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勇 胡竹菁 聶丹丹 朱德彪
(江西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南昌 330022)
近半個世紀的推理研究發(fā)現(xiàn)人們的判斷并不總是遵循規(guī)范的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相反總會受到啟發(fā)式的影響而做出違背邏輯或概率的偏差反應(Kahneman & Tversky,1973;Evans & Stanovich,2013;Kahneman,2011)。例如,在基礎比率任務中基礎比率信息(1000 人中,有995 名護士和5名醫(yī)生)表明護士群體的概率占絕對優(yōu)勢,但隨機抽取的個體的性格描述(Jake,34歲,住在一個豪華的房子里,對政治非常感興趣。在自己的事業(yè)上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具有強烈的啟發(fā)式誘惑。在作答時,80%以上的被試會忽略比率信息,根據(jù)個性描述所提示的刻板印象來回答Jake 是醫(yī)生。
雙重加工理論(dual processing theory)認為人類擁有兩種分離的思維類型,簡稱為類型1 和類型2。類型1(也稱為啟發(fā)式思維)的運轉(zhuǎn)是快速、自動、不費力的。類型2(也稱為分析性思維)的運轉(zhuǎn)是慢速的、需要認知資源、費力的(De Neys,2014;De Neys & Pennycook,2019;Epstein,1994;Evans,2010;Handley&Trippas,2015;Kahneman,2011;Pennycook,F(xiàn)ugelsang,&Koehler,2015;Sloman,1996;Stanovich,2010)。該理論認為人們之所以會做出偏差判斷,是因為他們傾向于將判斷建立在基于先驗經(jīng)驗的啟發(fā)式思維,而不是基于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的分析性思維上。盡管這種啟發(fā)式思維有時候是有用的,可以幫助人們做出快速準確的判斷,但是當它與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沖突時也會使人們的判斷產(chǎn)生偏差。
盡管雙加工理論通過兩種思維類型的特征對偏差做出了解釋,但研究者們在偏差的具體性質(zhì)上仍然存在爭議。一個關鍵爭議點是:當人們在啟發(fā)式與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沖突的推理問題中做出啟發(fā)式偏差判斷時,他們是否可以檢測到該啟發(fā)式反應與規(guī)范的邏輯或概率反應之間的沖突,是否感覺到他們的啟發(fā)式直覺是有問題的。這里可以區(qū)分出兩種不同的雙加工觀點:一種是松懈沖突檢測,代表模型是“默認干預”(Default-Interventionist,簡稱DI)模型(Evans,2011)。該模型的關鍵思想是,當人們面臨一個推理問題時,他們通常會依賴啟發(fā)式直覺來生成答案,這是默認的系統(tǒng)。如果有需要,人們會激活分析性思維來干預和糾正啟發(fā)式的輸出,但是分析式的干預只有在啟發(fā)式參與之后才會發(fā)生,而且這個過程是可選的,受到認知資源和動機因素的影響。由于分析式思維的運轉(zhuǎn)是費力且困難的,因此,推理者通常不會啟用分析式思維,而是堅持默認的啟發(fā)式反應,進而產(chǎn)生偏差。默認干預模型將偏差歸因于松懈的沖突檢測;另一種是完美沖突檢測,代表模型是“平行加工”(Parallel Processing,簡稱PP)模型(Epstein,1994)。該模型認為兩種思維類型從推理過程開始就同時激活,所以,偏差推理者可以檢測到?jīng)_突。然而,推理者可以檢測到?jīng)_突卻不代表他們總是可以成功抑制啟發(fā)式直覺。根據(jù)這種完美檢測觀點,偏差應該歸因于抑制失敗,而不是沖突檢測失敗。
研究者們使用沖突檢測范式來探究兩種檢測觀點之間的爭議。然而,隨著沖突檢測研究的深入,一些研究發(fā)現(xiàn)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的加工似乎不需要慢速和費力的分析性思維的參與,即人們在推理任務中似乎可以自動地應用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De Neys(2012)的述評中首次明確提到了人類推理過程中可能存在自動的邏輯或概率加工。鑒于這種自動的邏輯或概率加工是快速且不費力的,類似于啟發(fā)式直覺的加工,同時為了區(qū)別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慢速邏輯,De Neys 將這種自動的邏輯或概率加工稱為邏輯直覺??焖偾液敛毁M力的邏輯加工聽起來似乎有點違反常識,因此,邏輯直覺的概念提出后就引起了廣大雙加工研究者的關注。為了探究所謂的“邏輯直覺”究竟是真實存在的還是特定范式或任務下的偶然產(chǎn)物,研究者們或借鑒其他領域的范式,或開創(chuàng)新的范式來探究邏輯直覺現(xiàn)象存在的穩(wěn)定性。
研究者們從不同的角度均發(fā)現(xiàn)了邏輯直覺存在的證據(jù),一些研究者甚至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可以涵蓋邏輯直覺的新型雙加工模型(Bago & De Neys,2020;De Neys,2014;Handley & Trippas,2015;Pennycook et al.,2015)。然而,這些研究和述評主要聚焦于單一范式下邏輯直覺存在的證據(jù)及其對相關理論的啟示,鮮有研究系統(tǒng)地梳理該現(xiàn)象存在的聚合性證據(jù),這使得邏輯直覺的研究處于一種“自說自話”的不良狀態(tài)。本研究關注到這一不足之處,梳理歸納了邏輯直覺現(xiàn)象存在的聚合性證據(jù),并在此基礎上分析目前的邏輯直覺研究的不足以及未來展望,旨在讓讀者可以清晰地了解邏輯直覺現(xiàn)象的發(fā)展動態(tài)。接下來本文首先對不同的實驗操作和范式下所發(fā)現(xiàn)的邏輯直覺存在的實驗證據(jù)進行概括總結。
沖突檢測范式(De Neys & Glumicic,2008)主要是為了探究推理者做出啟發(fā)式直覺響應的同時是否考慮了基于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的響應,即通過對比推理者在啟發(fā)式直覺與邏輯/概率規(guī)則有沖突和無沖突問題中的表現(xiàn)來探究推理者是否有能力檢測到啟發(fā)式響應與邏輯/概率響應之間的沖突。該范式設計的基本原理如下:沖突和無沖突問題之間的關鍵區(qū)別在于,沖突問題中基于信念的啟發(fā)式直覺提示的響應是不正確的。如果推理者在依賴啟發(fā)式直覺做出偏差反應時完全忽略了邏輯和概率規(guī)則,那么推理任務的沖突條件將不會影響他們的推理表現(xiàn),反之,如果推理者做出偏差響應的同時至少考慮了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那么任務的沖突性將會影響他們的推理表現(xiàn)。
沖突檢測研究發(fā)現(xiàn),盡管推理者在沖突問題中最終做出了違背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的啟發(fā)式偏差響應,但是他們并不是盲目的啟發(fā)式執(zhí)行者,他們至少檢測到了啟發(fā)式和邏輯/概率規(guī)則之間的沖突。與正確解決無沖突控制問題相比,沖突感的體驗使得推理者在錯誤解決沖突問題時表現(xiàn)出增長的反應時(Bonner & Newell,2010;Brisson,Schaeken,Markovits,& De Neys,2018;Srol&De Neys,2021);邏輯關鍵問題的審視時間增長(Mata,F(xiàn)erreira,Voss,&Kollei,2017);更大的沖突監(jiān)測相關ERP 波幅(Bago et al.,2018),以及降低的反應自信心(Frey,Johnson,& De Neys,2018;Janssen,Velinga,De Neys,& van Gog,2021;Mevel et al.,2015;Srol&De Neys,2021)。重要的是,成功的沖突檢測在時間壓力或者認知負荷條件下依然穩(wěn)定存在。根據(jù)雙重加工理論,基于類型2 思維的邏輯或者概率加工是速度慢且需要認知資源的,而時間壓力或者認知負荷的施加則可以操作性地“淘汰”類型2 思維。如果沖突檢測來自類型1 與類型2 加工之間,那么在時間壓力或認知負荷條件下,沖突檢測效應將會減弱甚至消失。然而,實證研究表明,時間壓力或認知負荷對推理者的沖突檢測過程沒有影響(Bago & De Neys,2017,2020;Boissin,Caparos,Raoelison,&De Neys,2021;Buric& Konradova,2021;Buric & Srol,2020;Janssen,Raoelison,&De Neys,2020;Johnson,Tubau,& De Neys,2016;Newman,Gibb,& Thompson,2017;Raoelison,Boissin,Borst,& De Neys,2021;Raoelison,Keime,&De Neys,2021),這似乎說明成功的沖突檢測不需要類型2 的參與。由于類型1 加工是自動的,不受時間壓力或認知負荷的限制,如果沖突檢測來自類型1 的兩種直覺(啟發(fā)式直覺和邏輯直覺)之間,那么該檢測效應則不會受到時間壓力或認知負荷的影響。因此,研究者們認為推理過程中可能存在快速的邏輯或概率加工,即邏輯直覺,而沖突檢測可能來源于類型1 加工的兩種直覺之間。
推理領域的雙指導語范式衍生自經(jīng)典的Stroop 任務,先前的推理研究對指導語的設置只是關注了邏輯指導語,而在雙指導語推理任務中,推理者既要基于邏輯指導語做出回應,又要基于信念指導語做出回應。該范式探究邏輯直覺的基本原理為:基于信念的推理反應是默認快速且自動的,而基于邏輯的響應通常是慢的,需要充足的時間和認知資源,那么在推理任務中當信念和邏輯反應沖突時,這種沖突只應該會干擾基于邏輯指導語的響應,而不會干擾基于信念指導語的響應。
Handley,Newstead 和Trippas(2011)的研究開創(chuàng)性的通過操縱指導語,讓被試完成一系列條件推理任務來探究信念和邏輯之間的交互關系。五個實驗的結果一致表明,邏輯與信念的沖突對信念判斷的影響,無論是在正確率或是反應時上均比邏輯判斷的影響大。后續(xù)研究結合雙指導語范式與不同類型的推理任務均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結果模式(姚志強,李亞非,2016;Ghasemi,Handley,Howarth,Newman,& Thompson,2022;Pennycook,Trippas,Handley,&Thompson,2014;Trippas,Thompson,& Handley,2017)。研究者認為要想產(chǎn)生沖突并且干擾信念判斷就必須要在信念之前(或者同時)產(chǎn)生一個邏輯的響應,因此研究者認為可能存在一種快速的邏輯加工,即邏輯直覺。此外,結合了雙指導語范式與認知負荷(Howarth,Handley,& Walsh,2016)或時間壓力(Thompson,Pennycook,Trippas,&Evans,2018)的研究發(fā)現(xiàn):與無負荷或無時間壓力條件相比,盡管推理者在認知負荷或時間壓力條件下表現(xiàn)出反應正確率的下降,但是,認知負荷或時間壓力的操縱并沒有改變沖突對兩種指導語條件下判斷的干擾模式。而且,認知負荷或時間壓力的施加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類型2 思維的加工,更加直接地證明了沖突來自于兩種直覺之間,即存在邏輯直覺。
喜好范式在推理領域的開創(chuàng)和使用是在Morsanyi 和Handley(2012)的研究中。Morsanyi 和Handley(2012)向參與者呈現(xiàn)范疇三段論推理問題,但是要求參與者只需要簡單地表明他們有多喜歡這些結論,而不是讓他們來判斷這些結論是否有效。而且,為了盡可能避免參與者主動加工結論的有效性對實驗結果造成干擾,研究者在整個任務和指導語中都明確地避免任何涉及邏輯、推理或有效性的內(nèi)容。結果卻發(fā)現(xiàn)人們更喜歡邏輯有效的結論,而不是邏輯無效的結論。為了證明這種對邏輯有效性的喜歡來源于自動的直覺加工而不是費力的分析性加工,研究者后續(xù)又讓參與者在聽一首可以誘發(fā)情感的音樂時執(zhí)行“喜好任務”,結果發(fā)現(xiàn)了邏輯對于喜好的影響會減弱。研究者認為這是因為人們將自己的情感歸因于音樂,而不是歸因于內(nèi)隱地邏輯驅(qū)動的直覺,這就表明“喜好任務”中邏輯有效性的加工可能是直覺的。
Morsanyi 和Handley(2012)的結果模式在后續(xù)的喜好范式研究中得到了重復驗證(Ghasemi,Handley,& Howarth,2022;Hayes,Wei,Dunn,&Stephens,2020)。此外,Trippas 等人(2016)的研究中要求參與者判斷推理題的物理亮度(即文本與背景的對比度),亮度判斷中有一個客觀的準確性標準,即文本的實際對比度,這在實驗中是可以被操作改變的。研究結果表明,邏輯有效性對亮度判斷有顯著影響。參與者甚至會違背物理亮度的客觀準確性標準,認為邏輯上有效的問題比邏輯上無效的問題更加明亮。這表明內(nèi)隱的邏輯有效性加工可能被誤解為物理亮度的增加,暗示了邏輯直覺的存在。
Howarth,Handley 和Polito(2022)的研究首次將隨機反應范式(Wegner,F(xiàn)uller,&Sparrow,2003)應用到推理領域來探究邏輯直覺現(xiàn)象。他們要求參與者在解決三段論推理任務時忽視結論的有效性,只需要隨機地在“有效”和“無效”選項間進行響應。結果顯示,相比于無效結論,參與者接受了更多的有效結論,這表明即使在隨機響應的指導語下,問題的邏輯結構仍然對推理者的反應產(chǎn)生了系統(tǒng)的影響。此外,基于信號檢測分析計算的參與者的邏輯辨別力指標與他們的認知反思測驗(CRT)得分之間的相關不顯著,CRT 任務可以測量個體的分析性思維傾向,是認知能力的一種測量方法,因此,該結果表明參與者在隨機反應下表現(xiàn)出的邏輯有效性偏向不受個體認知能力的影響,是一種自動的邏輯有效性加工。Howarth(2022)等人認為參與者在隨機反應的推理任務中所表現(xiàn)出的邏輯有效性偏向是不受意識控制的、內(nèi)隱且自動的,是一種邏輯直覺。
表1 對四種范式進行了對比與總結。四種范式從不同的角度均發(fā)現(xiàn)人們在面對推理問題時似乎可以自動地對問題的邏輯結構進行直覺性加工,說明邏輯直覺不是某一種特殊實驗范式下的偶然現(xiàn)象。而且,邏輯直覺在多種類型的推理任務中均得到了實驗證據(jù)的支持,說明該現(xiàn)象也不是某一特殊推理任務的產(chǎn)物??偟膩碚f,快速的邏輯直覺現(xiàn)象不是特定條件下的產(chǎn)物,具有一定程度的穩(wěn)定性和普適性。
結合不同的范式與推理任務的研究均發(fā)現(xiàn)了支持邏輯直覺存在的證據(jù),同時從這些研究中也可以歸納出邏輯直覺的兩個核心特點:自動的和內(nèi)隱的。
首先,邏輯直覺脫胎于推理與雙加工理論的大背景下,因此,邏輯直覺的自動性特點也是借鑒了雙加工理論中兩種思維類型的定義特征。早期的雙加工理論由于兩種思維類型的定義特征和相關特征的混淆使用而受到了批評(Kruglanski&Gigerenzer,2011)。為了雙加工理論的發(fā)展,研究者們達成了共識,將自動性作為區(qū)分兩種思維類型的定義特征,也叫核心特征(Evans& Stanovich,2013)。自動性是指當人們在推理問題中遇到觸發(fā)刺激時,會強制激活對應的刺激- 反應映射而生成快速的反應,這種激活過程不受工作記憶系統(tǒng)的約束,雙加工理論中啟發(fā)式思維的加工就具有自動性的特點。
沖突檢測研究發(fā)現(xiàn)推理者的沖突檢測能力不受時間壓力或認知負荷等因素的影響,而時間壓力或認知負荷的施加會負載人們的工作記憶系統(tǒng),限制分析性思維的啟動。這種情況下人們成功檢測到的沖突不是來源于啟發(fā)式直覺與分析性思維之間,而是啟發(fā)式直覺和邏輯直覺之間,故而,邏輯直覺的啟動與啟發(fā)式直覺的啟動是類似的,具有自動性的特點;雙指導語范式的研究發(fā)現(xiàn)基于信念指導語的響應受到了邏輯有效性的干擾,推理任務中信念反應是基于啟發(fā)式直覺的,具有自動性的特點。如果邏輯有效性可以干擾到信念反應,那么邏輯規(guī)則的加工速度就不能低于基于啟發(fā)式直覺的信念加工速度,因此,邏輯規(guī)則的加工應該是快速激活的刺激-反應映射,具有自動性的特點;喜好范式中,邏輯的加工屬于任務無關特征,整個任務過程中也沒有提及任何關于邏輯、推理、有效性的內(nèi)容。然而,被試依然自發(fā)地加工了任務的邏輯有效性,表現(xiàn)出更加喜歡邏輯有效的結論以及將實際亮度較低的有效結論誤判為更亮的效應,這種邏輯加工就屬于刺激-反應映射的強制激活,具有自動性的特點;同理,隨機反應范式中參與者的隨機反應會受到任務無關的邏輯有效性的影響,這種邏輯有效性加工也是強制激活的映射聯(lián)結,具有自動性的特點。
其次,邏輯直覺的內(nèi)隱性指邏輯或概率的加工在言語層面上不能明確地表達出來。也就是說,邏輯直覺可能只是一種“內(nèi)隱”感覺,當這種感覺與啟發(fā)式直覺沖突時,會產(chǎn)生一種“警覺”信號,推理者會感受到這種“警覺”,導致對啟發(fā)式反應的質(zhì)疑,但推理者不能將這種“警覺”的經(jīng)歷用語言明確表述出來。邏輯直覺內(nèi)隱性最直接的證據(jù)來自De Neys 和Glumicic(2008)的“有聲思維”研究,該研究要求參與者在解決基礎比率任務時不斷地大聲說出他們腦海中的想法。結果發(fā)現(xiàn)給出正確回答的人通常會參考基礎比率信息,并且口頭報告他們正在經(jīng)歷沖突;而給出啟發(fā)式響應的人幾乎從來沒有(不到6%)提到過基礎比率信息。這說明在有意識的語言表達水平上,偏差推理者只是啟發(fā)式推理者,并沒有參考基礎比率信息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有偏差的。然而,“有聲思維”的結果只是表明人們不能明確地檢測到?jīng)_突,即沖突的經(jīng)歷不太容易被口語表述出來,但是不能排除沖突檢測在一個更內(nèi)隱的水平上是成功的。隨后,研究者還向參與者呈現(xiàn)了一項意料之外的回憶測試,之所以是意料之外,是因為在參與者參加實驗之前并沒有被告知在推理后會進行回憶測試?;貞洔y試的結果發(fā)現(xiàn),那些在“有聲思維”階段從未提到基本比率信息且未能正確解決沖突問題的偏差個體,對沖突問題中基礎比率信息的回憶成績要好于非沖突問題中基礎比率信息的回憶。該回憶測試結果說明雖然偏差個體在外顯的語言層面上沒有參考基礎比率信息,但是他們卻內(nèi)隱地加工了基礎比率信息。
首先,邏輯直覺的存在對推理偏差的解釋有著重要的啟示,標準的默認干預模型認為偏差的產(chǎn)生是由于推理者單純依靠啟發(fā)式直覺進行判斷,沒有考慮到基本的邏輯或概率規(guī)則,即偏差源于失敗的沖突檢測 (Evans,2011;Evans & Stanovich,2013)。然而,邏輯直覺的出現(xiàn)表明人們并不是盲目的啟發(fā)式依賴者。即使最終做出了偏差反應,個體也對邏輯或概率信息進行了加工并且表現(xiàn)出成功的沖突檢測,因此,偏差的出現(xiàn)可能不是默認干預模型所描述的沖突檢測的缺失。相反,推理者直覺地加工了邏輯或概率信息并且成功檢測到兩者之間的沖突,之所以出現(xiàn)偏差,是由于類型2 的分析性思維沒有完成對啟發(fā)式直覺的抑制。因此,邏輯直覺的存在使得推理偏差的解釋由沖突檢測失敗推進到抑制(啟發(fā)式直覺)失敗。
其次,邏輯直覺的存在對雙加工理論的發(fā)展和進步也有革命性的意義,由于默認干預模型沒有涵蓋邏輯直覺的概念,使得該理論模型難以對推理偏差中出現(xiàn)的邏輯直覺現(xiàn)象進行合理的解釋,因此雙加工理論的支持者呼吁由默認干預模型過渡到一種新的雙加工視圖——混合雙加工模型(hybrid dual processing model)?;旌想p加工模型是對包含了邏輯直覺概念在內(nèi)的新型雙加工模型[邏輯直覺模型(logical intuition model)(Bago & De Neys,2020;De Neys,2012,2014)、三階段模型(Three-stage model)(Pennycook et al.,2015)、新平行加工模型(New parallel processing model)(Handley&Trippas,2015)]的統(tǒng)稱。在最基本的層面上,混合雙加工模型都認為傳統(tǒng)上基于類型2 思維的邏輯或概率加工也可以由類型1 思維進行直覺加工,所以,混合模型假設類型1 產(chǎn)生了(至少)兩種不同的直覺反應,一種是經(jīng)典的基于語義和其他關聯(lián)的啟發(fā)式直覺反應,第二種就是所謂的邏輯直覺反應——基于邏輯和概率規(guī)則的反應??偟膩碚f,邏輯直覺的存在使得雙重加工理論對于偏差的解釋不能再局限于傳統(tǒng)的啟發(fā)式—類型1 和分析式—類型2 之間的一一映射,而應該更加深入地區(qū)分兩種思維交互運作時可能的交集(協(xié)作)與并集(分離)。此外,我國學者胡竹菁和胡笑羽(2015)在雙重加工基礎上提出的“推理題與推理知識雙重結構模型”也對邏輯直覺現(xiàn)象具有一定的包容性。該理論雖未直接提及邏輯直覺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其核心觀點之一的“推理者對完成推理任務所需要的推理知識的理解水平?jīng)Q定其推理性質(zhì)是理性加工還是非理性加工”應當包含了當推理者對“形式知識”的理解水平足夠高時快速進行邏輯加工的可能性。
再次,從實踐角度來講,邏輯直覺可以更好地解釋“專家”與“新人”之間的表現(xiàn)差異。例如,在推理及相關領域中,新人可能經(jīng)常做出違背規(guī)范的偏差判斷,但是該領域的專家卻可以快速地做出正確的判斷。在邏輯直覺提出之前,這種表現(xiàn)差異通常被歸因于專家比新人擁有更多的實踐經(jīng)驗,更容易發(fā)現(xiàn)矛盾,抑制偏差的能力更強。這種說法雖然符合經(jīng)驗主義的角度,但是在解釋專家的判斷是“快速且準確”時說服力有所欠缺。邏輯直覺的提出為專家的“快速且準確”的判斷提供了直接依據(jù),也就是說,專家與新人之間的表現(xiàn)差異不一定是由于專家的抑制能力更強,更可能是由于專家的邏輯直覺強度更高,使得專家在快速決策時可以直接做出正確的判斷。此外,邏輯直覺對我們的推理和決策帶來的直接啟示就是“三思而后行”。盡管我們不可能期望人們的邏輯直覺強度都具有專家水平,以至于可以快速地做出正確決策,但是邏輯直覺的存在起碼對人們的偏差決策產(chǎn)生了一種“警覺”信號。當人們感受到這種內(nèi)隱的“警覺”信號,愿意主動思考并探索這種信號的來源時,就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決策的偏差性,進而做出合理的決策。
最后,從宏觀視角來看,邏輯直覺的存在對于人類理性的討論也有著重要的影響。默認干預模型認為推理偏差的產(chǎn)生主要是由于松懈的沖突檢測,即人們只是盲目地遵循啟發(fā)式直覺,完全沒有考慮邏輯和概率,這種觀點認為偏差者和理性者之間出現(xiàn)分歧是在推理的早期檢測階段(De Neys & Bonnefon,2013),這就導致了對人類理性的相對暗淡和悲觀的看法。而直覺邏輯以及成功沖突檢測的證據(jù)表明人們并不是純粹的盲從者,推理者可以檢測到他們的啟發(fā)式判斷是可疑的,雖然推理者最終可能也還是無法避免地做出啟發(fā)式偏差響應,但是至少他們感覺到了這種響應不是完全合理的,也就是說人們并不像默認干預模型所描述的那樣無知和盲目。換句話說,偏差者和理性者在推理早期的加工是相似的,關鍵區(qū)別在于推理后期不同個體抑制啟發(fā)式響應的成敗,因此,邏輯直覺描繪了一幅相對樂觀的人類理性圖景。
雖然邏輯直覺的發(fā)現(xiàn)有著重要的意義,但要強調(diào)的是,目前關于邏輯直覺的相關理論和實證研究都還是處于起步階段,仍然面臨著重大挑戰(zhàn)和亟待解決的問題。
首先,關于邏輯直覺的來源仍然不清晰。從理論上說,邏輯直覺應該也是起源于分析性思維。也就是說,邏輯和概率知識在學習之初確實需要分析性思維的參與,但是人類可以在生活和學習中多次地接觸、學習并使用邏輯和概率知識,隨著練習實踐次數(shù)的增多,邏輯和概率的加工可以由分析性思維逐漸過渡到自動化的直覺上。Raoelison 和De Neys(2019)要求參與者反復解決具有同種邏輯結構但內(nèi)容一直變化的推理任務,通過觀察參與者的推理成績的動態(tài)過程發(fā)現(xiàn)確實有少部分個體(16%)能夠在重復的任務接觸中將邏輯加工由分析性思維過渡到直覺加工,對邏輯直覺的過渡假設做出了一定支持。然而,大部分個體(61%)未能表現(xiàn)出這種過渡。因此,通過反復接觸完成過渡似乎只是邏輯直覺的一種來源,是否存在其他的來源仍然不清楚。此外,如果過渡假設是邏輯直覺的唯一來源的話,那么探究影響過渡成敗的因素也是一個重要的方向,仍然需要更多研究去摸索。
其次,邏輯直覺的邊界條件尚未清楚,必須承認的一點是人們有邏輯直覺并不表示在所有的任務中都會出現(xiàn)(Brisson et al.,2018;De Neys,2015)??v觀目前的邏輯直覺研究,各種范式下發(fā)現(xiàn)邏輯直覺存在的研究主要聚焦于相對簡單的任務,如基礎比率問題以極端的比率為主,范疇三段論推理問題則以單個心理模型的任務為主,條件推理問題則以MP 問題為主。任務難度是界定邏輯直覺邊界條件的關鍵因素之一,目前的研究對這一維度的關注相對不足。也就是說,在更復雜的任務如中等比率問題、多模型三段論推理和MT 條件推理問題中是否存在邏輯直覺仍然是一個開放的研究領域。除了任務難度對邏輯直覺存在的定性探究外,也可以探究任務難度對沖突檢測效果的定量影響來預測邏輯直覺的邊界條件。具體來說,有研究者提議用推理者錯誤解決沖突問題和正確解決非沖突問題之間的平均測量指標差異來計算推理者的沖突檢測效果大小(Frey et al.,2018;Mevel et al.,2015;Pennycook et al.,2015),并且相關研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檢測效果大小可以反映沖突檢測過程的效率。因此,通過探究認知負荷或時間壓力下,推理者的沖突檢測效果量隨任務難度的提升而下降的幅度可以動態(tài)地預測邏輯直覺的邊界條件。
再次,組間水平的模態(tài)分析揭示了邏輯直覺的存在,但是邏輯直覺在個體水平上是肯定存在差異的,我們不可能期望所有人都擁有相同的邏輯直覺強度。實證研究也確實發(fā)現(xiàn)有一部分個體沒有表現(xiàn)出這種直覺(Buric & Srol,2020;Frey et al.,2018;Mevel et al.,2015;Srol & De Neys,2021),可能是這些個體還沒有完全自動化必要的邏輯和概率知識(Stanovich,2018)。個體差異研究可以更準確地了解影響人類推理表現(xiàn)的各種因素,然而,目前的研究對個體差異因素的關注相對空白。Thompson等人(2018)率先使用雙指導語范式來探究影響邏輯直覺的個體差異因素,結果發(fā)現(xiàn),當信念與邏輯/概率沖突時,高能力的推理者(智商(Intelligence Quotient,IQ)和積極開放思維(Actively Open-minded Thinking,AOT)問卷得分高的推理者)在邏輯/概率指導語中的表現(xiàn)要好于信念指導語中的表現(xiàn),而低能力的推理者則相反。也就是說,對于高能力的推理者來說,邏輯/概率信息對信念判斷的干擾更強,這表明高能力推理者擁有較強的邏輯直覺。該研究為未來的個體差異研究提供了一個啟示:傳統(tǒng)研究中影響推理表現(xiàn)的因素,如IQ、AOT、認知需要能力(Need for Cognition,NFC)、算術能力(Numeracy)和認知反思能力(Cognitive Reflection,CR)等因素,可能不全是通過影響分析性思維的運作來影響表現(xiàn),而是通過影響邏輯直覺的強度來影響推理表現(xiàn)。因此,未來研究可以從實證角度來驗證這種可能性。
從次,目前關于邏輯直覺的研究更多關注了行為指標的證據(jù)如正確率,反應時和主觀自信心評定,而近來興起的認知神經(jīng)科學的方法如事件相關電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ERP)、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fMRI)等工具可以為探究邏輯直覺的神經(jīng)指標提供新的指導。例如,Bago 等人(2018)結合ERP 與沖突檢測范式發(fā)現(xiàn),盡管個體在基礎比率信息與描述信息沖突的任務中做出了啟發(fā)式偏差響應,但是他們的中頂部N2 波幅比正確解決無沖突問題時更負。N2波幅的變化通常與沖突檢測有關,因此Bago 等人認為N2 波幅的差異表征了成功的沖突檢測,并且將這種檢測的來源建構為啟發(fā)式直覺和邏輯直覺之間。然而,他們的研究并沒有在任務中同時施加時間壓力或者認知負荷來限制分析性思維的啟動,因此,該研究對邏輯直覺的支撐相對不是那么直接,仍然需要更多研究直接測試邏輯直覺存在的電生理學證據(jù)。需要注意的是,推理任務的時間相對較長,波動范圍也較大,而ERP 研究是一種高時間分辨率的技術,因此,使用該方法探究邏輯直覺相關的神經(jīng)指標時需要對推理問題呈現(xiàn)的方式和閱讀時間的干擾進行控制和優(yōu)化,相比之下,高空間分辨率的fMRI 技術則較少受到反應時波動的影響。
最后,雙加工理論被廣泛地應用到各種領域,如合作與利己、道德認知領域來解釋一些非理性的現(xiàn)象,但是推理研究中邏輯直覺的發(fā)現(xiàn)是否可以類比拓展到其他領域的雙加工模型中,即推理領域的混合雙加工模型的跨領域的適用性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挑戰(zhàn)。雖然有研究初步證實了該模型在道德認知領域同樣適用(Bago & De Neys,2019;De Neys,2020),但是在更廣大的領域仍然需要研究者積極地去探索。
近年來關于推理偏差與雙加工理論的研究發(fā)現(xiàn),人們在解決推理任務時似乎擁有快速的邏輯加工,即邏輯直覺。邏輯直覺的出現(xiàn)打破了傳統(tǒng)思維中把邏輯歸于慢速且需要認知資源的思想束縛,對于偏差的解釋、相關理論的革新以及人類理性的討論都有著非比尋常的影響,因此,本文分幾個部分對這種邏輯直覺的實證研究、性質(zhì)、以及意義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述。同時,必須要承認的是,邏輯直覺的研究還在起步階段,仍然面臨著多重挑戰(zhàn),依然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去關注、探索并揭開它的神秘面紗。