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日本近代長篇小說《我是貓》描述了日本近代明治時期各群體的生活狀態(tài)。全文通過貓的第一視角敘事，以貓眼看世界，反映了明治維新后日本變化的社會狀況。作者夏目漱石運用了大量的修辭手法與反語，再加上別具一格的戲謔性語言，將諷刺藝術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作品將無數(shù)妙趣橫生的對白連綴在結構表達松散的背景下，抨擊了日本現(xiàn)實社會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反映了人性存在的拜金主義傾向。在詼諧的語調(diào)中，一幕幕引人入勝的滑稽劇里似乎蘊含著深刻的哲學意味。

[關鍵詞] 《我是貓》 諷刺? 夏目漱石? 語言藝術? 動物視角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30-0040-04

《我是貓》出自日本文豪夏目漱石之手。1905年，38歲的夏目漱石在《杜鵑》上發(fā)表了自己的小說《我是貓》，一躍成為人氣作家，其作品備受日本國民喜愛。歡欣鼓舞的夏目漱石因此有了創(chuàng)作的底氣，靈感不斷迸發(fā)，此后10年便是他創(chuàng)作的巔峰時期。

夏目漱石有著不幸的成長經(jīng)歷，而他在自己的長篇小說《我是貓》中發(fā)泄了多年的壓抑，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強烈的諷刺意味震驚了日本文壇，于雷稱其為明治時期大和民族精神反饋的“冥思錄”之一?！段沂秦垺芬砸粋€靈性動物的獨特視角展開，以貓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將貓的評論構成小說內(nèi)容。作家借苦沙彌家養(yǎng)的一只無名貓公的敘述，描寫了苦沙彌一家以及周邊人的生活，圍繞因金田小姐婚事所引起的風波，生動地刻畫并批判了封建主義與資本主義因素大量并存、重商主義與拜金主義不斷顯現(xiàn)的明治時期社會的各種異化，并用寫實的手法反映了日本近代化進程中各群體的生活狀態(tài)。

《我是貓》全文結構松散，沒有完整嚴謹?shù)墓适虑楣?jié)。在日本國內(nèi)，對夏目漱石及其作品理論已經(jīng)形成了完整的研究體系。而在中國，對于《我是貓》的研究始于1926年的程伯軒，此外還有劉振瀛、于雷等人。這部作品以辛辣、嘲諷的語言論述了日本社會當時崇拜西洋主義、金錢至上等現(xiàn)象，還尖銳地批評了“文明開化”所帶來的社會問題。面對各種剝削，試圖向國家權力發(fā)起反抗的日本國民對夏目漱石的作品不禁產(chǎn)生共鳴。以貓眼看世界，不管是窮困潦倒的人還是家財萬貫的人，在貓公面前都原形畢露。貓公被稱為貓中的“知識分子”，它善于思考，知書達理，或對眾生瑣事高高掛起，或對冷暖人間高談闊論。在貓公的敘述中，一出引人入勝的滑稽劇里仿佛蘊藏著數(shù)不清的智慧。

一、采用“貓窺”動物視角敘事

動物視角敘事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臘的《伊索寓言》和《阿伽門農(nóng)》等作品，在現(xiàn)代文學中這種敘事手法也得到了廣泛地應用。小說敘述如果通過普通人的視角會受到其他因素的限制，難以真實地展現(xiàn)事件的客觀真相，而非人的生物便能賦予事件全知全能的視角，從而實現(xiàn)陌生化的效果。因此作者采用動物視角，進行人貓思想的對比，增強批判諷刺意味。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將主人公苦沙彌家中無名無姓的貓公虛構成第一人稱的形象，以貓來嘲笑人類的“愚蠢”，作品以苦沙彌為代表的一群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同資本家之間的矛盾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借貓公之口對明治社會進行尖銳而深刻的批判。貓是小說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它擁有講述故事的話語權，是作者對一切人物和社會現(xiàn)象恣意評論的喉舌。

開篇在貓第一次見著人臉的時候，有這樣的描寫：“先就那副尊容來看，那本該如本貓一般以毛發(fā)飾之，卻全然光溜溜的，儼然一把沏茶用的壺。”作品中還有一段文字講述了“鼻子夫人”的由來?！拔í毐亲犹貏e的大，就好像把人家的鼻子偷過來裝在了自己的臉的正中央?！薄暗搅吮羌?，沒有了一開始的銳氣，開始下垂，偷瞄鼻子下面的嘴唇，由于有這么不可一世的鼻子，這個女人在說話時，不得不讓人覺得他不是在用嘴說話是用鼻孔在發(fā)音。”正是因為貓的眼光與人類不同，因此以貓的口吻敘述，作者筆下的文字顯得新奇又俏皮，且不失諷刺的樂趣，讀起來叫人忍俊不禁。

作者筆下的貓，眼光迥異于人，心智也不同于人。“人類這東西，就是裝模作樣的強盜呀。”作者通過貓公與車夫養(yǎng)的黑貓的對話，黑貓如同貓中的王者一般，對貓公表達蔑視與嘲諷，再以貓的價值觀對雙方主人進行比較，黑貓雖雄壯卻愚笨，而貓公正好相反；再通過捉老鼠等問題深入，暗示在貓眼世界里人類的霸道與冷血，黑貓勞苦功高為車夫抓老鼠換取錢財，但車夫卻從沒提高對黑貓的待遇，黑貓才日漸消瘦。

人類通常把逗貓的一些動作視為貓咪也在同時享受的樂趣，但在作者筆下的貓公視角而言，它認為“人類乃任性恣肆之輩”，它控訴與其同床共枕的孩童之輩的肆意玩鬧行為；白貓女士含淚訴說書生將它那才產(chǎn)下的四只冰清玉潔的小貓崽兒全部扔到池塘邊的“惡劣行徑”；隔壁的花貓抱怨“人類對什么是所有權簡直一無所知！”再比如人類中的小姐妹因為爭白糖而將白糖舀出，堆積如山，最后主人又迫不得已又將糖裝回糖罐。單純的小孩只想為自己占有更多的東西，而經(jīng)歷過世事滄桑的大人內(nèi)心早已疲憊，但隨著苦沙彌的出現(xiàn)，糖的分量又回歸于起點。如此白費功夫的行為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人類從利己主義推出的“公平”原理。“不等白糖堆積如山，趕快舔光，不就好了嗎？”貓公表面上幾句簡短的話語卻蘊含著深邃的內(nèi)涵，它以稚拙抽象的思想折射了深刻的意味，不禁使人掩卷深思。

作者將人的思想賦予動物身上，以貓來講述故事，透過貓眼來認知社會，對于人類社會充滿無知的貓，因為無知，所以一些不合理、愚蠢之處就會被放大。正如評論家森田草平所言：“它滑稽而不流于庸俗、詼諧中含有苦澀的余味?！彼创黜検聞盏难酃馍羁潭謳в信杂^者的冷峻和不曉世事的天真，使小說充滿了強烈的諷刺鋒芒，又獨具創(chuàng)新性，在字里行間產(chǎn)生悄無聲息的張力?；疖嚶曓Z鳴著，太陽轉瞬西斜，無名之貓站在屋墻的瓦片上，靜靜地看著來往的行人。

二、富有戲謔性的語言藝術特色

戲謔指詼諧風趣的玩笑話，出典于《詩·衛(wèi)風·淇奧》。《我是貓》以諷刺的獨特手法，妙語連珠，描述了一幕幕滑稽的場面，通過夸張人物行為等手段，從而產(chǎn)生喜劇效果。如作品中的迷亭先生在餐廳點餐時，嫌棄“野鴨里脊”的名稱俗氣，通過“煮鼻涕蟲”“橡面坊丸子”等詞語的運用，加強了語言的詼諧效果。作者還運用了生造詞語的諷刺手法，生造“口雀舌”等新詞，暗暗勾勒出主人公苦沙彌表里不一、丑陋粗鄙的人物形象，從側面反映出日本現(xiàn)實社會中的種種弊端與問題。

其次，作者還運用了夸張的表達手法，放大現(xiàn)實社會與人物關系的矛盾，讓人們能夠更加直觀地感受到社會的畸形。比如在小說中金田夫人出場時，書中有這樣的片段：“有半個臉長直對著青天的大壩似高高聳立的發(fā)簾，像劈山路的峭壁似的眼睛?！泵酝は壬卜Q其為“駝背鼻子”，這里面也帶有夸張的隱喻成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的模樣顯然不會如此夸張，但是作者運用夸張的手法，產(chǎn)生令人發(fā)笑的效果。同時“高鼻子”在日語里也有驕傲的意思，正符合金田夫人的人物性格特點。作者諷刺以金田夫人為代表的資本家炫耀自己是富翁的身份。夏目漱石在《我是貓》中還運用了多種比喻修辭手法，用牡蠣來象征沉默是英文式的表達方式，西方料理和形式邏輯學也是從歐洲傳播而來，作品里用了大量的西方事物來做比喻，也反映了當時的日本社會崇洋媚外的現(xiàn)象。對于讀者來說，被比喻的事物和原事物之間的共同點是不容易理解的。兩種事物原本相距甚遠，因此聯(lián)想起來便需要作者的暗示。這種隱性提示，體現(xiàn)出比喻的奇特之處，也包含了作家對于這種模仿現(xiàn)象的否定態(tài)度，諷刺的優(yōu)越性也得到體現(xiàn)。

大量使用反語也是小說的一大特色，即作者用字面意思與實際意思相反的詞語或句子來表達語義，也就是正反兩種說法。反語的使用是諷刺小說一種常用的表現(xiàn)手法，可以達到使文本充滿詼諧諷刺意味的表達效果。夏目漱石將這種表現(xiàn)手法運用得渾然天成， 沒有絲毫不妥之處。作者曾寫道：“莫非所謂社會，莫非集一切狂徒于一身?！闭窃谶@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文字中，作家的真實想法展現(xiàn)出來，連貓公都能看清事物的本質，而困在里面的是一群大智若愚的人類。

夏目漱石具有深厚的漢文學素養(yǎng)，作品中也插入了大量中國文化元素，其中穿插了杜甫、韓愈等名人的詩句，也有中國儒家、道家、禪學等思想，中國的一些古代典故和神話傳說也被插入在其中，使小說的文學性更加突出。作者利用長坂坡之戰(zhàn)等典故豐富了小說的內(nèi)容，增添了小說的藝術性。不僅如此，作者在引用中國典故時還有意識地進行了加工和改編，采用形式也是在不改變原文韻律的前提下，反襯典故。

總而言之，作者運用豐富多彩的反語形式，加上戲謔諷刺的表達方式，抨擊了日本社會中存在的拜金主義等現(xiàn)象，小說充滿了豐富的人生哲理與深刻的內(nèi)涵。《我是貓》的創(chuàng)作也離不開作者自身的經(jīng)歷，如寫俳句、給《杜鵑》投稿、發(fā)表新體詩等，夏目漱石雖然愛好廣泛，但感覺自己對社會并沒有什么實際的用處，就像小說中敘述的主角貓公嘲笑苦沙彌先生多愁善感，并無什么過人之處，卻什么都想插手。夏目漱石的《木屑錄》中附有一首題為《自嘲》的漢詩，首聯(lián)這樣寫道：“白眼甘期與世疏，狂愚亦懶買嘉譽。”由此不僅體現(xiàn)出了作家處世淡然的態(tài)度，也說明了貓眼與人眼早已不分彼此地交織在一起。在“文明開化”的背景下，夏目漱石對自然主義采取反自然主義的寫法，并結合自身處于彷徨期的特殊感悟，成就了這部處女作，《我是貓》的敘述手法與反諷藝術相得益彰，對后世影響深遠。

三、松散的語言格調(diào)表達

《我是貓》可以說是一篇結構松散的長篇小說，也可以說是一篇抒情性的寫生文。它并不著重于對故事情節(jié)的描寫，而是更多地集中在對人物具體心理的刻畫上。魯迅曾這樣評價這部小說：“輕快灑脫，富于機智”，由此也指出《我是貓》的敘事結構自由松散但充滿了哲學性的特點。

《我是貓》這樣一種自由松散的敘事結構是由主觀與客觀兩方面的原因造成的。首先，夏目漱石于1905年發(fā)表《我是貓》時，當時僅僅刊行了第一章目，不過由于其反響熱烈，因此有了后續(xù)章節(jié)的創(chuàng)作。其次，由于此部作品得到了讀者的青睞，篇幅也因連載而逐漸加長，整部小說并沒有一氣呵成地進行完整構思，而是進行了分批地連載，直到成為最終的長篇小說。

小說內(nèi)容紛繁復雜、自由多變，以第一章與第二章為例，第一章主要是講述了貓公的誕生、它進入苦沙彌家的過程以及對周邊環(huán)境人物的梗概。而第二章開篇的第一句則是：“新年以來，我多少有了點名氣?！迸c第一章相比，作者有意省略了篇幅煩瑣的過程，而打造了刻意的留白藝術效果，給讀者也留下了想象的空間，中途過程又發(fā)生了什么？故事是如何推進的？夏目漱石經(jīng)常也會在作品中插入許多生活小插曲，使整部小說在松散中的節(jié)奏中，錯落有致。這一類松散敘述法有效地擴大了小說的篇幅，也使整篇小說充滿趣味性，這種看似“無頭無尾”的結構實則包羅萬象，放射出理性的光芒。

四、貓公眼里的人物性格與日本現(xiàn)實社會

貓公的主人苦沙彌先生，不為金錢而折腰，但渴望超凡脫俗，卻被幽禁于瘋人院，從此一蹶不振。在《我是貓》的第二章，迷亭和寒月分別講述了自己在新年時曾想在松樹下上吊自盡未遂和吾妻投湖自盡未遂的過往經(jīng)歷，之后，苦沙彌先生也不甘示弱地講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貓公聽完后便開始點評，寒月和迷亭都是太平盛世的逸民，他們都有屬于自己的欲望，都想在競爭中取得一番成績。通過貓公視角的旁白，表現(xiàn)出金田夫婦妄自尊大、奸詐兇狠的真實面目，使讀者在一開始便能知曉金田夫婦認為“錢”可以買到“權力”。他們提起苦沙彌就無比鄙夷：“好像當過先生，無論怎么侮辱都得像個木頭人一樣乖乖地接受?！?/p>

夏目漱石借迷亭之口，論述了對文明現(xiàn)狀的不滿。當西方文明蜂擁而至之后，日本社會的傳統(tǒng)文明基本被破壞殆盡，思想呈現(xiàn)出混濁和無序的狀態(tài)，給日本國民帶來了巨大的沖擊。金錢成為人們爭先恐后追逐的對象，物欲膨脹的力量驅使人們被全面異化。正如貓公所言：“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能讓地球轉動，現(xiàn)在還無法說清楚，但真正讓社會轉動起來的，還真是只有錢才能知曉……”夏目漱石通過諷刺的藝術性手法，暗示了當時日本社會近乎病態(tài)的狀況。

夏目漱石的成名作《我是貓》的相關研究成果非常豐富。小宮豐隆在《關于〈我是貓〉》（1929年）中指出，夏目漱石把苦沙彌作為自己的分身，也將苦沙彌貓化，指出作者從感情和理性兩方面來創(chuàng)作《我是貓》。夏目漱石在英國留學時，是日本在思想、文化、社會制度等各個方面都呼吁西化的“文明開化”時代。在這種思潮中，當時的知識分子努力將西洋文明輸入日本。在《我是貓》中登場的主要人物苦沙彌先生，也處在肩負著輸入西洋文化使命的“文明開化”的明治時代。夏目漱石于明治四十四年十一月在關西以“現(xiàn)代日本的開化”為內(nèi)容的演講中指出“西洋的開化是內(nèi)在的，日本現(xiàn)代的開化是外在的”，得出了日本的發(fā)展是由于外部壓力造成的結論。與其說這是對西洋文明的理解，不如說是作者認識到日本的文明開化只是對西洋文明的單純模仿。

在作者創(chuàng)作《我是貓》的明治時代，資本主義思潮風起云涌，同時東方世界原有的價值觀、古典風俗也漸漸失去了原來的味道。一般認為，從當時夏目漱石的年齡和地位來看，發(fā)表《我是貓》這樣特殊的作品，應該會有較大的阻力。因此，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必然離不開接受這種思想的特殊性群體的幫助，敏感的知識分子察覺到了本民族與其他民族之間的融合與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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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聶思皓，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