神接觸,失去了不斷前進(jìn)、上升的積極性,“人憎恨誰?不過這毫無疑問:憎恨他的類型的衰落”④。這就是尼采對生命和審美關(guān)系的斷言。哪怕在愛倫·坡筆下的親王似乎戴著酒神的面具,迷狂、喜悅、熱愛藝術(shù),但只要是沒有面臨著考驗、處在行動和反抗中的人,恐怕都不能被尼采所認(rèn)可。
主體與客體、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是哲學(xué)的基本問題之一,尼采的日神與酒神觀念實則也映射了他對主體與客體的看法。在尼采眼中,主體最重要的是意志,沒有意志,就無法證明自己的生命力,人的情感、情緒、思想觀念等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其無畏不屈的姿態(tài),人與客體的矛盾和沖突是最值得關(guān)注的,他如果屈服于客體,就不是有生命力的人,只有戰(zhàn)勝客體,或者說在意志層面保有無畏自我的人才值得贊賞,另外,人的身體似乎也不重要,恰似海明威所說:“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⑤。但是,尼采對客體則似乎少有關(guān)注,自然事物出現(xiàn)于日神幻象中,自然本身則對應(yīng)于原始酒神,成為“存在之母、萬物核心”⑥,在酒神精神激昂時與主體融為一體,主客關(guān)系看似和諧,但那是在酒神光芒籠罩下的和諧,一旦日神的幻象出現(xiàn),主體就感受到了客體的某種威脅,需要與之爭斗,而尼采將生命的爭斗、死亡都稱作世界意志的必然結(jié)果,主體此時“擺脫個體化的束縛,打破外觀的幻覺,回歸自然之母的懷抱”⑦。在《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面臨著瘟疫對城邦及其統(tǒng)治的沖擊,因而積極尋求解決之法,但在此過程中逐漸被卷入不幸的命運,恐怖神諭的壓力使他泥足深陷,最終戳瞎雙目自請流放,按照尼采的看法,他大概是因毀滅而與自然合而為一了。普洛斯彼羅親王及其領(lǐng)地同樣面臨著“紅死”的威脅,他采取的行動是進(jìn)入修道院,而后開始狂歡,但“紅死”終究沒有放過他,而席卷和毀滅了所有生命,但可以發(fā)現(xiàn),作品的主體與客體之間似乎并不是涇渭分明的,而是相互呼應(yīng)的,客體的化身“紅死”甚至還處于虛實的狀態(tài)之下,如幻覺一般,既可以以人形出現(xiàn),又可以憑空消失。盡管親王最終迎來了自己的死亡,但他非理性、酒神般迷狂的一面天然地與客體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他所設(shè)計的七個有著奇怪燈光、裝飾的房間、火盆、敲響時會產(chǎn)生奇怪效果的黑檀木鐘,都像是某種對死亡的恐怖召喚。在《紅死病假面》中,我們似乎更能體會到日神作為外觀幻覺、酒神作為情緒放縱的一面,更能體會到什么是主客融為一體,什么是“擺脫個體化的束縛,打破外觀的幻覺,回歸自然之母的懷抱”,盡管與尼采對自然的看法不同,這里的自然似乎是死亡和毀滅之母,文中出現(xiàn)的所有人和物都是自然的造物,萬物包括主體終究回到毀滅的狀態(tài)。
尼采認(rèn)為藝術(shù)給人帶來形而上的慰藉,但《俄狄浦斯王》與《紅死病假面》是否能給我們帶來心靈的安慰、把我們也帶入自然之母天然的喜悅中?先來看《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作為認(rèn)真貫徹了日神精神的酒神的化身,最終的毀滅結(jié)局是否能稱得上與世界意志融為一體,并產(chǎn)生使讀者也感到原始的狂喜呢?似乎不然。尼采言:“在舊悲劇中,對于結(jié)局總可以感覺到那種形而上的慰藉,舍此便根本無從解釋悲劇快感。在《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一劇中,也許最純凈地回響著來自彼岸的和解之音?!雹噙@句話似乎道出了尼采觀念中的某種矛盾之處,如果說毀滅是個體和世界、酒神合一的方式,又何必將《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俄狄浦斯的安然去世作為和解的代表?人越具有生命力,其毀滅豈非越使人感到人與世界合一的巨大“吸力”,越使人感到世界的原始?xì)g樂?《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中的俄狄浦斯顯然沒有那么多的日神色調(diào),增添了更多的憂郁之聲,這個受命運詛咒的老人的安然去世,與最終慷慨赴死的安提戈涅、飽受折磨的普羅米修斯,甚至刺瞎雙目的中年俄狄浦斯都大有不同。尼采談到《俄狄浦斯在科羅諾斯》的安慰功能,可能正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些人物的悲慘命運絕難使觀眾產(chǎn)生喜悅之情,盡管尼采以強(qiáng)大的生命力、以堅強(qiáng)無畏的意志為最高和近乎唯一的審美準(zhǔn)則,一再拒斥恐懼、憐憫、凈化這類評語,反對以倫理、道德等角度來閱讀和審視作品,但或許這多少違背了人的本性。尼采的矛盾在于他贊賞個體的毀滅,贊揚《俄狄浦斯王》作品中的“樂天”氛圍,這是世界意志和酒神的視角,卻不一定是觀眾的視角,尼采可以化身世界意志、化身酒神,觀賞一個個悲劇英雄爆發(fā)出巨大的生命力,但觀眾恐怕更多的會為俄狄浦斯王的不幸而惋惜、為命運之無常和人之終歸塵土而哀嘆,可以稱他們享受了悲劇的快感,但比起安慰,《俄狄浦斯王》恐怕給人以更多的創(chuàng)傷和痛苦。
如果個人意志總是受挫甚至于淪陷、毀滅,人恐怕不能以尼采式的態(tài)度看待自己的生命,認(rèn)為自己這是向原始的歡樂奔去,況且當(dāng)每個人都視世界為終究歸于快樂的,這與受尼采排斥佛教觀念的原因似乎又有共同點了。如果不是因為個人的生命重要,尼采又何以對一個個悲劇英雄推崇備至?如果說主體需要踩在客體之上證明自己的生命力量,客體是個“墊腳石”,主體的失敗又何以不值一提,淪為其生命力、意志的“墊腳石”?說到底,尼采眼中只有“光榮”,某種與日神脫不開干系的“光榮”,他如同上帝,檢驗著主體是否是自己的“選民”,能入其眼的只有半神般的人——敢于且能夠僭越戒律的俄狄浦斯、敢于且能夠挑戰(zhàn)宙斯權(quán)威的普羅米修斯、敢于且能夠違背克瑞翁禁令的安提戈涅,他們都通過自己的意志和行動證明了自己的主體性。尼采對生命的熱愛,僅限對具有廣泛巨大影響力的生命,或者說對頑強(qiáng)生命力的熱愛,他不會接受甚至?xí)鲪很浫鯚o力的生命。他愛的不是具體、復(fù)雜的每個個人,而是片面、單純的分有“神性”的人。
尼采要這種耀眼的光榮,因而他不會正視死亡和恐懼,但血腥、死亡和恐懼并非沒有出現(xiàn)在他所談?wù)摰摹抖淼移炙雇酢返裙畔ED悲劇中,甚至在《俄狄浦斯王》中,命運簡直與俄狄浦斯開了個巨大的玩笑,最終告訴眾人“不要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還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還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⑨,傳遞了恐怖情緒。而愛倫·坡則與之不同,正如他在《厄舍屋的倒塌》《麗吉婭》《紅死病假面》等諸多作品中所做的那樣,他把未知的恐懼和黑暗覆蓋在自己描繪的任何一個事物中,它們似乎與人一樣都有“靈”,而它們和人一樣都將死亡與毀滅作為底色,不論靜態(tài)還是動態(tài),都透露出恐怖的本質(zhì)。盡管尼采稱個體毀滅則回歸自然,但他所說的自然并不正視人的死亡和瘋狂。尼采不喜浪漫主義,認(rèn)為“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藝術(shù)”⑩,浪漫主義隱含的敏感、激情、麻痹都會構(gòu)成對意志的挑戰(zhàn)。某種程度上,尼采還是追求適度、理性、秩序的,主體如果不由日神引領(lǐng)著向上攀爬,就是地上的普通造物,要之,尼采否認(rèn)了酒神在主體中可能的表現(xiàn),酒神只能是主體的面具,不能融入有生命力的主體,尼采以酒神精神和權(quán)力意志來尋求“理性的他者”,但似乎意志又與理性有部分重合。普洛斯彼羅親王一手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迷狂的幻象,又幾乎與象征日神的幻象、象征酒神的世界本質(zhì)融為一體,以尼采的某些觀點來觀照愛倫·坡,也能發(fā)現(xiàn)其具有特殊價值的藝術(shù)性,但愛倫·坡幾乎與尼采背道而馳的基本美學(xué)觀點——死亡之美才是美的極致,又引出了我們反思尼采哲學(xué)、美學(xué)的契機(jī)。如果說尼采的美學(xué)是生命美學(xué),愛倫·坡的美學(xué)則是死亡美學(xué),甚至《俄狄浦斯王》也未必不能被解釋為一種死亡美學(xué),畢竟主體的生與死構(gòu)成了最直接的對立和反襯關(guān)系,沒有俄狄浦斯的“死”,我們也就看不清他生時的輝煌,沒有俄狄浦斯生時的輝煌,也就感受不到他終究迎來死亡的恐怖。生死都是主體最重要的問題,二者沒有誰能壓倒誰,因此,愛倫·坡的死亡美學(xué)其實又滑入了另一個“歧路”,即死大于生,甚至根本沒有主體客體之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向死的。愛倫·坡把死亡之美做到了極致,甚至于化解了主體性,此時的“死亡”才是作品的真正和唯一的“人物”,作品中的人或物都是死亡的部分肢體。而尼采的看法也確實不無道理,人要生存,就總是要尋求慰藉的,有歡樂的自然之母為我們的死“兜底”,才能使人獲得更自在坦然,直面死亡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尼采將主體放置在神圣的天空中,但主體一旦往下看,就會看見毀滅的深淵并感到恐懼,酒神主宰的歡樂世界只存在于尼采的幻想中,某種程度上,這正是一種最絢麗最完整的日神幻想。世界是不可知的、恐怖的,人本身也是不可知的、恐懼的,這則是愛倫·坡給予我們的現(xiàn)代性警示。尼采的理論可以給生活在現(xiàn)實中的人以某種遮蔽、慰藉和鼓勵,以免人們墜入虛無而恐怖的存在深淵中,或許從這個角度上說,尼采也是樂觀主義的、功利的。不過,他對現(xiàn)實世界的態(tài)度終究使人心存疑慮,日神和酒神的觀念告訴我們在幻象中享受生命、高揚人的意志和尊嚴(yán),哪怕毀滅也是“死得其所”、復(fù)歸“太一”。但現(xiàn)實中,絕大多數(shù)人生來渺小,也找不到攀爬的路徑,意志難以張揚,理想常常只是理想,不僅不能激勵人,反而更使人感受到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巨大落差,有些時候,把生活當(dāng)成幻象能安慰自己,但人不能永遠(yuǎn)活在夢中,存在的疼痛時不時如悲劇歌隊的樂聲般縈繞著我們,而這種存在的疼痛,大概正是愛倫·坡作品的底色。視生如死,視死如生,愛倫·坡直視了深淵,并帶領(lǐng)每個讀者一同直視和感受這種深淵。
①③⑥⑦⑧⑩〔德〕尼采:《悲劇的誕生》,周國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頁,第119頁,第147頁,第15頁,第154—155頁,第80頁。
②④〔德〕尼采:《偶像的黃昏》,衛(wèi)茂平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134—135頁,第135頁。
⑤ 〔美〕海明威:《老人與?!?,吳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頁。
⑨ 〔古希臘〕埃斯庫羅斯、索??死账梗骸栋K箮炝_斯悲劇三種 索??死账贡瘎∷姆N》,羅念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